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約翰·克利斯朵夫8:女朋友們》(

第三十章《約翰·克利斯朵夫8:女朋友們》(

第三十章《約翰·克利斯朵夫8:女朋友們》(2)

克利斯朵夫和此刻卜居在外省的奧里維通信,想靠書信來繼續他們從前產量豐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優美的詩歌,和日常的思想行動有密切關係、象德國的老歌謠那樣的,例如聖書或印度詩歌中的片段,宗教的或倫理的頌歌,自然界的小景,關於愛情的或天倫的感情,清晨,黃昏與黑夜的詩歌,適合一般淳樸而健全的心靈的東西。每支歌只消四句或六句就行,表情要極樸素,用不着發揮得如何高深,用不着精鍊的和聲,你們那些冒充風雅的人的賣弄本領對我是沒用的。希望你愛我的生命,幫助我愛自己的生命!替我寫些《法蘭西的祈禱》罷。咱們應當找些明白曉暢的曲調。所謂藝術的語言,我們應當避之唯恐不及,那是象今日多少音樂家的作品一樣,變了一個階級專用的術語。應當有勇氣以人的立場而非以藝術家的立場說話。瞧瞧前人的作品罷。十八世紀末期的古典藝術,就是從大眾的音樂語言中來的。如葛呂克,如一般創造交響樂的作者,初期歌謠的作家,他們的樂句和罷哈與拉慕的精鍊高深的句子比較起來,有時會顯得平淡庸俗。但就是這種本地風光的背景造成了偉大的古典作者的韻味與通俗性。它們是從最簡單的音樂形式,從歌謠里來的;這些日常生活里的小小的花朵,深深的印在莫扎爾德或韋勃的童年的心上。——你們不妨效法他們,寫作一些為大眾的歌曲。以後你們再創作交響樂。越級有什麼用?金字塔不是從頂上造起的。你們現在的交響樂只是一些沒有軀幹的頭顱。噢,美麗的思想,你們得有一個身體啊!必須有幾代耐性的音樂家和群眾親近。一個民族的音樂決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立起來的。

克利斯朵夫不但把他的原則應用於音樂,並且還鼓勵奧里維在文學方面實行:

“現在的作家,”他說,“努力描寫一些絕無僅有的人物,或是在健全的大眾以外,只有在不正常的人群中才有的典型。既然他們自願站在人生的門外,那末你用不着管他們,你自己向著有人類的地方去罷。對普通的人就得表現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還要深,還要廣。我們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着無窮的世界。無窮是每個人都有的,只要他甘於老老實實的做一個人,不論是情人,是朋友,是以生兒育女的痛苦換取光榮的婦女,是默默無聞的犧牲自己的人。無窮是生命的洪流,從這個人流到那個人,從那個人流到這個人……你寫這些簡單的人的簡單的生活罷,寫這些單調的歲月的平靜的史詩罷,一切都那麼相同又那麼相異,從開天闢地起,一切都是同一母親的子女。你寫得越樸素越好。切勿學現代藝術家的榜樣,枉費心力去尋求微妙的境界。你是向大眾說話,得運用大眾的語言。字眼無所謂雅俗,只有把你的意思說得準確不準確。不論你做什麼,得把自己整個兒放在裏頭:保持你的思想,保持你的感覺。文學應當跟從你心靈的節奏。所謂風格是一個人的靈魂。”

奧里維贊成克利斯朵夫的意見;但他用着懷疑的口氣說:

“一部這樣的作品可能是美的;但它永遠到不了那些能夠讀這等作品的人眼裏。批評界在半路上就把它壓下去了。”

“你老是這套法國小布爾喬亞的說法!”克利斯朵夫回答。“你擔心批評界對你的作品作何感想!……告訴你,那些批評家只知道記錄成功或失敗。你只要成功就行了!……我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你也得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但奧里維不放在心上的東西正多着呢!他可以不需要藝術,不需要克利斯朵夫。那時他只想着雅葛麗納。

他們只知有愛情,不知有其他;這種自私的心理在他們周圍造成一片空虛,毫無遠見的把將來的退路都給斷絕了。

在初婚的醉意中,兩顆交融的生命專心一意的只想彼此吸收……肉體與心靈的每個部分都在互相接觸,玩味,想彼此參透。僅僅是他們兩人就構成了一個沒有規則的宇宙,一片混沌的愛,一切交融的成分簡直不知道彼此有什麼區別,只管很貪饞的你吞我,我吞你。對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們銷魂盪魄,而所謂對方其實還是自己。世界對他們有什麼相干?有如古代的兩性人在和諧美妙的夢裏酣睡一般,他們對世界閉着眼睛,整個的世界都在他們身上。

噢,白天,噢,黑夜,你們織成了同一片夢境,你們這些象美麗的白雲般飛逝的時間,在眩暈的眼中只現出一道光明的軌跡,——還有令人感到春倦的溫暖的氣息,肉體的暖意,愛情的沉醉,貞節的淫亂,瘋狂的摟抱,嘆息與歡笑,喜極而泣的眼淚,——噢,微塵般的幸福,你還留下些什麼呢?……我們的心簡直想不起你了:因為你在的時候,時間是不存在的。

歲月如流,老是同樣的日子……甜蜜的黎明……兩個緊緊摟抱的肉體從睡眠的深淵中同時浮起來;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睜開眼來,又相見了,又親吻了……平旦清明之氣使身體上的熱度退了下去……無窮的歲月只有酣暢迷惘的感覺,其中還有黑夜的甜美在嗡嗡作響……夏日的午晝,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蕭蕭的白楊底下出神……幽美的黃昏,雙雙挽着手在明朗的天空下迴向愛情的床席。風吹着叢樹的葉子,明凈如水的天上,象鵝毛般浮着一輪銀色的月。一顆星掉下來,殞滅了,——使你心中一震……一個世界無聲無息的吹掉了。路上,在他們旁邊,難得閃過一些默默無聲的影子。城裏的鐘聲報告明天的佳節。他們停了一會,她緊緊靠着他,默然無語……啊!但願生命就象這時候一樣,一動不動的……她嘆了口氣說:

“我為什麼這樣愛你呢?……”

在意大利旅行了幾星期之後,他們在法國西部的一個城裏安頓下來,奧里維在那兒有個中學教員的位置。他們差不多謝絕賓客,對什麼都不關心。等到不得不出去拜客的時候,他們毫無顧忌的對人很冷淡,使有些人不快,使有些人微笑。所有的閑言閑語只在他們身上滑過,毫無作用。他們跟一般新婚夫婦一樣的傲慢,神氣彷彿說:

“哼,你們,你們才不知道呢……”

在雅葛麗納那張俊俏而有點氣惱的臉上,在奧里維的快樂的,心不在焉的眼中,顯然透露出這樣的意思:

“你們多討厭!……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清靜呢?”

哪怕在眾人面前,他們也是我行我素。人們常常會發見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眉目傳情。他們用不着彼此瞧望就能看到對方;兩人微微笑着,知道彼此同時想着同樣的念頭。等到從應酬場中出來,他們簡直快活得直叫直嚷,做出種種痴兒女的狂態,彷彿只有八歲。他們說著傻話,互相用古怪的名字稱呼。她把奧里維叫做奧里佛,奧里丸,奧里芳,法南,瑪米,……竭力裝做小女孩子的模樣。她要同時成為他的一切,又是母親,又是姊妹,又是妻子,又是情人,又是情婦。

她不但以分享他的快樂為滿足,還要實行自己從前許的願,分擔他的工作:這也是一種遊戲。初期,她又好玩又熱心的幹着,因為工作在她這樣的女人是件新鮮的玩藝兒,所以對最枯索的事也感到興趣:圖書館裏的抄寫,翻譯無味的書,都變了她生活計劃中的一部分。她理想的生活不就是純潔,嚴肅,全部貢獻給共同的、高尚的思想與勞作的嗎?只要有愛情的光輝照着,一切都很好;因為她只想着他,而不是想着她所作的事。最奇怪的是,凡是她這樣作出來的一切都作得很好。她的頭腦,對於那些在一生中別的時間決不能勝任的抽象的讀物,都能毫不費力的應付,愛情使她整個的人脫離了俗世;她自己可不覺得,好比一個夢遊病者在屋頂上走着,非常的安閑,什麼都看不見,只管做着她的嚴肅而快樂的夢……

過了一響,她開始看到屋頂了,可並不驚慌,只盤問自己在屋頂上幹什麼,便回進了屋子。工作使她厭煩了。她以為它影響了愛情。那當然是因為她的愛情已經不及從前熱烈。但表面上還看不出什麼。他們倆一刻都不能分離,競自閉門謝客,所有的應酬都不去了。他們討厭別人對他們的感情,討厭自己的工作,討厭一切打擾他們愛情的事。和克利斯朵夫的通信也減少了。雅葛麗納不喜歡他:他彷彿是個情敵,代表奧里維過去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是完全沒有她的分的。克利斯朵夫在奧里維的生活中越佔地位,她本能上越想搶掉那個地位。她並不存心,只暗中使奧里維跟他的朋友疏遠,她取笑克利斯朵夫的態度,面貌,寫信的體裁,藝術方面的計劃;她這麼做並沒有惡意,也不弄手段:那是忠厚的天性使她避免了的。奧里維聽了她的批評覺得好玩,也不覺得有何居心;他自以為愛克利斯朵夫的心始終不滅,但此刻所愛的只限於克利斯朵夫那個人了;而這是在友誼中沒有多大作用的;他沒發覺自己漸漸的不了解他,不再關切他的思想,不再關切使他們從前心心相印的英勇的理想主義。對於一顆年輕的心,愛情這股味道真是太濃了,和它比較之下,什麼信仰都會顯得沒有意思。愛人的肉體,以及在這個神聖的肉體上面體會到的靈魂,代替了所有的學問,所有的信仰。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人看着別人熱愛的理想,看着自己從前熱愛過的理想,只覺得可憐可笑。關於轟轟烈烈的生活和艱苦的努力,他只看到一剎那的鮮花,以為是千古不朽的東西……愛情把奧里維吞掉了。最初他的幸福還有力量用嫵媚的詩歌來表現自己。後來連這個也顯得空虛而侵佔了愛情的時間了!而雅葛麗納也象他一樣,除了愛情以外,把一切生活的意義都竭力摧毀,殊不知大樹一例,藤蘿般的愛情也就失去了倚傍。這樣,他們倆就在愛情中互相毀滅。

可憐一個人對於幸福太容易上癮了!等到自私的幸福變了人生唯一的、目標之後,不久人生就變得沒有目標。幸福成為一種習慣,一種麻醉品,少不掉了。然而老是抓住幸福究竟是不可能的……宇宙之間的節奏不知有多少種,幸福只是其中的一個節拍而已;人生的鐘擺永遠在兩極中搖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極:要使鐘擺停止在一極上,只能把鐘擺折斷……

他們嘗到了安樂的煩悶,需要刺激的感覺越來越不知厭足。甜蜜的光陰減低了速度,變得軟弱無力,象沒有水分的花一般黯然失色了。天空老是那麼藍,可已經沒有清晨那種輕快的空氣。一切靜止;大地緘默。他們孤獨了,正如他們所願望的那樣。——可是他們不勝悲傷。

一種說不出的空虛的情緒,一種並非沒有魅力的渺茫的煩惱出現了。他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模模糊糊的感到不安。他們多愁善感,近乎病態;神經在靜寂中緊張起來,一遇到最輕微的意外的擊觸,就會象樹葉般發抖。雅葛麗納無端端的流着眼淚;雖然她以為是愛極而泣,其實並不是的。結婚以前的幾年,她那麼緊張,熱烈,苦惱,一朝達到了而且超過了目的,她的生命力就突然停止活動,而一切新的行動——或許連一切過去的行動在內——也忽然顯得毫無意義:這種情形使她莫名其妙的感到困惑與消沉。她自己不肯承認,以為是神經疲倦所致,便勉強笑着;但她的笑和她的哭同樣帶着不安的意味。她鼓足勇氣想再去於以前的工作。不料她馬上不勝厭惡的扔下了,甚至還弄不明白以前怎麼會對這樣無聊的事感到興趣的。她又勉強出去交際,也同樣沒結果:習慣已深,她再也受不了平庸的人物與無聊的談話;這些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她卻只覺得鄙俗不堪,便守着丈夫孤獨下去,同時還拿這些不幸的嘗試硬教自己相信:人生除了幸福以外竟是一無足取。有一晌她果然比什麼時候都更沉溺於愛情了。但那純粹是意志的力量。

不象她那麼狂熱但更溫柔的奧里維,比較不容易受這些煩悶侵擾;他本人只覺得偶然有點兒說不出的顫抖。並且他的愛情在某種程度內也受着日常事務——他不喜歡的職業——的限制而不至於完全消耗。但他既然非常敏感,愛人心中所有的動靜都會在他心中引起反應,那末雅葛麗納暗地裏的困惑當然要傳染給他了。

一個天氣美好的下午,他們在野外溜達。出門以前,兩人都覺得這次的散步一定是很愉快的。周圍的一切都有笑意。不料才走了幾步,一種陰沉的,令人睏倦的憂鬱忽然湧上心頭。他們沒法談話,可勉強談着:每個字都使他們感到空虛。散步完了,他們象木偶似的一無所見,一無所感,非常悲傷的回家。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屋子裏只顯得空虛,黑暗,寒冷。為了避免看到對方,他們並不馬上點燈。雅葛麗納走進卧室,帽子跟大衣都不脫,逕自默默的靠窗坐下。奧里維在隔壁靠着書桌站着。兩間屋子中間的門打開在那裏,彼此離得很近,連呼吸都能聽到。兩人在半明半暗中悄悄的哭了,哭得很傷心。他們掩着嘴,不讓自己出聲。最後奧里維沉痛的叫了聲:“雅葛麗納……”

雅葛麗納咽着眼淚回答:“怎麼呢!”

“你不來嗎?”

“我來了。”

她脫了大衣,洗了臉。他點起燈來。過了幾分鐘,她進來了。兩人不敢相視,知道彼此都哭過了。他們不能互相安慰:因為各人都明白是為的什麼。

終於到了一個時候,他們倆不能把胸中的苦悶再隱藏下去。因為大家不願意承認其中的原因,便想法另外找一個原因,那當然是不難的。他們認為一切都是枯索的內地生活造成的。這一下他們寬慰了!朗依哀先生知道女兒對於刻苦的生活厭倦了,並不怎麼驚奇。他託了政界的朋友把女婿調到巴黎來。

一聽到好消息,雅葛麗納快活得跳起來,覺得過去的幸福又回來了。一朝要離開的時候,這個可厭的地方倒反顯得親切可愛;這兒留着他們多少愛情的紀念!最後幾天,他們盡量去搜尋那些遺迹,心裏又惆悵又感動。恬靜的原野是看見他們幸福過來的。他們聽見心中有個聲音喁喁的說著:“你留下的東西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將來的遭遇嗎?”

動身前夜,雅葛麗納哭了。奧里維問她為什麼。她不願意回答。他們拿起一張紙寫道:——(平時他們怕自己說話的音調引起誤會,常常用這個辦法。)——

“親愛的小奧里維……”

“親愛的小雅葛麗納……”

“我為了要離開而很難過。”

“離開哪兒呢?”

“離開我們相愛的地方。”

“上哪兒去呢?”

“到我們要更老的地方去。”

“到我們偕老的地方去。”

“可是不會再這樣的相愛了。”

“只有更愛。”

“誰知道?”

“我知道。”

“我非要更相愛不可。”

於是他們在紙尾畫著兩個圓圈,表示兩人擁抱。隨後她抹着眼淚,笑了,把他穿扮得象亨利三世的愛人一般,頭上戴着她的便帽,身上披着高領的白坎肩,使奧里維的頭活象一顆楊梅。

在巴黎,他們又遇到了親朋故舊,覺得這些人都跟離開的時候不同了。一聽到奧里維來到的消息,克利斯朵夫馬上高興非凡的趕來。奧里維也同樣的高興。可是一見之下,他們都意想不到的發窘。兩人都想提起精神來,只是沒用。奧里維很親熱,但多少有點改變了;克利斯朵夫很清楚的感覺到。一個結婚以後的朋友,無論如何不是從前的朋友了。男人的靈魂現在羼入了一些女人的靈魂。克利斯朵夫在奧里維身上到處發見這種痕迹:眼睛有些不可捉摸的光彩,嘴唇有些從前沒有的褶痕,聲音與思想也有些新的抑揚頓挫。奧里維自己沒覺得,倒反奇怪克利斯朵夫和從前大不同了。當然他不至於以為是克利斯朵夫改變,承認是自己改變;在他看來,這是跟着年齡來的正常的演變。他還詫異克利斯朵夫沒有先前的進步,責備他始終保持着那些思想,那是他以前非常重視而現在認為幼稚與老朽的。因為奧里維的心給一個陌生人佔據了,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和這個外來的靈魂格格不入。這種感覺在雅葛麗納也參加談話的時候特別明顯:那時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之間隔着一重冷言冷語的幕。可是大家都竭力掩藏心中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繼續到他家裏去。雅葛麗納無邪的向他放幾下冷箭,他不以為意。但他回去以後很難過。

到巴黎以後的最初幾個月,為雅葛麗納是相當快樂的時期,所以為奧里維也是的。她先是忙於佈置新居。他們在巴西區一條老街上找了一所可愛的小公寓,窗外有一方小花園。傢具與糊壁紙的選擇足足花了她幾個星期。雅葛麗納拿出全副精神,甚至把熱情都放了上去,彷彿她永久的幸福就靠幾口舊櫥的顏色與形狀似的。然後她對於父親,母親,朋友,作了一番新的認識。因為她在沉醉於愛情的那一年把他們完全忘了,這一下倒是真正的新發見;尤其因為,象她的靈魂滲入了奧里維的靈魂一樣,奧里維的靈魂也滲入了她的靈魂,所以她對舊時的熟人不免用新的眼光來看。她覺得這些人比從前有意思得多。最初,相形之下,奧里維還不如何遜色。把他和親朋故舊放在一起,雙方都相得益彰。他的沉潛韜晦,半明半暗的詩意,使雅葛麗納在那些只求享樂、炫耀,討人喜歡的浮華人物身上發見更多的魅力;另一方面,他們可愛而危險的缺點,——因為她是這個社會出身,所以認識得格外清楚,——使她更賞識丈夫的忠誠可靠的心。她喜歡作這些比較,而且喜歡老是比較下去,以便證明她的選擇着實不錯。——但比較到後來,她有時竟不明白為什麼作了這個選擇了。幸而這種時間並不長久。甚至她因之感到內疚,而事後對奧里維也比任何時期都更溫柔。然後她重新再來。等到她這一套成了習慣,便不覺得有趣了;比較的結果,慢慢的使兩種相反的人物不象從前那樣相得益彰,而開始衝突起來。她私下想,奧里維倘使有一些她此刻在那些巴黎朋友身上所賞識的優點,甚至於缺點,豈不是更好?她嘴上絕對不跟奧里維提;但奧里維感覺到她用苛刻的目光打量他,心裏覺得又不安又屈辱。

雖然如此,他對雅葛麗納還沒失去愛情給他的優勢;青年夫婦的溫柔與勤勉的生活還可繼續得相當長久,要是沒有特殊的事故把他們的境況改變,把那勉強維持在那裏的平衡破壞的話。

我們這才覺得財神是最大的敵人……

朗依哀太太的一個姊妹故世了。她是一個有錢的實業家的寡婦,無兒無女,全部的財產都轉移到朗依哀家裏。雅葛麗納的財富增加了一倍以上。遺產來的時候,奧里維記起了克利斯朵夫那番關於財富的話,便說:“沒有這筆財產,我們也過得很好;也許錢多了反而有害處。”

雅葛麗納取笑他:“傻子!這也會有害嗎?何況我們可以不改變生活。”

表面上生活固然照舊。因為照舊,以致過了一些時候,雅葛麗納抱怨錢不夠了;那顯然是有些事情已經改變了。事實上,收入多了三倍,還是全部花光,也不知花在哪裏的。他們簡直不懂以前是怎麼過活的了。錢象水一般的流出去,被無數新添出來而馬上成為日常必不可少的用度吞掉。雅葛麗納結識了一批有名的裁縫,把從小熟識的上門做活的女裁縫辭退了。從前戴的是不費多少材料就能做得很美的四個銅子的小帽子,穿的是並不十全十美,但反映着自己的嫵媚,有些自己氣息的衣衫:這些日子現在都完了。周圍所有的東西原來都有種溫暖親切的情調,現在一天天的減退。她身上的詩意消失了,變得庸俗了。

他們換了一個公寓。從前費了多少心血,多麼高興佈置起來的屋子,顯得狹窄難看了。那些反映一個人的心靈的,樸素的小房間,窗外搖曳着清瘦的樹影的景緻,現在不需要了;他們另外租了個寬大的,舒服的,屋子分配得很好的,可是他們不喜歡而且沒法喜歡的,煩悶得要死的公寓。熟悉的舊東西代之以陌生的傢具與糊壁的花綢。往事在這兒是毫無地位的。最初幾年共同生活的印象從腦海里給掃出去了……!對於夫婦,最不幸的是他們和過去的愛情的連繫一朝被斬斷。因為接着初期的溫情必有一個精神沮喪的時期,那時一個人只有靠過去的回憶才能撐持。用錢的方便使雅葛麗納在巴黎,在旅途上——(現在他們時常旅行了),——接近了一般有錢而無用的人物,和他們交往的結果,使她瞧不起其餘的人,瞧不起勞作的人。以她奇妙的接受能力,她立刻和那些貧弱而腐敗的心靈同化。要她抵抗是辦不到的。一想到人家能夠——而且應該——在盡了日常生活的責任之後,在平凡的環境中得到幸福,她立刻表示氣惱,認為那是“布爾喬亞的下賤”。她甚至對自己過去在愛情中慷慨獻身的行為也不了解了。

奧里維沒有力量奮鬥。他也改變了。他辭掉了教職,再沒有非做不可的作業。他只是寫作;生活的平衡因之也有了變動。至此為止,他因為不能完全獻身於藝術而痛苦。如今他可以完全獻身於藝術的時候,卻縹縹渺渺的象在雲霧中一樣。倘使藝術沒有一樁職業維持它的平衡,沒有一種緊張的實際生活作它的倚傍,沒有日常任務給它刺激,不需要掙取它的麵包,那末藝術就會喪失它最精銳的力量和現實性。它將成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象一批最偉大的藝術家表現的)——人間苦難的神聖的果子……奧里維嘗到了有閑的滋味,老想着“一切皆空”的念頭,什麼也不來壓迫他了:他丟下了筆,遊手好閒,迷了方向。他和自己出身的階級,和那些耐着性子,不怕艱苦,披荊斬棘的人,失去了接觸。他走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覺得不大自在,可也並不討厭。他以懦弱、可愛、好奇的性格,欣然玩味着這個並非沒有風趣,可是動搖不定的社會;他不覺得自己已經受着它的熏陶:他的信念不象從前那麼堅定了。

可是他的轉變不及雅葛麗納的迅速。女人有種可怕的特長,能夠一下子完全改變。一個人的這些新陳代謝的現象,往往使愛他的人吃驚。但為一個不受意志控制而生命力倒很強的人,朝三暮四的變化是挺自然的。那種人好比一道流水。愛他的人要不被它帶走,就得自己是長江大河而把它帶走。兩者之中不論你挑哪一種,總之得改變。這的確是危險的考驗;你只有向愛情屈服過以後才真正認識愛情。在共同生活的最初幾年中,生活的和諧非常脆弱,往往只要兩個愛人之中有一個有些極輕微的轉變,就會把一切都毀掉。而遇到財產或環境突然有大變化的時候,情形更危險。必須是極堅強的人或是極洒脫的人才抗拒得了。

雅葛麗納和奧里維既不堅強,亦不洒脫。他們看見彼此都換了一副模樣,熟悉的面貌變得陌生了。在發見這種可悲的情形的時候,他們為了怕動搖愛情而互相躲藏;因為兩人始終是相愛的。奧里維可以借正常的工作來逃避,工作對他有鎮靜的作用。雅葛麗納卻是無所隱遁。她一事不做,老是賴在床上,或是長時間的梳妝,幾小時的坐着,衣衫穿了一半,一動不動的在那裏出神;同時有種說不出的悲哀一點一滴的積聚起來,象一層冰冷的霧。她固執的想着愛情,沒法把念頭轉向別處……愛情!它作着自我犧牲的時候才是人生最了不得的實物。倘使它僅僅是對於幸福的追求,那末它是最無聊的,最欺人的東西……而雅葛麗納除了追求幸福以外,不能想像人生還有其他的目的。在意志堅強的時間,她勉強去關切旁人,關切旁人的苦難,可是辦不到。旁人的痛苦使她感到一種無可抑制的厭惡;她的神經使她不能看到痛苦的景象,甚至連想都不能想。為了向自己的良心有個交代,她曾經有兩三次做了幾件好事,結果並不高明。

“你瞧,”她對克利斯朵夫說,“一個人心裏想行善,結果反作了惡。還是不做為妙。我的確沒有這種緣分。”

克利斯朵夫望着她,想到他偶爾碰到的某個女朋友,明明是自私的,輕佻的,不道德的,不能有真正的溫情的,但她一看見人家受苦,不論是不相干的或不相識的,馬上會有?種母性的同情。哪怕是最髒的看護工作也嚇不倒她:甚至最需要她作克制功夫的照顧,她反而感到特別的樂趣。她自己不以為意:似乎她心裏有股模糊的理想的力,在這兒發泄了出來;她的靈魂在生活中別的場合明明是麻痹的,到了這種難得的時間卻振作起來了;減少一些旁人的痛苦使她心裏非常舒服,那時的快樂差不多是過分的。——這個本性自私的女子所表現的仁慈不能說是德,本性善良的雅葛麗納所表現的自私不能說是惡;那對兩人都是一種精神上的調劑。可是另外那個人更健康。

雅葛麗納絕對不能想到痛苦二字。她寧願死而不願受肉體上的痛楚,寧願死而不願喪失快樂的來源;美貌或青春。要是她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因為她對幸福抱着絕對的,荒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別人有了比她更多的幸福,她就認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並且也是德性。在她心目中,苦難簡直是種殘疾,她整個生活慢慢的都照着這個原則安排。她處女時代為了羞怯,把自己真正的性格用理想主義包裹着;現在這性格顯出來了。並且為了反抗過去的理想主義,她對一切都換了一副清楚而大膽的目光。無論什麼人或事,必需配合社會的輿論與生活的方便才會受到她重視。她的心情跟母親到了同樣的境界:她也按期上教堂去,不關痛癢的奉行宗教儀式。她不再操心真誠不真誠的問題:有的是其他更實際的煩惱;想到自己小時候那種帶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只覺得可憐可笑。——可是她今日注重實際的思想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義更實在,兩者都是自己強求的。她不是神明,不是野獸,只是一個煩惱的可憐的女人。

她煩惱,煩惱……因為煩惱的原因既非奧里維不愛她,也非她不愛奧里維,所以她更煩惱。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鎖了,閉塞了,沒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種時時刻刻變換的新的幸福,——其實象她這樣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這種兒童式的夢想。她跟多少別的女人,多少有閑的夫婦一樣,具備了一切幸福的條件而始終在那裏煩惱。他們都有錢,有着美麗的孩子,很好的身體;人也聰明,能夠欣賞美妙的東西;倘使要活動,要行善,要充實自己的與別人的生活,條件都齊備,而他們整天的抱怨,不是說他們不相愛,就是說他們愛着另一個人或不愛另一個人,——永遠只關切自己,關切他們的感情關係或性慾關係,關切他們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關切他們矛盾的自私自利,老是爭辯,爭辯,爭辯,扮着愛情的喜劇,痛苦的喜劇,結果竟信以為真……對於這等人,真該告訴他們:

“你們太無聊了。一個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條件還要怨天尤人,簡直是荒唐!”

同時也應該有人把他們的財產,健康,和一切他們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賦,統統剝奪!把這些自己不能解脫的,對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隸,重新戴上艱難的枷鎖和真正的痛苦的枷鎖!倘若他們非辛辛苦苦掙取自己的麵包不可,他們一定會很快活的吃下去的。而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們也不敢再拿痛苦來玩可厭的把戲了……

可是歸根結蒂,他們的確痛苦着。他們倆是病人,怎麼不教人可憐呢?——雅葛麗納的疏遠奧里維,和奧里維的沒有羈縻雅葛麗納,同樣是無辜的。她完全保持着天性。她不知道結婚是對天性的挑戰,早該料到天性會起來反抗,而自己應當預備勇敢的應戰的。她只發覺自己把事情看錯了,不勝惱恨。失意之下,她遷怒於她從前所愛的一切,仇視她從前所信仰的奧里維的信仰。一個聰明的女子,比男人更能夠在一剎那間憑着直覺體會到那些有關永恆的問題,但要她鍥而不捨的抓住就不容易了。抱着這種思想的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女子卻拿這種思想來做自己的養料,她吸收它,絕對不創造它。她的精神與感情不能自給自足,永遠需要新的養料。沒有信仰沒有愛的時候,她就從事於破壞,——除非她徼天之幸,能夠有那最高的德性;恬靜。

從前,雅葛麗納熱烈的相信以共同的信仰為基礎的結合,相信共同奮鬥、共同受苦,共同建造便是幸福。但這個信心,只有在受到愛情的陽光照射的時間,她才相信;太陽慢慢的落下去,她的信心就象一座陰沉的荒山矗立在空虛的天上;雅葛麗納覺得沒有氣力繼續她的行程了:爬到了山巔又有什麼用呢?山的那一邊又有些什麼呢?簡直是個大騙局!雅葛麗納再也弄不明白,奧里維怎麼會繼續受這些侵蝕生命的幻想欺騙;她以為他既不十分聰明,也沒多大生氣。她在他的空氣中感到窒息,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使她為了自衛而開始攻擊了。她還愛着奧里維,但她要把他的信仰破壞得千千凈凈,因為那些信仰是她的敵人;譏諷與肉慾都被她用作武器;她把自己的慾望和瑣碎的心事象藤蘿一般的纏繞他,希望把他做成自己的影子……而所謂“她自己”,不但不知道要些什麼,連自己是怎麼樣的人都弄不清!她覺得奧里維沒有成名對她是種屈辱,可不問他的不成名是對的還是不對的:因為她終於相信,歸根結蒂,一個人有沒有出息,有沒有才具,是靠名氣決定的。奧里維感覺到妻子對他這樣的懷疑,不禁大為喪氣。可是他竭力掙扎。象他那樣掙扎的人,過去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掙扎大半是毫無效果的。在這個勢力不均的鬥爭中間,被女子自私的本能利用來對抗男人靈智的自私的,是男人的軟弱,失意,和世故人情,——世故人情便是一個遮掩人生磨蝕和男人的懦弱的名辭。雅葛麗納與奧里維至少比一般的戰士高明多了。因為奧里維永遠不會欺騙自己的理想,不象普通的男人聽任懶惰、虛榮、混亂的愛情驅使,甘心否定自己的靈魂。而且倘若他做到了這一步,雅葛麗納也要瞧不起他。然而她在那種盲目的情形之下,竭力要毀滅奧里維的力量,不知這力量便是她的力量,是他們兩人的保障;她還憑着本能把支持這股力量的友誼也加以破壞。

自從他們得了遺產以後,克利斯朵夫覺得跟他們在一起有點格格不入。雅葛麗納故意在談話之間表現的冒充風雅和平凡的實際觀念,終於達到了目的。有時他憤慨之下,說些尖刻的話,使對方聽了生氣。但兩位朋友交情太深了,從來不因之有何芥蒂。奧里維無論如何不願意犧牲克利斯朵夫,同時又不能強制雅葛麗納跟自己一樣;他為了愛情,絕對不忍心使她痛苦。克利斯朵夫看到奧里維的苦衷,便自動引退了。他懂得自己在他們之間周旋不能對奧里維有何幫助,反而會妨害他,便想出種種借口和他疏遠;懦弱的奧里維居然接受了,可是他體會到克利斯朵夫所作的犧牲,心裏非常難過。

克利斯朵夫並不恨他。他想,人家說女人是半個男人,這話是不錯的。因為結了婚的男人只剩半個男人了。

他竭力把生活重新組織起來,希望能丟開奧里維,硬教自己相信分離是暫時的,可是沒用:他雖然樂觀,有時也很抑鬱。他過不慣一個人的生活了。當然,他在奧里維居住外省的期間已經是孤獨的了,但那時他有方法可以自慰,想到朋友是在遠處,會回來的。如今朋友回來了,卻比什麼時候都離得更遠。一朝失掉了幾年來和他的生活打成一片的溫情,他彷彿失掉了行動的意義。自從他愛了奧里維,所有的思想都脫離不了朋友。工作已不夠填補空虛:因為克利斯朵夫在工作中間慣於羼入朋友的影子。現在朋友對他冷淡了,克利斯朵夫就象一個失去平衡的人:為了恢復這個平衡,他需要另外找一股溫情。

亞諾太太和夜鶯始終對他很好。但這些精神安定的朋友那時為他是不夠的。

她們兩人似乎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哀傷,暗中對他很表同情。有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奇怪的看見亞諾太太到他家裏來。這是她破題兒第一遭來看他,神色有點騷動。克利斯朵夫不加註意,以為她是膽怯。她一聲不出的坐下。克利斯朵夫為了免得她發窘,便帶她參觀屋子;既然到處有奧里維的紀念物,兩人就不知不覺的提到奧里維。克利斯朵夫很高興的談着,絕對不透露他們之間的情形。但亞諾太太不禁用着憐憫的神氣望着他,問:“你們差不多不見面了,是不是?”

他以為她是來安慰他的,不由得惱了:他最討厭人家干預他的事,便回答說:“我們高興不見面就不見面。”

她紅着臉,說:“噢!我那句話並沒刺探你們的意思。:”

他後悔自己的粗暴,便握着她的手:“對不起。我老是怕人家攻擊他。可憐的孩子!他跟我一樣的痛苦……是的,我們不見面了。”

“他也沒寫信給你嗎?”

“沒有,”克利斯朵夫覺得不大好意思。

“人生多可悲啊!”亞諾太太過了一忽兒又說。

克利斯朵夫抬起頭來:“不,人生並不可悲。它不過有些可悲的時間。”

亞諾太太隱隱約約用着一種哀傷的口吻又道:“大家相愛了,又不相愛了。可見愛也是空的。”

“已經相愛過就行了。”

她又說:“你為他作了犧牲。要是你的犧牲能夠對所愛的人有些好處,倒也罷了。可是他並不因之更幸福!”

“我並沒犧牲,”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回答。“即使我犧牲,也是因為我樂於犧牲。這是沒有問題的。一個人就是作他應當作的事。要是不那麼作,他會痛苦的。犧牲這個字簡直荒謬極了!不知是哪些心路不寬的牧師,把一種憂鬱的、陰沉的觀念,跟犧牲攪在一起。彷彿一定要犧牲之後感到苦悶,你那犧牲才算有價值……見鬼!如果犧牲對你是悲哀的而不是快樂的,那末還是不要犧牲,你根本不配。一個人的犧牲,並非替人做苦工,而是為你自己。如果你在獻身的時候不覺得快活,還是去你的罷!你不配生活。”

亞諾太太聽着克利斯朵夫,對他望都不敢望。突然她站起來說:“再見了。”

這時他才想起她此來一定有什麼心裏的話告訴他,便說:“噢!對不起,我自私透了,老講着自己的事。再坐一會罷,好不好?”

“不坐了……謝謝你……”說完她走了。

他和亞諾太太隔了相當的時間沒見面。她既沒給他消息,他也不上她家去,也不上夜鶯家去。他很喜歡她們,可是怕談到使他悲哀的事。而且她們那種安靜平凡的生活,稀薄的空氣,暫時也對他不相宜。他需要看一些新人物,需要關心一件事,或是有什麼新的愛情使自己振作起來。

為了排遣心中的愁悶,他又上疏闊已久的戲院去。他覺得,對於一個想觀察熱情和記錄熱情的音樂家,戲院是一所極有意思的學校。

這並非說他對法國戲劇比他初到巴黎的時期更有好感。他除了不喜歡那些永久不變的、平板的、火暴的題材,老是分析愛情的那套心理學以外,還認為法國人的戲劇語言也是虛偽的,尤其在詩劇方面。他們的散文與韻文,跟民眾的活語言和民眾的特性都毫不相干。散文是一種做作的語言,上焉者象社交版記者的筆調,下焉者象粗俗的副刊文章。至於詩歌,恰如歌德所說的:“越是那些無話可說的人越喜歡寫詩。”

它是一種冗長的,裝腔作勢的散文;心中一無所感而勉強製造出來的形象,使一切真誠的人都覺得是謊言。克利斯朵夫並不把這些詩劇看得比靡靡之音的意大利歌劇更高。倒是演員比劇本使他感到更大的興趣。妙的是作家們都在竭力模仿演員。“要不是把戲子們的惡習做你劇中人物的粉本,那末你的戲上演的時候絕沒成功的希望。”從狄特洛寫了這段文字以來,情形並沒如何改變。喜劇演員成為藝術的模型。只要一個戲子成了名,他立刻可以有他的戲院,有他的劇作家,——他們會象殷勤的裁縫一般照他的身材定製劇本。

在這些走紅的明星中間,有個叫做法朗梭阿士·烏東的,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近一二年來大家都為她入迷了。她也有她的劇本供應者,但她並不只演為她特寫的劇本。從易卜生到薩杜,鄧南遮到小仲馬,蕭·伯訥到亨利·巴太依,在她相當混雜的戲碼內都可以找到。有時,她也在古典詩劇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中露臉。可是在這等場合,她比較不自在。不論演什麼,她總表現她自己,永遠只表現她自己。這是她的短處,也是她的長處。她本人沒受到群眾注意的時候,她的演技並不受歡迎。但一朝引起了大眾的好奇心,她無論演什麼就都顯得出神入化。事實是一看到她,你的確會忘掉那些貧弱的作品;經過她的生命點綴之下,那些作品都顯得美了。克利斯朵夫覺得比她所演的作品更動人的,倒是這個由一顆陌生的靈魂塑成的、女性的肉體之謎。

她的側影美麗,清楚,象悲劇中人物,可不象羅馬女子那麼輪廓鮮明。她的細膩的,巴黎人的線條,和約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個少年男子。鼻子雖短,很有姿態。美麗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皺痕。聰明的臉蛋,清瘦,年輕,有些動人的表情,反映出內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樣顯出她性格強硬。皮膚慘白、慣於不動聲色的臉,照舊象鏡子一樣反射出她的心靈。頭髮,眉毛,都很細膩。變化莫測的眼睛,又是灰灰的,又是琥珀色的,閃着或青或黃的光彩,象貓眼。她表面的神態也跟貓一樣的迷迷惘惘,半睡半醒,可是睜着眼睛,窺伺着,永遠提防着,常常會突然之間發性子,流露出她隱藏的殘忍。身材並沒看起來那麼高,身體也沒看起來那麼瘦,她肩頭和胳膊都很好看,一雙手又長又軟。衣着和頭髮的式樣都很大方,素雅,不象某些女演員的不修邊幅或是過分的修飾,——雖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卻是一個貴族,——這一點又是象貓,她骨子裏還有非常強悍的性格。

她年紀大概不到三十歲。克利斯朵夫在伽瑪希那邊聽見人家談到她,用粗野的口吻表示對她佩服,彷彿談論一個很放浪的,聰明的,大膽的女子,極有魄力,極有野心,可是潑辣,古怪,暴烈;據說她沒成名以前曾經淪落風塵,得志以後便盡量的報復。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車到墨屯去探望夜鶯,一打開車廂的門,發見那女演員已經先在那兒。她似乎非常騷動,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使她大為不快,馬上轉過背去,老望着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異,便目不轉睛的釘着她,那種天真的同情的神氣簡直令人發窘。她不耐煩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只覺得莫名其妙。在下一站上,她走下去換了一個車廂。那時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嚇跑的,因此很不痛快。

過了幾天,他在同一路線上預備搭車回巴黎,佔着月台上那張獨一無二的凳子。她又出現了,過來坐在他旁邊。他想站起來走開,她卻說了聲:“你坐下罷。”

那時沒有旁人在場。他對於那天使她更換車廂的事表示歉意,他說要是早想到自己使她發窘,他一定會下車的。她冷冷的笑着回答:“不錯,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着我,討厭透了。”

“對不起,”他說。“我自己也壓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麼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見一個人淹在河裏,你不是會伸手救他嗎?”

“我嗎,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腦袋按在水裏,讓他早點兒完蛋。”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既有點兒嘻笑怒罵,又有點兒牢騷的口吻。因為他愕然望着,她便笑了。

火車到了。除了最後一輛,列車都已經客滿。她上去了。車守催着他們。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間車廂。她可是說:“上來罷。”

他上去以後,她又補了一句:“今天我無所謂了。”

他們談着話。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經的跟她解釋,說一個人不該對旁人抱着漠不相關的態度;互相幫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對我不生作用……”她說。

克利斯朵夫堅持着,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說:“不錯,安慰人家的角色當然對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他想了一會,才明白對方是懷疑他別有用心,不禁憤憤的站起來,打開車門,不管火車開動,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擋住了。他怒氣沖沖的關上了門,重新坐下,那時火車剛進地道。

“你瞧,”她說,“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嗎?”

“我不管。”

他不願意再和她說話。

“人真是太蠢了,”他說。“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來幫助他的時候,他倒反猜疑。可惡透了!這種人是沒有人性的。”

她一邊笑一邊撫慰她,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親熱的和他談着,喊出他的名字。

“怎麼,你認得我嗎?”他說。

“怎麼不認識?你,你也是一個紅人哪。我剛才不該對你說那種話。你是個好人,我看得出的。算了罷,別生氣了。好!咱們講和罷!”

他們握了握手,友好的談着話,她說:“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錯。我跟一般人接觸的經驗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們也常常欺騙我,”克利斯朵夫說。“我卻老是相信他們。”

“我看出你是這樣的,你大概是個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嘗過不少了;可是對我沒有什麼害處。我的胃很強,飽也沒關係,餓也沒關係,必要的時候也能吞下那些來攻擊我的可憐蟲。我反而身體更好。”

“那是你運氣,你哪,你是個男人。”

“而你,你是個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麼。”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個女人!”

她聽着笑了。“哼!”她說,“可是人家怎麼對付女人的?”

“得自衛啊。”

“那末所謂善心也維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為一個人還不夠慈悲。”

“或許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個人的心會幹枯的。”

他正想對她表示同情,忽然記起了她剛才的態度……

“你又要說安慰人家的人是別有用心了……”

“不,”她說,“我不說這個話了。我覺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誠。我很感激。可是請你什麼話都別跟我說。你不知道……謝謝你的好意。”

他們到了巴黎,分手了,雙方既沒留下地址,也沒說什麼請去談談的話。

過了一二個月,她跑來敲克利斯朵夫的門。

“我來找你,想跟你談談。從那次見面以後,我不時在想起你。”她說著坐下了。“只要一忽兒功夫,不會打擾你很久的。”

他開始和她談話。她說:“請等一會,好不好?”

他們不出聲了。過了一下她笑着說:“剛才我支持不住了。現在可好些了。”

他想問她。

“不,”她說,“別提我這個!”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種東西看過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見魯意莎的照片。

“這是你的媽媽嗎?”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裏,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說。“你運氣不錯!”

“可惜她已經故世了。”

“那沒關係。反正你是有過這樣一個母親的。”

“那末你呢?”

她擰了擰眉頭,把話扯開了。她不願意人家問起她的事。

“跟我談談你的事罷。告訴我……告訴我一些關於你生活方面的事……”

“這跟你有什麼相干?”

“不用管,你講罷……”

他不願意講,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問話:因為她問得非常巧妙。而他所敘述的正是使他悲傷的事,他的友誼的故事,跟他分離了的奧里維。她聽着,帶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問:“什麼時候了?啊!天!我來了兩個鐘點了!對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說:“我希望能再來……不是常常……而是有時候……這對我有些好處。可是我不願意使你厭煩,浪費你的時間……只要偶爾談幾分鐘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邊去,”克利斯朵夫說。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歡在你這兒談……”

可是她許多時候沒有來。

有天晚上,他無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經停演了幾星期,便不管她從前攔阻的話,逕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說她不見客;但裏頭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從樓梯上叫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樣有了相當的改變,但始終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氣和銳利的目光。她見到克利斯朵夫,心裏真的很高興,要他坐在床邊,用着滿不在乎的遊戲態度談到自己,說她差點兒死去。他聽着臉色變了。她卻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來嗎?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連想也沒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運氣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說。“我病中從來沒想到你。只是今天剛想到。得了罷,你別難過。我鬧病的時候誰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讓我清靜。我把鼻子朝着牆等着,願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個兒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慣了。我受過多少年的磨折,沒有一個人來幫助我,現在已經成了習慣。而且這樣倒更好。你倒了楣,誰都是無能為力的,不過在屋子裏鬧些聲音,給你一些不識趣的關切,虛情假意的嘆息一陣……我寧可一個人清清靜靜的死。”

“你倒很能夠隱忍!”

“隱忍?我簡直不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我只是咬緊牙關,恨那個使我痛苦的病。”

他問是不是沒有人來看她,關切她。她說戲院裏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塗蛋,——對她很殷勤,很好,雖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訴你,倒是我不願意見他們。我是一個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說。

她帶着可憐他的神氣望着他:“你!你也會說這種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天哪!我竟變了巴黎人!……慚愧慚愧……我敢打賭,我說的話簡直想都沒想過……”

他把臉蒙在被單里。她不由得大聲笑了出來,在他頭上輕輕的拍了一下:“啊!這話可不是巴黎人說的了!還好!我又認出你的本來面目了。好,把頭抬起來。別哭濕了我的被單。”

“那末你原諒我了?”

“當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談了一會,問他做些什麼,隨後她累了,厭煩了,就把他打發走。

她約他下星期再來。到期正要出門,他忽然接到她的電報,教他別去:她正逢着心情惡劣的日子。——後來,過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經痊癒,靠窗躺着。那是初春時節,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陽,樹木抽着嫩芽。他從來沒看見她這樣親切這樣溫和。她說前天連一個人都不能見;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別人一樣受她厭惡。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覺得自己年輕,新鮮,對周圍一切年輕和新鮮的人——比如你,——都有好感。”

“可是我已經不年輕不新鮮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們談着他在別後所做的事,談着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戲院;說到這兒,她告訴他對於戲劇的意見,她厭惡它,又捨不得它。

她不願意他再上她家裏來,答應以後繼續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攪他。他把比較不會妨害他工作的時間告訴她,約定一種暗號,教她用某種方式敲門,他隨着自己的心緒而決定開或不開……

她絕對不濫用這種約會。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個夜會擔任詩歌朗誦,忽而臨時不得勁了,半路上打電話去辭掉,轉車到克利斯朵夫寓所來。她願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歷史統統說了出來。

悲慘的童年:她從來沒知道誰是她的父親。母親在法國北部某城的近郊,開着一所聲名狼藉的小客店;許多趕車的跑來喝酒,跟女店主睡覺,同時還虐待她。其中有一個跟她結了婚,因為她有幾個錢;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個姊姊在小客店裏當侍女,做牛做馬的辛苦到極點,還被繼父當她母親的面奸佔了,結果是害肺病死的。法朗梭阿士從小挨着拳頭,看盡了下流無恥的事。她皮膚蒼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氣十足,野性很厲害。她眼看母親和姊姊飲泣吞聲,受盡了痛苦,恥辱,終於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強,不肯屈服;她是個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時候,神經發作起來,會把打她的人亂抓亂咬。有一回她想自殺,結果沒成功:剛開始上吊已經不願意死了,生怕真會弔死;等到她氣透不過來的時候,便趕緊用抽搐的手指解開繩子,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來逃避,——(克利斯朵夫聽到這裏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樣的經驗,)——她就發誓要出人頭地,要自由,要有錢,把一切壓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腳下。有一晚她在小房間裏聽見那男的在隔壁咒罵,被他毆打的母親叫着嚷着,被他凌辱的姊姊哭着,她便暗暗發下這個願。她覺得自己多可憐,發了這個願,心裏才鬆動些。她咬緊牙齒想道:“我要把你們一齊打死。”

在這個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線光明:

有一天,一個和她常在小溝邊上玩兒的孩子,因為父親是戲院裏的門房,便帶她冒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戲。他們在黑暗裏躲在戲池的盡裏頭。舞台上神秘的景緻,在黑暗中愈加顯得光華燦爛,那些人說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話,女演員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氣,——她的確在一出浪漫派的雜劇中串演王后,——把她看呆了。她緊張得渾身冰冷,心跳得很厲害……“對啦,對啦,要做個這樣的人才好呢!……噢!要是辦得到的話……”——等到排演完了,她無論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裝跟着同伴一起出去,卻又偷偷的溜回來躲在戲院裏,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塵中捱了三小時。戲院快要開場,觀眾已經來了,她正想從躲的地方鑽出來,不料被人當場捉住,大受羞辱,結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頓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經知道她將來能夠對這些惡徒報復的話,她一定會自殺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員們寄宿的劇場旅館去當侍女。她字也沒識多少,寫也不大會寫,一本書也沒看過,也沒有一本書可看。但她願意學習,發憤用功,在客人房中偷了書,拿來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時候讀,免得耗費燈燭。因為演員們生活毫無規律,她這種偷竊的行為很久沒有被發覺;至多是失主發一陣脾氣了事。並且她把書看過了也還給他們;——可不是完璧;因為她把喜歡的幾頁撕了下來。書拿回去總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傢具底下,讓失主發見的時候以為從來沒出過房間。她常常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演員們念台詞。隨後她自個兒在走廊里輕輕的學着他們的聲調,做着手勢。人家撞見了,便拿她取笑一陣,羞辱一陣。她只得氣憤憤的不作聲。——這種方式的教育可以長久繼續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個演員的腳本的話。失主大發雷霆,因為除了她,誰也沒進過他的卧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拚命抵賴:演員說要教人搜查,她便嚇壞了,立刻撲在地下招認了,同時也招認了別的竊案和撕掉的書頁。他大罵了一頓,但他的心地不象外表那樣凶。他追究她為什麼要干這些事,一聽到她說要做一個女戲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隨後又仔細問她:她把記得爛熟的腳本背了好幾頁,他非常奇怪,問道:“喂,你說,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極了,吻着他的手。

“啊!”她打斷了話和克利斯朵夫說,“那時我心裏多喜歡他啊!”

不料那傢伙立刻補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麼都要付代價的……”

那時她還是個處女,人家對她的襲擊,她一向是拿出蠻勁來躲過的。這種野人似的貞操,對不潔的行為,對沒有愛情的性慾的厭惡,是從小就有的,是家裏那些悲慘的景象感應她的;她至今還保持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麼殘酷的懲罰!……命運弄人,竟然到這個地步!……

“那末你答應他了?”克利斯朵夫問。

“啊!那時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連跳在火里都願意!可是他威嚇說要把我當賊一樣送去法辦。我無路可走。——這樣我就投進了藝術……投進了人生。”

“那該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着。

“是的,我當然恨他。但從此以後,我見得多了,他還不算是頂壞的呢。至少他對我沒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並不多!)——一套本領教給我。他介紹我進了劇團。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個人當差,串戲也只串跑龍套。後來,有一晚,扮侍從的女角兒病了,人家臨時把我補上去。從此我就當上了這個角兒。大家認為我要不得,滑稽可笑。那時我長得很醜。我始終是丑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認為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認為一點不照規矩,荒唐胡鬧。看客不賞識我。同伴們取笑我。但人家始終把我留着,因為我究竟還有點用處,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水很低,還得給人代價。每學一點東西,每次的升級,都要用肉體去報酬。同伴,經理,戲子掮客,戲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聲了,臉色發白,咬着牙齒,睜着惡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中流着血淚。一剎那間,她又看到了當年那些恥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戰勝不可的強熱的意志;每經歷一次新的污辱,她的意志就鍛煉得更加堅強。她很希望死;但就在這些屈辱中間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殺倒還罷了。要不然等勝利以後也行。可是在已經墮入泥犁而還毫無取償的時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聲。克利斯朵夫氣憤之極,在屋子裏來回走着。他恨不得把磨難這女子、污辱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齊打死。然後他不勝憐憫的望着她,站在她面前,捧着她的頭,扶着她的前額,親熱的抱着,叫了聲:“可憐的孩子!”

她掙扎了一下。他說:“別怕。我很喜歡你。”

於是眼淚在法朗梭阿士慘白的臉上淌下來了。他跪在旁邊,吻着她美麗的細長的手,把兩顆淚珠掉在上面。

隨後他重新坐下。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靜的繼續講她的身世。

終於有個作家把她捧了出來。他在這個古怪的女人身上發見有魔性,有天才,認為她是一個“戲劇的典型,代表時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他也把她佔有了。而她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也讓他佔有了,不但毫無愛情,甚至還有跟愛相反的情緒。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氣,她也造成了他的名氣。

“現在,”克利斯朵夫說,“人家對你可沒辦法了;輪到你來隨心所欲的支配他們了。”

“你以為是這樣嗎?”她辛酸的回答。

於是她又講起另外一件被命運播弄的事。——她對一個自己瞧不起的壞蛋發生了熱情:他是個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寫文章的材料,然後把她丟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做跟我腳底下的泥巴一樣。可是我愛他,只要他叫一聲,我就會跑去向這個該死的傢伙低頭;想到這點,我氣壞了。可是有什麼辦法?我的心永遠不愛我的理智所喜歡的對象。感情和理性,兩者必有一個受委屈。我有一顆心。我也有一個肉體。它們叫着,嚷着,都要求滿足。我又沒有制服它們的武器,我沒有信仰,我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着我的心和肉體的奴隸,它們要這個要那個,往往都是我不願意要的。它們使我屈服,我只覺得慚愧。可是怎麼辦呢?……”

她停了一會,獃獃的用鉗子撥着火灰,然後又說:“我看到書上說做戲的人是麻木不仁的。事實上,我所見到的那一批,的確是虛榮的大孩子,除了些爭面子的小問題,什麼思想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們和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戲子。我相信決不是我。總之我替他們付了代價。”

她打住了話頭,時間已經到了夜裏三點。她站起身子想走。克利斯朵夫勸她等天亮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她卻寧可坐在熄滅的壁爐旁邊,繼續在寂靜無聲的屋子裏談話。

“你明天會累的。”

“我慣了。可是你呢……明兒有事嗎?”

“我是閑人。要十一點才替一個學生上課呢……並且我身子很棒。”

“那就更需要睡覺了。”

“是的,我睡得象死人一樣。無論什麼痛苦都抵抗不了瞌睡。有時我恨透了。糟掉了多少光陰!……偶爾熬上一夜,對睡眠報復報復,我倒是挺高興的。”

他們繼續輕輕的談着,中間隔着長時間的靜默。克利斯朵夫睡著了。法朗梭阿士看着笑笑,扶着他的頭不讓它倒下來……她胡思亂想,靠窗坐着,望着漆黑的園子,園子不久也亮起來了。七點左右,她輕輕喚醒了克利斯朵夫,和他遭別。

在同一個月裏,她又來了一回,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門關着。以後克利斯朵夫把公寓的鑰匙交給她,讓她能隨時進去。果然,好幾次克利斯朵夫都出去了,她在桌上留下一小束紫羅蘭,或是在紙上寫幾個字,塗幾筆速寫,漫畫,——表示她來過了。

一天晚上,她從戲院出來,到克利斯朵夫家談天。她發見他在工作,兩人談了幾句,就發覺彼此都沒有上回那樣的興緻。她想走;可是太晚了。並非克利斯朵夫阻止她。而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允許她再走。於是他們留着,都動了慾念。

他們便互相佔有了。

這一夜以後,有好幾個星期不見她的蹤跡。他久已麻木的慾火被她在那一夜挑了起來,竟少不了她了。她不准他到她家裏;他便上戲院去,躲在最後幾行的位置上,心裏又是愛,又是衝動,渾身打戰。她演戲的時候所發泄的悲壯熱烈的情緒,使他跟她一樣的筋疲力盡。他終於寫信給她:

“朋友,你恨我嗎?要是我使你不快,還得請你原諒。”

一看到這種謙卑的話,她立刻跑來撲在他懷裏,說:

“大家簡簡單單的做個好朋友倒是更好。但既然不可能,也用不着勉強掙扎了。咱們聽其自然罷!”

他們過着共同生活,可是並不住在一起,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法朗梭阿士不可能和克利斯朵夫過有規律的同居生活,她的地位也不容許。只能由她到克利斯朵夫家裏來,或是白天,或是黑夜,和他消磨幾個鐘點,但每天都回家去過夜。

在戲院停演的暑假中,他們在巴黎郊外,靠葉弗那邊租了一所屋子。雖然不免有些凄涼憂鬱的時間,他們的確過了些快樂的日子,心心相印和刻苦用功的日子。他們有一間精美的光線很好的卧室,居高臨下,一望無際,眼底儘是碧綠的田壟。夜裏,他們在床上可以從窗內望見奇奇怪怪的雲影,在陰沉黯淡的天空馳騁。他們互相抱着,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聽着蟋蟀的歡唱,聽着雷雨的聲音;泥土的呼吸,——金銀樹,仙人草,蔓藤,割下的千草的氣味,——透到屋子裏來,透入他們的身體。黑夜那麼寂靜。兩人睡得那麼甜。萬籟俱寂。遠處幾聲狗吠,幾聲雞鳴。晨光透露了。在灰暗寒冷的曉色中,遠鍾傳來早禱的聲音,使身體躺在溫暖的床上打着寒噤,彼此靠得更緊了。群鳥在爬牆的蔓藤上醒來,嘁嘁喳喳的聒噪。克利斯朵夫睜開眼睛,屏着氣,抱着一腔柔情看着身旁這個朋友的可愛的臉,看着她在愛情激動過後的慘白的顏色……

他們的愛不是自私的情慾,而是肉體也要求參預一分的深刻的友誼。他們不相妨礙,各做各的工作。克利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法朗梭阿士非常重視的。在某些事情上她覺得自己比他年長,因此感到一種母性的快樂。她很抱憾一點不懂他所彈的東西:她不能領會音樂,除非在極難得的時間,才覺得有一股獷野的情緒把她控制了,但那種情緒還不是直接從音樂來的,而是由於她當時感染的熱情,由於她和她周圍的一切:風景、人物、顏色、聲音,都感染到的那股熱情。但她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語言中,同樣能感覺到克利斯朵夫的才氣。彷彿看着一個偉大的演員講着外國語做戲,她自己的性靈也被鼓動起來了。至於克利斯朵夫,他創造一件作品的時候,往往把思想與熱情都寄托在這個女子身上,看到這些思想與熱情比在自己心中更美。跟一個這樣女性、這樣軟弱、這樣善心、這樣殘忍、而有時還有天才的光芒閃耀的靈魂,心心相印的結果,簡直有種估計不盡的富藏。她教了他許多關於人生和人的知識,——關於他不大認識而為她清明的目光判斷得很尖刻的女人的事。他尤其靠了她而對於戲劇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她使他深深體昧到這個一切藝術中最完美,最樸實,最豐滿的藝術的精神。他這才知道戲劇是創造夢境的最奇妙的工具;她告訴他不應該為自己一人寫作,象他現在這種傾向,——(那是多少藝術家都免不了的,他們學着貝多芬的榜樣,不肯“在有靈感的時候為一張該死的提琴寫作”。)——可是為了某一個舞檯面寫作,把自己的思想去適應某幾個演員:一個偉大的詩劇作家也不以為羞,不覺得這種辦法會把自己變得渺小;因為他知道,倘若幻想是美的,那末實現這幻想當然是偉大的。戲劇象壁畫一樣是最嚴格的藝術,——是活的藝術。

法朗梭阿士所表現的這些思想,正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符合。他那時在藝術生涯中所到達的階段,正傾向於一種和人類溝通的集體藝術。法朗梭阿士的經驗,使他體會到群眾與演員之間的神秘的合作。法朗梭阿士雖然那麼現實,毫無自欺欺人的幻象,也感覺到那種互相感應的力,把演員和群眾聯繫起來的共鳴的電波,她咂摸到一個演員的聲音便是無聲無息的千萬人的心聲。當然,這種感覺是間歇的,極難得的,從來不會在同一齣戲同一個段落上再現,其餘的時間,只有演員個人的沒有靈魂的演技,巧妙而無熱情的呆板功夫。但值得重視的就是例外的情形:那時彷彿電光一閃,一剎那間照出了深淵,照出了由一個人來表白而實際是千百萬人的共同的靈魂。

大藝術家的責任就在於把這共同靈魂具體表現出來。他的理想應當象希臘古時代的詩人一樣,先擺脫了自我,然後把那股吹遍人間的集體的熱情放入心中。法朗梭阿士尤其渴望這一點,因為她沒法達到這個無我之境,老是要表現自己。——一百五十年以來,個人抒情主義過分的發展,已經到了病態的階段。一個人想求精神上的偉大,必須多感覺,多控制,說話要簡潔,思想要含蓄,絕對不鋪張,只用一瞥一視,一言半語來表現,不象兒童那樣誇大,也不象女人那樣流露感情;應當為聽了半個字就能領悟的人說話,為男人說話。現代音樂嘮叨不已的講着自己,遇到無論什麼人都傾箱倒篋的說心腹話:這是沒有廉恥,不登大雅的。那頗象某些病人,津津有味的對旁人講着自己的病狀,把可厭可笑的細節描摹得淋漓盡致。法朗梭阿士雖非音樂家,也感覺到音樂象寄生蟲般侵害詩歌的情形是種頹廢的徵象。克利斯朵夫先是否認,但細細想了想,覺得這說法也許有一部分是對的。根據歌德的詩譜成的第一批德國歌謠是樸素的,準確的;不久,修倍爾脫就滲入他浪漫底克的感傷性;舒芒又加上他小姑娘式的多愁善感;到了雨果·伏爾夫竟變做一種特別加強的朗誦,毫無含蓄的分析,非把靈魂赤裸裸的暴露不可了。凡是遮蓋神秘的心靈的幕都被撕掉了。

克利斯朵夫對這種藝術有點慚愧,覺得自己也感染了。他當然不願意復古,——(那是荒唐的,違反自然的,)——可是他挑出幾個把思想表現得特別含蓄,具有集體藝術意識的大師,讓自己熏陶一下:他重新瀏覽亨特爾的作品,——亨特爾因為厭惡德國民族的禁欲主義的宗教,特意把聖樂寫成史詩一般,替平民寫作平民歌謠。現在的困難是要找出能喚醒現代民眾的情緒,象亨特爾時代的聖經那樣的題材。今日的歐羅巴沒有一部共同的經典了:沒有一首詩,沒有一節禱詞,沒有一種信仰,可以說是屬於大眾的。這是今日所有的文人,藝術家,思想家的恥辱!為了大眾而寫作,為了大眾而思想的人一個都沒有。只有貝多芬留下幾頁安慰心靈的福音書;但這幾頁只有音樂家能夠讀,大多數人是永遠聽不到的。華葛耐曾經想在巴哀埒脫的山崗上、建立一種聯合全人類的宗教藝術。但他偉大的心靈已經染上當時的頹廢音樂與頹廢思想的污點:來到這神聖的高崗上的已非伽里里的漁夫,而是一批法利賽入了。

克利斯朵夫對於自己應當做的工作看得很清楚;但他缺少一個詩人,只能靠自己,以音樂為限。而音樂,雖然大家認為是普遍的語言,究竟不是普遍的;應當要拿文字來做一張弓,才能把聲音射到大眾的心裏去。

克利斯朵夫計劃寫一組以日常生活為根據的交響樂。他假想一闋《家庭交響樂》,可不是理查·史脫洛斯式的,並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電影式的圖畫來表現,並不用一些傳統的字母,以音樂的辭藻依着作者的意志來表現各種人物。那是對位學者的迂腐而幼稚的玩藝!……他不預備描寫人物或動作,而是要說出每個人都熟悉的,都能在自己心中覓得回聲的情感。第一章,表現一對青年夫婦嚴肅而天真的幸福,溫柔的感情,和對於前途的信心。第二章是哭一個亡兒的輓歌。克利斯朵夫表現痛苦的時候竭力避免寫實;沒有什麼個人的面貌,只有一片無邊的苦難,——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苦難,也許就是誰都逃不了的命運。因死亡而沮喪的心靈,痛苦的掙扎着,慢慢的振作起來,把它的苦難作為奉獻給神明的犧牲。緊接第二章的樂曲,表現心靈繼續前進,——是一支意志堅強的《賦格曲》,道勁的線條與固執的節奏終於把整個的人感染了,把他在鬥爭與血淚中拖着向前,唱着威武的進行曲,抱着百折不回的信仰。最後一章是描寫人生的幕景:第一章開始時的那些主題重新出現,——依然有着動人的信心和溫柔的情緒,——可是更成熟了:它們受過了磨鍊,在痛苦的陰影中浮現出來,戴着光明的冠冕,向天空唱着頌歌,對無窮的生命表示虔敬與熱愛。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書中尋找簡單的,有人情味的題目,能夠訴之於大眾的心靈的。他選擇了兩個:約瑟與尼奧貝。但克利斯朵夫在這兒遇到了把詩與音樂結合起來的難題口和法朗梭阿士的談話使他又想起從前和高麗納商量過的計劃,一種介乎吟詠歌劇與話劇之間的樂劇,——以自由的語言與自由的音樂結合起來的藝術,——那是今日沒有一個藝術家想到的,也是被浸淫於華葛耐傳統的,墨守舊法的批評家非笑的藝術。但這的確是嶄新的事業,因為要點並不在追隨貝多芬,韋勃,舒芒,皮才之後,雖然他們在雜劇方面都很有造就;也並不在把某種朗誦配合某種音樂,竭力用顫音為粗俗的群眾製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於創造一種新的體裁,使歌唱的聲音和近於這些聲音的樂器結合起來,把音樂的幻想與嗟嘆的回聲羼和在優美和諧的詩句中間。這樣的形式只能適用於某些有限的題材,適用於心靈的某些特殊的時間,適用於親切的默省的境界:唯有這樣才能給人一種詩的韻味。沒有一種藝術比這個更含蓄更貴族化了。所以在藝術家們自命不凡而實際全是鄙俗的暴發戶時代,這種藝術很少發展的機會。

或許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別人更適合手這種藝術;他的長處,他的平民式的力,就是極大的障礙。他只能想像到這種藝術,同時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作出一些略具雛型的樣品。

他用這種方法把聖經上的文字譜成音樂,差不多是逐字移譯,——例如約瑟和他的兄弟們重新相聚的那個不朽的故事,約瑟試過了多少方法以後,才那麼感動的,那麼輕輕的,說出幾句使老年的托爾斯泰為之下淚的話:

“我忍不住了……告訴你們,我是約瑟;父親還活着嗎?我是你們的兄弟,你們失掉了的兄弟,……我是約瑟……”

這個美妙而自由的結合沒法持久。他們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極豐滿的時間,但性格相差太遠了。雙方性子都很暴躁,時常會發生衝突,可不是為了瑣碎無聊的事:因為克利斯朵夫素來敬重法朗梭阿士。而可能很殘酷的法朗梭阿士,對於一片好心待她的人也報以一片好心,無論如何不願意傷害他。並且他們生性都很快活。她常常嘲笑自己,但照舊很痛苦:因為從前的熱情始終佔據着她的心靈,她還想着她所愛的那個壞蛋,這種割捨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這樁心事。

克利斯朵夫看見她默不作聲,渾身緊張,成天在鬱悶中發獃,便奇怪她為什麼不快樂。“現在她不是已經達到目的,成為眾人景仰的大藝術家了嗎?”

“是的,”她說,“可憐我不象那般女戲子,沒有那種老闆娘式的心思,把做戲看成做買賣。這等人一朝爬到相當的地位,嫁了個有錢的布爾喬亞,並且登峰造極,拿到一顆勳章的時候,當然心滿意足了。我,我所要的可不止這些。只要一個人不是傻瓜,成名比不成名顯得更空虛。這一點你是應該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說。“啊!天!我小時候理想的光榮絕對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對它多麼熱望!它在我眼裏顯得多光明!我遠遠的膜拜它,把它當作神聖的東西;哪知道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可是沒關係!你出了名也有一種奇妙的後果,就是能給人好處。”

“什麼好處?勝利固然勝利了。可是有什麼用?一切還是照舊。劇院,音樂會,還不是跟從前一樣?不過是一個新的潮流代替了舊的潮流。他們不了解你,或者是走馬看花的瞅你一下;而他們已經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了……便是你自己,你是不是了解別個藝術家?至少你沒有被別個藝術家了解。你最愛的人也和你離得多遠!你忘了你和托爾斯泰那回事嗎?……”

克利斯朵夫曾經寫信給托爾斯泰;他對他的著作十分佩服,想把他一個通俗的短篇譜成音樂,請求他的許可,同時把自己的歌集寄給他。托爾斯泰沒有答覆,正如修倍爾脫與裴遼士把傑作寄給歌德的結果一樣。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樂奏了一遍,完全不懂,非常氣惱。他認為貝多芬是頹廢的,莎士比亞是江湖派。反之,他倒醉心於虛偽矯飾的小作家,認為《一個侍女的懺悔錄》極有基督教精神。

“大人物是用不到我們的,”克利斯朵夫說。“我們應該想到別人。”

“別人?誰?布爾喬亞的群眾,那些行屍走肉似的影子嗎?為這些人寫作,表演嗎?為他們而虛度一生,那才慘呢!”

“對!我對他們的看法也和你一樣,可並不喪氣。他們不見得壞到哪裏去!”

“你真是個樂天的德國人!”

“他們也是象我一樣的人,為什麼不能了解我呢?……——而他們不了解我的時候,難道我就為之發愁嗎?在這些成千累萬的人中間,總有一二個贊成我的……這就得啦,只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邊的空氣……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年,那些淳樸的老人,為你悲壯的美把他們從平庸的日子裏超度出來的人。你得回想一下你自己小時候的情形!把人家從前給你的好處和快樂轉給別人,一哪怕只給一個人也是好的。”

“你以為真的有人會領情嗎?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些愛我們的人,其中最優秀的分子是怎樣愛我們的?怎樣看我,們的?連會不會看都成問題。他們用着使我們屈辱的方式讚美我們;他們看到無論哪個江湖派的戲子,還不是感到同樣的興趣!他們把我們歸在我們瞧不起的傻子隊裏。凡是走紅的人,在他們眼裏都是平等的。”

“可是,的確是最偉大的才能傳到後世,成為最偉大的人。”

“那只是距離的作用。你離得越遠,山顯得越高。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可是你和它離得更遠了……而且誰能說這些的確是最偉大的呢?凡是默默無聞的古人,你認得嗎?”

“管它!”克利斯朵夫說。“即使連一個人也感覺不到我是怎麼樣的人,我可還是我。我有我的音樂,我愛它,我相信它;它比一切都更真。”

“在你的藝術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為所欲為。可是我,又怎麼辦呢?我不得不扮演人家要我扮演的東西,一演再演,演到你心頭作惡。美國有些演員把《李潑》或《勞白·瑪敢》上演到一萬次,一輩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着一個無聊的角色。我們在法國雖還沒到這個做牛馬的地步,可是也走上這條路了。可憐的戲劇!群眾所能容忍的天才只是極小量的,修正剪裁過的,灑着時行的香水的……一個‘時髦的天才’!不教你作嘔嗎?……浪費的精力不知有多少!你瞧人家怎樣對付摩南的?他一輩子有什麼東西可演?只有兩三個人物是值得久存的:一個奧狄潑,一個卜里安克德。其餘儘是無聊的東西!可是你想想罷,他可能創造出多偉大多了不起的角色!……在法國以外,情形也不見得更好。人家把杜斯怎樣安排的?她的生命是為了什麼消耗的?為了多少無聊的角兒!”

“你真正的任務,是強迫社會接受強有力的藝術品。”

“白費心血,而且不值得。只要這些強有力的作品一上舞台,就會失去詩意,變成謊言。群眾的氣息把它摧殘了。窒息臭穢的城裏的群眾,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野外,什麼叫做大自然,什麼叫做健全的詩意;它需要一種象我們的臉一樣褪色的詩。——啊!而且……而且……即使會成功的話,也不能充實生命,不能充實我的生命……”

“你還想着他。”

“想誰?”

“那個壞蛋嘍。”

“是的。”

“如果你跟那傢伙在一起,如果他愛你,你也得承認你決不會快樂,你還是會自尋煩惱的。”

“不錯……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過去的生活需要我奮鬥的地方太多了,我受的磨折太厲害了,再也恢復不了平靜的心境,我心裏老是煩惱,騷動……”

“那是你沒受過磨折以前早有的。”

“也許是吧……不錯,我小時候就有煩惱。”

“那末你究竟要些什麼呢?”

“我怎麼說得清?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我知道這種境界,”克利斯朵夫說。“我少年時代也是這樣的。”

“可是你已經成人了。我卻永遠是少年,根本是個不完全的人。”

“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的。所謂幸福,是在於認清一個人的限度而安於這個限度。”

“那對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經越出界限。生活逼着我,糟蹋我,把我變成殘廢了。可是我覺得自己很可能成為一個正常的,又健康又美麗的女子,不至於象那些糊裏糊塗的人一樣。”

“你還是能夠啊。我看你現在多好!”

“告訴我,你把我看做怎麼樣的人?”

他假定她是在自然與和諧的情形之下發展起來的,非常快樂,愛着人家,也受到人家的愛。她聽着心裏很舒服,可是過後又說:“現在不可能了。”

“那末你應當象老亨特爾雙目失明的時候那樣對自己說:

他又在琴上彈給她聽。她把他擁抱了,擁抱她親愛的瘋癲的樂天主義者。他給她安慰;她可給他苦惱,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惱。她常常象發病一樣的受到絕望的侵襲,又沒法瞞着他;愛情使她變得軟弱了。夜裏,兩人躺在床上,她悄悄的熬着痛苦的時候,他猜到了,要求這個似近而實遠的朋友把壓着她的重擔分一些給他;於是她忍不住了,撲在他懷裏,一邊哭着一邊說出心裏的話;克利斯朵夫整夜的安慰她,很有耐性,一一點都不生氣。可是日子一久,這種無窮盡的煩惱勢必要打擊他。法朗梭阿士唯恐他傳染到自己的騷亂。她太愛他了,決不能讓他為了自己受苦。有人請她到美國去登台;她答應了,藉此強迫自己動身。她和他分手,使他心裏非常屈辱。而她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可嘆兩個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憐的朋友,”她又悲哀又溫柔的笑着說。“咱們真不高明!將來我們永遠沒有這樣美妙的機會,永遠找不到這樣的友誼的了。可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咱們太蠢了!……”

他們互相望着,垂頭喪氣,難過到極點,為了免得哭而笑着,擁抱着,分別了,眼中含着淚。他們從來沒象分別的時候那麼相愛。

她動身以後,他又回到他的老夥伴——藝術中去……噢!群星密佈,天上是一片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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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里斯朵夫(全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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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約翰·克利斯朵夫8:女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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