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約翰·克利斯朵夫8:女朋友們》

第三十一章《約翰·克利斯朵夫8:女朋友們》

第三十一章《約翰·克利斯朵夫8:女朋友們》(3)

隔不多時,克利斯朵夫接到雅葛麗納的一封信。她寫信給他,這還不過是第三次;信中的語氣和她以往的大不相同。她表示因為不再見到他而非常遺憾,很親熱的要他去,倘若他不願意使兩位愛他的朋友傷心的話。克利斯朵夫快活極了,但並不奇怪。他早就料到,雅葛麗納對待他的不公平的態度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他喜歡念着老祖父的一句取笑的話:“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時間,只要你耐性等待。”

因此他就回到奧里維那邊去,他們見到他表示非常快慰。雅葛麗納特別殷勤,把她素來刻薄的口吻也藏起去了,絕口不說足以傷害克利斯朵夫的話,她關切他的工作,很有見識的談到一些嚴肅的問題。克利斯朵夫以為她改變了。其實她的改變僅僅是為討他喜歡。雅葛麗納聽人提起克利斯朵夫和時髦女戲子的戀愛,——那是已經傳遍巴黎的新聞,——不禁對克利斯朵夫有了好奇心,另眼相看了。她這一回久別重逢之下,覺得他果然比從前可愛得多,連他的缺點也不無魅力。她發現克利斯朵夫有天才,應當教他愛上自己才好。

青年夫婦的生活情況並沒好轉;甚至更壞。雅葛麗納煩悶得要死……女人是多麼孤獨啊!除了孩子以外,什麼都牽不住她;而孩子也不足以永遠牽住她:因為倘若她不但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十足地道的女性,有着豐富的靈魂而對生活苛求的話,她就天生的需要做許多事情,而那是沒有人家幫忙,不能單獨完成的!……男人可沒有這樣孤獨,哪怕在最孤獨的時候也不到女人那個地步。他心裏的自言自語就足夠點綴他的沙漠;而倘若他和另外一個人一起孤獨的話,他就更加能適應,因為他更不注意孤獨,而老是自言自語了。他想不到自己若無其事的在沙漠中自個兒說話,使身邊的女人覺得她的靜默更殘酷,她的沙漠更可怕,因為對於她,一切的語言都已經死了,愛情也不能使它再生了。他沒注意到這一點;他不象女人一樣把整個生活孤注一擲的放在愛情上面,他還關切着旁的事……但誰去關切女人們的生活和無窮的慾望呢?這些億兆的生靈,懷着一股熱烈的力量,自從有人類起,四千年來老是毫無結果的燃燒着,把自己奉獻給兩個偶像:愛情與母性,——而母性這個崇高的騙局,對千千萬萬的女人還靳而不與,對另一部分的女子不過是充實了她們幾年的生命……

雅葛麗納在失望中煎熬。她有時感到的恐怖,好比有把刀直刺她的心窩。她想:

“我為什麼活着呢?我為什麼要生在世界上呢?”

這樣她就悲痛到極點。

“天哪!我要死了!天哪!我要死了!”

這個念頭常常在夜裏跟她纏繞不休。她夢見自己說著:“今年是一八八九年。”

“不,”有人回答她,“是一九○九年。”

她想到實際的年齡比自己想像的大了二十歲,非常難過。

“生命快完了,我還沒有生活過!我這二十年是怎麼過的?我把自己的生命怎麼攪的?”

她夢見自己變了四個小姑娘,住在同一間房裏,分床睡着。四個都是同樣的身材,同樣的臉,一個八歲,一個十五歲,一個二十歲,一個三十歲。三個都染了時疫死了。第四個在鏡子裏照着,突然害怕起來;她看到自己的鼻子瘦下去了,臉拉長了……她也要死了,一切都完了……

“……我把自己的生命怎麼攪的?……”

她流着淚醒來;惡夢並不因白天的來到而消失,白天就是惡夢。她把她的生命怎麼攪的?誰把它糟蹋了的?……她開始恨奧里維了,拿他當做無邪的共謀犯——(無邪也不相干,反正是害了人!)——當做壓迫她的盲目的規律的共謀犯。事後她後悔,因為她心是好的;但她太痛苦了;而那個壓迫她生命的人物雖則也在痛苦,她仍禁不住要使他更痛苦,作為報復。過後她更難過,厭惡自己,她覺得如果沒法救出自己,那她還要增加人家的痛苦。而這救出自己的方法,她就在周圍摸索尋找,好比一個淹在水裏的人,不管什麼都要抓住;她試着去關切一些事情,一件作品,一個人物,好讓她拿來變做自己的事,自己的作品,自己的人物。她勉強再去做些文化工作,學外國語,寫一篇論文,一個短篇,從事於繪畫,作曲……可是沒用:她第一天就灰心了。覺得太難了。而且“書啊,藝術品啊,算什麼呢?我還不知道是否愛它們,不知道它們究竟存在不存在……”——有些日子,她非常興奮的和奧里維有說有笑,似乎對他所說的很熱心,她想法教自己麻醉……只是徒然:突然之間興緻沒有了,心涼了,她只得躲起來,沒有眼淚,沒有喘息,只是垂頭喪氣。——她侵蝕奧里維的工作已經有幾分成功。他變得懷疑,傾向於浮華了。但她並不滿意,覺得他和自己一樣軟弱。兩人幾乎每天晚上都出門;她在巴黎各處交際場中廝混。誰也沒想到,她那含譏帶諷而精神老是緊張的笑容下面,藏着悲痛欲絕的苦悶。她找一個能夠愛她,支持她,不讓她掉入深淵的人……可是找不到。她無可奈何的呼籲,毫無迴響。只有一片靜默。

她絕對不愛克利斯朵夫;她受不了他粗魯的舉止,令人難堪的爽直,尤其是他的淡漠無情。她絕對不愛他;但她感到他至少是強者,——是死亡上面的一塊岩石。她想依附這塊岩石,依附這個身在水中而頭在水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拖下水去……

而且,單使丈夫跟他的朋友分離還嫌不夠,她得把那些朋友從他手裏搶過來。最老實的女子有時也有一種本能逼她們盡量的,甚至於過分的施展她們的威力。這樣濫用威力的結果,她們的弱點才顯出力量。倘若是一個自私的,傲慢的女人,那末她會覺得竊取丈夫的朋友的友誼有種不可告人的樂趣。事情挺容易:只要丟幾個眼風就夠了。不管那男的老實不老實,他難得不上鉤的;朋友儘管知己,儘管能夠避免行動,但思想上總是已經欺騙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要是發覺的話,雙方的交誼就完了:彼此都用另一副眼光相看了。——玩這種危險手段的女子,往往至此為止,不再有進一步的行動:她把兩個友誼破裂的男人一齊抓在手裏,任意擺佈。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雅葛麗納的親熱,毫不驚奇。他一朝對一個人抱着好感的時候,自有一種天真的傾向,認為人家一定也會毫無作用的愛他。所以看着雅葛麗納那麼殷勤,他也表示一樣的殷勤,覺得她非常可愛,跟她玩得很痛快。結果他對她觀感太好了,差不多要認為奧里維的不能幸福是由於奧里維自己的笨拙。

他陪着他們坐汽車去作幾天短期旅行。朗依哀家在蒲高涅鄉下有一所老屋子,僅僅為了它是老家的紀念物而保存着,平時不大去住的:克利斯朵夫就在那兒作客。屋子孤零零的位於葡萄園與森林中間;內部已經破舊,窗子也關不嚴;到處有股霉爛的,陰涼的,被太陽曬熱的樹脂味。和雅葛麗納一起過了幾天之後。克利斯朵夫漸漸的感到一種甜蜜的情緒,可是精神並不騷動,他看着她,聽着她,拂觸到那美麗的身體,呼吸到她的氣息,頗有一種無邪的,可是也帶點兒肉感的快樂。奧里維稍微擔著心,一聲不出。他毫無猜疑的意思,但心裏模模糊糊的覺得不安,而又不敢承認。他認為自己不應該這樣揪心,便故意讓他們常常單獨在一塊。雅葛麗納看到他的心事,覺得很感動,想和他說:“喂,朋友,別難過罷。我愛的還是你啊。”

可是她並不說:他們三個人聽讓自己去冒險:克利斯朵夫是一無猜疑,雅葛麗納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慾望,也就存着弄到哪兒算哪兒的心;唯獨奧里維一個人有着先見之明,有着預感,但為了自尊心和愛情,不願意去想。然而意志緘默的時候,本能就要說話了;心不在這兒的時候,肉體就要自由行動了。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大家覺得夜景美極了,——沒有月亮,滿天星斗,——都想到園中去溜溜。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已經走出屋子。雅葛麗納上樓去拿一條圍巾,好久不下來。最討厭女人行動遲緩的克利斯朵夫,進屋去找她。——(近來他不知不覺當了丈夫的角色。)——他聽見她在那邊來了。但他進去的那間屋子,百葉窗統統關了,什麼都瞧不見。

“喂!來罷,老是收拾不完的太太,”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嚷着。“你把鏡子照個不停,不怕把鏡子照壞嗎?”

她不回答,停住了腳步。克利斯朵夫覺得她已經在屋子裏,可是站着不動。

“你在哪兒啊?”他問。

她還是不作聲。克利斯朵夫也不說話了,只在暗中摸索;突然他感到一陣騷動,心兒亂跳,也停了下來,聽見雅葛麗納的呼吸就在身邊。他又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知道她就在近旁,但他不願意再向前。靜默了幾秒鐘。突然之間,兩隻手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着,一張嘴貼在了他的嘴上。他把她緊緊摟着。大家沒有一句話,一動也不動。——然後嘴巴離開了,彼此掙脫了。雅葛麗納走出屋子。克利斯朵夫氣吁吁的跟着她,兩腿索索的發抖。他靠着牆站了一會,讓全身奔騰的血平靜下去。終於他追上了他們。雅葛麗納若無其事的和奧里維說著話。他們走在前面,和他相隔幾步。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的跟着。奧里維停下來等他。克利斯朵夫也跟着停下。奧里維親熱的叫他。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答。奧里維知道朋友的脾氣和那種死不開口的僻性,也就不堅持而繼續和雅葛麗納往前走了。克利斯朵夫木頭人似的隨在後面,隔着十來步,象條狗一樣。他們停下,他也停下。他們走,他也走。大家在園中繞了一轉,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上樓去關在自己房裏:不點燈,不睡覺,不思想。到了半夜,他倦極了,把手和腦袋靠在桌上;睡著了。過了一小時,他醒過來,點起蠟燭,性急慌忙的把紙張雜物都收起來,整好了衣箱,倒在床上直睡到天亮。然後他帶着行李下樓,動身了。大家整天等着他,找他。雅葛麗納面上裝做很冷淡,心裏又氣又惱,用一種侮辱的譏諷的神氣,故意檢點她的銀器。直到第二天晚上,奧里維方始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信:

“好朋友,別怪我象瘋子一般的走了。我是瘋子,你也知道的。有什麼辦法呢?我就是我。謝謝你親切的招待。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瞧,我從來不能和別人一起生活。也許我根本不配生活。我只能躲在一邊,遠遠的愛着別人,這樣比較妥當。要從近處看人,我會厭惡他們。而這是我不願意的。我願意愛別人,愛你們。噢!我多願意使你們幸福。要是我能夠使你們,——使你幸福,我肯犧牲我自己所能有的幸福!……但這是不允許的。一個人只能為別人引路,不能代替他們走路。各人應當救出自己。救你罷!救你們罷!我多愛你!

——耶南太太前乞代致意。

克利斯朵夫。”

“耶南太太”抿着嘴唇,念完了信,帶着輕蔑的笑容冷冷的說:“那末聽他的勸告。救救你自己罷。”

奧里維伸出手去想收回信來,雅葛麗納卻把信紙搓成一團,摔在地下,兩顆眼淚在眼眶中涌了上來。奧里維抓着她的手,慌慌張張的問:“你怎麼啦?”

“別管我!”她憤憤的叫着。

她出去了,在門口又嚷了一聲:“你們這批自私的傢伙!”

克利斯朵夫終於把《大日報方》面的保護人變成了仇敵。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克利斯朵夫天生有那種為歌德所稱揚的“不知感激”的德性:

“不願意表示感激的脾氣是難得的,只有一般出眾的人物才會有。他們出身於最貧寒的階級,到處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幫忙;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的人的鄙俗毒害了……”

克利斯朵夫認為不能為了人家的援助而降低自己的人格,也不能放棄自由,那跟降低人格並無分別。他要給人好處,決不自居為希望收利息的債主,而是把好處整個的送人的。他的恩主們的見解可不是這樣。他們認為受恩必報是天經地義,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肯在報館主辦的一個含有廣告性質的遊藝會中,替一支荒謬的頌歌寫音樂,在他們眼中簡直是豈有此理。他們暗示克利斯朵夫說他行為不對。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不久他還很不客氣的否認報紙所宣傳的他的主張,使那些恩主們愈加惱羞成怒。

於是報紙開始用各種武器攻擊他了。人們又搬出一些血口噴人的古老的武器,那是一切低能的人用來攻擊一切創造者而從來殺不死一個人的,可是對於所有的糊塗蛋,的確百發百中,極有效果。他們指控克利斯朵夫的罪名是剽竊。他們割裂他的作品,取出其中的一段,再從一些無名作家的曲子裏取出一段來化裝一番,證明他偷了別人的靈感,說他想扼殺年輕的藝術家。這一套要是出之於一般以狂吠為職業的人,出之於爬在大人物肩上喊着“我比你更偉大”的下賤的批評家,倒還罷了;可是有才氣的人也要互相傾軋,竭力教對方受不了。他們完全不知道:世界之大盡夠他們安安靜靜的各做各的工作,而各人為了發展自己的才具已經需要拚命的奮鬥了。

德國有些嫉妒的藝術家常常把武器供給克利斯朵夫的敵人,必要的時候還能發明些武器。這種人在法國也有的是。音樂刊物上的國家主義者——其中不少是外國人,——指出克利斯朵夫出身的種族,也算是對他的一種侮辱。克利斯朵夫的名氣已經不小;就因為他走紅,連那些毫無成見的人看了也惱了,——其餘的更不必說。在音樂會聽眾裏面,此刻有一批上流人物和前進雜誌的作家熱烈擁護克利斯朵夫,不問他寫什麼,總一致叫好,說在他以前簡直沒有音樂。有幾個人解釋他的作品,發見其中有哲學意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吃驚。又有幾個從中看到一種音樂革命,說是對於傳統的攻擊,不知克利斯朵夫正敬重傳統。他儘管分辯也沒用。大家會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他們這樣的佩服他就等於佩服他們自己。所以報紙上對克利斯朵夫的攻擊,使他音樂界的同業非常痛快,因為他們相信那虛構的“謊言”是事實而表示憤慨。其實他們不愛他的音樂也用不着這些理由;自己並無思想可以表現,但照着呆板的方式把思想表現得非常流利的大多數人,一朝看到克利斯朵夫思想豐富,而憑着創造的想像力(表面上不免有點兒雜亂)表現得有些笨拙的時候,當然要惱怒了。一般當書記的傢伙,只知道所謂風格便是文社學會裏的公式,只消把思想放進去,象烹飪時把食物放入模子一樣:所以他們一再指責克利斯朵夫不會寫作。至於他最好的一批朋友,不想了解他的,或是因為老老實實的愛他(因為他使他們幸福)而真能了解他的,都是在社會上沒有發言權的無名的聽眾。唯一能夠替克利斯朵夫作強有力的答覆的奧里維,和他分離了,似乎把他忘了。於是克利斯朵夫同時落在他的敵人和他的崇拜者手裏;這兩種人作着競爭,看誰把他損害得更厲害。他厭惡之餘,絕對不加聲辯。有一回他在一份大報上讀到一個為大眾的愚昧與寬縱所造成的藝術界權威,——一個僭越的批評家對他的宣判,他聳聳肩說:

“好罷,你批判我罷。我也批判你。一百年以後看你們投降不投降!”

可是眼前到處是對他的毀謗;而群眾照例是有一句信一句,對於最荒謬最卑鄙的控訴都信以為真。

克利斯朵夫彷彿覺得自己的處境還不夠困難,居然挑了這個時期跟他的出版家反目。其實他沒有什麼可以抱怨哀區脫的,他依次印行他的新作,跟他的交易也很誠實。固然,這種誠實並不能使他不訂立對克利斯朵夫不利的契約;但這些契約他是遵守的,只嫌遵守得太嚴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出乎意外的發見他的七重奏被改為四重奏,一支普通的鋼琴曲被改為——而且改得很笨拙——四手的鋼琴曲,事先都沒通知他。他便跑去見哀區脫,把這些違法的樂譜丟在他面前,問;“你知道這個嗎?”

“當然知道。”

“你竟然敢……竟然敢私自篡改我的作品,不經我的許可!……”

“什麼許可?”哀區脫靜靜的說。“你的作品是屬於我的。”

“也是屬於我的!”

“不是的,”哀區脫語氣很溫和的說。

克利斯朵夫跳起來:“怎麼,我的作品會不屬於我的?”

“你把它們賣掉了。”

“你這是跟我開玩笑了!我賣給你的是紙。你要拿它丟賺錢,儘管去賺罷。但寫在紙上的是我的血,是屬於我的。”

“你什麼都賣給我了。以初版每份三十生丁計算,我已經預付你三百法郎,作為你賣絕的代價。在這種條件之下,你把作品的全部權利都讓給我了,沒有任何限制,也沒有任何保留。”

“連毀掉它的權利也在內嗎?”

哀區脫聳聳肩,按了鈴,對一個職員說:“把克拉夫脫先生的案卷給拿來。”

他靜靜的把契約條文念給克利斯朵夫聽,那是當時克利斯朵夫並沒看過一遍就簽了字的,——也是依照音樂出版家普通契約的規則訂的:——“哀區脫君取得作家全部的權利,由哀區脫獨家出版,發行,鐫版,印刷,翻譯,出租,出售,在音樂會,咖啡店音樂會,舞場,戲院等處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適合任何樂器,或增加歌辭,或更換題目,或……均由衷區脫君自由處理,與任何人無涉……”

“你瞧,”他說,“我還是極客氣的呢。”

“不錯,”克利斯朵夫說,“我得謝謝你。你還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音樂會裏的小調呢。”

他不作聲了,狼狽不堪的把手捧着頭,再三說:“我把靈魂出賣了。”

“放心罷,”哀區脫帶着譏諷的口氣,“我決不濫用我的權利。”

“你們的共和國竟允許有這種交易嗎?你們說人是自由的。實際上你們卻是在拍賣思想。”

“已經取得了代價,”哀區脫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說。“拿回去罷。”

他在袋裏掏着,想拿出三百法郎來還給哀區脫,可是拿不出。哀區脫微微笑着,帶着輕蔑的神氣。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氣。

“我要我的作品,”他說,“我向你贖回來。”

“你沒有贖回的權利,”哀區脫回答。“可是我素來不願意勉強人,只要能賠償我的損失,我答應你贖回。”

“好罷,就是為此而要把我自己賣掉也行。”

哀區脫在半個月以後提出的條件,他毫不爭論的接受了。他發了傻勁,決意收回全部作品的出版權,代價是比他從前的收入多出五十倍,雖然這賠償的數目不能說誇張:因為那是哀區脫根據實際的利潤精密計算出來的。克利斯朵夫一時沒法償付,而這也早在哀區脫意料之中。他並不想打擊克利斯朵夫,認為以藝術家而論,以一個普通人的人格而論,他比任何青年音樂家都值得重視;但他要給克利斯朵夫一個教訓:他絕對不容許人家干涉他權利以內的行動。並且那些契約的規則不是他定的,而是當時通行的;所以他覺得很公平。此外他還真心相信,那些條文對作家的好處並不亞於對出版家,出版家更懂得推廣作品的方法,不象作家那樣拘泥着一些感情問題,——這種顧慮不用說是很高尚的,但究竟和他真正的利益背道而馳。他決意要教克利斯朵夫成功,可是要照他的方式,要克利斯朵夫完全聽他擺佈才行。他要使克利斯朵夫感覺到,不要他幫忙也沒這麼容易。於是他們成立了一個協定:如果六個月以內克利斯朵夫不能賠償損失,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就完全歸哀區脫所有。顯而易見,在那個期限之內,克利斯朵夫連這筆款子的四分之一都不見得能湊起來。

可是他一味固執,把多麼可紀念的屋子退租了,另外租了一所便宜的,賣掉了好多東西,——他很奇怪的發覺竟沒有一件值錢的,——藉著債,求助於好心的莫克,不幸他那時貧病交加,鬧着關節炎,沒法出門。他又去找別的出版家,條件到處都和哀區脫的一樣不公平,有的甚至還不願意接受。

那時正碰上音樂刊物對他攻擊最猛烈的時期。巴黎某一份大報對他特別兇狠,一個不署名的編輯拿他當做該打的孩子:沒有一星期不在“回聲”欄內寫些誣衊的文字把他形容得非常可笑。另外一個音樂批評家再來跟那位不露面的同事唱雙簧;任何細微的借口都可以使他發泄一下殘暴的獸性。這還不過是第一戰役:他預告過幾天再來一個徹底的殲滅戰。他們不慌不忙,知道任何確鑿的指控對群眾的效果還不及反覆不已的諷示,便象貓兒耍弄耗子一樣的耍弄克利斯朵夫,把每篇文字寄給他。他雖抱着鄙夷不屑的態度,也不免因之痛苦。然而他始終緘默,不去答覆那些侮辱,——(即使他要答覆,也不一定能夠,)——只固執着為了無益的、過分誇大的自尊心,跟他的出版家奮鬥。他為此損失了時間,精力,金錢,同時又損失了他唯一的武器,因為他意氣用事,不願意讓哀區脫再為他的音樂作宣傳。

突然,一切改變了。報上預告的文字始終沒發表。對群眾的諷示也靜默下來。攻擊忽然停止了。不但如此:兩三星期以後,那份日報的批評家還藉著偶然的機會寫了幾行讚美的文字,似乎證實他們已經講和了。來比錫一個有名的出版商有信要求承印他的作品,契約的條件對作者很有利。一封蓋有奧國大使館印章的恭維信,向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願意在使館的慶祝夜會中演奏他的曲子。克利斯朵夫所賞識的夜鶯也被請去演奏。這樣以後,夜鶯立刻被德意兩國僑居巴黎的貴族邀請。有一回克利斯朵夫也不能不出席這一類的音樂會,居然受到大使熱烈的招待。可是只談了幾句話,他就知道這位主人並不懂得音樂,對他的作品茫無所知。那末這種突如其來的好感是從何而來的呢?似乎有一個人在暗中照拂他,替他排除障礙,替他開路。克利斯朵夫探問之下,大使提到克利斯朵夫的兩位朋友,說裴萊尼伯爵和伯爵夫人對他非常欽佩。克利斯朵夫連這兩個姓氏都沒聽到過;而在他到使館去的那晚,也沒機會見到他們。他並不一定要認識他們。這個時期他對所有的人都覺得厭惡,對朋友也象對敵人一樣的不信任。他認為友和敵都同樣靠不住,只要吹過一陣風,他們就會改變的;我們不應當依賴他們,而應當象那位十七世紀的名人所說的:

“上帝給了我朋友;又把他們收回去了。他們把我遺棄。我也把他們丟了,從此隻字不提。”

自從他那天離開了奧里維的屋子,奧里維再沒消息給他;他們之間似乎一切都完了。克利斯朵夫不想再交新朋友,以為裴萊尼伯爵夫婦也是那些自稱為他的朋友的時髦人物,所以完全不想跟他們見面,倒反有心躲避他們。

不但如此,他還想躲避整個的巴黎。他需要在親切而孤獨的環境中隱遁幾個星期。啊!要是他能夠到故鄉去靜修幾天的話,——只要幾天就行了!這種思想慢慢的變成了一種病態的慾望。他要再見他的萊茵,他的天空,埋着他的亡人的土地。他非要重見一次不可。但那是有被捕的危險的;從他亡命以來,通緝令始終沒撤銷。可是他覺得,為了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一天,他什麼傻事都會做出來的。

幸而他和一個新的保護人提到這個心愿。德國使館有個青年隨員,在某次演奏他作品的晚會中遇到他,說他的祖國對於一個象他那樣的音樂家一定是很得意的,克利斯朵夫很心酸的回答:“不錯,祖國為了我得意極了,甚至於讓我死在國門外面而不許我進去。”

年輕的外交官要他把原因解釋了。過了幾天,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對他說:

“上面有人關切你。一個地位極高的人物,有權使那個通緝令暫時不生效力的人,知道了你的情形,很表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音樂怎麼會使他喜歡的:因為——(我們之間不妨老實說)——他趣味並不高明,但是個聰明人,心很好。他此刻雖不能馬上撤銷你的通緝,但倘若你想回去兩天,看看你的家屬的話,地方當局可以裝聾作啞。這兒是一張護照。你到的時候跟離開的時候教人家驗一驗。諸事小心,別引起人家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見到了一次故鄉。依照人家答應的期限,他耽了兩天,只跟鄉土和埋在鄉土裏的人敘了一番舊話。他看到了母親的墳。草長得很長,但鮮花是新近供上的,父親跟祖父肩並肩的長眠着。他坐在他們腳下。墓背後便是圍牆,高頭是一株長在牆外凹陷的路上的栗樹的樹蔭。從矮牆上望過去,可以看到金黃色的莊稼,溫暖的風在上面吹起一陣柔波,太陽照着懶洋洋的土地,鵪鶉在麥田裏叫,柏樹在墓園上面簌簌的響。克利斯朵夫自個兒在那裏出神,心非常安靜:雙手抱着膝蓋坐着,背靠着牆垣,望着天。他把眼睛閉了一會。啊,一切多單純!他彷彿就在自己家裏,和親人在一塊兒。他和他們挨得很近,手握着手。這樣的過了幾小時。傍晚,沙子鋪的走道上忽然有腳步的聲音。守墓的人走過,對坐在地下的克利斯朵夫望了望。克利斯朵夫問那些花是誰供的。那人回答說是蒲伊農莊上的主婦,每年總得上這兒來一二次。

“是洛金嗎?”克利斯朵夫問。

他們就此攀談起來。

“你是兒子嗎?”園丁問他。

“她有三個兒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

“我說的是漢堡的那一個。其餘兩個都沒出息。”

克利斯朵夫的頭微微往後仰着,一動不動,不作聲了。太陽下山了。

“我要關門了,”園丁說。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和他在墓園中繞了一轉。園丁帶他去看他住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在那裏停了一會,看看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人的名字都在這兒了!老於萊,——於萊的女婿,——還有他童年的伴侶,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最後有一個名字使他心中一動:阿達!……大家都得到安息了……

晚霞如帶,鋪在平靜的天邊。克利斯朵夫走出墓園,在田野里溜達了好久。星都亮起來了……

第二天他又去,在老地方消磨了一個下午。但上一天那種恬靜的心境變得活躍了。心中唱着一支無愁無慮的快樂的頌歌,他坐在墓欄上把那支歌用鉛筆記上小冊子。一天又這樣的過去了。他覺得自己在當年的小房間裏工作,媽媽就在隔壁。寫完了歌,要動身的時候,——已經走了幾步,——他忽然改變主意,回來把小冊子藏在草里。天上滴滴答答的下了幾點雨。克利斯朵夫想道:“不久那就得化為泥土。好罷!……我這是給你一個人的,不是給別人的。”

他又看到了河,看到了熟悉的市街:情形跟從前大不同了。城門口,在廢棄的濠溝的走道上,有個小小的皂角樹林,他以前看着種起來的,現在佔了很大的地方,把老樹都擠塞了。沿着特·克里赫家花園的圍牆走去,他還認得那根界碑,小時候爬在上面眺望園子的;他不勝奇怪的發見:那條街,那道牆,那個花園,都變得狹小了。在鐵門前面,他停了一會,等到繼續往前走的時候,恰好有輛車經過;他無意中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鮮艷的,肥胖的,得意揚揚的少婦,好奇的在車中打量他。接着她驚訝的叫了一聲,做了個手勢教車子停下,喊道:“是克拉夫脫先生嗎?”

他停住了腳步。

她笑着說:“我是彌娜呀……”

他迎上前去,心裏差不多象初次遇到她的時候一樣的慌亂。和她一起有位高大禿頂,鬍鬚往上翹起的,志得意滿的男子,她介紹說是“法官洪·勃龍罷哈先生”,——她的丈夫。她要克利斯朵夫到她家裏去。他想法推辭。但彌娜一味嚷着:“不,不,一定要來,還得在我們家吃晚飯。”

她說話又響又急,不等克利斯朵夫問,就把自己這幾年的情形統統講了出來。克利斯朵夫被她的大聲叫嚷鬧昏了,只聽到一半,只管望着她。啊,啊,這便是他的小彌娜!她長得結實,豐滿,皮膚挺好,顏色象薔薇似的,但線條都鬆了,尤其是那個豐腴的鼻子。姿勢,態度,風韻,都和從前一樣;唯有身材變了。

她老是說個不停,和克利斯朵夫講着她過去的歷史,她的私事,講着她愛丈夫和丈夫愛她的方式。克利斯朵夫聽了很窘。她卻非常樂觀,沒有一點兒批評精神,覺得——(至少在當著別人的時候),——她的城市,她的屋子,她的家庭,都勝過別的城市,別的屋子,別的家庭。她在丈夫面前說丈夫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偉大的男子”,在他身上有“一股超人的力量”。而那“最偉大的男人”一邊笑着一邊拍拍彌娜的腮幫,和克利斯朵夫說她是“一個了不得的賢慧的太太”。這位法官似乎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事,決不定對他應該表示敬意還是輕蔑,既然一方面他還有舊案未了,另一方面又有大老庇護;結果他決定參用這兩種態度。彌娜可老是滔滔不竭的說著,對克利斯朵夫說了一大堆關於自己的事,又轉過話題來提到他了;她問他這個那個,內容的親密恰好象她的自白一一樣,因為她剛才的敘述就是對他並未提出而由她自己假想出來的問題的答覆。她能重新見到克利斯朵夫,真是高興極了;她對他的音樂一無所知,可是知道他已經成名,覺得自己被他愛過——(而被她拒絕)——是很可以得意的,便在說笑之間提到那件事,也不管措辭的雅俗。她要他在紀念冊上簽名,緊釘着盤問他巴黎的情形。她對這個城市所表示的好奇心,正好跟她的輕蔑相等。她自稱為認識巴黎,去過歌舞劇場,歌劇院,蒙瑪德爾,聖·格魯。據她說來,巴黎女子都是些淫娃蕩婦,毫無母性,只希望孩子越少越好,有了也置之不問,把他們丟在家裏而自己到戲院與娛樂場所去。她絕對不允許人家表示異議。晚上,她要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奏一闋。她覺得妙極了,但心裏認為丈夫的琴和克利斯朵夫彈得一樣高明。

克利斯朵夫很高興見到彌娜的母親,特·克里赫太太。他暗中老是感激她,因為她以前待他很好。她此刻心地還是那樣慈悲,並且比彌娜更自然,但對克利斯朵夫永遠帶點取笑的態度,那是他從前為之氣惱的。她和他當年離開她的時候完全一樣,喜歡着同樣的東西,覺得一切都很好,也不可能有另一種面目。她把以前的克利斯朵夫和今日的克利斯朵夫相比之下,還是更喜歡小時候的克利斯朵夫。

除了克利斯朵夫,克里赫太太周圍的人一個也沒改變思想。死氣沉沉的小城,眼界的狹窄,使他受不了。那晚上有一部分的時間,主人們都在說他不認識的人的壞話。他們老注意着鄉鄰的可笑,把凡是跟他們不同的地方都叫做可笑。這種惡意的好奇心,永遠關切着一些無聊的事,終於使克利斯朵夫非常難受。他提到自己在外國的生活,但立刻感到他們是沒法領會這種法國文明的。過去他討厭這種文明,現在回到本國來,倒是他代表這文明而覺得它可貴了;——自由的拉丁精神的第一條規律是了解:不惜把“道德”犧牲了去換取“盡量的了解”。在那些主人們身上,尤其在彌娜身上,他重新發見以前傷害過他而他已經忘了的那種驕傲,——從弱點上來的,也是從德性上來的驕傲,——只知道守本分而沒有一點慈悲心,以自己的德性來傲視別人:凡是自身沒有的缺陷,他們都瞧不起;最重要的是體統,“不合常規”的優越都是要不得的。彌娜心平氣和的,儼然的,相信自己永遠不會錯;批判別人的時候用的老是同樣的尺寸。她不願意費心去了解他們,只知道關切自己。她的自私染上了一層模糊的玄學色彩,無論什麼都離不開她的自我和自我擴張。或許她心地很好,能夠愛別人。但她太愛自己,尤其是太尊重自己。她似乎永遠要在她的自我前面加一個“長老”或“敬禮”的字眼。我們可以覺得,要是她最心愛的男人膽敢有一刻兒——(以後他一定會後悔無窮),——對她尊嚴的自我失敬的話,她就會不愛他,永遠的不愛他……嘿!為什麼不丟開你這個“自我”,想想“你”呢?……

然而克利斯朵夫並不用嚴厲的眼光看待她。他平時那麼容易氣惱,此刻竟非常耐性的聽着,不讓自己批判她,只把童時的回憶象一道光輪般罩着她,一心一意要在她身上找出小彌娜的影子。她某些姿態的確保存着當年的模樣,嗓子有些音色也還能引起動人的回憶。他沉溺着這些,不聲不響,也不聽她的話,只裝做聽着的樣子,始終對她表示一種溫柔的敬意。可是他不大能集中精神:現在這個彌娜的咭咭呱呱的聲音使他聽不見從前的彌娜。最後他有點膩了,站起身來,心裏想着:“可憐的小彌娜!他們想教我相信你在這裏,在這個大聲叫嚷,使我厭煩的,美麗肥胖的女人身上。但我明明知道不是。算了罷,彌娜。咱們跟這些人是不相干的。”

他走了,推說明天再來。倘若他說出當晚動身的話,不到開車的時間他們一定不讓出門的。在黑夜裏才走了幾步,他又恢復了沒有遇到彌娜以前的那種愉快的印象。不痛快的夜會一下子就給忘了;萊茵的聲音把什麼都淹沒了。他走到河濱,靠近自己出生的屋子。他一看就認得了。護窗關得嚴嚴的,裏頭的人已經睡了。克利斯朵夫在路中停下,覺得要是去敲門的話,那些熟識的幽靈一定會來開的。他走上屋子四周的草原,到河邊從前跟舅舅談話的地方坐下。以往的日子彷彿都回來了。而那個跟他一起做過美妙的初戀的夢的、心愛的小姑娘,也復活了。少年的溫情,甜蜜的眼淚,無窮的希望;都重新溫了一遍。他自嘲自諷的笑着對自己說:

“我簡直沒得到人生的教訓。明知故犯……明知故犯,……永遠作着同樣的夢。”

能夠始終如一的愛,始終如一的信仰是多麼好!凡是被愛過的都是不死的。

“彌娜,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和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的……彌娜,永遠不會老的彌娜!……”

朦朧的月從雲端里出來,在河上照出粼粼的銀光。克利斯朵夫覺得河面跟他所坐的陸地比以前近多了。他走過去細看了一下。是的,從前在這裏,在這株梨樹的外邊,有一帶沙地和一方小小的草坪,他老在上面玩兒的。河流把它們侵蝕了;水已經浸到梨樹的根。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悲從中來。然後他向車站走去。那兒也變了一個新興的市區:——有窮人的住家,有正在建築的工場,有工廠的煙突。克利斯朵夫記起下午看到的皂角樹林,想道:“那邊,河流也在侵蝕……”

在陰影中沉睡的古舊的城市,和城裏的一切生人與死者,對他更顯得可貴了,因為他覺得它們受着威脅……

敵人已經佔有了城垣……

趕快把我們的人救出來罷!死亡窺伺着我們所愛的一切。趕快把正在消失的臉龐塑成永久的銅像罷。我們得從火焰中救出國家的財寶,趁着大火還沒把宮殿燒毀的時候……

克利斯朵夫好似一個逃避洪水的人,上了火車走了。可是也和那般從城裏救出護城神的人一樣,克利斯朵夫把那些從鄉土裏爆起來的愛的火花,過去的神聖的靈魂,一齊揣在懷裏帶走了。

在某個時期內,雅葛麗納和奧里維彼此接近了些。雅葛麗納的父親故世了。在真正的苦難前面,她才感到別的苦難都是無聊的;而奧里維的溫情也把她對他的感情重新燃燒起來。她覺得倒退了幾年,過着象瑪德姑母死後那些凄涼而緊接着愛情的日子。她認為自己對人生太不知足,應當要感謝人生沒有把它所給的些少東西收回。現在知道了這些少東西的價值,她就拚命的抓着。醫生勸她離開一下巴黎,免得永遠想着喪事;她便和奧里維作了一次旅行,到他們初婚那年住的地方走了一轉,結果愈加感動了。生命的途程拐了彎,他們不勝惆悵的又看到了先前認為已經消失的愛情,看着它來,也知道它仍舊要消滅,——消滅多少時候呢?也許是永遠!——於是兩人無可奈何的把愛情死抓着……

“留下來啊,和我們守在一塊兒啊!”

但他們明明知道要失掉的……

雅葛麗納回到巴黎,覺得身上有了一個被愛情燃燒起來的小生命。但愛情已經過去了。這個漸漸加重起來的擔負,並不使她和奧里維靠得更緊。她並不感到意料之中的快樂,只是很不放心的追問自己。從前她苦悶的時候,往往以為生個孩子一定可以救她。現在孩子來了,救星可沒有來。這是一株植物,根須深深種在她的肉里:她不勝驚駭的覺得它在生長,喝着她的血。她整天的出神,惘然聽着,整個生命都被這個佔據着她的陌生的生命吸引。那是一種模糊的,柔和的,催眠的,悲痛的,嗡嗡的聲音。她忽然驚醒過來,——汗流浹背,打着寒噤,想要反抗了。她掉入了“自然”的網羅,竭力想掙扎。她要生活,要自由,覺得被“自然”欺騙了。隨後她又覺得這些思想可恥,覺得自己殘忍,不知道自己的心地是不是比別的女子壞,是不是跟她們完全不同。然後她又慢慢平靜下去,迷迷忽忽的想着在懷中成熟的“活果”。它將來是怎麼樣的呢?……

一聽見它出世以後的第一聲叫喊,一看到那可憐而動人的小身體,她整個的心都溶化了,一剎那間嘗到了母性的光榮的歡樂,世界上最強烈的歡樂:從痛苦中創造出一個用自己的血肉製成的生物,一個人。策動宇宙的愛的巨浪,把她從頭到腳的裹住了,連卷帶滾,夾着上天了……噢,上帝!能夠創造的女人是跟你平等的;而你還領略不到她那樣的歡樂:因為你沒有受苦……

隨後,浪頭落下去了,心又沉到了海底。

奧里維激動得渾身哆嗦,瞧着孩子。他對雅葛麗納微微笑着,想了解在他們倆和這個可憐的,略具人形的生物之間,有什麼神秘的生命的關係。他又溫柔又有點兒厭惡的,把嘴唇親了親那個黃黃的打皺的小腦袋。雅葛麗納望着他,很嫉妒的把他推開了,接過孩子,緊緊的摟在懷裏,拚命親吻。孩子嚷了,她馬上放下,掉過頭去哭了。奧里維走來擁抱她;替她抹眼淚。她也把他擁抱了,勉強笑着。然後她要求讓她休息,把孩子留在身邊……唉!可憐!一朝愛情死了,還有什麼辦法?男人是把自己一大半交給智慧的,只要有過強烈的感情,決不會在腦海中不留一點痕迹,不留一個概念。他可能不再愛,卻不能忘了他曾經愛過。一個毫無理由的、整個兒愛人家的女人,一朝毫無理由的整個兒不愛的時候,卻是沒有辦法的。發願心嗎?自騙自嗎?但要是她太懦弱而不能發願心,太真誠而不能騙自己的時候又怎麼辦呢?……

雅葛麗納把肘子撐在床上,又溫柔又哀憐的望着孩子。他是什麼呢?不管他是什麼,總不完全是自己。他也是“另外一個”。而這“另外一個”,她已經不愛了。可憐的孩子!親愛的孩子!她對於這個要把她和一個已經死滅的“過去”連在一起的生物感到惱怒,她傴着頭瞧他,擁抱他,擁抱他……

現代女子的大不幸,是她們太自由而又不夠自由。倘使她們更自由一點,就可以想法找點事作依傍,從而得到快感和安全。倘使沒有現在這樣的自由,她們也會忍受明知不能破壞的夫婦關係而少痛苦些。但最糟的是,有着連繫而束縛不了她們,有着責任而強制不了她們。

如果雅葛麗納相信她是一輩子註定守在這個小家庭里的,那末她可能不覺得家庭這麼窄,這麼不方便,她會把它安排得更舒服,終於會象開始的時候一樣的愛家庭。可是她知道能夠走出家庭,便覺得在屋子裏窒息了。她可以反抗:結果她竟相信是應該反抗的了。

現代的道德家真是些古怪的動物。他們把整個的生命都做了“觀察器官”的犧牲品。他們只想看人生;既不十分了解它,更談不到有什麼願望。他們把人性認清了,記錄下來之後,就以為盡了責任:他們說:“瞧,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他們並不想改造人性,在他們心目中,彷彿“存在”便是一種德性。因此所有的缺陷都有一種神聖的權利。社會是民主化了。從前不負責任的只有君主,現在是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無賴,都是不負責任的了。這種導師真是了不起!他們殫精竭慮,竭力要教弱者懂得他們軟弱到什麼程度,懂得那是他們的天性,應當永遠這樣的。在這個情形之下,弱者除了抱着手臂發獃以外還有什麼事可做?凡是不欣賞自己的弱點的人算是上乘的了。但女人老聽見人家說她是個有病的孩子,就以疾病與幼稚自傲。人們培植她們的懦弱,幫助她們變得更懦弱。要是有人敢公然宣稱,少年時代有個年齡,因為心靈還沒得到平衡,所以大有犯罪、自殺、靈肉墮落的危險,而這些都是可以原諒的:——那末立刻會有罪案發生。便是成人,只要你反覆不已的和他說他是不能自主的,他就可以不能自主而聽任獸性支配。反之,只消告訴女子,說她能夠支配她的肉體和意志,她就可以做到這一步。可是你們這般懦怯的傢伙偏不肯說:因為你們要利用她們不知道這個道理而從中取利!……

雅葛麗納所處的可悲的環境終於使她完全迷路。自從她和奧里維疏遠以後,她又回到她少年時代瞧不起的社會中去。在她和她的已嫁的女朋友周圍,有一小群有錢的青年男女,都是漂亮的,有閑的,聰明的,意志薄弱的。他們的思想言論都絕對自由,但他們極有風趣,不至於自由到過火的地步,倒反使自由有點兒調劑的作用。他們很樂意引用拉勃萊的箴言:

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其實這是他們誇口,因為他們並沒有多大願望,只是些在丹蘭末修院裏煩悶的人物。他們樂於宣揚“本能自由”的教義,但這些本能在他們身上差不多已經消滅;他們的放縱只是在頭腦里空想一番。他們最高興讓自己在這個文明的浴池中溶化,呼吸那種淡薄的淫樂的空氣;——人類的精力,強烈的生命,原始的獸性,信仰,意志,熱情,責任,都在那微溫的泥窪里化為液體。雅葛麗納美麗的身體,就浸在這粘液似的思想中間。奧里維沒法阻止她。他也傳染到當時的流行病,以為自己沒權利限制他所愛的人的自由;除非靠着愛情的力量,他什麼都不願意爭取。雅葛麗納可並不對他感到滿意,因為她認為自由原來是她的權利。

糟糕的是,她把她的心整個的交託給這個兩重生活的社會,而她的心是絕對不容許有模稜兩可的情形的。一朝有了信仰,就得傾心相與;那個熱烈慷慨的靈魂,便是在自私的行為中也是火剌剌的燃燒着她所有的血管,而且在她和奧里維共同生活的期間,她也保持着遇事不稍假借的精神,即使是不道德的事也預備徹徹底底的去干。

她的一般新朋友是太謹慎了,決不會給別人看到自己的真相。如果他們在理論上揚言絕對不受道德與社會的偏見支配,實際上卻安排得決不和任何對他們有利的偏見斷絕關係;他們利用道德與社會,同時欺騙它們,好比不忠實的僕役盜竊主人。由於遊手好閒,也由於習慣,他們之間還互相竊盜。很有些丈夫知道妻子養着情夫口這些妻子也知道丈夫有着外遇。他們各得其便。只要不吵吵嚷嚷的鬧起來,就無所謂醜事。這些好夫妻都是象合夥股東——也可以說是共謀犯——一樣有默契的。可是雅葛麗納比較坦白,對什麼都一本正經。第一,要真誠。第二,要真誠。第三,還是要真誠,永遠要真誠。真誠也是當時所宣揚的德性之一。但我們在這兒可以看到,於健全的人,一切都是健全的;對於腐敗的心靈,一切都是腐敗的。真誠有時是多麼醜惡!一般庸劣的人要洞燭他們的內心簡直是一種罪孽。因為他們只看到自己的庸劣而還沾沾自喜。

雅葛麗納老是在鏡中研究自己,看到了最好是永遠不要看到的東西:因為一朝看到了,她就沒勇氣把眼睛移往別處;她非但不加撲滅,反而看着它們長大,變得碩大無朋,終於把她的眼睛和思想一齊佔據了。

孩子並不充實她的生活。她不能自己餵奶,孩子一天天的委頓了。只得僱用乳母。她先是非常悲傷……不久可覺得鬆了口氣。孩子健旺了,長得很強壯,脾氣很乖,沒有聲音,常常睡着,夜裏也難得哭喊。乳母是一個並非初次哺育的結實的女子,對嬰兒有種本能的,嫉妒的,過分的感情,——她反倒象是真正的母親。雅葛麗納要是發表什麼意見,乳母也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思做去;倘若雅葛麗納爭論幾句,馬上會發覺自己原來一無所知。自從生產以後,她的健康始終沒恢復;初期的靜脈炎使她精神上大受打擊;幾星期的躺着不動,她更苦惱了,狂亂的思想翻來覆去的釘着同一個問題,永遠是那幾句怨嘆:“我根本沒生活,而現在我的生命已經完了……”因為她神經過敏,自以為永遠殘廢了,又認為孩子是致病的原因,暗中非常恨他。這種心理並不象一般人所想的那麼少,不過是被遮上一重幕罷了;有這種心理的女子還不敢對自己承認,覺得是可恥的。雅葛麗納責備自己:自私與母愛在她胸中交戰。看到嬰兒睡得那麼甜蜜,她就軟心了;但一忽兒她又好不辛酸的想道:“他要了我的命。”

同時她對於孩子無知無覺的酣睡有種反感:他的幸福是用她的痛苦換來的。便是她病好了,孩子大了一些之後,她暗地裏仍舊懷着這種敵意。但因為她覺得可恥,便把敵意轉移到奧里維身上。她繼續拿自己看做病人,老是擔憂健康問題,醫生們又推波助瀾,鼓勵她一事不做,——其實一事不做就是她的病根,——使她和嬰兒隔離,絕對不能行動,絕對的孤獨,幾星期的躺着,百無聊賴,吃得飽飽的睡在床上,象一隻填鴨,——結果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現代的醫學治療真是古怪,它拿另外一種病——自我擴張病一一去代替神經衰弱!你們為什麼不替他們的自私病施行放血治療呢?倘若他們的血不太多,那末為什麼不把他們頭裏的血移一部分到心裏去?

病後,雅葛麗納身體更強壯,更發福,更年輕了,精神上卻是比什麼時候都病得厲害。幾個月的孤獨把她和奧里維思想上最後的聯繫給斬斷了。只要留在他旁邊,她還能受到這個理想主義者的影響,因為他雖然懦弱,還維持他的信念。她一向想擺脫一個精神上比她更強的人的控制,想反抗那洞燭她的內心而有時使她不得不責備自己的目光,只是徒然。但她一朝偶然跟這個男人分離了,沒有他那種明察秋毫的愛壓在她心上,她完全獲得自由以後,他們之間友善的信心立刻會消滅,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怨恨的心理,恨自己曾經傾心相與,恨長時期的受着感情的束縛,這感情自己是早已沒有的……在一個你所愛的而你也以為愛你的人心中醞釀的怨恨,簡直沒法形容。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上一天她還愛着,似乎愛着,自以為愛着。忽而她不愛了,把先前所愛的人在心上丟開了。他突然發見了這一點,覺得莫名其妙,完全沒看到她心中長時期的醞釀,從來沒猜疑到她暗中日積月累的恨意,也不願意去體會這種報復與仇恨的原因。那些原因往往是長久以前就潛伏着的,多方面的,捉摸不到的,——有些是埋在床帷之下的,——有些是自尊心受了傷害,心中的秘密被對方窺見了,批判了,——又有些……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有種暗中的傷害,雖然是無心的,可是受到的人永遠不能原諒。這等傷害,人們永遠不能知道,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但傷痕已經深深的刻在她的肉體上,而她的肉體就永遠忘不了。

要挽回這種可怕的越來越冷淡的感情,必須一個性格和奧里維不同的男人才有辦法;——這種人一定是更接近自然,更單純,同時也更有伸縮性,沒有婆婆媽媽的顧慮,本能很強,必要時能採取為他的理性不贊成的行動。奧里維卻是沒有上陣就打敗了,灰心了;太明察的目光使他早已在雅葛麗納身上辨認出比意志更強的遺傳性,——她母親的心靈;他眼看她象一塊石子般掉在她那個種族的深淵裏;而他又懦弱又笨拙,所有的努力反而使她往下掉得更快。他強自鎮靜。她卻無意之間有種打算,不讓他保持鎮靜,逼他說出粗暴鄙俗的話,使自己更有理由輕視他。要是他忍不住而發作了,她就瞧不起他。如果他事後羞愧,她就更瞧不起他。如果他耐着性子,不上她的當,——那末她恨他。最糟的是他們一連好幾天的不說話。令人窒息、駭怖的沉默,連最溫和的人也受不住而要為之發狂的;有時你還感到一種想作惡,叫喊、使別人叫喊的慾望。靜默,漆黑一片的靜默,愛情會在靜默中分解,人會象星球般各走各的,湮沒在黑暗中去……他們甚至會到一個階段,使一切的行為,即使目的是求互相接近,結果都促成他們的分離。雙方的生活變得沒法忍受了。而一樁偶然的事故更加速了事情的演變。

一年以來,賽西爾·弗洛梨時常在耶南家走動。奧里維最初在克利斯朵夫那裏碰到她;以後,雅葛麗納請她到家裏去,賽西爾便常常去探望他們,便是在克利斯朵夫和他們分手之後也是這樣。雅葛麗納對她很好,雖則自己不大懂音樂,認為賽西爾很平凡,但喜歡她的唱,覺得一看到她,精神上很舒服。奧里維很高興和她一起彈琴唱歌。久而久之,賽西爾做了他們的朋友。她使人感到心神安定:一踏進耶南家的客廳,那雙坦白的眼睛,健康的氣色,微嫌粗野但令人聽了怪舒服的笑聲,好比濃霧中透入一道陽光。奧里維和雅葛麗納的心都為之蘇慰了。她每次離開的時候,他們很想對她說:“你再坐坐罷,坐坐罷!我多冷啊!”

雅葛麗納出門養病的時期,奧里維見到賽西爾的次數更多了;他不能對她瞞着心中的悲傷,便不假思索的盡量訴說,正如一個懦弱而溫柔的心靈在苦悶的時候需要發泄一樣。賽西爾聽了很感動,用些慈愛的話安慰他。她替他們倆惋惜,鼓勵奧里維不要灰心。可是或許因為她覺得聽了這些心腹話比他更窘,或許因為別的什麼理由,她託辭把訪問的次數減少了。沒有問題,她以為自己的行動對雅葛麗納不大光明,她沒權利知道這些秘密。奧里維認為她的疏遠是為了這個理由,而且那理由也很充分:他埋怨自己不應該向她訴苦。可是疏遠的結果,他發覺了賽西爾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已經慣於把自己的思想交給她分擔;唯有她才能使他從壓迫他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他素來把自己的感情看得雪亮,所以他這一回對賽西爾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種,胸中早已瞭然。他絕對不和賽西爾說,但禁不住要把自己所感到的寫下來。近來他又恢復那危險的習慣,借筆墨來自言自語。在他和雅葛麗納愛情濃厚的幾年中,這種嗜好已經戒掉了;但一朝恢復了隻身獨處的生活,遺傳的僻性又發作了:這是痛苦的發泄,又是一個喜歡自我分析的藝術家的需要。他描寫自己,描寫他的痛苦,好似對賽西爾當面說著一樣,——而且可以更自由,因為賽西爾永遠不會看到這些文字。

但不巧這些文字竟落在雅葛麗納眼裏。那天她正覺得自己精神上和奧里維非常接近,那接近的程度是多年來沒有的。她整着柜子,翻到他以前給她的情書,感動得哭了。坐在柜子的黑影里,沒法再收拾東西,她把過去的歷史溫了一遍,眼看自己把它毀了,懊悔到極點,同時又想到奧里維的悲傷。關於這一點,她從來不能無動於衷;她可能忘掉奧里維,但想到他為她而痛苦就受不住。她心碎腸斷,真想撲在他的懷裏和他說:“啊!奧里維,奧里維,咱們怎麼攪的?咱們是瘋子,瘋子!別再自尋煩惱了罷!”

“要是他這時候走進屋子的話可多麼好!”

不料正在這時候,她發見了奧里維給夜鶯的那些信……於是什麼都完了。——她是不是以為奧里維真正欺騙了她呢?也許是的。但這一點是不相干的。她認為精神上的欺騙比行為方面的欺騙更要不得。她可以原諒她所愛的人有一個情婦,可不能寬恕他私下把心給了另外一個女子。當然,她這個想法是不錯的。

“這有什麼了不起!”有的人會這樣說。因為一般可憐的人直要到愛情的欺騙成為事實的時候才感到痛苦。……殊不知只要心不變,肉體的墮落是不足道的。要是心變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雅葛麗納不想把奧里維再爭取回來。那已經太晚了!她對他的愛不象以前那麼深切了。或者是太愛他了……但這不是嫉妒,而是全部信心的崩潰,而是她對他所有的信仰與希望的破滅。她沒想到原來是她瞧不起這信仰與希望的,是她使他灰心的,逼他傾向於這次的愛情的,也沒想到這愛情是無邪的,一個人的愛或不愛究竟是不能自主的。她從來沒想到拿自己和克利斯朵夫的調情跟這次的事作比較:她不愛克利斯朵夫,所以那根本不算一回事。在過分衝動的情形之下,她以為奧里維對她扯謊,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了。正當她伸出手去抓握最後一個依傍的時候,竟撲了一個空……一切都完了。

奧里維永遠沒知道她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但他一見她的面,也覺得一切都完了。

從此以後,他們不再交談,除非當著別人的面。他們互相觀察,好比兩頭被迫逐的野獸,提心弔膽,非常害怕。奚萊彌阿·高丹夫曾經淋漓盡致的描寫一對不再相愛而互相監視的夫婦,各人窺探對方的健康,疾病的徵象,不是希望對方速死,但似乎希望一件意外的禍事,希望自己比對方身體強壯。有時雅葛麗納和奧里維就是互相以為有這種思想,其實兩人都沒有;但僅僅有這種懷疑就夠痛苦了:例如雅葛麗納在夜裏胡思亂想而失眠的時候,便想到丈夫比她健旺,正在慢慢的磨她,不久會把她壓倒……一個人的幻想與心靈受驚以後,竟會有這樣瘋狂的念頭!——然而他們倆心中最優秀的部分暗地裏還是相愛的!……

奧里維被壓倒了,不想再奮鬥;他站在一邊,把控制雅葛麗納心靈的舵丟下了。沒有了把舵的人,她對着她的自由頭暈眼花,她需要有個主宰好讓她反抗:倘使沒有的話,就得自己造一個出來。於是她老是執着一念。至此為止,她雖然痛苦,還從來沒有離開奧里維的意思。從那天起,她以為所有的約束都擺脫了。她要趁早愛一個人;因為她年紀輕輕,卻已經自以為老了。——她曾經有過那些幻想的,強烈的熱情,對於第一個遇到的對象,一張僅僅見過一次的臉,一個名人,或者只是一個姓氏,一朝依戀之後,再也割捨不掉;而且那些熱情硬要她相信,她的心再也少不了它所選擇的對象:它整個的被他佔據了,過去的一切都給一掃而空:她對別人的感情,她的道德觀念,她的回憶,她的自我的驕傲,對別人的尊重,統統被這新的對象排擠掉。等到固執的意念沒有了養料,燒過了一陣也歸於消滅的時候,一個新的性格便從廢墟里浮現出來,是個沒有慈悲,沒有憐憫,沒有青春,沒有幻象的性格,只想磨蝕生命,好似野草侵犯傾圮的古迹一樣。

這一次,固執的念頭照例屬意於一個玩弄感情的人物。可憐的雅葛麗納竟愛上了一個風月場中的老手。他是個巴黎作家,既不好看,又不年輕,臃腫笨重,皮色赭紅,憔悴不堪,牙齒都壞了,人又狠毒,唯一的價值是當時很走紅,唯一的本領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她並非不知道他自私自利:因為他在作品中拿來公然炫耀。他這麼做是有作用的:用藝術鑲嵌起來的自私好比捕雀的羅網,吸引飛蛾的火焰。在雅葛麗納周圍,上鉤的已不止一個:最近她朋友中一個新婚少婦,被他很容易的騙上了,接着又丟掉了。這些女子可並沒因之死去活來,只是為了怨恨而鬧些笑柄,讓別人看了開心。受害最烈的女子,因為太顧慮自己的利益和社會關係,只得勉強忍受。她們並不鬧得滿城風雨。儘管欺騙丈夫和朋友,或是被丈夫和朋友欺騙,事情決不張揚。她們是為了怕輿論而不惜犧牲自己的女英雄。

但雅葛麗納是個瘋子,她不但說得出,做得到,而且做得到,說得出。她對於自己的瘋狂完全不加計算,不顧利害。她有這個可怕的長處,老是要對自己保持坦白,不怕行動的後果。她比她那個社會裏的人比較有價值,所以做出來的事更糟。她要是愛了一個人,起了姦淫的念頭,就會毫無顧忌的跳下火坑。

亞諾太太一個人在家,象潘奈洛潑做着那件有名的活計一一般,又鎮靜又興奮的打着毛線。也象潘奈洛潑一般,她等着她的丈夫。亞諾先生整天在外面。早上和傍晚,他都有功課。通常他總回來吃午飯,不管兩腿怎麼酸軟,不管中學是在巴黎城的那一頭;這並非由於他對妻子的感情,也非由於節省金錢,而是由於習慣。但有些日子,替學生溫課的事把他留住了;或者他利用機會,在那一區的圖書館裏工作。呂西·亞諾獨自留在空蕩蕩的家裏。除了上午八時至十時來幫助她做些粗活的女僕,和雜貨商每天來送貨以外,沒有一個人上門。整幢屋予里,她一個熟人都沒有了。克利斯朵夫搬了家。樓下花園裏來了新房客。賽麗納。夏勃朗嫁給了安特萊·哀斯白閑。哀里·哀斯白閑全家遠行,有人委託他上西班牙開礦去了。老韋爾的太太死了,韋爾本人差不多從來不住這個巴黎的公寓的。唯有克利斯朵夫跟他的女朋友賽西爾,仍舊和呂西·亞諾保持着友誼;但他們住得很遠,又忙又累,常常幾星期不來看她。她只能一個人對付着過日子。

她可並不厭煩。只要一點兒小事就足夠培養她的興趣,例如日常瑣碎的工作:一株極小的植物,她每天早上都用慈母般的心情把那些稀少的葉子拂拭一番;還有那安靜的灰色貓,好似受人疼愛的家畜一樣,久而久之也感染了一些主人的脾氣:它跟她一樣成日蹲在火爐旁邊,或是呆在桌上靠着燈,看她手指一來一往的做着活兒,有時抬起古怪的眼睛瞅她一會,隨後又滿不在乎的閉上。便是傢具也彷彿在那兒陪着她。每件東西都有一副親切的面貌。她把它們撣灰抹塵,連凹處都揩拭乾凈,然後小心翼翼的把它們放還原位:那時她簡直象兒童一樣的高興。她在心裏跟它們談着話,對着家中獨一無二的古董傢具——一張路易十六式的圓腳書桌——微笑。她每天看到它都感到同樣的快樂口她也忙着檢點衣服,幾小時的站在椅子上,頭和手臂都埋在那口鄉村式的大衣櫃內,瞧着,整理着,那貓兒在一旁看着,覺得好不奇怪。

她做完了事,獨自吃了中飯,天知道她吃些什麼——(她沒有多大胃口),——需要上街料理的事辦妥了,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四點左右回到家裏,她靠着窗或靠近壁爐安頓下來,陪着她的就是她的活計和貓:那時她可得意了。有些時候,她會想出理由來根本不出門。倘若能守在家裏,尤其在冬季下雪的天氣,她是最高興的。她怕冷,怕風,怕雨,怕泥漿,因為她自己也是一頭很乾凈,很細巧,很柔和的小貓。伙食商偶爾把她忘了的時候,她寧可不吃東西,而不願意出去買菜,只啃着一塊可可糖,或者在伙食櫃裏找一個水果吃了就完事。她不讓亞諾知道,這是她偷懶。那往往是陰天,有時也是大好的晴天,——(外面,蔚藍的天光照着大地,街上鬧哄哄的聲音籠罩着幽靜與陰暗的公寓:彷彿一座海市蜃樓包圍着一顆靈魂),——她坐在那最喜歡的一角,腳下放着一張小凳,一動不動的做着活兒,身邊擺着一冊心愛的書,總是那些樸素的紅封面的本子,英國小說的譯本。她看得很少,一天難得看完一章;書擺在膝上,始終翻着那一頁,或者竟完全闔上了;書上的事她已經記熟,自個兒想着。狄更司與薩克利的長篇小說,她會幾星期的看下去,而她的幻想更要維持到幾年之久,老是讓書中的溫情催眠着。今日一般讀書又快又潦草的人,對於那些要慢慢咀嚼方能感到的妙處,是不能領略的了。亞諾太太毫不置疑的相信,小說中人物的生涯和她自己的生涯一樣真實。其中頗有一些她極喜愛的人:例如那溫柔而嫉妒的凱塞胡特夫人,默默無聲的愛着,始終保存着慈母與處女的心,對於她好比一個姊姊:那個小東貝又好比是她的小兒子;她自己是那個垂死的老小孩陶拉。對這些睜着善良而純潔的眼睛在世界上走過的兒童般的心靈,她伸出手去;她周圍儘是些可愛的流浪者,與人無害的怪物:他們追求着可笑而動人的夢想,——為首便是狄更司,存着博愛的心,對自己的夢境笑着,哭着。在這種時候,她要是向窗外眺望的話,路人中間就有那個幻想世界裏某個可愛的或可怕的人物的影子。而在那些屋子的牆壁後面,她猜到也有一批同樣的人物。她的不愛出門,就因為怕這個充滿着神秘的世界。她發見周圍藏着許多悲劇,搬演着許多喜劇。這倒不一定永遠是一種幻象。幽居獨處的結果,她有了神秘的直覺,使她在偶爾碰到的目光中間看出他們生活上不少過去未來的秘密,往往是他們自己不知道的。她又拿小說的回憶羼入真實的景象中去,把它們變了樣。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巨大的宇宙中迷失了,需要回到家裏才能定下心神。

可是她也無須去看或觀察別人,只要觀察一下自己就行了。這個在外面看來多麼蒼白黯淡的生命,裏面是何等的光明燦爛!何等的豐滿充實!多少的回憶,多少的寶藏,都是誰也想不到的!……這些回憶與寶藏是不是真實的呢?當然是真實的,既然她覺得真實……渺小的生命被神奇的幻夢改變了面目!

亞諾太太回想她的過去,直追溯到童年;於是那些煙消雲散的希望,又象小小的花朵般悄悄的開放了……兒時第一次愛慕的對象,是個使她一見生情的少女:她愛着她,那種愛情只有一個人在非常純潔的年齡才會有,她曾經想親她的腳,做她的女兒,跟她結婚;偶像出嫁了,不大幸福,生了一個孩子,不久就死了,接着她也死了……十二歲上,她又愛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性情專橫,非常淘氣,嘻嘻哈哈,喜歡惹她哭,然後拚命的親她,兩人對於將來定下許多想入非非的計劃:不料那姑娘突然進了嘉曼麗德教會修行,不知道為什麼,據說是很快活……後來,她又對一個年紀比她大得很多的男人有了熱情。但誰也沒知道這股熱情,連那個被愛的人也是茫然。她卻藉此把犧牲的熱誠和感情大大發泄了一番……後來,又是另外一股熱情;這一回人家可愛她了。可是因為膽怯,因為對自己沒有把握,她不敢相信人家愛她,也不敢表示她愛人家。幸福過去了,來不及抓握……後來……後來……多少瑣瑣碎碎的事,對她都有一種深刻的意義:或是朋友的親切的表示,或是奧里維無意中說的一句可愛的話,或是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和他的音樂喚引起來的神奇的世界,或是一個陌生人的目光,——是的,便是在這個忠實,純潔,賢德的女人心中,也會有些不貞的念頭,使她惶惑,使她臉紅。而她雖然竭力想丟開這種無邪的思念,心裏究竟感到一點兒暖意……她很愛丈夫,雖說他並不完全符合她的理想。但他的心多好,有一天和她說:“我的好太太,你才不知道你在我心中佔着什麼地位。你是我整個的生命……”她聽了心都融化了;那一天她覺得自己整個的、永久的,跟他合而為一了。每過一年,他們的結合總更緊密一些。工作的夢,旅行的夢,孩子的夢,結果是一無所有……而亞諾太太還在夢想這些。她有個理想中的孩子,因為不斷的想着,而且想得那麼深切,所以差不多真有這個孩子了,就象在眼前一樣。她為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時時刻刻把她認為最美的,最心愛的成分使理想中的孩子變得更美……

她的天地不過是這麼一些。但大千世界都包括在裏面了。多少無人知道的,連最親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劇,藏在表面上最恬靜最平庸的生命中間!最悲壯的是:——這些滿懷希望而一無所遇的生命,儘管聲嘶力竭的要求他們應得的權和利,要求自然所答應而又拒絕他們的東西,儘管熬着熱情的悲痛,但表面上什麼都不顯露出來!

亞諾太太的運氣是她並不只關切自己。她的生命在她的幻夢中只佔據一部分。她也在體驗她所認識的或曾經認識的人的生活,為他們設身處地;她想着克利斯朵夫,想着她的女朋友賽西爾。她今天又在想着。兩個婦女彼此感情很好。奇怪的是,兩人之中倒是壯健的賽西爾需要來依傍嬌弱的亞諾太太。那高大,結實,快樂的姑娘,骨子裏並沒有外表那樣的強。她正感到劇烈的苦悶。最安靜的心也不能避免命運的奇襲。她慢慢的有了一種感情,先是不願意理會,但它越來越強,逼得她非承認不可了:——原來她愛着奧里維。這個青年的柔和懇切的態度,近乎女性的魅力,懦弱而容易受人支配的性格,立刻把她吸引了:——(一個富於母性的人特別喜歡需要她照顧的人。)——以後知道了這對夫婦的苦悶,她對奧里維更有了一種危險的同情心。當然,光是這些理由還不足以解釋感情問題。誰能說為什麼一個人愛上某一個人呢?往往兩人對於這種愛都是不相干的;那是時間的播弄:它會突然之間使一顆不加提防的心遇到隨便什麼感情就被征服。——等到賽西爾把自己的心境看清楚了,就很勇敢的拔掉那支愛情的箭,認為這是不應該有的,荒唐的。可是她因之痛苦不已,傷口始終不能平復。沒有一個人猜到她的心事:她鼓足勇氣裝出很快樂的樣子。唯有亞諾太太知道她骨子裏忍着多少痛苦。賽西爾常常把頭倒在清瘦的亞諾太太懷裏,悄悄的流幾滴眼淚,擁抱她,然後快快活活的走了。她喜歡這個嬌弱的朋友,覺得她的毅力與信仰都比自己高強。她並不吐露心中的秘密。但亞諾太太能夠在片言隻語上猜到。她覺得人生是個無法消解的可悲的誤會。一個人只能愛,憐憫,夢想。

要是夢想在她胸中象蜂房一般過於喧鬧,使她有點頭暈了,她便走到鋼琴前面讓自己的手在鍵盤上輕輕撫弄,把音響的那種安慰心靈的光明罩着人生的幻景……

然而這位好太太決不忘記日常功課的時間:亞諾回家的時候,看到燈總是點上了,晚飯也端整好了,妻子那張蒼白的臉笑容可掬的等着他。他萬萬想不到她在精神上所作的那些旅行。

困難的是要把日常生活和海闊天空的精神生活并行不悖的放在一起。幸而亞諾在書本和藝術品中也過着一部分幻想生活,靠那些作品的永恆的火,維持着他心中搖搖不定的火焰。可是近年來他也漸漸有了許多操心的事;教書這一行的苦悶,待遇的不公平,夤緣得勢的現象,同事之間與學生之間的麻煩事兒,使他變得憤懣,開始談論政治,罵政府,罵猶太人,認為自己在教育界裏遇到的失意的事都應該由特萊弗斯負責。他這種滿腹牢騷的性情也傳染了一些給亞諾太太。她快近四十,正是生命力動搖而求平衡的年紀,在思想上頗有些空白。某一時期,他們倆都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不知道把他們生命的網結在什麼上面好。不問現實的支持是怎麼軟弱,好歹總得有一個,才能寄託自己的夢想。他們可是什麼支持都沒有,不能再互相依傍。他非但不幫助她,反而要依靠她了。她覺得支持不了丈夫,於是她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唯有一樁奇迹才能把她救出來。她就呼籲這奇迹……

這奇迹是從靈魂深處來的。亞諾太太感到她孤獨的心裏有一個荒唐而神聖的需要,需要不顧一切的創造,為了創造而創造,需要在空間織起她的網來,讓神的呼吸,讓風把她吹到應當去的地方。結果是神的氣息把她和人生重新聯繫起來,替她找到了無形的依傍。於是,夫婦倆又用着他們最純粹的血,很耐性的織造那些美妙而虛無的夢境。

亞諾太太一個人在家裏……天快黑了。

她被一陣鈴聲驚醒,打斷了夢想。她把活計仔細收拾好了,走去開門。進來的是克利斯朵夫,神色非常緊張。她很親熱的抓着他的手,問:“什麼事啊,朋友?”

“唉,奧里維回來了。”

“回來了?”

“今天早上他來了,和我說: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擁抱了。他哭着說: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亞諾太太大吃一驚,合著手說:“可憐!”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補上一句,“跟她的情夫走了。”

“那末她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她都丟下了。”

“可憐的女人!”亞諾太太又道。

“他始終愛着她,只愛着她,”克利斯朵夫說。“這一下的打擊使他爬不起來了。他老跟我說著:克利斯朵夫,她欺騙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騙了我。——我白白的和他說:既然她欺騙了你,她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了。把她忘了罷,或者乾脆把她殺了罷!”

“噢!克利斯朵夫,你說什麼?這話太殘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們大家都覺得殺人是原始時代的野蠻行為:我一定要聽到你們漂亮的巴黎社會攻擊這種獸性,認為一個男人不應該殺死欺騙他的女人,同時你們還要說出寬恕那個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這批亂交的狗居然義憤填胸的反對獸性,真是太妙了!他們把人生摧殘了,剝奪了它所有的價值,再來誠惶誠恐的崇拜人生……怎麼!這個沒有心肝沒有廉恥的生命,這個肉包着血的臭皮囊,原來在他們眼中是值得尊重的東西!他們對於這塊屠場上的肉恭敬得無微不至,誰敢去觸犯它便是罪大惡極。殺死靈魂倒沒關係,但肉體是神聖的……”

亞諾太太回答:“殺死靈魂的兇手當然是最可惡的兇手,但決不能因此而認為殺害肉體就不成其為罪惡,這一點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說得對。我這是脫口而出,根本沒想過……誰知道!也許我真會那麼做。”

“不會的,你這是毀謗自己。你的心多好。”

“被熱情控制的時候,我會象別人一樣殘忍。你瞧我剛才緊張成什麼樣子!……一個人看到所愛的朋友痛哭,怎麼能不恨使他痛哭的人?而且對付一個拋棄了兒子,跟情夫跑掉的該死的女人,還會嫌太嚴厲嗎?”

“別這麼說,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

“怎麼,你為她辯護嗎?”

“我是可憐她。”

“我可憐那些痛苦的人,卻不可憐使人痛苦的人。”

“唉!你以為她不痛苦嗎?以為她是有心拋棄她的孩子,毀壞她的生活嗎?你得知道她把她自己的生活也毀了。我不大認識她,克利斯朵夫。我只見過她兩次,都是偶然碰到的,她沒跟我說一句好聽的話,對我並無好感。可是我比你更認識她。我斷定她不是一個壞人。可憐!我能猜到她心中經過的情形……”

“你,朋友,生活這麼嚴肅,這麼有理性的人!……”

“是的,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你雖然心好,但你是個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樣是冷酷的,儘管慈悲也沒用;——你對自身以外的事都不聞不問。你們從來不替身邊的女人着想,只管用你們的方式去愛她們,決不操心去了解她們。你們對自己太容易滿足了,自以為認識我們……可憐!如果你知道我們有時多麼痛苦,因為看到你們——並非不愛我們,——而是看到你們愛我們的方式,看到最愛我們的人把我們當作是怎麼樣的人!有些時候,克利斯朵夫,我們不得不把指甲深深的掐在肉里,免得叫起來:噢!別愛我們罷,別愛我們罷!怎麼都可以,只不要這樣的愛我們!……你知道有個詩人說過下面那樣的話嗎?——便是在自己家裏,在自己的兒女中間,表面上儘管安富尊榮,女人也受到一種比最不幸的苦難還要難忍千百倍的輕蔑。——你把這些去想一一想罷,克利斯朵夫……”

“你這些話把我弄糊塗了。我不大明白。可是照我所看到的……你自己……”

“我也經過這些苦悶。”

“真的嗎?……可是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使我相信,你會做出象這個女人一樣的行為。”

“我沒有孩子,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我處在她的地位會怎麼辦。”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太相信你,太敬重你了,我敢賭咒那是不可能的。”

“別打賭!我差點兒跟她一樣……我很難過要毀掉你對我的好印象。可是你應當學一學怎樣認識我們,要是你不願意對人不公平的話。——是的,我沒做出這樣瘋狂的事也是千鈞一髮了。而且還多少是靠了你的力量。兩年以前,我有個時期極苦悶,覺得自己一無所用,誰也不重視我,誰也不需要我,丈夫沒有我也沒關係,我簡直是白活的……有一天我正想跑出去,天知道做些什麼!我上樓去看你……你記得嗎?……當時你沒懂得我的意思。其實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以後,不知經過些什麼,也不知你對我說了些什麼,我記不大清了……但我知道你有幾句話……(你完全是無心的……)……對我好比一道光明……那時只要一點兒極小的事就可以使我得救或是陷落……等到我從你屋子裏出來,回到家裏,我關上大門,哭了一天,以後就好了,那一陣苦悶過去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問,“你對那件事後悔嗎?”

“今天?啊!要是做了那件瘋狂的事,我早已沉在塞納河裏了。我決受不了那種恥辱,受不了我給丈夫的痛苦。”

“那末你現在是快樂的了?”

“是的,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怎麼快樂,我就怎麼快樂。兩個人能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於一種單純的愛情的信仰,——那往往是虛幻的,——而是由於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經驗,多少灰色的,平凡的歲月,再加上渡過了多少難關的回憶。隨着年齡的老去,情形變得好起來……這些都是不容易的。”

她突然停下,臉紅了:“天哪!我怎麼能說出來?……我怎麼的呢?……克利斯朵夫,我求你,這番話對誰都不能說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着她的手回答。“我把這件事看作神聖的。”

亞諾太太因為透露了這些秘密很難為情,把身子轉過一邊,後來又說:

“照理我不該告訴你這些……可是你瞧,這是為了要你知道,便是在結合得最好的夫婦之間,便是在你……你敬重的女人心中,……也有些時間……不光是象你所說的一時糊塗,而是真實的,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夠把你帶上瘋狂的路,毀滅整個的生命,甚至兩個人的生命。所以我們不應當太嚴。大家就是在最相愛的時候也會使彼此痛苦的。”

“那末應不應當過着各管各的,孤獨的生活?”

“那對我們更糟。一個女人要過孤獨的生活,象男人一樣的奮鬥(往往還要防着男人),在一個沒有這種觀念而大家對之抱着反感的社會裏,是最可怕的……”

她不作聲了,微微探着身子,眼睛瞅着壁爐里的火焰。隨後,她又用着那種矇著一層的聲音,很溫和的,斷斷續續的往下說:

“然而這不是我們的過失:一個女人的孤獨並非由於任性,而是由於迫不得已;她必需自己謀生,不依靠男人,因為她沒有錢就沒有男人要她。她不得不孤獨,而一點得不到孤獨的好處:因為,在我們這兒,她要是象男子一樣的獨往獨來,就得引起批評。一切對她都是禁止的。——我有個年輕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學當教員。她哪怕被關在一間沒有空氣的牢房裏,也不至於比她現在這種自由的環境更孤單更窒息。中產階級對這些努力以工作自給的女子是閉門不納的;它用着猜疑而輕視的態度看待她們,惡意的偵察她們的一舉一動。男子中學裏的同事們對她們疏遠,或是因為怕外界的流言蜚語,或是因為暗中懷着敵意,或是因為他們粗野,有坐咖啡店、說野話的習慣,或是整天工作以後覺得疲倦,對於知識婦女覺得厭惡等等。而她們女人之間也不能相容,尤其是大家住在學校宿舍里的時候。女校長往往最不了解青年人的熱情,不了解她們一開場就被這種枯索的職業與非人的孤獨生活磨得心灰意懶;她讓她們暗中煎熬,不想加以幫助,只認為她們驕傲。沒有一個人關切她們。她們沒有財產,沒有社會關係,不能結婚。工作時間之多使她們無暇創造一種靈智的生活給自己作依傍跟安慰。這樣的一種生活,倘若沒有宗教或道德方面的異乎尋常的情操支持,——我說異乎尋常,其實應該說是變態的,病態的:因為把一個人整個的犧牲掉是違反自然的,——那簡直是死生活……——精神方面的工作既不能做,那末慈善事業能不能給她們一條出路呢?一顆真誠的靈魂在這方面得到的又無非是悲苦的經驗。那些官辦的或者名流辦的救濟機關,實際只是慈善家的茶話室,把輕佻、善舉、官僚習氣,混在一塊兒,令人作嘔;他們在調情說笑之間拿人家的苦難當作玩具。要是有個女人受不了這種情形,膽敢自個兒直接闖到那個她只有耳聞的苦難場所,那她看到的景象簡直無法忍受,簡直是個活地獄。試問她要幫助又從何幫助起?她在這個苦海中淹沒了。然而她依舊掙扎,為苦難的人奮鬥,跟他們一同落水。她要能救出一二個來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可是她自己,有誰來救她呢?誰想到來救她呢?因為她,她為了別人的和自己的痛苦也在那裏煎熬;她把她的信仰給了別人,自己的信仰就逐漸減少;所有那些受難的人都抓着她,她支持不住了。沒有一個人加以援手……有時人家還對她扔石子……克利斯朵夫,你不是認識那個了不起的女人嗎?她獻身給最卑微最可敬的慈善事業:在家裏收留着才分娩的、為公共救濟會所拒絕的、或者是怕救濟會的妓女,竭力幫助她們恢復身心康健,連她們的孩子一起收留着,喚醒她們的母愛,幫她們重建家庭,找工作,過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她所有的力量還不夠對付這種凄慘的,令人失意的事業,——(救出來的人太少了!願意被救的人太少了!還有那些死亡的嬰兒,生下來就被判了死刑的無辜!……)——而這個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的女子,這個發願要補贖人類自私的罪行的無邪的人,你知道人家怎樣批評她?公眾的惡意誣衊她在事業中賺錢,甚至說她剝削那些受她保護的人。她不得不離開本區,心灰意懶的搬往別處……你永遠想像不到一般獨立的女子,對於今日這個守舊的,沒有心肝的社會,作着何等殘酷的苦鬥,——這個毫無生氣,瀕於死境的社會,還要拿出它僅有的一些力量阻止別人生活!”

“可憐的朋友,這種命運不是女子所獨有的,我們都嘗到這些鬥爭的滋味。可是我也認識避難的地方。”

“哪裏是避難的地方?”

“藝術呀。”

“這是為你們的,不是為我們的。便是在男人中間,能夠得到它好處的又有幾個?”

“例如咱們的朋友賽西爾。她是幸福的。”

“你知道些什麼?啊!你對一個人的結論下得太容易了!因為她勇敢,因為她不老抓着她的傷心事,因為她瞞着別人,你便說她是幸福的!不錯,她因為強壯,因為能夠奮鬥而幸福。但她的鬥爭是你不知道的。你以為她天生是配過這種藝術的騙人的生活的嗎?喝,藝術!有些可憐的女子希望靠寫作、演戲、唱歌來成名,以為那是幸福的頂點!那末,是否因此就可以把她們別的一切都剝奪了,使她們不知道把自己的感情交給什麼才好?……藝術!如果我們同時沒有其餘的一切,光是藝術對我們有什麼用?世界上只有一件東西能令人把其餘的一切都忘掉:就是一個可愛的小娃娃。”

“可是有了娃娃,你又覺得不夠了。”

“是的,有了孩子也不一定夠……女人總是不大幸福的。做個女人真難,比做個男人難多了。你們不大想到這些。你們,你們能為了思想為了活動而忘掉一切。你們使自己變成殘廢,反而覺得快樂。可是一個健全的女子臨到這種情形是要痛苦的。把自己壓掉一部分是違反人性的。我們哪,我們在某種方式下幸福的時候,又因為不能得到另一種方式的幸福而悔恨。我們有好幾個靈魂。你們只有一個,而且更強,往往是粗暴的,甚至是殘酷的。我佩服你們。但你們不能過於自私!你們沒想到你們自私的程度。你們無意之中給人很大的痛苦。”

“有什麼辦法呢?那不是我們的過失。”

“不錯,克利斯朵夫,那不是你們的過失,也不是我們的。歸根結蒂,你瞧,人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人們說只要自自然然的生活就行了。但什麼才是自然的呢?”

“對,我們的生活中沒有一件事談得上自然。獨身不是自然的。結婚也不是自然的。自由結合只能使弱者受強者欺侮。我們的社會本身就不是自然的,是我們造出來的。大家說人類是合群的動物。真是胡說!那是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如此。人的合群是為他的便利,為了要保衛自己,為了求享樂,為了求偉大。這些需要逼他簽訂了某些契約。但自然會起來反抗人為的約束。自然對我們並不適宜。我們設法征服它。那是一種鬥爭:結果我們常常打敗,而這也不足為奇。怎麼樣才能跳出這個樊籠呢?——唯有堅強。”

“唯有慈悲。”

“噢,上帝!我們要慈悲,要擺脫自私,要呼吸生命,要愛生命,愛光明,愛自己卑微的任務,愛那一小方種着自己的根的土地!要是不能往橫的方面發展,就得向深的,高的方面去努力,彷彿一株局促一隅的樹向著太陽上升!”

“是的。咱們先要彼此相愛。但願男子自認為是女人的弟兄而不是她的俘虜或主宰!但願男人和女人都能排斥驕傲,少想一些自己,多想一些別人!咱們都是弱者,得互相幫助。切勿對倒在地下的人說:我不認識你了。應當說:拿出勇氣來,朋友。咱們會突破難關的。”

他們不說話了,對着壁爐坐着,小貓蹲在他們中間,大家都獃著不動,望着火出神,快要熄滅的火焰閃閃爍爍的映在亞諾太太清秀的臉上;平時所沒有的內心的激動,使她臉色有點兒紅。她奇怪自己居然會這樣的吐露心腹。她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以後也不會說這麼多的了。

她把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問:“那末,你們把那孩子怎麼辦呢?”

她一開始就在想這個念頭。那天她簡直變了一個人,滔滔不竭的說著話,象喝醉了似的,但心裏只想着這個問題。一聽克利斯朵夫最初幾句話,她就惦念着那個被母親遺棄的孩子,想到撫育他的快樂,在這顆小小的靈魂周圍織起她的幻夢與愛,但她緊跟着又想道:“不,這是不對的,我不應該拿別人的苦難造成自己的幸福。”

可是她無論如何壓不下這念頭。她一邊說話一邊在靜默的心頭抱着希望。

克利斯朵夫回答說:“是的,當然我們想到這問題。可憐的孩子!奧里維跟我都不能撫育。應當有個女人來照顧。我想到也許有個女朋友可能幫助我們……”

亞諾太太屏着氣等着。

克利斯朵夫繼續往下說:“我想來跟你商量這件事。碰巧賽西爾上我們那兒去,就是一忽兒以前。她一知道這件事,一看到孩子,就感動得不得了,表示那麼高興,和我說:克利斯朵夫……”

亞諾太太血都停止了;她聽不見下文;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她真想對他嚷道:“喂,喂,把他給我罷!……”

克利斯朵夫還說著話,她聽不見他說些什麼,但是勉強振作了一下,想到賽西爾從前對她吐露的心事,便對自己說:“賽西爾比我更需要。我還有我親愛的亞諾……還有我家裏這些東西……而且,我比她年紀大……”

於是她笑了笑,說:“那很好。”

爐火熄了,她臉上的紅光也褪下去了。可愛的疲倦的臉上只有平時那種隱忍的慈愛的表情。

“我的朋友把我欺騙了。”

這種思想把奧里維壓倒了。克利斯朵夫為了好意而盡量的反激他也是沒用。

“那有什麼辦法呢?”他說。“朋友的欺騙是一種日常的磨難,象一個人害病和鬧窮一樣,也象跟愚蠢的人鬥爭一樣。應當把自己武裝起來。如果支持不住,那一定是個可憐的男子。”

“啊!我就是個可憐的男子。我在這等地方顧不得驕傲了……一個可憐的男子,是的,需要溫情的,沒有了溫情便會死的男子。”

“你的生命沒有完,還有別的人可以愛。”

“我對誰都不信任了,根本沒有朋友了。”

“奧里維!”

“對不起。我並不懷疑你,雖然我有時候懷疑一切……懷疑我自己……但你,你是強者,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可以不需要我。”

“她比我更不需要你呢。”

“你多麼忍心,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我對你很粗暴,但這是為激勵你,使你反抗。把愛你的人和你的生命一齊為了一個取笑你的人犧牲,不是見鬼嗎!不是可恥嗎!”

“那些愛我的人對我有什麼相干!我愛的是她啊。”

“干你的工作罷!那是你以前感到興趣的……”

“現在可不行了。我厭倦到極點,好似已經離開了人生。一切都顯得很遠,很遠……我眼睛雖然看見,可是心裏弄不明白了……想到有些人樂此不疲,每天做着同樣的鐘擺式的動作,從事於無聊的作業,報紙的爭辯,可憐的尋歡作樂;想到那些為了攻擊一個內閣,一部書,一個女戲子而鼓起的熱情……啊!我覺得自己多老!我對誰都沒有恨,沒有怨:只覺得一切使我厭煩,一切都是空的。寫作嗎?為什麼寫作?誰懂得你呢?我只為了一個人而寫作;我整個的人生都是為了一個人……如今什麼都完了。我疲倦不堪,克利斯朵夫,我疲倦不堪,只想睡覺。”

“那末,朋友,你睡罷。讓我來看護你。”

但睡眠就是奧里維最難做到的。啊!倘若一個痛苦的人能睡上幾個月,直到傷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直到他換了一個人的時候,那可多好!但誰也不能給他這種恩典;而他也絕對不願意。他最難忍受的痛苦,莫過於不能咂摸自己的痛苦。奧里維象一個發著寒熱的人,把寒熱當作養料。那是一場真正的寒熱,每天在同一時間發作,尤其在薄暮時分,太陽下去的時候。其餘的時間,他就受愛情磨折,被往事侵蝕,想着同樣的念頭,象一個白痴似的把一一口食物老在嘴裏咀嚼,咽不下去。精神上所有的力量都專註着唯一的固定的念頭。

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樣能詛咒他的痛苦,恨造成痛苦的原因。因為對事情看得更明白更公平,他知道自己也要負責,知道受苦的不止他一個人:雅葛麗納也是個犧牲者;——一是他的犧牲者。她把整個身心交給了他:他怎麼應付的呢?倘若他沒有能力使她幸福,為什麼要把她跟他連在一起呢?她斬斷那個傷害她的束縛原是她權利以內的事。他想:“這不是她的錯,是我的錯。我愛她不得其當。我的確很愛她,但不懂得怎麼愛她,既然不能使她愛我。”

這樣,他就歸咎於自己。這也許是對的;但抱怨過去並無濟於事,甚至也不能阻止他下次一有機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而在目前倒反使他活不下去。強者發見事情無可挽救的時候,能忘記人家給他的傷害,也能忘記自己給人家的傷害。但一個人的強並非靠理智,而是靠熱情。愛情與熱情是兩個遠房的家族,難得碰在一起的。奧里維有的是愛情;他只在攻擊自己的時候才有力量。在他這個心神沮喪的時期,一切的病都乘虛而入。流行性感冒,支氣管炎,肺炎,都來找到他了。大半個夏天,他病着。克利斯朵夫,靠着亞諾太太的幫忙,盡心服侍他,終於把病魔趕走了。但對付精神上的疾病,他們無能為力;無窮無盡的悲傷慢慢的使他們覺得太磨人了,需要逃避了。

災禍往往會令人特別孤獨。人類對於禍害有種本能的厭惡,似乎怕它有傳染性;至少它是可厭的,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看你在那裏痛苦而還能原諒你的人太少了!永遠是約伯的朋友那個老故事:提幔人以利法責備約伯不耐煩。書亞人比勒達認為約伯的遭難是上帝懲罰他的罪惡;拿瑪人瑣法指斥約伯自大。“而末了,布西人蘭姆族巴拉迦的兒子以利戶大發雷霆,因為約伯自以為義,不以神為義。”——世界上真正悲哀的人是很少的。應徵的一大批,被選中的寥寥無幾。奧里維卻是被選中的。象一個厭世的人說的:“他似乎樂意受人虐待。可是扮這種受難的角色並沒好處,只有教人家瞧不起。”

奧里維對誰都不能說出他的痛苦,便是對最親密的人也不能。他發覺那會使他們喪氣。連他心愛的克利斯朵夫對這種固執的苦惱也感到不耐煩。他自知笨拙,沒法挽救。實在說來,這個慷慨豪爽,經過多少苦難的人,並不能感覺到奧里維的痛苦。這是人類天性的一種缺陷。儘管你慈悲,矜憐,聰明,受過無數的痛苦:你決不能感到一個鬧着牙痛的朋友的苦楚。要是病拖長下去,你可能認為病人的訴苦不免誇大。而當疾病是無形的,藏在靈魂深處的時候,豈不令人更覺得誇張?局外的人看到另外一個人為了一種對他不相干的感情愁悶不已,自然要覺得可惱。末了,這個局外人為了良心上有個交代,便對自己說:“那有什麼辦法呢?我把理由說盡了都沒用。”

是的,把理由說盡了都沒用。你要使一個在痛苦中煎熬的人得到一點好處,只能愛他,沒頭沒腦的愛他,不去勸他,不去治療他,只是可憐他。愛的創傷唯有用愛去治療。但愛並不是汲取不盡的,便是那些愛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他們所積聚的愛是有限的。朋友們把所能找到的親熱的話說完了,寫完了,自以為盡了責任以後,就小心謹慎的引退了,把病人丟在一邊,彷彿他是個罪犯。但因他們暗中慚愧對他幫助得那麼少,便繼續幫助,可是幫得越來越少了,他們想法使病人忘記他們,也想法忘記自己。如果不識時務的苦難一味固執,有點兒回聲傳到他們隱避的地方,他們就要嚴厲的批判那個沒有勇氣的,受不起磨折的人:而他一朝倒下去的時候,他們除了真心可憐他以外,暗中一定還想着:“可憐的傢伙!我當初沒想到他這樣的不中用。”

在這種普遍的自私的情形之下,一句簡單的溫柔話,一種體貼入微的關切,一道可憐你而愛你的目光,可能給你多少安慰!那時一個人才感到慈悲的價值,而比較之下,一切其餘的東西都顯得貧弱了!……使奧里維對亞諾太太比對克利斯朵夫更接近的便是這種慈悲。可是克利斯朵夫還是非常有耐性,為了愛而把心中的感想瞞着奧里維呢。但奧里維的目光被痛苦磨鍊得更尖銳了,自然能看到朋友胸中的鬥爭,看到自己的悲傷沉重的壓在克利斯朵夫心上。這一一點就足夠使他對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親近了,恨不得對他說:“算了罷,朋友,你去罷!”

這樣,苦難往往會把兩顆相愛的心分離。有如一架簸谷機把糠跟穀子分作兩處,它把願意活的放在一邊,願意死的放在另一邊。這是可怕的求生的規律,比愛情更強!母親看到兒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們,自己還是要逃的,不跟他們一塊兒死的。可是他們的愛兒子愛朋友明明是千百倍於愛自己……

克利斯朵夫雖然懷着深切的愛,也不得不逃避奧里維。他是強者,身體太好了,在沒有空氣的苦難中感到窒息。他很慚愧,恨自己一點不能幫助朋友;同時他又需要對什麼人報復一下,便恨透了雅葛麗納。雖然聽過亞諾太太那番深刻的話,他仍舊很嚴厲的批判她。在一個年輕的,性子暴烈的人,這是應有的現象;因為對人生還沒充分的經驗,他不能哀憐人的弱點。

他去探望賽西爾和託付給她的孩子。賽西爾被這個借來的母性完全改變了,她顯得那麼年輕,快樂,細膩,溫柔。雅葛麗納的出奔並沒使她對不敢自承的幸福存什麼希望。她知道,奧里維和她的關係,在奧里維想念雅葛麗納的時間比着雅葛麗納在家的時間倒反更疏遠了。而且,從前使她中心惶亂的情潮早已過去:雅葛麗納的誤入歧途把她的苦悶給廓清了:她精神上回復了向來的平靜,已經不大明白從前不平靜的原因。愛情的需要,如今在撫愛兒童的感情中得到了滿足。憑着女子奇妙的幻想和直覺,她能在這個小生命中發見她所愛的人;他現在是幼弱的,委身相與的,整個的屬於她的;她能夠愛他,熱烈的愛他,用着跟這個孩子的無邪的心與清明的眼睛同樣純潔的愛情愛他……但她的溫情中並非全無惆倀的抱憾的成分。啊!這究竟不能跟一個從自己血肉里來的孩子相比……但無論如何還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來看賽西爾了。他想起法朗梭阿士·烏東說過的一句取笑的話:“你和夜鶯是天生的一對,怎麼會不相愛的?”

但法朗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懂得其中的原因:象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人,難得會愛一個給他好處的人,而寧願愛一個使他受苦的人。兩個極端才會互相吸引;人的本性老在尋找能毀滅自己的東西,它傾向於盡量消耗自己的,熱烈的生活,不喜歡儉約的謹慎的生活。對於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人,這辦法是對的,因為他所求的並非在於儘可能的活得長久,而是在於活得轟轟烈烈。

可是不象法朗梭阿士看得那麼透的克利斯朵夫,以為愛情是一股違反人性的力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毀滅的比較,它給人的好處真是太微末了。圓滿的愛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圓滿的愛情傷害你的心。它有什麼好處給人呢?

正當他這樣毀謗愛情的時候,他看到愛神溫柔的譏諷的笑着,對他說: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克利斯朵夫不能不再上奧國大使館去出席一個晚會。夜鶯在那邊唱修倍爾脫,雨果·伏爾夫,和克利斯朵夫的歌。她看到自己的成功和她朋友的成功很愉快:他現在得到優秀階級的賞識了。便是在廣大的群眾前面,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也有了號召力;雷維·葛一流的人再沒法裝做不知道他。他的作品在各個音樂會裏演奏;還有一部劇本被喜歌劇院接受了。似乎冥冥中有人在那裏關切他。神秘的朋友,已經屢次幫助過他的朋友,繼續促成他的志願。克利斯朵夫好幾次感到有人在暗中幫他活動而竭力躲着。他想要找這個人,但這朋友似乎惱着克利斯朵夫沒早點兒設法認識他,所以老是不讓他找到。並且他忙着別的事,想着奧里維,想着法朗梭阿士;那天早上他就在報上讀到她在三藩市病重的消息:他想像她在外國一個人住着客店,不願意接見任何人,不願意寫信給任何朋友,咬緊牙齒,孤零零的在那裏等死。

被這些思想糾纏着,他避開眾人,躲在一間地位冷僻的小客廳里。背靠着牆壁,站在被樹木花草遮得陰暗的一角,他聽着夜鶯的美妙的,凄涼的,熱烈的聲音唱着修倍爾脫的《菩提樹》;純潔的音樂喚起了回念往事的惆悵。對面壁上,一面大鏡子反映出隔壁客廳里的燈光和人物。他並不看到鏡子,只望着自己的內心;眼睛矇著一片淚水凝成的霧……忽而,象修倍爾脫的《菩提樹》一般,他莫名其妙的哆嗦起來,臉色蒼白,一動不動的過了幾秒鐘。隨後,眼淚沒有了,他瞧見前面鏡子裏有一個“女朋友”對他望着……女朋友?她是誰呢?他除了知道她是朋友,是他認識的以外,什麼都不知道;眼睛對着她的眼睛,他靠在牆上繼續哆嗦。她微微笑着。他既沒看到她的臉龐與身體的線條,也沒看到她眼睛是什麼顏色,身材是高是矮,穿的是什麼衣着。他只看見一樣,就是在她同情的微笑中反映出來的慈悲。

而這笑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心頭喚起一件童年的往事……在六歲至七歲的期間,他在學校里非常可憐,才被一般比他年長有力的同學羞辱了一場,打了一頓,大家嘲笑他,老師又不公平的責罰他:別的孩子在玩兒,他卻垂頭喪氣蹲在一旁,悄悄的哭着。一個神態幽怨的,不跟別的同學玩的女孩子,——(從那時起他從來沒想到她,但此刻分明看到她的模樣:短短的身材,頭很大,淡黃的頭髮與眉毛簡直象白的一般,藍眼睛顯得慘白,寬大而黯淡的腮幫,微微虛腫的嘴唇與臉龐,一雙紅紅的小手,)——走到他身旁,站住了,把大拇指含在嘴裏,看着他哭;接着她把小手放在克利斯朵夫頭上,怯生生的,匆匆忙忙的,滿懷好意的堆着笑容說:“別哭啦!……”

於是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大聲嚎了出來,把鼻子靠在小姑娘的圍裙上。她卻用着顫抖而溫婉的聲音又說了聲:“別哭啦!……”

過了幾星期,她死了。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大概已經落在死神的掌握中了……為什麼他這時忽然想到她呢?在這個出身微賤的,在遙遠的德國小城裏被人遺忘的死了的女孩子,和此刻望着他的貴族少婦之間,有什麼關係呢?但所有的人都只有一顆靈魂,雖然億兆的生靈各各不同,好象在太空中旋轉的無數的星球一般,但照耀那些為時間分隔着的心靈的,都是同一道愛的光明。當年在那個安慰他的女孩子蒼白的嘴唇上映現過的微光,現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

這不過是一剎那的事。一群人象潮水似的把門擋住了,克利斯朵夫再也瞧不見另外一個客廳里的情形。他縮回到黑影里,躲在鏡子照不到的地方,生怕自己惶亂的情緒被人注意。等到定了定神,他想再見她,唯恐她已經走了。但他一走進客廳,立刻在人堆里把她找到了,雖然不再象鏡子裏那個模樣。這一下他看到的是她的側影,坐在一群漂亮的婦女中間,肘子擱在安樂椅的靠手上,支着頭,微微探着身子在那裏聽人家談話,臉上堆着一副機靈的,心不在焉的笑容。她的面貌活象拉斐爾的名畫《聖體爭辯》中的聖·約翰,眼睛半開半闔,想着自己的念頭微笑……

然後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他,一點沒有詫異的神氣。他這才發覺她的微笑是對他而發的。他向她行着禮,非常感動的走近去:

“您認不得我了嗎?”她問。

就在這時候,他認出了她,叫了聲:“葛拉齊亞……”

同時,大使夫人在旁邊過,說他們彼此仰慕了這麼久,這一回終於相遇,真是幸事;她把克利斯朵夫介紹給“裴萊尼伯爵夫人”。可是克利斯朵夫心裏激動得那麼厲害,根本沒聽見;他完全沒注意到這個陌生的姓字。在他心目中,她始終是他的小葛拉齊亞。

葛拉齊亞二十二歲,一年以前嫁了奧國大使館的一個青年隨員。他是貴族出身,和奧國的首相有親戚關係;人非常時髦,喜歡玩兒,高雅大方,已經有點未老先衰。她當初是真心的愛上了他,現在雖把他看透了,還是愛他的。她的老爸爸死了。丈夫被任為駐巴黎使館的隨員。由於斐萊尼伯爵的社會關係,也由於她本身的魅力和聰明,從前為了些小事就會吃驚的膽怯的少女,在她既不賣弄也不發窘的巴黎社會中,竟變成了最受注目的太太之一。年輕,美貌,討人喜歡,也知道自己討人喜歡:這些都成為一種力量。同樣有作用的是她生就一顆平靜的,非常健全非常清明的心;慾望與命運又是非常調和,使她很快樂。這是人生最美麗的階段;但由意大利的光明與和平培養起來的她的拉丁精神,依舊保持着那種恬靜的音樂氣息。很自然的,她在巴黎社交場中有了勢力:她並不為之驚奇,而且懂得把這種勢力運用到有求於她的藝術事業與慈善事業中去,可是不居名義:因為她在鄉下別莊內所消磨的無拘無束的童年,始終給她留下獨立不羈的性格,覺得社會又有趣又可厭;但她能適應自己的地位,用一副表示善意與殷勤的笑容來遮蓋她的厭煩。

她沒忘記她的好朋友克利斯朵夫。當年不聲不響的抱着天真的愛的女孩子,固然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葛拉齊亞是個極有理性而全無荒唐的幻想的女人,對於自己幼年時代的誇大的感情覺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這些往事,她照舊很激動。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回憶的確是她一生最純潔的歲月的回憶。她聽到他的姓名就感到愉快;他每次的成功都使她非常高興,好似其中也有她的一分:因為他的成就是她早已預感到的。她來到巴黎以後就想法尋訪他,邀請他,在請柬上加註她少女時代的名字。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把請柬往紙簏里扔掉了。她並不生氣,繼續暗暗的留神他的工作,甚至也探聽他的生活狀況。最近使報紙上抨擊克利斯朵夫的筆戰突然停止的,便是由於她的力量。淳樸的葛拉齊亞和報界沒有多大交際;但為了幫助一個朋友,她能夠運用狡猾的手段,籠絡那些她最不喜歡的人。她把狺狺狂吠的報紙經理請來,略施小技就使他大為顛倒;她滿足了他的自尊心,把他收拾得服服貼貼;僅僅在無意之間提了一句,表示人家對克利斯朵夫的攻擊很可詫異也很可鄙,那攻擊就立刻中止了。經理把預定在第二天刊出的一篇謾罵的文字臨時抽掉;執筆的記者請問他理由,反而挨了一頓罵。他還更進一步,吩咐他的走狗之一在十五天內製造一篇熱烈恭維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結果當然是照辦,文字的確寫得很熱烈,可也是荒謬絕倫。她又發起在大使館內舉行幾個演奏克利斯朵夫作品的音樂會,更因為知道他有心提拔賽西爾,也就幫助那年輕的女歌唱家顯露頭角。末了她利用和德國外交界的友誼,慢慢的用着巧妙的手腕,使當局注意到被德國判罪的克利斯朵夫。她無形中促成了一種輿論,準備向德皇要求特赦,讓一個為國增光的藝術家能夠回去。又因為這個特赦不能希望立刻實現,她設法使人家答應克利斯朵夫回故鄉去逗留兩天而假作痴聾。

而克利斯朵夫,一向感到有一個看不見的朋友在保護他而始終不知道是誰的,此刻才在鏡中對他微笑的聖·約翰臉上辨認出來。

他們談着過去。究竟談些什麼,克利斯朵夫也不大知道。他既看不見所愛的人,也聽不見所愛的人。一個人真愛的時候,甚至會想不到自己愛着對方。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她在面前:這就夠了。其餘的都不存在了……

葛拉齊亞停止了說話。一個很高大的青年,長得相當美,很有風度,不留鬍子,頭髮已經禿了,帶着一副厭煩而輕蔑的神氣,從單眼鏡里打量着克利斯朵夫,一邊又高傲又有禮貌的彎着身子。

“這位便是我的丈夫,”她說。

客廳里的聲音又聽到了。心裏的光明熄滅了。克利斯朵夫頓時心中冰冷,不聲不響的答着禮,馬上告退。

這些藝術家的心靈,和統治他們感情生活的那種幼稚的原則,真是太可笑,太苛求了!這位朋友從前愛他的時候是被他忽視的,他多少年來一向沒想起的;如今才跟她重遇,他就覺得她是他的,是他的實物了;倘若別人把她佔有了,那是從他那裏搶去的;她自己也沒有權利委身於另外一個人。克利斯朵夫並沒覺察自己有這些情緒。但他那個創造的精靈代他覺察了,使他在這幾天內產生了幾支把苦惱的愛情描寫得最美的歌。

他隔了許多時候沒去看她口奧里維的痛苦和健康問題老是把他糾纏着。終於有一天,找到了她留下的地址,他決心去了。

走在樓梯上,他聽見工人們敲鎚子的聲音。穿堂里很雜亂的堆着箱龕。僕役回答說伯爵夫人不能見客。克利斯朵夫大為失意的留了名片,想下樓了,不料僕人又追上來,一邊道歉一邊請他進去。克利斯朵夫被帶到一間客室里,地毯已經拿掉了卷在一旁。葛拉齊亞浮着光輝四射的笑容迎上前來,又快樂又興奮的伸着手。他同樣快樂而激動的握着她的手,吻了一吻。

“啊!”她說,“你能夠來,我快活極了!我真怕不能再見你一面就走了!”

“走了?你要走了?”

陰影又罩了下來。

“你瞧,”她指着室內凌亂的情形;“本星期末,我們就要離開巴黎了。”

“離開多少時候呢?”

她做了個手勢:“誰知道?”

他迸足了氣力說話,喉管已經在抽搐了。

“上哪兒去呢?”

“美國。我的丈夫調到駐美大使館去當一等秘書。”

“那末,那末,那末……”他嘴唇發抖了,“……就此完了嗎?”

“朋友!”她被他的聲音感動了。“不,並不完了。”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他眼中含着淚。

“朋友!”她又叫了一聲。

他把手矇著眼睛轉過身去,想遮掩他的情感。

“別難過啊,”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這時他又想到那個德國小姑娘。他們倆都不作聲了。

“為什麼你來得這麼晚?”她終於問道。“我想法要見你。你可從來沒迴音。”

“我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告訴我,是你幫助了我多少次而我沒有猜到嗎?……是靠了你的力量我能夠回到德國去的嗎?是你做了我的好天使在暗中護衛我嗎?”

她回答:“我很高興能為你盡些力。我應當報答你的多着呢!”

“什麼?我又沒幫過你忙。”

“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少好處。”

於是她講起童年在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時代,由於他的音樂,她發見了世界上一切美妙的東西。慢慢的,帶着點興奮的情緒,她又顯明又含蓄的,說起當年參與克利斯朵夫被人大喝倒彩的音樂會,她對這音樂會的感觸與悲哀,說出她怎樣的哭,怎樣的寫信給他而沒有迴音,因為他沒收到。克利斯朵夫聽着,把現在對着這個嫵媚的臉龐所感到的溫情與激動,統統移注到過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們天真的談着話,覺得非常親切,非常快樂。克利斯朵夫一邊說一邊握着葛拉齊亞的手。突然之間他們倆都不作聲了:葛拉齊亞發覺克利斯朵夫愛着她,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發覺了……

從前葛拉齊亞愛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注意。如今克利斯朵夫愛着葛拉齊亞,而葛拉齊亞對他只有一種恬靜的友誼了:她愛着另外一個。好比兩架生命的鐘:這一座比那一座走得快了一點,就可以使雙方全部的生涯改觀…

葛拉齊亞把手縮回去,克利斯朵夫也不勉強抓着。他們不聲不響的呆坐了一會。

然後葛拉齊亞說了聲:“再見。”

克利斯朵夫又嘆道:“這樣就完了嗎?”

“也許這樣倒更好。”

“在你動身以前,我們不能再見了嗎?”

“不能了,”她說。

“我們什麼時候再能相會呢?”

她作了一個惆悵的困惑的手勢。

“那末我們這次相見有什麼意思呢?”克利斯朵夫說。

但一看到她埋怨的目光,他立刻補充:“啊,對不起,我這話是不應該的。”

“我永遠會想念你的,”她說。

“可憐!我連想念你都不能。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的生涯。”

她平心靜氣的用幾句話把平時的生活告訴了他,描寫她過日子的方式。她提到她和她的丈夫,始終堆着那副親切的美麗的笑容。

“啊!”他心中有點嫉妒的說,“你愛他嗎?”

“愛的,”她回答。

他站起身來。

“再會了。”

她也站起來。這時他才發覺她懷着身孕,心中立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溫柔,妒忌,和熱烈的憐憫。她把他送到小客廳門口。他轉過身來,向朋友的手傴着身子,親了長久。她一動不動,半闔着眼睛。終於他抬起身子,望也不望一下,很快的走了出去。

……那時誰要問我什麼,

我唯有裝着謙卑的臉,

只回答他一個字:

愛。

那天是諸聖節。外邊是陰沉的天和寒冷的風。克利斯朵夫在賽西爾家。賽西爾站在孩子的搖籃旁邊,順路來探望的亞諾太太探着身子瞧着。克利斯朵夫獨自在那裏出神。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幸福,可並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陽!我用不着看到你才能愛你!便是在陰暗中發抖的冗長的冬季,我的心仍舊充滿着你的光明;我的愛情使我感到溫暖:我知道你在這裏……

賽西爾也在幻想。她打量着孩子,居然相信這是她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力量,能創造生命的幻想,真應該祝福你啊!生命……什麼是生命?它並不是象冷酷的理智和我們的肉眼所見到的那個模樣,而是我們幻想中的那個模樣。生命的節奏是愛。

克利斯朵夫望着賽西爾,眼睛很大而帶點村野的臉上閃耀着母性的本能,——比真正的母親更純粹的母親。他又望着亞諾太太溫柔而疲倦的臉。他在這張臉上看到,象一本打開的書一樣清楚,看到這個做妻子的生活中隱藏着多少的甜酸苦辣,雖然人家一點沒猜疑到,有時卻和朱麗葉或伊索爾特的愛情同樣富於喜樂與痛苦的滋味。但她的這種喜樂與痛苦更近於宗教的偉大……

人事的與神事的結合=配偶

他想,一個人的幸與不幸並不在於信仰的有無;同樣,結婚與不結婚的女子的苦樂,也並不在於兒女的有無。幸福是靈魂的一種香味,是一顆歌唱的心的和聲。而靈魂的最美的音樂是慈悲。

這時奧里維走進來了。他動作很安詳,藍眼睛裏頭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對孩子微微笑着,跟賽西爾和亞諾太太握了握手,開始安安靜靜的談話。他們都用着親熱而詫異的態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着滿腔悲苦把自己幽閉着的孤獨中間,好似一條躲在窠里的青蟲,艱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後,終於把他的苦難象一個空殼似的脫下了。他怎樣的自以為找到了一個美妙的目標來貢獻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從此他對於生命只關切一點,便是把生命作犧牲;而從他心中捨棄了生命的那一天起,生命就重新有了光彩:這是必然之理。朋友們都望着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麼事,又不敢動問;但他們覺得他是解脫了,他心中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遺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走向鋼琴,和奧里維說:“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給你聽?”

“勃拉姆斯?”奧里維說。“你現在彈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諸聖節,對誰都應當寬恕,”克利斯朵夫說。

為了免得驚醒孩子,他放低着聲音唱着蘇勃地方的一支老歌謠中的幾句:

我感謝你曾經愛過我,

希望你在別處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奧里維叫了起來。

克利斯朵夫把他緊緊的摟在懷裏:“好了,我的孩子,咱們運氣不壞。”

他們四個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圍,不做一聲。要是有人問他們想些什麼,——那末,他們臉上表示着謙卑的神氣,只回答你一個字:

——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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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約翰·克利斯朵夫8:女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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