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預備行動
社會主義能行嗎?當然能。一旦我們假定:首先,已經達到必要的工業發展階段,其次,能夠成功地解決過渡問題,那麼社會主義的可行性是不會受到懷疑的。當然人們對這樣的假定本身或者對能否指望社會主義形式的社會是民主的,或者無論它是否民主,它行使它的職能好到什麼程度,感到擔心。這些所有的問題隨後都要討論。不過,倘若我們接受這些假設,消除這些疑慮,那麼對其他問題的回答是理所當然得肯定。
在我對這一點想試圖證明以前,我願清除在我們面前的一些障礙。在這之前我們對一些定義很不注意,目前我們一定要彌補這個缺點。我們將只展望兩種類型的社會,別的類型的社會只順便提一下。我們把這兩種類型稱為商業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
商業社會的定義是由一個制度模式決定的,對於這個模式我們只需提出生產手段的私人所有和生產過程由私人契約(或私人管理或私人積極性)調節這兩個要素。不過這種類型的社會一般不是純資產階級的社會。因為我們已在第二篇中談到,只有與非資產階級階層共生,否則工商資產階級一般不容易生存。商業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也並不是一回事。資本主義社會是商業社會中的一個特殊形式,資本主義社會有外加的創造信用的現象,即由銀行信貸向企業提供資金,也就是銀行為這目的而創製的貨幣(鈔票和存款)的做法,形成現代經濟生活這麼多引人注目的特色。不過,因為商業社會(與社會主義非此即彼)實際上常常看着好像是資本主義的特殊形式,假如讀者願意保持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傳統對照,也不會有很大出入。
社會主義社會這個概念我們指的是生產手段和生產本身的控制權都授予中央當局的這樣一種制度模式,或者說,在這個模式中,原則上社會的經濟事務不屬於私人範圍而屬於公共範圍。社會主義向來被稱為知識分子的普羅米修斯。
我們的定義把基爾特社會主義、工團主義和別的類型的社會主義排除在外。這是因為在我看來可以稱為社會主義的東西所包括的範圍這麼清楚,所以再考慮別的形式不過是浪費篇幅罷了。不過,假如我們採用這個名詞是為了表明我們將要考慮的唯一的一種社會主義,我們一定要小心避免誤解。使用中央集權社會主義一詞,其用意僅僅在於表明不存在控制單位的多元化,原則上每一個單位代表它自己的各自利益,特別是不存在地區自治部門的多元化,這種多元化會很快重新產生資本主義社會的對抗。儘管這樣的排除局部利益或許被認為是不現實的,不過這是本質上的。
這個當局我們不是叫它中央局就是叫它生產部,並不是指企業高級人員的積極性全部都來自中央當局的中央集權主義。對於第一點,中央局和生產部或許一定要向國會或議會提出它的計劃。也或許有一種審計機關這樣一個監督和檢查的權力機關,能夠想像它甚至有否決特定決議的權力。對於第二點,一定要把某種行動自由,能夠把幾乎非常大的自由留給“現場負責人”,即各個行業或工廠的經理們。現在我大膽假設,已從實驗中發現合理範圍的自由,而且事實上已經給予這樣單位下屬人員脫韁的野心不會損害效率,堆積在部長辦公桌上的報告和沒做批複的問題也不至於影響效率;同樣,部長發佈的讓人想起馬克·吐溫有關收穫土豆規律的命令對效率也產生不了影響。
我沒有單獨為集體主義和共產主義下過定義。前一個名詞我完全不會使用,后一個名詞只有在提到自稱為共產主義的集團時順便涉及。但是,假如我只能使用它們,我談到它們時它們是社會主義的同義詞。對歷史上這兩個名詞的使用情況進行分析,大部分作者試圖賦予它們跟其他名詞不一樣的含義。確實,人們非常一致地選擇共產主義這個名詞來指比別的思想更為徹底和激進的思想。不過社會主義經典著作之一的書名是《共產黨宣言》。
像自然資源、工廠和設備的國家所有或財產權這些名詞我都避免使用。在社會科學方法論上這一點有一定重要性。當然,像需要、選擇或經濟財貨這些概念對哪一個時代或社會都沒有什麼區別。不過另外一些名詞儘管在日常意義上對不同時代和不同社會有區別,不過它們經分析者精鍊已經失去這種區別。價格或成本兩詞就是恰當的例子。此外還有一些名詞,就其性質來說經不起移植,而且經常帶有特定製度結構的氣味,脫離它們所屬的社會或文化去使用它們是非常危險的,實際上這樣做相當於歪曲歷史情況。如今,所有權或財產權還有稅收等是屬於商業社會世界的詞彙,就像騎士和采邑是屬於封建世界的詞彙一樣。
國家一詞也是這樣。當然我們能夠用主權標準為它下定義,然後說到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但是,假如這個概念還有它的內容,不僅只是在法律和哲學抽象意義上,那麼拒絕國家一詞闖入封建社會或社會主義社會的討論,這兩者都不能表現出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之間的分界線,而這個詞含義的較好部分端在表明這一點。為了保護這個意義連同它全部的大量職能、方法和態度,看來這麼說是最好的,國家是封建領主和資產階級之間衝突和妥協的產物,它將構成社會主義鳳凰由此升起的灰燼的一部分。因此,我在我所下的社會主義定義中不使用國家這個詞。當然,社會主義或許來自國家的行動。不過我認為,我說國家在這個行動中死亡就像馬克思指出並由列寧重申的那樣並沒有什麼不便。
最後,一方面我們的定義同意我曾碰到的其他所有定義,也就是說,它的同意是針對完全經濟上的意義說的。任何一個社會主義者都希望社會從經濟角度上發生激烈變動,他希望的所有祝願都通過經濟制度的改變而來到。當然這包含着社會因果關係論的意思,即認為經濟模式是在我們稱為社會現象的總和中起真正作用的要素。不管怎樣,有兩段話能夠說明這個問題。
第一,前面談到資本主義時已經指出,如今談到社會主義時還一定要再指出,不管對於我們這些觀察者還是對於社會主義者人而言,名詞意義的經濟方面不是唯一重要或甚至是最最重要的方面。先前我在下定義時,並沒想否定這一點。為了公正地對待所有我曾見過面或讀過他的著作的有修養的社會主義者,我應說這一點對他們一樣是正確的:他們由於他們的信條指明經濟要素具有原因上的重要性而對它重視時,他們並沒有表示,除了牛排和無線電收音機再也沒有東西值得為之奮鬥了。無疑也有作如此想法的讓人不能容忍的故步自封的人。很多並不停滯不前的人,在爭取選票中依然強調經濟前途,由於它有直接的吸引力。在這樣做的時候,他們對自己的信條進行歪曲和貶低。我們不做同樣的事情,反過來我們會牢記,社會主義瞄準比塞飽肚子更高的目標。最最重要的是,社會主義意味一個新的文化世界。為了這個目標,一個人就算相信社會主義安排或許在經濟成就上較差,可以相信他仍然能夠是一個熱情的社會主義者。所以僅僅是贊同或反對的經濟論點,無論其本身怎樣成功,肯定不能是決定性的。
第二,可是這文化世界是什麼樣的?我們可以調查合格社會主義者的實際聲明,來看看從那些聲明中是否出現一種典型,然後再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初看時,材料好像非常豐富。一些社會主義者希望能從剝削中解脫;另一些人僅僅是呼喊工會運動激進派的利益和訴求。可是,還有一些人表現出讓人奇怪地緘默。是由於他們看不起廉價的口號而又想不出其他的東西呢?還是因為他們儘管完全可以想出其他一些東西,但他們卻對它對公眾的吸引力有懷疑?
所以我們不能順着這條路線一直走下去。轉過頭來我們必須面對被我稱為社會主義文化不確定性的東西。實際上,按照我們及大部分其他人的定義,一個社會或許是完全和真正的社會主義,它可能有比男人在現代軍隊裏還要嚴格的紀律也可能根本沒有紀律,在精神上它可能是禁欲主義的也可能是享樂主義的,它可能是精力充沛的也可能是鬆鬆垮垮的,它可能會想到未來也可能只想到今天,它可能喜愛戰爭和民族主義也可能喜愛和平與國際主義,它可能是平等主義或者正好相反,它可能具有領主的倫理觀念也可能有着奴隸的倫理觀念,它的藝術可能是主觀的也可能是客觀的,它的生活方式可能是個人主義的也可能是標準化的,對我們中的一些人,它本身完全可以博得我們的忠誠或者引起我們的蔑視,它或許從它的優秀世系相應的產生超人也可能從它的次等世系相應的有低能兒出生。
之所以會這樣是什麼原因呢?讀者可以有其自己的選擇。他可以說馬克思錯了,經濟模式並不決定文明,也能夠說完整的經濟模式會決定文明,不過沒有進一步經濟數據和假設的幫助,我們思想中形成社會主義的這個要素並不決定文化。順便說一下,假如我們打算僅僅用體現在我們對資本主義所下定義中的一些事實,對資本主義的文化世界進行重新構思,我們在那樣的資本主義里生活得不會更好一點。在此情況下,我們肯定有一種確定性的印象,併發覺有可能按照資本主義文化的趨勢進行推論。可這只是由於在我們前面有歷史現實,它向我們提供所有我們需要的外加數據,而且根據現實,排除眾多的可能性。
不過我們已經在非常嚴格和專門的意義上使用了確定性這個詞,另外又聯繫了整個文化世界。在這個意義上的不確定性對人們試圖去發現這樣的社會主義制度比別的制度有更大可能產生的某種特色或趨勢並不絕對禁止,特別是去發現文化有機體上特定部位的特色或趨勢。構想出合理的外加假設也是有可能的。從上面對可能性的調查中可以看出,這點非常明顯。例如,假如我們像很多社會主義者那樣相信(我想是錯誤的)戰爭僅僅是資本家利益衝突的一種形式,那麼就不難得出社會主義一定是和平主義者不喜歡戰爭這樣的推論。我們自己將在這裏和那裏親手試一試這場遊戲,雖然從大體上來說,我們最好還是把講壇讓給在這個領域裏唯一真正偉大的表演家柏拉圖。不過所有這一切不能排除社會主義是真正的文化上的普羅米修斯這樣的事實。只有在我們甘心僅僅談論社會主義大族內的特定事例時,才會把它的文化可能性說得更確切一些,社會主義大族中的每一個分支對於支持它的人來說,無疑是唯一正確的東西,不過這個大族中的無論哪一個分支我們都有機會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