第117章 夢醒了(3)
第117章夢醒了(3)
“越來越差了,照我看,就算能熬到開春,恐怕也見不到夏天的太陽了。”答話者的聲音他也聽到過,這是一個他不知道名字的宮女,是風白暮的王妃羽彤的貼身侍女。
這兩個人居然躲在王宮的角落裏密謀!雪寂很是吃驚,繼而一想,這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如今的寧南城,似乎誰和誰勾結都不算什麼稀奇事。不過他倒是來了興趣,想要聽一聽這兩個人到底在謀划什麼樣的勾當。
“記得提醒彤兒,銀泫草的分量寧少勿多,否則毒性太強容易被看出來,”羽笙說,“雷岩鼠的糞便異味較重,也要控制好;紫烏根葉先用溫水浸泡半個對時,去掉顏色。”
“放心吧,主子小心得很,”宮女回答,“保證不會出紕漏。”
“那最好,成敗在此一舉。”羽笙說。
兩人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各自一先一后地離開。雪寂這才敢從藏身之處走出來,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一路走一路琢磨着。聽這口氣,羽彤似乎是在羽笙的指示下給風白暮下毒,而且是慢性毒藥。這三種藥物他倒是聽說過名字,但從不知有何功用。此外,羽笙稱呼羽彤為“彤兒”,十分親昵,這兩人都姓羽,如果不是姦夫淫婦,就可能是兄妹之類的親人,總之關係不一般。
心愛的妃子和信賴的國師一起勾結起來害他,雪寂同情地想,風白暮真夠可憐的。但他又不便把這一席話告訴對方,畢竟無憑無據,身為一個外人,說出這番話可能會招惹麻煩。但是從那時候起,他就預感到了風白暮死於非命的悲慘結局。
“你的意思是說,你懷疑風白暮是被羽彤和羽笙合謀殺害的?”聽到這裏,安星眠忍不住問。
“那倒未必,雖然這兩人有很大嫌疑,”雪寂說,“他們商量的是用毒,而後來風白暮的死因是外傷。”
雪懷青卻在嘴裏念念有詞:“銀泫草、雷岩鼠糞、紫烏根葉……這些藥物不是用來殺人的。”
“不是么?”雪寂問。
“不是,它們都殺不了人——除非吃多了撐死,”雪懷青肯定地說,“羽笙所說的銀泫草毒性強,指的是這種藥草容易讓人皮膚起皰疹以及頭髮脫落,但其毒性並不大容易殺死人。不過這三種藥草應該是有其他作用的,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她苦惱地捶捶頭,又接著說:“羽彤我不認識,羽笙我倒是見過,已經是個瞎眼的老頭子了。這個人好像挺恨你的,每一次他們審訊我,他都會在場,好像是對殺死風白暮的真兇切齒痛恨的樣子。”
“也許是欲蓋彌彰吧?”安星眠說,“假如風白暮真的死在他手裏,他一定會努力想要找一個替罪羊。如果不是,也可能是他們打算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殺死風白暮,結果死早了,壞了他們的大計,所以才那麼憤恨。還是請伯父講一講後來發生的事情吧。”
雪寂微微一笑:“伯父?這個稱呼親熱得很啊。”
安星眠臉上微微一紅,雪懷青也略有點扭捏,但卻很快拋開了扭捏,大大方方地望向雪寂:“我很高興,不管怎麼樣,你見到他了,他也見到你了。”
這話似乎別有深意,安星眠的臉更紅了,雪寂卻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的女兒!這副脾氣很像我,也很像你娘。”
這樣才像是父女在一起的樣子,安星眠暗想,看來他們之間的隔閡正在一點點減少。
雪寂繼續說下去:“後來就到了那個日子,那個讓人想不明白的日子……那天清晨,我剛剛起床不久,一個侍衛模樣的人前來見我,說是領主有要事相商,請我立即去花園商談。我知道風白暮有晨起打理花草的習慣,而且花園裏按季節調配花種,即便是冬天也有鮮花,那是他藉機整理一天思路的好時間,所以就去了。”
“那名侍衛並沒有帶我走向以前我進出過的正門,而是從另一個方向的一道側門進入,因為側門比正門更近,我也不以為意。到了門口,他迅速離開,我一個人走了進去,但剛剛邁進去,就聞到臘梅的花香里摻雜着一陣濃重的血腥味。我心裏一驚,首先想到的是剛才帶我過來的那名侍衛,但回頭一看,他早已蹤影不見。”
“我別無選擇,又很想弄明白血腥味的來源,只能硬着頭皮走進去,來到花園中央,我發現地上全是鮮血,風白暮倒在地上,正在痛苦地捂着肚腹,血就是從那裏流出來的,指縫間露出的一把刀柄說明了傷口是怎麼來的。這位權傾寧州的領主,竟然在自己的王宮裏,在自己的花園裏被人用刀插入了肚腹。當然,肚腹上的傷口並不會立即致命,但風白暮年老體衰,原本就離死不遠,此刻再挨了這麼一刀,肯定活不成了。”
“我張口想要呼喚御前侍衛們,風白暮看出我的念頭,用盡最後的力氣對我說:‘別、別叫他們!你過來,我有事求你。’我猶豫了一下,來到他的身邊,他艱難地對我說:‘我已經不行了,馬上就會斷氣,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你必須幫我。’眼看他臉上血色全無,呼吸也漸漸微弱,我沒有辦法,只能問他:‘是什麼事?你說吧。’”
“風白暮奮力從懷裏摸出一把短劍,遞到我的手上:‘這把劍是河洛的製品,鋒銳無比,無論切割什麼都很方便。’我握住短劍,很是疑惑:‘切割?你要我拿這柄短劍去切割什麼?’風白暮狠狠喘了一口氣,接下來說出的話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要你幫我分屍!把我的屍體切成碎塊,越碎越好!”
四
安星眠和雪懷青面面相覷,都感到此事實在是過於詭異,有些超越常人的想像。毫無疑問,這起事件是一個一石二鳥的陰謀,兇犯先殺害了風白暮,然後嫁禍給雪寂。由於雪寂是被從原本一直緊鎖的偏門帶進花園的,守在正門的衛士們無人知曉,事後自然會懷疑這是雪寂偷偷溜進去乾的。
這樣的陰謀,並不難以想像,在市井中也屢屢發生,雪寂不過是碰巧撞上了對方的領主身份罷了,這才捲入一場宮廷大戲。然而,風白暮臨死前的最後一個要求,卻實在讓人難以索解。
“他想要你分解他的屍體?”安星眠皺着眉頭,“這是什麼意思?你們羽族難道不是一向對死者十分看重,尤其不能忍受作踐屍體么?”
“是啊,所以當時我才完全無法理解,”雪寂說,“我試圖追問他這是為什麼,但他已經瀕臨死亡,只留給我最後一句話:‘我沒有發瘋,現在我是清醒的,請你一定要切碎我的屍體,一定……’然後就斷氣了。所以我無從得知他要我這麼做的真正原因,擺在面前的就只有兩個選擇,分屍,或是不分屍。”
“一個被殺害的領主,在臨死之前用盡他最後的力氣,請求你切碎他的屍體,越碎越好……我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安星眠搖着頭,“但是你最後還是選擇了按他所說的行事。”
“其實我也很猶豫,因為我在案發現場被人嫁禍,原本就很難逃脫干係,如果再動手分屍,我身上的嫌疑就徹底沒有辦法洗清了,更別說羽人一貫對屍體的尊重,”雪寂說,“但他剛才和我說那番話的時候,的確不像是神志迷糊或者發瘋,他的眼神非常清醒,顯然是想到了什麼極度可怕的事情,為了阻止那件事情的發生,才不得不懇求我毀掉他的屍身。我總覺得,這當中一定還牽涉着什麼我不知道的陰謀,假如不照辦,可能帶來極為嚴重的後果,所以儘管猶豫再三,最後我還是拿起那把短劍,強忍着噁心,把他的屍體仔細地切了碎塊。”
“你這一切不要緊,留下了一樁二十年都解不開的懸案,”安星眠說,“人人都在猜測,你到底和風白暮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竟然會冒着種族的忌諱去那樣殘忍地作踐他的屍體。但只有你心裏清楚,其實你只是完成他的遺願而已。”
“可惜的是,到現在我都不太明白,他到底為了什麼要這麼做,”雪寂說,“我下刀的時候,以為是他的身體裏藏有什麼秘密,所以看得很仔細,但並沒有任何異樣。”
兩人對話的時候,雪懷青卻始終一言不發,一直在低頭思索着。安星眠看她神情有異,禁不住問道:“你怎麼了?想到了些什麼嗎?”
雪懷青不答,嘴裏自言自語地念叨着:“碎屍……越碎越好……羽笙……銀泫草、雷岩鼠糞、紫烏根葉……身上的奇怪藥味……”
安星眠糊塗了:“什麼身上的奇怪藥味?誰身上?”
雪懷青忽然狠狠地一拳砸下,打碎了身畔的一塊瓦片,發出清脆的響聲。雪寂看着她臉上的興奮表情:“你想明白了?這麼短的時間,你居然能猜出來?”
“我猜出來了,”雪懷青惡狠狠地說,“羽笙想要幹什麼,以及風白暮為什麼要你替他碎屍,我都猜出來了。”
她喘了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慢慢地說:“我被關在寧南城審訊的時候,羽笙每天都會到場,他的身上總是散發出一種奇怪的藥味,那藥味里有些古怪的氣味我從來沒聞到過,但也有一些是我熟悉的。當時我沒有太在意,但今天,當你又提到了羽笙這個人之後,我仔仔細細回想了那股藥味,其中的某種氣息,我曾經多次聞到過,那就是在我和我師父姜琴音的住所里。許多年前,為了縮小和須彌子之間的差距,她強行利用上古邪書《魅靈之書》裏的方法來提升屍舞術,結果屍舞術的確有所進展,身體卻難以承受,漸漸被屍毒所侵。”
安星眠心裏一凜,聽到雪懷青提到屍舞術,忽然間有點明白她話里的含義了。雪懷青接著說:“屍舞者是靠操縱屍體來生存的人,但那並不意味着他們就不會被屍體所傷害,這當中最常見的就是因為常年和死屍在一起,自己的身體被屍毒所侵蝕。一般學會了入門屍舞術的人都可以輕鬆化解屍毒,但有兩種人會比較麻煩,一種是身體太虛弱的,比如我師父那樣;另外一種就是……屍舞術練得不到家的。這第二種人,很有可能並不是職業的屍舞者,他可能本來有其他的修鍊方法,但卻出於某些需要,強行加練屍舞術……”
雪寂和安星眠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羽笙!他在練屍舞術!”
“是的,他就是在練習屍舞術,但由於缺少名師指點,或者我懷疑他根本就是自己摸索着練習,導致被屍氣入侵,”雪懷青說,“他的秘術當然高,也許能通過自己強大的精神力練出操控屍體的能力,但沒有依照標準屍舞術循序漸進的法門,就會慢慢累積劇毒,中毒越來越深,即便服用了化解屍毒的葯,也不能完全拔除。我猜,他的眼睛就是這麼瞎的。”
“可見成為屍舞者的代價是高昂的,”安星眠聳聳肩,“想要做業餘屍舞術愛好者可就更不容易了。不過你這麼一說,我已經大致明白羽笙想要幹什麼了,也明白風白暮為什麼要毀掉自己的屍體了。”
“我也明白了。”雪寂說。
雪懷青點點頭:“沒錯。我剛才仔細回想,總算是想清楚了銀泫草、雷岩鼠糞和紫烏根葉這三種葯是拿來幹什麼的了。這三種藥物並不是毒物,卻能夠加強人或是動物對精神力量的感應。當然了,即便並非毒藥,但是是葯三分毒,這三種藥物長期服用會帶來很多副作用,一般的秘術士或者屍舞者,不會笨到靠它們來提升自己的能力,但如果給一個很快就要死的人服用,當這個人死後,他的屍體對屍舞術的操控就會敏感得多。”
“所以答案很清楚了,”雪寂長出了一口氣,“羽笙和羽彤並不打算殺死風白暮,或者說,至少不打算在他的自然壽限到來之前殺死他。他們圖謀的,是在風白暮死後用屍舞術操控他的屍體,讓他立下有利於他們那股勢力的遺囑,甚至直接傳位。一個‘活着’的風白暮所發出的命令,其他人就算再不甘心也不可能反抗了。”
“而風白暮或許是從自己吃下的葯里找到了蛛絲馬跡,猜到了對方的陰謀,但處於羽彤的掌控中卻又無法擊碎這個陰謀。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臨死前求我替他分屍,粉碎的屍體無論屍舞術再強也不可能驅用了,這樣的話,也算是他挫敗了羽笙的計劃。”
“不,如果有須彌子那樣的強大力量,即便被分屍的屍體,倒也未必就不能用,”雪懷青說,“但是那樣就肯定不能用來冒充活人啦,哪個活人的身體是用線縫起來的呢?”
“而我也明白了,為什麼在寧南城被審訊的時候,羽笙對我表現出那樣的憎恨,”她又說,“他並不是因為敬愛領主才對我這個疑犯的女兒那麼憎惡,而是由於你把領主分屍了,毀掉了他的大計。”
“這件事一了,我就回寧南城去找風先生,”安星眠興奮地說,“以他的手段,一定能逼羽笙說出真相,那樣的話,你就能恢復清白了!”
雪寂苦笑着搖搖頭:“沒那麼簡單。一個羽笙可能好對付,但羽笙背後的勢力我們還不知道,未必是風秋客能壓製得住的。而且我們的推論也不過能證明羽笙試圖操控風白暮的屍身,卻仍舊沒有找出殺人的真兇。”
安星眠好像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是啊,這麼一來,誰是真兇就更加詭異了。”
“此外,我住在王宮裏的時候,曾經丟失過一雙鞋,當時我沒有在意,回頭細想,很可能就是被兇手或者同夥偷走了,以便在御花園裏留下我的腳印。他們既然處心積慮要陷害我,事後也一定會想辦法抹除其他的證據。”
“這可真難辦了。”雪懷青愁眉不展。
雪寂又輕聲補充說:“何況事到如今,我得到一個清白的名聲,又有什麼用呢?容貌、身體、過去的生活,那些倒並不重要,但是她……她終究不會回到我身邊。不過幸好,我還有一個女兒,這真是命運作弄了我一生之後,留給我的最好禮物。有了這件禮物,什麼清白的名聲,要不要都一樣。”
雪懷青忽然用手捂住了嘴,眼圈一紅,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站起身來,來到雪寂的身邊坐下,握住了他的手:“現在,我覺得你能給我一種父親的感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