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紙上臥遊記》(2)

第四十二章《紙上臥遊記》(2)

第四十二章《紙上臥遊記》(2)

緣起:深宅

1.

接收郵件,上午10點29分。

刪除掉那些“為您提供發票”的、推銷產品的,以及所有其他莫名其妙的垃圾郵件,例行公事地把發件人拖進黑名單,剩下的新郵件只有兩封,一封是“海盜路飛”發來的,附件里堆滿了照片,告訴我他正在希臘旅行;另一封是卓越網的訂書反饋——自從注意到卓越網的圖書銷量不如噹噹網之後,我就開始更多地在卓越網訂書了,我希望它們兩個永遠都是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

從椅子上站起來,拉開窗帘,緻密的陽光呼嘯一般奔湧進來,像一大群發瘋的蜜蜂,帶着刺眼的亮黃色和蜇人的刺,一點都沒有被我慘白的臉色嚇到。沖一個澡,小心別讓水漫到屋子裏,只擦一下臉,戴上眼鏡——用英文來描寫這個場景會更有修辭色彩,全部“wear”上身的只有一副眼鏡,除了在中午時分旁邊的小麵館會照例送上一份盒飯,我必須穿上衣服開門去取,其他時間我都像亞當一樣縮在我的伊甸園裏。這只是一套不足30平方米的伊甸園,除了沒有夏娃之外,當然也沒有任何其他人。

需要回復一下郵件了。感謝互聯網,這幾乎是我全部的世界。有時我會想,如果我不幸生活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會不會抑鬱得死掉?也許會的,這世上再沒有比活生生的人更讓我感到恐懼的東西了。

“海盜路飛”在郵件里用了無數極盡誇張的形容詞來形容希臘之美,以至於讓我相信,如果不是跪拜禮在今天看來過於怪異的話,他一定會對着希臘的石頭和海洋三拜九叩,還會把這“感人肺腑”的造型用他的哈蘇拍下來發給所有朋友。他說他在希臘的土地上終於真正理解了拜倫,於是我在回復中假裝關切地問他是不是摔跛了腳,我說除了這個可能性之外,我實在想像不出他和拜倫能有任何相通之處。

好吧,我承認我是個刻薄的人,整天以諷刺別人為樂。但這不全怪我,誰讓他們總是爭先恐後地擺出各種準備挨踢的姿勢,滿懷渴望地等待我奮起一腳呢?不,請你千萬不要誤會,我並不喜歡揶揄笨人,如果一個人的智商不足以理解我的諷刺,那麼我是沒興趣更沒耐心和他多費口舌的。我只喜歡和聰明人交往,一個人只要智商夠高,教養夠好,就會是我所喜歡的聊天對象,無論我們的想法存在着多大的差異,也無論他的心腸其實有多麼歹毒。

當然,“海盜路飛”的心腸一點都不歹毒,他是個單純善良的富二代。今天一提起“富二代”這個詞,人們總會立刻聯想到一大堆負面的東西,事實上我接觸過的富二代都很不錯,他們很聰明,教養也好,無一例外地受過昂貴的教育,而且因為不用努力討生活,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所以總是單純質樸,毫無心機。當初我還在上班的時候,最喜歡的同事就是一個富二代,他是最善良的一個,完全不會算計你,因為你根本不值得他算計。

“海盜路飛”是個活得更脫俗的富二代,他沒參加過任何工作,由於受到這些年旅遊時尚觀念的蠱惑,他立志要把全部生命投入到週遊世界的偉大壯舉當中。父母完全支持他的這個輝煌理想,既然賺了那麼多錢,為什麼不讓下一代舒舒心心地生活呢?據“海盜路飛”說,父母對他的要求非常簡單:只要不嫖不賭,一切隨意。

這樣的生活方式即便不是多數人所贊同的,至少也是多數人所羨慕的。“海盜路飛”自詡“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一副古代貴族文人的典型做派。他也總會找機會來諷刺我一下,說什麼“閉門讀書的人,至多只能讀成個書獃子”。我回答說:“趕緊上路吧,你一定還沒到過加里寧格勒。”

加里寧格勒是個巴掌大的小城,康德在那裏住了一輩子,連短途旅行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只是名氣和成就不如康德罷了。

“海盜路飛”不斷揶揄,我也不斷反唇相譏,在我們的交往中彷彿一直都是以鬥嘴為樂。我給他留言說:“有了旅行支票、護照和牙刷,你就春風得意,活似神仙了。柏油路、鐵路和輪船使旅行失去了旅行的滋味。人們稀里糊塗地突發奇想而外出,鬧鬧嚷嚷擁向外國旅遊,因為出國旅遊之方便,與上影院、翻雜誌並無多大差別。這樣的人從未真正脫離過他們因循守舊的無知覺的路子,也從未到過任何新的地方。”

“哈哈,”“海盜路飛”說,“這是何等的酸葡萄心理啊,難得還寫得這麼有文采。”

我說這不是我的話,是麥克盧漢說的,在他那本叫作《理解媒介》的書里。

“海盜路飛”不屑道:“你還是多看一點遊記和旅遊畫冊為好,我這裏多得很。”

我說麥克盧漢那本書里把在市場上批量複製的照片一類的東西叫作“沒有圍牆的妓院”,他說“大批量生產的商品一向帶有娼妓的屬性”,就拿照片來說吧,“照片使人的形象延伸並成倍地增加,甚至使它成為大批量生產的商品。影星和風流小生通過攝影術進入公共場合。他們成為金錢可以買到的夢幻。他們比公開的娼妓更容易買到,更容易擁抱,更容易撫弄”。

“海盜路飛”打出一個驚嘆的表情說:“這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多的奇談怪論!看來秦始皇焚書坑儒還是有道理的!”

當然,我只是為了鬥嘴才引述了麥克盧漢那些驚世駭俗的觀點,他說得雖然不無道理,但從來都是那麼語不驚人死不休,非要把三分的事情用十分來表達。聽說麥克盧漢的書今天仍然是傳媒行業的必讀書,只是那些專業人士都像政客們讀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一樣來讀麥克盧漢的書。

2.

拋開鬥嘴時的逞強不談,我倒也有幾分羨慕“海盜路飛”。我曾想過,如果我有幸生在“海盜路飛”那樣的家庭,我會怎麼選擇生活呢?我一定會給自己置辦一個私人圖書館,我就老死在這裏,除了定時給我送飯的人,沒有任何人可以走入我的空間。我不喜歡旅遊,觀感的快樂遠不足以提起我的興趣,只有智力上的事情才會刺激我懶洋洋的神經,讓我感激生活也為我這樣的人保留了一條快樂的通道。我像一隻家養的卻失去了主人的貓,每一本書對我來說都是某種特殊顏色的線團。

也許說樹袋熊更合適些,小雯抄給過我一首顧城的詩,寫的分明是我:

最後,在紙角上

我還想畫下自己

畫下一隻樹熊

他坐在維多利亞深色的叢林裏

坐在安安靜靜的樹枝上

發愣

他沒有家

沒有一顆留在遠處的心

他只有,許許多多

漿果一樣的夢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他們都說這首詩寫的是我,因為沒有人比我更像一隻發愣的樹袋熊了。從那以後,朋友們給我寄禮物都愛快遞各種漿果,就是草莓和櫻桃一類的。為這件事我要感謝顧城,他寫這首詩的時候一定沒想過漿果在今天會賣得多貴。

我的書就是我的一枚枚漿果,我在漫長的日子裏除了慢悠悠地吞噬它們之外,除了不時給報紙、雜誌寫點稿子以維持基本生活之外,除了在虛擬世界裏和狐朋狗友聊聊天之外,除了偶爾接待幾個老朋友之外,幾乎不做其他的事情。

是的,不很光彩地說,我是一個患有自閉症的人。早在“宅男”這個時髦詞彙出現之前,我就已經很宅很宅了。當初上班的時候,領導說我的每一句話都含有同一個言外之意,即“到此為止吧,能不能不要再和我說話了”。我終於租到一處偏僻而廉價的房子,有時也會出去轉轉,但我相信小區裏的任何一隻狗都比我走過更遠的地方。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籬笆對於那些並不喜歡外出的人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障礙。

互聯網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雖然不能適應面對面的交往,但在網絡上卻可以談吐自如,甚至像一個外向的活躍分子。真要慶幸我沒有生活在互聯網發明之前的時代啊。

我喜歡這樣的日子,讓我盡情地在紙面上週遊世界,周遊於古往今來,文字是最能讓人發揮想像的東西,正如佛祖看到了“一花一世界,一葉一乾坤”,我在抽象而閉塞的文字裏看到了一個個漿果一樣的夢。“海盜路飛”走得遍他的世界,但他走不遍我的。

如果換一個時代,也許我真的會拿出勇氣出門轉轉的。比如在哥倫布和麥哲倫的時代,世界上還有那麼多未知的地方,就連大地是不是球形都還不是很確定;我還相信亞歷山大大帝的遠征並不是出於帝國霸業的考慮,而僅僅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年輕人渴望探索未知的疆域罷了。

但是,在今天,一切都沒有懸念了,就連復活節島和百慕達三角的神秘光環也被細心的研究者們摔得粉碎。我們的旅途上再也不會擔心遇到怪獸或食人生番,不會擔心漂流到某一個衛星航圖上未曾記載的島嶼,我們明明白白地知道所處之地既沒有通天的柱子,也沒有磅礴的旋渦,也知道沒有任何一處岩洞可以把我們帶到儒勒·凡爾納所描繪的那個地心世界。除了小小不言的驚奇之外,我們的地球已經是一個毫無懸念的世界了。如果旅遊僅僅意味着在戶外的風景里散散心,在異國的土地上逛逛街,在各大風景名勝的大門前擺個姿勢照照相,我覺得還不如待在家裏看看書呢。我喜歡懸念和驚奇,我覺得最好的娛樂就是最能刺激智力的娛樂。

3.

旅遊愛好者當然也會看書,“海盜路飛”就說他最愛《莊子》,但我知道他其實只讀過《逍遙遊》,而且是蔡志忠版的。我對“海盜路飛”說,你的逍遙不過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完全不是莊子的逍遙;莊子追求的是“心有天游”,一切的縱橫無垠都只在自己的心裏發生。“海盜路飛”不服氣,他說你為什麼不看看謝靈運他們呢,寄情山水,深得莊子之趣。我說你為什麼不看看《莊子》的古注本呢,清朝有個叫宣穎的,寫過一部《南華經解》,說謝靈運那些所謂的名士們只有通過遊山玩水才能讓心情舒暢一些,否則就會鬱鬱寡歡,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心胸狹隘之輩,只有藉助外物才能稍稍緩解情緒,哪裏讀得通《莊子》呢?真正懂得《莊子》“心有天游”的人,就算被放在寫字樓的格子間裏,被拋在孤島上,甚至被關在牢房裏,一顆心也仍然是逍遙無際、毫無滯塞的。

我不介意自閉在這個窄小的房間裏,我說,帶着舞台腔:“倘不是因為我有了噩夢,那麼即使把我關在一個果殼裏,我也會把自己當作一個擁有着無限空間的君王。”

“海盜路飛”問:“你何時變得這麼詩意了?”

我說:“這不是我,這是哈姆雷特的台詞。”

“海盜路飛”半帶諷刺地說:“好悲劇!”

我說:“至高的幸福就是建立在幻想之上的幸福,因為它的代價最低,在想像中當一個國王要比真的當一個國王容易得多。”

“海盜路飛”說:“還是哈姆雷特?”

我說:“伊拉斯謨,《愚人頌》。”

“海盜路飛”說:“我喜歡這個書名。”

我說:“也許這只是作者的反諷呢,人家是把真信仰當作偉大之愚痴的啊。”

“海盜路飛”打出了一個笑臉說:“好吧,你讀書多,我說不過你。可我怎麼覺得你是在狡辯呢?”

也許吧,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狡辯的嫌疑,就像古希臘那些博學多才卻無立場、無原則的智者們,可以輕輕鬆鬆地引經據典證明任何觀點,或者反對一個剛剛被自己證明過的觀點。於我而言,辯論問題往往只是一場智力遊戲。

所以喜歡看到不同的觀點,然後一起討論,挑戰對方的每一個論據和每一個邏輯,希望自己能被一番無懈可擊的言辭說服。就像我喜歡讀推理小說,渴望小說作者用縝密的謎題徹底把我難倒。遺憾的是,有嚴密思辨能力的人實在太少了,大多數人不僅思維混亂,而且罕有開放的心胸,他們捍衛自己的觀點如同一個愚昧而虔敬的信徒在誓死捍衛神聖的信仰,哪怕那其實只是一個小小不言的問題。

在討論問題的時候,朋友們總是像“海盜路飛”那樣過早地繳械,他們那寬和、無辜,甚至帶有幾分憐憫的表情粉碎了我任何窮追猛打的企圖。直到那一年好熊出現,我才算找到了一個足以令自己血脈僨張的對手。這個狡詐的傢伙非常擅長挖陷阱、下圈套,而且小心限定自己的語言,不讓我有任何空隙可鑽。我們的交手從來沒有任何廢話,從來沒有網絡上常見的“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的情形,這真是太難得、太過癮了。

但可恨的是,我和好熊在很多問題上經常觀點一致,但我可不想讓他做我的朋友,只想讓他做我的敵人。他說他也是這麼想的,但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4.

也許你會覺得我是一個性格沉悶的人,其實不是,我也有我的社會、我的社交、我的朋友們。我和朋友們開開心心地來往,他們不但不覺得我有多麼自閉,反而覺得我是心理最健康的一個。

當然,我所謂的“朋友們”,雖然也有寥寥幾個日常生活中的朋友,但更多的是素未謀面的網友。因為我幾乎沒有什麼真正意義上的“日常生活”,所以他們對我來說幾乎都是一樣的朋友。即便是日常生活中的朋友,我們也多是通過網絡來交談。我自己都難以相信,在現實當中笨嘴拙舌的我,一旦到了網上,怎麼就變得那麼能言善辯。

說到這裏,你也許想看看我的博客。但我沒有博客,真的沒有。沒有人相信我沒有博客,但我真的沒有。我不喜歡博客,不喜歡把自己的私密公佈到大庭廣眾之下,我也不喜歡愛寫博客的人,他們總是自戀的,愛把小小點點的傷心和優越感放到顯微鏡下,比那喀索斯(Narcissus)更愛自己的倒影。

我也不願意把自己為報紙雜誌寫的稿子貼出來,就連刊發的時候我都是胡亂起些筆名。為了順利發表以便混到微薄的稿費,我必須採取“只談風月”的策略,並且連風月都不能“無邊”,還必須迎合讀者趣味。所以我認為自由撰稿人的差事是一種“賤役”,除了必須犧牲自己的品位之外,有時候還必須犧牲自己的良知。

“海盜路飛”問過我:“難道區區幾百塊錢的稿費就可以讓你出賣良知?嗯,要想讓我出賣良知,至少也要一千萬。”

我冷冷地回答他說:“這就是俗話說的‘物以稀為貴’。”

可是,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啊,也許你讀過的某個撫慰人心的名人逸事就是我編造出來的,如果你知道一些感人肺腑的勵志訓誡出自我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之手,你還會對它們信以為真嗎?也許你讀過的某一本繪聲繪色的遊記也出自我的手筆,但你知道,我這個自閉症患者連小區都很少出過;還有那些佛教故事,禪宗機鋒,一切可以引申為心靈雞湯的東西,作者娓娓道來,勸你應該知足常樂、吃虧是福、雲淡風輕、禪意生活,其實他自己正在酷暑的季節縮在一個沒有空調的房間裏,為了掙出下個季度的房租在一台破電腦前沒日沒夜地趕工,同時還很窘迫地和出版社商量能否預支一點稿費。

別以為這些出版物你只會在地攤和盜版書攤上看到,不,它們明晃晃、亮晶晶地擺在報刊亭和書店裏,這確實都是大眾讀者們想看的內容,何況還配上了華麗麗的包裝呢?沒有人願意刊發我認真寫下的作品,它們毫無市場價值。在我們這個時代,沒有市場價值的文章就是壞文章,沒有市場價值的作者就是沒水平的作者。既然大家都這麼想,我還是不要假扮清高的好。

5.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變成了朋友們當中讀書的權威。這算不得什麼意外,在九年制義務教育之後我就一直過着自閉的日子,整日以讀書為樂,間或打些零工,但都不長久。除了讀書之外,我也會下載一些視頻來看——電影或者劇集,但我從來不看電視,房間裏雖然擺着一台,那是房東留下的,在我這裏它就像陶淵明的房門,“雖設而常關”。

我不喜歡看電視,甚至不喜歡任何影視節目,我只喜歡文字。我不太喜歡市場藝術,而電影、電視正是最標準的市場藝術。曹雪芹可以用一輩子時間雕琢一部《紅樓夢》,只對自己的文學天才負責;凡·高可以一輩子不被市場接受,只對自己的藝術天才負責。文學和繪畫都是相當個人化的藝術,只要一個人耐得住寂寞,就可以默默地創作;他可以大膽地走在時代審美趣味的前邊,但是,沒有哪個導演能做到這一點,就算他自己甘願如此,也不可能說服劇組裏那麼多人,更不可能說服投資方支持自己可能永遠賺不到錢的畢生事業。

即便純粹從審美的角度來講,我也覺得影視是一種低劣的藝術,過於具象化的表現手法完全制約了你的想像力,而且你只能隨着它的節奏亦步亦趨,不像讀書,節奏的自主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你會是作者的夥伴、合作者,在他留給你的充足的想像空間裏完成對作品的另一半創作。

所以,如果可以讀劇本的話,我是不願意看電影的。看着劇本,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導演,想像着自己應該如何安排角色,哪些地方用怎樣的鏡頭,哪些場景配怎樣的音樂,這個過程可比獃獃地對着銀幕有趣多了。

據我觀察,愛看電影、電視的人總是些懶于思考的人,我只是不知道到底哪個是因,哪個是果,是因為他們懶于思考才選擇了電影、電視,還是長期觀看電影、電視的習慣使他們慢慢喪失了思考能力和想像能力?

“海盜路飛”就是一個影迷,他從來都不服氣我的這些道理,於是有一次我問他:“你有沒有注意過,藝術片和商業片在運用音樂的方式上有什麼不同?”他答不出,我說:“商業片總會大量地使用音樂,藝術片則相反。商業片需要藉助音樂幫助觀眾理解畫面的意思,是傷感的還是悲痛的,是欣喜的還是狂喜的,容不得觀眾去細細品味,拒絕任何朦朧的美,導演代替你去思考,好像就在你旁邊用手指戳着銀幕,清清楚楚地告訴你這一個鏡頭是什麼意思,那一個鏡頭是什麼意思。音樂一旦結合畫面,就會成為最有力的表達手段。所以藝術片總會慎用音樂,導演會給你留出更多的思考和想像空間。這個區別,其實就和文字藝術與視覺藝術的區別一樣,只是程度不同罷了。”

“海盜路飛”不大服氣,舉《黑客帝國》為例,說這部影片有着多高多高的思想深度。

我說:“你只要稍微看看《西方哲學史》,就不可能從你剛才所謂的思想深度里挑出一丁點新東西來,那全是被兩千年來的哲學家們討論到濫的話題,只是對於東方觀眾比較陌生罷了。再說,思想深度對於文藝作品來說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真正要緊的是藝術深度,你不要把它們混淆了。”

“管他呢,”“海盜路飛”想了大約一個世紀,終於無所謂地說,“反正我可不愛看費腦子的東西。”

“當然,”我揶揄說,“就像286不願意運行3D遊戲一樣。”

其實我知道自己有點過分,畢竟這是一個快節奏、高壓力的社會,無數的奢侈品在刺激着人們僨張的血脈和孱弱的神經,誰還有心情在忙碌之餘慢慢消遣一本需要消耗腦細胞的書呢,更不可能花上一兩個月時間來靜靜讀。一場電影只需要人們拿出90分鐘左右的時間,如果我們可以把時間當作貨幣的話,那麼書籍才是最大的奢侈品。

好幾次都有朋友滿懷好奇地問我,說鳳凰衛視有個叫梁文道的傢伙,主持一個叫作《開卷八分鐘》的讀書欄目,他曾認認真真地號稱每一本在節目中介紹的書他自己都至少通讀過一遍,而他每周要介紹四五本書。朋友們想知道我和梁文道誰讀書更多。當然,這是一個略嫌僭妄的比較,梁文道名滿天下,而我只是被瘋漲的房價逼到城市邊緣的一個……嗯,一個什麼呢,用《水滸傳》裏的話說,一個“潑皮破落戶”吧!

當然,朋友們的問題也會勾起我的好奇心,我便下載《開卷八分鐘》來看。結論是:實事求是地講,我讀過的書應該沒有他多,我實在沒有那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而且我也喜歡慢慢地讀書,只要基本生活還維持得下去,我就把所有的時間都奉獻給書籍了。我用兩年的時間慢慢地讀完了錢鍾書的《管錐編》,即便小說,我也曾用大半年的完整時間來讀完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甚至一首短詩也足夠讓我消磨一個暖洋洋的下午。

我喜歡仰靠在床上,讀上一會兒便把書扣在肚子上,發一會兒呆,想像着書里的情境,或者當作者提出問題的時候,我喜歡自己先想上很久,然後把自己的答案和作者的說法印證。我喜歡挑剔邏輯,看作者是不是真的能夠自圓其說。我還會時不時地檢查作者的舉證,對一切讓自己生疑的地方都會認真地考索一番,為了一兩頁的內容花費很多天去查閱資料。小雯曾經說我就像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老小姐,用慢吞吞的文字謀殺慢吞吞的時間。

是的,我永遠這樣慢吞吞的,就算是看推理小說,我也喜歡不斷地把書放下,不斷地思索那些狡獪的兇手們精心設下的詭計,我總是希望自己會比書中的偵探更早一步地破解真相,尤其當作者突然站出來鄭重宣告“挑戰讀者”的時間到了,說所有的線索都已經交代出來了,說自己絕對沒有向讀者隱瞞任何線索,書中的偵探所掌握的材料並不比任何一名讀者所掌握的更多的時候,我總是會興奮得不能自已,用我的“灰色的小細胞”(這是大偵探波洛對腦細胞的經典戲稱)重現每一個犯罪現場,在必要的時候甚至還會藉助紙筆。

這些工作有時候會耗費掉一兩周的時間,當我真的解決了謎題,那種喜悅的感覺應該並不亞於一個金牌推銷員領到年終獎時的心情;當然,我更希望作者徹底把我騙到,給出一個邏輯嚴密、證據確鑿,卻會令我大跌眼鏡的答案。

遺憾的是,能夠騙到我的推理作家已經越來越少了,即便有一些答案我真的沒有破解,那也往往是因為作者貌似合理的推理過程其實並不能夠自圓其說。所以,只有當我願意忍受更多的失望,才有機會贏得吉光片羽的驚喜。

這個規律其實適合於大多數書籍,這就意味着,當你有任何“好書”想要推薦給別人的時候,你一定已經為它承受了許多本“平庸的書”甚至“壞書”的代價。所以我對朋友們坦承,如果這個規律也適用於《開卷八分鐘》這個節目的話,那麼我讀過的書就更沒有梁文道多了。

6.

我的讀書方式還很不“專業”,因為一來我一點也不打算學以致用,二來也無意去考什麼學位或文憑,只是消磨自己的時光與好奇心罷了。一個讀中國哲學的博士說過,他考博的標準讀書程序是先讀哲學史,再讀原著選編,最後再讀原著。他的話令我十分詫異,因為我心中的閱讀序列恰恰是反過來的,先把原著通讀之後,再找幾本哲學史梳理一下。我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這可以最大限度地排除先入之見的干擾——哲學史在帶給你便利的同時,更會帶給你太多的先入之見。博士的說法也不算錯,因為對於考試來說,他的辦法確實是最有效的,而且很快就可以入門。

是的,讀中國哲學,僅僅把最基本的“十三經註疏”和諸子書粗過一遍,怎麼也得七八年的工夫,事實上就連古代考進士都不需要把這些書都啃下來。如果一個人甘心在慢時光里默默消磨時間,這些書倒真是不錯的材料。但我至今也不曾把它們讀完,因為我的興趣總會被吸引到旁的領域,像一個不安分的海盜那樣。

我的注意力經常漫無邊際地徘徊在某一本書上,也許只是很薄的一本書。有時我會覺得,書籍對於我就像日本人的茶室。茶室,日語發音為sukiya,漢字有好幾種寫法,具體怎麼寫就取決於茶道師的個人趣味了。我喜歡“空屋”這個寫法,一座茶室就是一處極簡的空屋,除了有為某種暫時的目的而做的簡單裝飾之外,裏面是空無一物的。岡倉天心這樣解釋過空屋的含義:“人不能同時傾聽多首樂曲,只有把注意力集中在主題上,才能實現對美的真正理解。於是人們將會看到,我們茶室的裝飾法,與西方流行的方式恰好相反。在西方,人們總是把室內裝飾得像博物館一樣。對於習慣了裝飾的簡單和裝飾方法頻繁變化的日本人而言,西方人那永遠充斥着大量繪畫、雕刻和各式古董的室內裝飾,只不過是一種惡俗的炫富。哪怕只是持續不斷地觀看一件傑出的作品,要想欣賞它的美,也需要豐富的鑒賞能力。何況那些歐美家庭中的人們,天天面對各種混亂的色彩和形狀,的確需要無限的藝術感受能力。”

岡倉天心最後的那句話頗帶反諷的意味,他才不認為歐美人家真的有什麼無限的藝術感受能力。其實這個道理在所有的審美問題上都是適用的,我喜歡在樸素中默默靜觀,而不是在豐富的視聽效果中放肆地哭笑。

所以我喜歡讀書。所以我讀的書其實並不很多。

7.

與那些專心做學問的人相比,我的閱讀量就更是少得可憐。我沒有什麼學問要做,如果為了解決某個問題而去大量查閱參考資料,那也僅僅是出於單純的好奇心罷了。每次遇到一本喜歡的書,我也總是捨不得把它快快讀完,越是逼近結尾就越是傷感。

我也會特意去找排行榜上的書來讀,這雖然是一種太沒品位的事情,但好在也沒有什麼人會因此而嘲笑我。當然,對於我這樣一個終年都沉浸在緩慢的閱讀趣味里的人來說,如果欣賞層次還停留在大眾水平,那可真有點愧對智商了。只不過因為我很少與外界交往,於是就想通過暢銷書來了解一下我們這個時代的思潮和風尚罷了。而且,總有一些朋友拿暢銷書來徵求我的意見,或者興緻勃勃地向我推薦,於是,一時心軟,也為了聊天時有點談資,為了表現得合群一點,為了不被人當作一個“完全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我也會咬着牙看上一看。

另外還有一個很實際的考慮:雖然我的生活成本和物質慾望已經低到了讓所有人無法置信的程度,但是,要維持基本的生計,就不得不委屈自己寫一些狗屁文章。暢銷書會幫助我了解人民群眾的閱讀口味,會幫助我掌握一些蠱惑人心的說服技巧,會泄露給我同行們的種種欺詐手段——別以為只有牛奶里才有三聚氰胺,別以為只有生薑才會用硫黃來熏,精神食糧的衛生狀況即便不比物質食糧更糟,至少也絲毫不會亞於後者。有多少冠冕堂皇的名家信誓旦旦地向我們傳授假的知識、一知半解的知識和真偽莫辨的知識,還有多少像我一樣的作者為了生計而編織謊言。

我們怪不得編輯,因為編輯總是很體面地辯解說:“我們有什麼辦法,誰讓讀者就喜歡這些!”我們更怪不得讀者,他們只是讀書太少,缺乏必要的鑒別能力罷了。雨果若是當了幼兒園的老師,總不能因為小朋友們欣賞不來《悲慘世界》而仇恨社會吧?

8.

我自己也不曾仇恨社會,畢竟在任何社會裏都會有一些不適應這個社會的人,倘若迎來了一個能讓我這樣的人如魚得水的社會,肯定就意味着有另一批人被排擠到了邊緣地帶。我想得開,否則這麼多書豈不是白讀了?但朋友們總說我有點憤世嫉俗,這真是天大的冤枉。

他們不曾認真地了解我,只是把心理學所謂的刻板印象直接套在我的身上,認為像我這樣一宅到底的底層分子一定是鬱鬱寡歡的。他們認為,我沒有房,沒有車,沒有正經工作,沒有固定收入,沒有女友,存款從沒超過一萬元,所以我一定得是牢騷不斷、鬱悶不止的。只有和我接觸的時間長了,才能看到我身上那不可救藥的樂天主義。

書籍帶給我的快樂,就像女人帶給唐璜的快樂,就像地位帶給於連的快樂,就像金幣帶給老葛朗台的快樂。只不過,理解唐璜、於連和老葛朗台的人太多,理解我這種快樂的人實在沒有幾個。

也許只有好熊,他也是一個自閉的、愛讀書的樂天的人,只是因為拖家帶口,所以憂愁比我多些。培根說過,一個人只要有了家,就等於向命運送交了人質。

是的,這還讓我想起張章,一個曾經散淡無爭的朋友,一個詩人,卻終於為了家庭改變自己,變成了積極進取的人,掙房子、掙車子,勞累之餘總會虛情假意地對我這種生活表示無比的羨慕。記得那天張章開着新買的車子來找我,聊起書來,聊到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新出的一套《周作人散文全集》。他很愛周作人的文章,但說起那套書要兩三千元錢,他猶豫了一陣,終於沒捨得買。我問他那輛新車多少錢,他說38萬元,我驚嘆了一下,說可以把車賣了,一輩子的書都夠看了。

他說不能賣,因為書只是內涵,車卻是臉面,人在社會上混,臉面永遠比內涵重要。

那一刻我對他刮目相看,他真不愧是一個曾經的愛書之人,就連庸俗起來也不失讀書人的趣味。真的,書才是真正的奢侈品,因為它最耗費時間,也最需要心境。但張章終於抵制住了這種奢侈品的誘惑,他以後也許只有靠CK內褲來提高內涵了。

9.

我自己是沒興趣提高內涵的,我讀書僅僅因為我喜歡讀書。“海盜路飛”建議我寫一部遊記,記述自己是如何單槍匹馬地從書的港口到書的城市,從書的山到書的海,從先秦到明治,從長安到倫敦的。他說他也會寫一部遊記,是真實的“行萬里路”,還要拍很多照片。他帶着價值幾十萬元的照相器材,而我的小房間裏只有一堆廉價的紙張以及硬盤裏免費下載的電子讀物。“海盜路飛”要和我比一比誰的遊記寫得更好,這真不是他這個年齡應有的單純啊!

我的遊記大概可以叫作《臥遊記》——南朝有個叫宗少文的人,一生愛好遠遊,後來身體不行了,沒力氣再去尋山訪友,於是遍畫名山大川,掛滿了家裏的牆壁。宗少文從此每天在家撫琴自娛,竟使紙上的群山發出迴響。

宗少文的臥遊是不得已而求其次,我的臥遊卻是我所能夠想像的最好的旅行方式。有的人喜歡真槍實彈地冒險,所以我們總是能在新聞里看到“驢友”在山中遇險的報道,甚至還有這樣一種專為富豪打造的旅行項目,讓他們帶着超豪華的裝備去挑戰世界上最危險的一些地方。富豪們在出發之前要簽署生死文書,還要交納一筆處置屍體的準備金。如果有人遇險喪生,組織這個項目的公司就會用這筆錢把他的屍體送回老家。我在網上和這樣一位富豪聊過天,他說他剛剛從亞馬孫叢林回來,他每次出發都是瞞着家裏人偷偷去的。

小雯當時正主編一本旅遊雜誌,我就把這個富豪介紹給了她,讓她做了一期專訪。小雯說在採訪之後久久驚魂未定,問我敢不敢參加這樣的活動。我說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而是我全然沒這個興趣。你知道英國的湖區吧?大詩人華茲華斯住過的地方,那裏有着全英國最美麗的自然風光。但是有一天,拖着一個臃腫大肚子的波洛先生,那位比利時人,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最著名的偵探,因為案件的關係跋涉到了湖區,當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風景如畫的泥濘中時,他憤憤地抱怨說:“是的,這裏風景很美,但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這不就是我們付錢給畫家,讓他們把這些風景擺到畫廊里供我們欣賞的原因嗎?”

波洛一點都不懂得美學,康德先生一定會對這種愚蠢論調嗤之以鼻的,但是,這種蠢話確實在某種程度上道出了我的心聲,何況我像波洛一樣,喜歡智力刺激的人難免會輕視感官意義上的膚淺審美。我是不是又把話說重了呢?請原諒,我到底不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小雯說我情商為零,我相信她的判斷。

10.

一些朋友總在鼓勵我好好寫完這部遊記,他們的語氣是如此古怪,以至於我很懷疑,他們是不是把我當作一個抑鬱症患者,認為寫作會對心理宣洩有所裨益。我甚至不能辯解,因為我的任何辯解都會被他們當作“病情”加重的表現,唉,我只是一個觀念和當今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不符的人而已,所以,雖然我並不全然贊同福柯的觀點,但也無奈地把他的《瘋癲與文明》推薦給這些朋友去看。

令人喪氣的是,他們不是嫌太深奧了,就是嫌太枯燥了,抱怨一通之後便對我說:“反正你會在遊記里走到這本書的,不是嗎?比之福柯的原著,我們更期待你的二手貨。”這也算是鼓勵嗎?

最後令我決心下筆的是好熊的一番原本無關的話。好熊喜歡讀書,說話既縝密又很幼稚,所以我很喜歡他。記得有一次在論壇上,有人問起好熊怎麼讀過那麼多書,好熊便講起了茨威格的小說《象棋的故事》,一個納粹時期的可憐的囚徒在難挨的監禁生涯里以想像大師對戰的棋譜來打發時間,他的世界裏從此只有象棋,好熊說只要把小說里的棋譜換成書本,就是他自己的處境了。

那一刻我真覺得和他心有戚戚,是的,如果有人來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也會答以同樣的故事。所以我想,索性就寫點什麼好了,就像那個棋手不該與人對弈,只該找個地方默默編寫自己的棋譜。

隨着閑散的閱讀時光慢慢積澱,許多的書、許多的問題,都漸漸被穿在了一起,就像板塊漂移中的各個大陸和島嶼被漫無目的的航海家一一走遍,在海圖上多了許多新的地標和新的經緯。當我重新在這縱橫交錯的連線上穿梭往還,發現某個島嶼應當是從某座大陸上分離出去的,某個海峽原本只是一座大陸中間的一處裂谷……世界就是這樣在眼前漸漸清晰起來,像一個拿着高倍望遠鏡的人終於在來來回回中調準了焦距。

有時我會覺得一個個的學科就像是一座座的大陸,而我的航船要比麥哲倫的航船快上不知多少倍。我一直不曾被“專業訓練”固定為某一座大陸上的土著民,我沒有故鄉,沒有國籍,沒有戶口本和身份證。

我的讀者朋友們啊,我不知道你是否跟得上我的遊蹤,不知道你是否喜歡這樣的遊記,但至少我希望你懂得,寫下這部遊記的人並不是什麼屋頂間的哲學家,在他那窄小、逼仄的屋頂間裏,他其實並不比你們更少愉快。

熊逸

201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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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紙上臥遊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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