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盛唐煙雲》(22)
笳鼓(一上)
葯剎水兩岸,春天向來到得很晚。
都已經三月下旬,靠近河岸的田野才稍稍能見到些許朦朦朧朧的綠意,麋鹿被凍得不敢撒歡,野兔和黃羊亦沒有多餘的脂肪抵擋乍暖還寒的春風。只有大群大群的綠頭野鴨,不怕這刺骨的冷,歡快地掠過剛剛融化的河面,臨波弄影。
噹啷,噹啷,一陣悅耳的駝鈴傳來,驚得鴨子們展開翅膀,撲撲啦啦地飛上藍天。逃得好遠,卻又不甘心的回過頭來,在低空盤旋觀望。看看是誰這麼早就來打擾自己的洗浴。卻驚詫地發現,來者穿的衣裳與去年所見大相逕庭。更乾淨,更華美,駝隊也更龐大,更綿長。
今年的絲綢古道,可不像往年那般寂靜。往年剛剛開春的時候,路上幾乎看不見任何旅人。而今年,隨着唐軍在柘折城、俱戰提等地重新站穩腳跟,商人們也迅速蜂擁而至。蘇州產的綢緞,信陵產的茶葉,宣州產的白紙,瀘州產的墨塊。還有陶的,布的,瓷的,木的,漆的,各式各樣,來自大唐的日用品和奢侈品,隨着商人的腳步,源源不斷地運到了葯剎水沿岸各個城市。而當地人積壓在手中多年,以往根本賣不上價錢的皮子,氈子,藥材,鹿角,則價格一路扶搖直上。樂得各地座商個個都合不攏嘴巴,張不開眼睛,雙手顫抖着,不斷掐自己大腿,試探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不是夢,肯定不是。至少大腿上絲綢衣料,證明了這一點。絲綢古道又開了,中原的商販又來了。本地的大戶人家,也可以重新組織商隊,再度叩響東方鄰居的大門。帶着發財的希望和夢想過去,再帶着大把大把的中原貨物回來。
賺得最多的,當然還要數那些早早就倒向的大唐的城主和國主們。商路的重新暢通,讓他們將與已經闊別多年大唐奢侈品再度碰面。而隨着市場的繁榮,越來越多的稅收,又讓他們有了充足的資金去揮霍。個別野心勃勃者,甚至壯着膽子向大宛都督府方面提出,購買一批橫刀和硬弩來武裝自己。誰也沒想到,這個要求竟然也得到了善意的回應。剛剛被朝廷提拔為大宛都督的鐵鎚王,是諸侯們的老熟人。理解諸侯們的苦處,也願意為盟友大開方便之門。
一切都欣欣向榮。在大食與大唐對峙期間,作為前線的葯剎水一帶,百姓們的生活已經被壓制到了最簡單的地步。當戰爭的陰影一去,人們的搶購慾望立刻迸發開來。這種突然迸發出來的購買慾望,迅速轉換成了一種動力。推着城市一天天變得熱鬧,一天天變得愈發繁華。
雖然,大食人並未退得太遠。而傳說中即將殺過蔥嶺來的安西軍,也一直沒有挪動腳步。可管他呢,反正此刻大食人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而葯剎水兩岸各地在鐵鎚王的大力梳理下,也不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各位城主,國主手中的兵馬集結起來,足足能湊齊六、七萬眾。而鐵鎚王本人,又統率着五千大唐精銳,坐鎮於柘折城之內。哪裏若是受到大食人的攻擊,他兩三天之內就能趕過去救援。那可是十足十的五千唐軍,在周圍根本找不到對手。
提起鐵鎚王和他麾下的大軍,當地人便是滿臉欽佩。葯剎水兩岸是個重英雄,識英雄的地方。人們的內心深處,願意出現這麼一位強大且心懷慈悲的人,替大夥營造一個安寧的生活環境。至於這位英雄到底出身於哪個民族,對於飽嘗了戰亂之苦的百姓們來說,反而不覺得怎麼重要。反正這裏從數百年前開始,便是各路豪傑的賽馬場。匈奴、柔然、突厥、鐵勒,大食,你來,我去,他往,一場又一場戰爭打下來,弄得各地百姓血緣紛亂不堪。從嚴格意義上說,誰也弄不清自己屬於哪個民族。該為哪個豪傑效忠到底。
能被一個豪傑,長時間地統治最好。至少大夥不用在睡夢中還想着逃難。不再擔心明天早晨一起來,房子和土地已經成了別人的戰利品,妻子兒女也都成了別人的附庸。這一點上,鐵鎚王做得也最體貼。破了柘折城不久,他就准許當地百姓自己贖回自己。而攻破了俱戰提之後,他乾脆主動將大軍撤出城外,沒有將任何人掠為奴隸。
當然,在城破之時,無辜被殺的人,是不能將仇恨記在鐵鎚王他老人家頭上的。雖然那天夜裏,據說有上萬人慘死於屠刀之下。可在戰爭當中,殺戮很難避免的事情。不能怨鐵鎚王的手下心狠。
在葯剎水沿岸各地,誰要是敢不識好歹亂嚼舌頭,提起俱戰提被攻破的慘禍。肯定有人一巴掌打過去,同時大聲喝問,“哪場戰鬥不死人?你且給我說說,誰能比鐵鎚王他老人家做的更好?!”
這話雖然有強詞奪理之嫌,但被喝問者,還真回答不出來。破城,劫掠屠戮,敢抵抗者就地處死,投降者發賣為奴,這幾乎是數百年來每一場戰爭之後的必經過程。縱使號稱準備建立地上天國的大食人來了,也沒能例外。鐵錐王他老人家,已經儘力在改變這種傳統,雖然因為種種擎肘,他改變得不太徹底。
經歷過戰亂之苦的人,更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寧。也更懂得對給他們帶來安寧者感恩。哪怕這個人不會說當地的語言,也很少在在大庭廣眾中出現。但是,只要他還住在柘折城,就能起到震懾作用。就是一座定風神山。有他在,非但天方國兵馬不敢輕易來犯。本地的各路蟊賊和諸侯們,也都安分許多。
早在二月的時候,積雪剛剛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康居城主和沙洲城主,便因為一塊草場的邊界起了爭端。若是擱在往年,雙方肯定要先打上一場,死幾百人,然後才會在大食曼拉的撮合下,坐下來談判。而今年,鐵鎚王只是隨隨便便派了個人去,衝著交戰雙方的營地吼了幾嗓子。康居和沙洲兩城便都偃旗息鼓。據說雙方過後還都被鐵鎚王大人叫到眼前去,狠狠臭罵了一頓,並且罰了一筆巨款。而兩位城主,從此也和和氣氣,再也沒有刀兵相見的念頭。
縱使他們心裏不服,可誰也沒膽子惹鐵鎚王不快。俱戰提城主達武特的先例就在那擺着,那麼高的一座大城,還是在大雪封路的日子。鐵鎚王揮揮手,就把它給破了。達武特被送到長安去,親自向大唐天子請求寬恕。而唆使達武特暗中與大唐作對的人,原柘折城大相白沙爾和俱戰提大相胡提兒師徒,則被當眾斬首。頭顱至今還掛在俱戰提的垛口上,被風吹日晒。
在那些斗膽捋鐵鎚王虎鬚的人中,唯一下場還算過得去的,就是原大宛國主俱車鼻施。在白沙爾被處死之後第三天,此人背着一把鐵斧子,一步一叩首,從藏身的部落,爬到了俱戰提,向鐵鎚王謝罪。念在他誠心悔過的份上,鐵鎚王原諒了他,並且讓他繼續做柘折城的城主。但是,其住所卻從王宮,搬到了附近的一個小院子裏。身邊的侍衛,也只留下了不到二十人。
原來的王宮,自然改做了大宛都督府,由鐵鎚王和他的親信居住。每隔三五日,都有各種政令,從那裏邊發出來,被信使送往鄰近各城各地。那些參考了大唐律法,又結合當地風俗修改過的政令,比幾年來各城各地一直執行的天方教教法,更寬容,也更公平。非但各地城主們願意接受,百姓們因此也受益匪淺。至少,人們不會因為家裏藏了一尊佛像,就被燒死。鄰居和親朋們也不會因為信仰不同,無端分出了高低貴賤。
特別在大宛都督府直接管理的柘折、俱戰提兩城,政令一新帶來的變化更為明顯。南來北往的人眾,無論你是信佛陀,火神,天主,還是其他神明,只要不違反當地法律,便可以隨便禱告。誰也不會因此而遭受無妄之災,誰也不會因為信了某種教義,就有權把別人踩在腳下。不僅如此,在柘折城和俱戰提官員,還受了鐵鎚王的告誡,嚴禁徇私枉法。如果百姓們受了他們的欺負,可以親自到大宛都督府上告。只要敲響都督府門前的大鼓,自然有官員出面替大夥支持公道。雖然那兩面大鼓自從豎立起來之後,很少被敲響。但有它們在,對地方官吏就是一種警戒。約束着官吏們不敢做得太過分。
“這些唐人,唉!……”即便當初反抗唐軍最激烈的天方教信徒,在經歷了最初的痛苦並開始接受現實之後,也不得不承認,唐人在治理地方上面,比大食人合格許多。雖然他們從此失去了凌駕於其他人之上的諸多特權,可更寬鬆的律法,和更輕,更少的稅收,卻令他們也從中受益匪淺。並且不必事事都循規蹈矩,唯恐不小心做錯了什麼,就大難臨頭。
除了那些絕對的狂信徒,他們更願意為信仰而死。但是,他們的反抗卻沒多大威力。遠方的大食人提供不了太多支持,周圍的百姓在未來的天國和眼前的沃土之間,更容易選擇後者。不得己,這些信徒開始與馬賊勾結。卻被鐵鎚王抓了個正着,唐軍在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帶領下輪番出擊,將馬賊們殺得落花流水。從此不敢靠近城市十里範圍之內,更不敢輕易再打商隊的主意。
“如果鐵鎚王大人一直在這裏不走,就好了!”日子越過越滋潤,人們也越希望和平永遠繼續下去。那位“老人家”據說還不到二十歲,其腳步肯定不會永遠被限制在葯剎水。可大夥真心希望他能在此停留得久一些,更久一些。永遠不得升遷才好。
笳鼓(一下)
如果王洵知道自己在民間居然有如此高的聲望,肯定會咧着嘴苦笑。事實上,除了打兩場硬仗之外,他自己壓根兒什麼都沒做。清理馬賊,維護治安等工作,是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在負責,地方政務和民生方面,則有麥爾祖德這個地頭蛇大包大攬。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奇怪,葯剎水沿岸地區原本錯綜複雜,任誰見了都疼的局勢,居然悄無聲息地就平靜了下來。諸侯們停止了年年不斷的爭鬥,馬賊們也紛紛偃旗息鼓。就連那些狂熱的天方教徒,再接連遭受了幾次重大打擊之後,也主動調整了做事風格。
他們不敢再明着煽動叛亂,也不敢再落下把柄到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手裏。唯恐把鐵鎚王大人惹急了,連這一帶碩果僅存的幾座誦經場所都給鏟成平地。雖然唐軍入主這一帶后,並沒有嚴格阻止任何教義的傳播。
一力降十慧。用宇文至的話來總結,就是當地人以往都是自己犯賤,你對他們越好,他們越糾纏不清。所以導致問題越積累越多,最後彼此牽扯攜裹,幾乎成了一團亂麻。而若是有人不問青紅皂白,一鎚子砸下去,有道理的沒道理的都錘個稀巴爛,所有問題便都解決了。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權謀和詭計,都顯得單薄無力。王洵自己心裏,卻是另外一番感觸。先前拔漢那國王阿悉蘭達之所以在他前腳剛剛離開,後腳就將使團賣給了俱車鼻施,就是因為不看好他的實力。而在巧奪柘折城后,諸侯們之所以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也是由於他手中的實力太小的緣故。而當他麾下的可戰之兵膨脹到四千,乃至五千,並且一舉攻克俱戰提后,實力便足以傲視群雄。所以葯剎水兩岸的豪傑們個個就都收起了小心思,開始認認真真地聽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無論做任何事情之前,也會小心翼翼地考慮一番,他這個天朝使節看到之後,會有什麼想法。
所以王洵現在算是真正地感受到了權力的滋味。你不用每天發號施令,自然有人會站在你的角度,替你着想。你也不用對一些不喜歡的事情大發雷霆。只要稍稍皺下眉頭,自然有人會體貼地把一切處理妥當。即便個別事情處理起來有難度,也會小心翼翼地做出變通,折衷,折衷,再折衷,補償,補償,再補償,總之,能讓你都不好意思繼續追究。
還有一點讓王洵始料不及的是,楊國忠、高力士等人對他的態度,也突然來了南北對調般的大轉彎。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即便有攻克俱戰提,折服藥剎水沿岸諸侯,力拔俱戰提三件大功,被人上下其手之後,七扣八扣后,也未必能給自己換回一個三品將軍的實職。畢竟兩年之內,從一名校尉連續升到中郎將,他的升遷速度在大唐已經屬於罕見。況且他背後,又沒有安祿山、哥舒翰這種軍方重臣撐腰,封四叔也不是一個喜歡徇私結黨的人。
誰也沒想到,葯剎水沿岸的積雪剛剛融化。朝廷的傳旨欽差就不辭辛苦的趕到了柘折城中。按時間推算,此人至少是從去年秋末就從長安出發,朝廷當時根本不可能獲知大軍雪夜入俱戰提的消息。可就是憑着前兩項功勞,朝廷居然毫不吝嗇賜給了王洵一個正三品雲靡將軍的頭銜,一個大宛都督的差遣,一個檢校兵部侍郎的兼職,一個涿縣伯的顯爵,還有新增加的三百戶食邑。
現在的王洵,全部官稱是,大宛都督府都督,檢校兵部侍郎,涿縣伯。無論實授職位還是虛職,在大唐的年青一代將領中,都得往前十位里數。
此外,按照大唐慣例,開疆拓土之功,要封妻蔭子。王洵還沒有娶正妻,自然無妻子可蔭。考慮到他的實際情況,楊國忠破例向皇帝進言,給他已故的父親王子稚追贈一級爵位,再度成為疇縣侯。而王子稚的平妻陳氏,因為在丈夫亡故后,撫育嫡子有功,也加誥命一級,由郡君榮升為郡夫人。
到了此刻,王家在長安城崇仁坊的侯爵府,再經歷了兩代持續衰落後,也總算是又接近名符其實了。而王洵的好運貌似還沒有到盡頭,在聽聞王洵帶人在上一個冬天已經又拿下了俱戰提,這個葯剎水沿岸“重鎮”之後,奉命傳旨的欽差激動得連連撫掌。竟然連王洵、宇文至、宋武等人精心準備的車馬費都顧不上攜帶,便輕裝趕回長安去給將士們請功了。弄得自詡熟悉官場規則宋武哭笑不得,一個勁兒地摸着自己後腦勺翻白眼。
欽差前腳剛剛離開,高力士的私信緊隨着就到了。作為白馬堡軍營的兩位創始人之一,這位大唐天子近前的寵臣,隻字不提他先前對王洵、方子陵等人的諸多迫害。反而以師長的口吻,鼓勵王洵、宇文至、宋武、方子陵、齊橫等後生晚輩再接再厲,為其他勛貴子弟做個表率。並且在信中極其自然地提到,天子對幾個年青人目前的作為很關注,對每一份涉及到幾人的奏摺,都是御筆親批,並且已經責成有司儘力為剛剛重建的大宛都督府,提供方便。
當然了,以後王洵等人的戰報,除了按照程序向上級繳遞之外,也應該簡明扼要地謄抄給天子一份。高力士會關照各地監軍,為信件的傳送大開方便之門。這樣,別人就再難偷走年青人們用性命搏來的軍功,天子也會及時地把握前方軍情。不會再出現像去年一樣,安西軍大破大食聯軍,而朝廷的既定戰略卻來不及做相應的調整,以至於前方的監軍和主帥意見達不成統一,坐失戰機的情況。
“這老東西,怎麼一跤掉曲江池裏淹死!”對於高力士的為人和處事,宇文至都鄙夷到了極點。“這分明是叫我們背着封帥,跟他勾勾搭搭。日後好把我等徹底從安西軍裏邊分割出去!”
“恐怕還有一層意思,是怕我等被楊相拉攏。我聽人說,楊相去年急於證明自己的能力,兩度向南詔用兵,都敗得十分凄慘。”宋武對此,則有另外一分見解。他的哥哥宋昱是楊國忠的心腹,家書中難免不透漏一些朝廷上的事情。按照其兄的說法,在李林甫倒台之後,原本互相扶持的高力士和楊國忠二人迅速翻臉。如今相府和內庭的爭鬥,已經激烈到了水火難以同爐火的地步。凡事楊國忠主張的事情,以高力士為首的太監們,則竭力破壞。而凡是高力士等人出面做的事情,楊國忠也是百般刁難。
把所有消息綜合起來,高力士的態度發生轉變的緣由,對王洵而言就不難理解了。除了自己如今掌握的實力,已經足夠讓別人另眼相看之外。此刻內庭和相府之間的緊張關係,也多少緩解了高力士當初急於將所有目睹楊貴妃與其前夫幽會者除去的心情。留着這些目擊者在,日後在關鍵時刻,便可以拿出來,作為對付楊國忠,乃至整個楊家的棋子。未必能徹底扭轉全盤局面,至少能打楊氏兄妹一個灰頭土臉。
只可惜,王洵現在已經沒有了做人棋子的興趣。他當初去安西,名為建功立業,本質上是為了逃避。逃避不成之後,才不得不拚死一搏,主動請纓出使西域。如今活路算殺出來了,只要這輩子不犯太離譜的錯誤,高力士和楊國忠兩個便誰也動不得他。他亦沒必要再小心翼翼地伺候二人。雖然為弟兄們報仇的日子依舊遙遙無期,但至少不必跟仇人繼續裝模作樣地交好下去。
“封四叔那邊,我會去信跟他解釋。這封信,也一併給他送過去!算是給他老人家提個醒。”心裏有了准主意,王洵做事也不拖泥帶水,“沒有安西軍,咱們這夥人就是無本之木。別人給的承諾再好,恐怕也是看得到眼裏,吃不到嘴裏!”
“那是自然!”宇文至對此十分贊同,看了宋武一眼,微笑着補充,“咱們能憑自家本事換功名,又何必跟他們這些沒卵子的傢伙不清不楚,到頭來好處未必撈得着,反而弄得自己一身騷。至於楊相那邊,估計暫時不會用到我等。若是他能像現在這般支持安西軍的話,封帥自然會有所回報!我等就跟着封帥好了。”
“我等能在此打開局面,並站穩腳跟,楊相已經從中得到了好處!他那個人出身雖然寒微,卻不是個因循守舊的人。”宋武聽出宇文至話裏有話,笑呵呵地表明態度。
此語說得極其實在,令沙千里和黃萬山等人在旁邊聽了,都不住地點頭。功大莫過於開疆拓土。楊國忠繼任宰相之後,屢屢對外用兵,幾乎都毫無建樹。偏偏在葯剎水沿岸,稀里糊塗地冒出一支打着大唐旗號的兵馬來,不斷攻城掠地。這等於在送業績給楊國忠,證明他的確比李林甫更堪合宰相之位。也從側面證明了他去年的命令幾大節鎮自負盈虧的新鮮政令切實可行。不禁在為朝廷解約了巨量開支,還直接壯大了大唐的軍威國威。
至於事實到底怎麼樣,自然不需要王洵等人去操心。楊國忠麾下有的是文人墨客,可以將少年們的功勞誇張再誇張,潤色再潤色,讓所有稍微能沾上點兒邊的人,都能從中分到不少好處。而王洵等人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此地站穩腳跟,為大唐保住這塊新土。最好再繼續打幾個勝仗。無論是征服大食國的僕從也好,收拾幾個不聽話的部落也罷,只要能保持目前的發展勢頭,持續地將捷報送回長安去。楊國忠一系的從中撈到的好處也就越來越大,隨之相伴,眾少年獲得的回報,也會水漲船高。
笳鼓(二上)
兄弟幾個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達成了初步統一。王洵看到火候已經差不多了,又把目光轉向了沙千里和黃萬山。
后二人雖然不清楚少年們到底跟高力士之間有什麼難以化解的怨仇,此刻卻早已跟大夥牢牢地綁在了同一輛戰車上,利益休戚與共。想都不想便先後表態,“大人說怎麼辦,沙某自然跟着!”
“黃某一切都以大人馬首是瞻!”
“兩位這是哪裏話來?我是想要藉助二位的處事經驗,而不是要二位唯唯諾諾!”王洵輕輕搖搖頭,笑着嗔怪。眼下大宛都督府的架子雖然已經似模似樣,但他麾下依舊缺乏可以充任軍師的人才。唯一的謀士麥爾祖德又是外族,無法放進核心圈子。因此,年紀最大,軍齡也是最長的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就成了大夥倚重對象。無論大事小情,王洵都喜歡徵求一下這二位前輩的意見,以免自己和宇文至等人因為年輕氣盛,決策再出什麼疏漏。
兩位前輩也不敢辜負王洵的信任,沉吟了一會兒,沙千里率先說道:“如果能不明着翻臉的話,屬下以為,都督沒必要立刻向高力士表明態度。畢竟我軍初立,一切都未穩定,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自豎強敵!”
“那種沒卵蛋的傢伙,做正事的本領沒有,卻有本事讓你什麼事情都干不好。況且我等距離長安這麼遠,書信往來一次都得兩三個月。短時間內,他也用不到咱們。”黃萬山為人素來謹慎,想了想,低聲在一旁補充。
“對,就是這個意思!”沙千里迅速看了看眾人的臉色,又繼續分析其中利害,“並且既然他存心拉攏都督,總得拿出些真東西來。都督的態度越是模糊,他給的好處也就越多!”
畢竟是兩塊老薑,三言兩語,便點到幾個年輕人事先沒有考慮清楚的地方。大夥聞聽此言,不由得頻頻點頭。待沙、黃二人把利害關係分析清楚了,才紛紛低聲附和,“對,咱們先待賈而沽,先把好處要足了,然後再跟他一拍兩散。”
“到那時候咱們翅膀也硬了,呼啦一下子飛出他的手掌心兒,讓老賊有苦說不出!”
“咱們暫時明着惹不起老傢伙,暗地裏坑他一次,總也能出口惡氣!”
“看你那點出息!”王洵笑着踢了嚷嚷最大聲的方子陵一腳,打斷了眾人的嚷嚷。“還不快去準備筆墨!既然你叫嚷得這麼起勁兒,回信的事情,就全交給你了!若是騙不過高力士那頭老狐狸,也拿你是問!”
“啊,我……”方子陵故意裂開大嘴抗議,“末將的手可是用來拿刀子的,怎做得來這種斯文事情!”
“趕緊去,休要推三阻四!”王洵笑着呵斥,“你就按照沙大哥和黃大哥剛才說的意思寫便是。寫完了,大夥再仔細幫你參詳。務必今晚之前拿出底稿來,免得拖延久了,老太監派來的人心裏生疑!”
方子陵還想分辨一番,被大夥七手八腳叉了下去。待議事廳內重新安靜下來,王洵想了想,又開始了一個新的議題。
“封帥那邊,一直沒說西進的具體時間。所以在眼下藥剎水兩岸,咱們依舊是一支孤軍。因此我打算把都督府的兵馬總規模再擴大一些,免得一旦周圍有戰事,用起兵來捉襟見肘。諸位以為如何?”
“只要能徵到兵,自然是越多越好。”雖然彼此之間有很多觀點不合,宇文至在公開場合,依舊第一個對好朋友的意思表示支持。
“當然要擴軍!這麼大片地盤,四千人哪守得過來?!”
“咱們在俱戰提城,不是繳獲了很多馬匹么,我看再組織四千精騎,也不成問題。”
隨着大宛都督府的建立,不但王洵和宇文至二人陞官升得快馬加鞭。如今宋武、方子陵、齊橫等人,也都成了正四品、正五品的將軍。沙千里、黃萬山、魏風、朱五一等人緊隨其後,亦分別擔任了郎將、都尉等實職。有這麼一大堆軍官在,原來那四千多人的隊伍規模,就肯定顯得太小了些。所以眾將都巴不得早日擴軍,早日讓自己的頭銜名副其實,個個都踴躍表態。
只是葯剎水一帶,漢人實在是少了些。不過王洵剛剛將這個問題拋出,大夥便迅速找到了答案。“去年加入都督麾下那些馬賊,不都幹得好好的么?按時有軍餉發,天天吃得飽穿得暖,還有賞賜拿回去娶媳婦,誰還願意繼續當沒出路的馬賊?”
“是啊。他們本來也無所謂跟着誰干。咱們教他們說唐言,穿唐衣,過不了兩年,他們就都會變成唐人!”
因為自信,所以眾將一個個變得特別寬容。對屬下弟兄的語言、膚色和過往經歷,都可以忽略不計。只要對方肯追隨在大唐的戰旗之下,宣誓向大唐,向鐵鎚王效忠,便被視作自己人。甭管其原來出身於突厥、突騎施,甚至其他什麼民族。
“那大夥以為,擴軍多少合適?!”不忍掃眾人的興,王洵趁熱打鐵,繼續向大夥徵詢具體意見。
“今年至少要擴充到一萬,明年如果時機合適,再將隊伍擴種一倍。這樣,有上三年左右時間,不用封帥親自帶着隊伍來,咱們自己就能將大食人頂住。甚至一步步向西蠶食過去……”宋武走上前,大聲提議。
不依仗哥哥的庇護和家族背景,他照樣為自己搏到了功名。此刻志得意滿,豪氣干雲,所以年青的臉上充滿了陽光。
這個建議得到了齊橫和沙千里的大力支持。二人都喜歡與敵軍正面硬撼,因此對麾下兵馬的數量和質量都極其在意。黃萬山則相對沉得住氣些,想了想,低聲向王洵提醒,“如果一下子招那麼多兵馬的話,不知道都督手頭的錢財和糧秣支撐不支撐得住?”
“錢糧方面,問題倒是不大!”王洵笑着點頭,“麥爾祖德頗有斂財之能。諸侯們各回各家之後,城裏也空出了一大堆找不到主人的房子。前幾天麥爾祖德建議我將這批房子重歸官府所有,重新發賣,我已經交給他去酌情處理。如果賣得上價錢的話,會是一筆不小的收益!”
聞聽此言,眾人的眼睛登時就亮了亮,同時笑容裏邊還帶着一點點不好意思。去年雪夜拿下俱戰提之後,一眾隨軍同行的諸侯便被嚇破了膽子。非但不敢再四下惹事,還主動提出,要將柘折城完整地交還給使團管理。王洵當然是極力推辭,奈何擋不住諸侯的盛情,只好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對方的要求。
隨着諸侯們紛紛告辭回國,那些交上來的房屋變成了無主之物。王洵原本還想做個姿態,將房產發還給原來的房東。誰料告示貼出后,卻鮮有人敢出面認領。所以只好暫時任由其空置在那裏。
如今王洵既然答應了麥爾祖德的建議,將那些房屋收歸官府所有,重新發賣。說明他已經擺脫最後一絲“婦人之仁”,徹底適應了征服者的身份,大夥自然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雖然這份高興裏邊,隱隱帶着一種對房屋原主人的歉然。
“如果擴軍過快的話,朝廷那邊,會不會有什麼說法!”見錢財問題已經解決,黃萬山又提出另一個疑問。
“楊相早已有言在先,大宛都督府可以依照各地節鎮慣例,便宜從事!只要不找他要錢。”宋武笑了笑,迅速接了一句。
眾人又是會心而笑,對楊國忠這個市井出身的宰相,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此人上任之後,大力為朝廷開源節流,將每年例行撥往邊軍各鎮的錢糧給砍了個七七八八。為了不激起將領們的反彈,他又在同時准許幾大節度使,截留地方稅款,以資軍需。這樣一來,糧草的運輸損耗的確小了,節度使們的權力卻迅速膨脹。招多少兵,收多少稅,朝廷都無力再行干涉。
私底下,大夥沒少數落楊國忠,認為他的新政絕對是胡鬧,長此以往,必然會導致朝廷的權威徹底喪失,各大邊鎮勢力形同割據。但輪到自己頭上時,卻要把這一有利條件充分利用起來,以免錯擴張勢力的機會,以至於最後追悔莫及。
對於大宛都督府來說,此刻還有一個便利條件,那就是,他們現在處於跟大食人對抗的第一線。無論怎麼擴軍備戰,都能為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只要不像中樞要錢要糧,以楊國忠為首的朝中諸位重臣,便會對大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有錢,有兵,又山高皇帝遠。種種便利條件疊加起來,令王洵猶如蛟龍入水。沒人再會把他視為棄子,也不會有人再隨隨便便就過來踩他一腳。此刻,擺在他面前的是一條金光大道,只待他策馬揚鞭。然而,在大夥注意不到之時,他卻忍不住輕輕皺眉。眼前一切都太光明了,光明得有些令人無法相信其真實性。憑藉本能,他隱隱感覺到一絲危險在慢慢迫近,卻抓不到危險到底從何而來,將會把大夥推向什麼地方。
封四叔先前說好了,開春便會帶領安西軍過來接應的,怎麼一直按兵不動?是誰又絆住了他的腳步,疏勒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孤懸在外,他對背後正在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笳鼓(二下)
當年在大漠中遭到哥舒翰的人偷襲之前,王洵心中亦湧上過同樣的感覺。如同走夜路的人被一頭餓狼給盯上了,雖然不知道兇手潛伏在什麼位置,身上的汗毛卻高高豎起。
這種感覺令人極其難受,王洵下意識地便加快了招兵買馬的步伐。將領們等人心中雖然沒有同樣的危機感,卻誰都不願意再繼續做光桿將軍,因此都極力配合。在大夥的齊心協力之下,整個任務進行得甚為順利,前後了不到一個半月時間,便圓滿達成了擴張隊伍到一萬人的既定目標。
葯剎水沿岸全是大塊的草原和綠洲,因此大夥倒不愁缺乏戰馬;一些去年解救出來的安西軍老卒身體已經徹底垮掉,不再適合重新走上戰場,擔任新兵訓練的教頭卻是綽綽有餘;還有原安西軍的工匠,馬夫,郎中,被王洵從諸侯手裏討要回來之後,不願意立刻領了盤纏回中原,也被安排到了新的隊伍當中服役;再加上某些願意投靠在鐵鎚王麾下效力的異族將領,做膩了商隊保鏢想換一種活法的刀客,遊俠,整個隊伍倒也顯得人才濟濟。
特別是最底層的士卒,王洵原以為經歷了一場戰亂之後,柘折和俱戰提二城的百姓們肯定厭聞鼓角之聲。誰料募兵告示一出,軍營大門差一點被前來應募者擠破。很多年青的牧人對當今大唐天子姓是名誰都不清楚,卻以能替鐵鎚王效力為榮。還有一批消息靈通的閑漢,不知道從哪聽說,只要入軍中服役就可以獲得大唐戶籍,居然四下托關係請求入伍。害得負責募兵事務的沙千里不得不將募兵標準一提再提,才避免了大營被擠爆的尷尬發生。
手頭有了足額兵馬,王洵的膽氣便又壯了些。一邊抓緊時間訓練隊伍,一邊不斷派出斥候,探聽周圍軍情。事實證明,他的擔心純屬杞人憂天。大食東征軍被去年被封常清打得元氣大傷,根本沒膽量主動開啟戰端。而據往來商販們謠傳,大食國內,如今也因為老王的去世,政局動蕩不堪。野心勃勃的王叔驅逐了太子,謀權篡位。宰相、大臣們則被禁衛軍抓了起來,關在天牢裏準備秋後問斬。
這些謠言漏洞百出,卻傳得似模似樣。王洵不知道是大食人故意發出消息來麻痹自己,還是該國真的有內亂髮生,內心裏絲毫不敢懈怠。但六月里,趙懷旭押運着一批輜重從疏勒趕來,同時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讓他肚子裏的石頭徹底落了地。朝廷準備在西域有大動作,所以此刻安西軍才會按兵不動。大夥提前做好準備,屆時,幾路大軍齊出……
“敢問教頭,朝廷怎麼突然又下了狠心要打這麼大的一場仗?”偷偷鬆開緊握的五指,王洵笑着向趙懷旭諮詢。
“還不都是大人你的功勞?!”趙懷旭輕輕拱了拱手,笑着“抱怨”。半年以前,他的官爵還遠在王洵之上,誰料匆匆數月過後,卻要對王洵行屬下之禮,因此說話時語氣里未免帶着幾分酸酸的味道。
不過這些都不影響雙方之間的友誼,男人么,相互之間有些攀比心理實屬正常,只要不把這種嫉妒變成損人不利已的毒藥。“還記得去年那個仿效玄皋犒師的大食人么?他自以為得計,誰料剛進了長安就露了餡。楊相本來還愁找不到機會對付那些太監們,發覺此人說話前言不搭后語,立刻下手進行了核查。偏巧長安城中,有幾個打着做生意幌子賴着不走的胡商,是大食國前一朝國王的近親。被楊相派人一問,立刻出動出面,與那人對質。並且當庭哭拜於地,請求大唐替他們主持公道,出兵驅逐亂臣賊子……”
經趙懷旭一解釋,王洵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經過。那個代表大食國王前來和談的使者身份肯定有問題,當日大夥都看得出來,只是老太監邊令誠為了拖封常清後腿,極力堅持其身份為真,所以才沒被當眾拆穿。而同樣的事情落在楊國忠手裏,卻成了送上門來對付太監們的把柄。在他的親自過問下,使者的身份很快便真相大白。
楊國忠正因為太監們把手伸的過長等諸多原因,跟高力士鬧得不可開交。審明使者真身後,立刻在廷議上將前因後果給抖了出來。皇帝陛下雖然已經很少問事,卻不能容忍一夥化外蠻夷如此明目張胆地欺騙自己,立刻勃然大怒。當場罰了高力士半年的俸祿,並且下旨將邊令誠連降數級,直接調離了安西軍。
“恰巧”王洵的第一份戰報送到了長安,令滿朝文武在震驚之餘,豁然發現,原來張牙舞爪的西域諸侯,竟然是一堆軟柿子。緊跟着,第二份戰報又及時送到,更是令朝中諸位重臣們的野心大為膨脹。於是,有人迅速上表,結合偽大食使者的供詞和前大食國王余脈的哭訴,分析出此刻正是經營西域的最佳時機。於是,滿朝文武爭相進言,請求大唐天子出兵剷除大食國偽王,弔民伐罪。皇帝陛下當然不會放棄開疆拓土的機會,當即恩准了群臣的請求。倒是楊國忠自己,因為有征伐南詔失利的前車之鑒在,不敢貿然主張用兵,因此主張將從安西將封常清調回述職,當面徵詢他的意見。
“楊國忠這廝,真是沒一點兒擔當!”聞聽朝廷在做最關鍵時刻中又開始畏首畏尾,宇文至氣得直跺腳,“明明一封信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偏偏還要調封帥回朝。這一來一去,又得小半年。等封帥回到安西,黃瓜菜都冷了!”
“就是。要打就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安西軍去年就已經枕戈待旦,今年還準備個甚?!”其他人也紛紛開口,齊聲數落楊國忠的優柔寡斷。
要是現在就跟大食開戰,眾人肯定要充當開路先鋒。一路逢山開道,遇水搭橋,徑直打進大食王都去,個個都將會名垂青史。只可惜,朝廷做事太拖拉。只可惜,主事的是楊國忠這窩囊廢!
趙懷旭算是自己人,所以王洵倒也不怕他把大夥的議論傳揚出去。笑了笑,低聲道,“他當年,不就是這摸樣么?咱們又不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了!好在他出手把邊令誠那廝趕走了,也算替咱們做了件好事。沒有死太監在一旁擎肘,封帥也未必怕大食人有所防備!”
“倒也是,死太監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眾人笑了笑,紛紛改口,“楊相別的不說,此事做得極為地道。”
“不禁如此,原本準備派往你們這裏的監軍,也被楊相給極力攔了下來!”趙懷旭看了看宇文至和宋武,笑着補充,“他還責令疏勒那邊,傾盡全力給你等提供支持。盡量在朝廷正式出手之前,保住柘折和俱戰提兩城,以期在今後的戰事中能佔據先手。”
這點,倒是讓王洵感覺到有些受寵若驚了。但想想無論誰處於楊國忠的位置上,估計也希望能有所作為,心中的困惑便瞬間消解。搖了搖頭,笑着說道,“也不用他來做好人。封帥還能把我等忘了不成?!”
“有他這句話,總比沒有的好。至少封帥再儘力扶持你等,也更能名正言順些。”趙懷旭笑了笑,輕輕點頭,“你們幾個陞官太快,軍中難免會有些非議。有楊國忠這句話,就能為封帥節省很多口舌。我來之前,聽說朝廷給你等的第二份封賞,已經在路上了。明允官職再升一級,晉爵為侯。子達封從三品將軍,趙縣男。其他人,好像也一個都沒落下。具體什麼情況我也沒探聽太清楚,總之,就是最近這一半個月光景,傳旨的欽差便會到了!”
“封侯?”雖然心中不太熱衷功名,王洵還被朝廷的大方舉動弄得一陣頭暈目眩。這麼快就封侯了?真的么?雖然不是開國侯,卻也算對得起王家那位最初連個正式名字都沒有的先祖了!雲姨若是知道,會不會高興得哭起來?荇芷呢,現在,總算沒辜負她當初的一番信任……
正暈暈乎乎地想着,又看見趙懷旭沖自己拱了拱手,笑着說道,“做哥哥的我拿不出像樣的賀禮,就在封帥動身回京師之前,向他主動請纓,自己把自己送過來了。從今往後,還請各位兄弟多多照顧!”
“趙,趙大哥,你這是哪裏話來!”王洵趕緊伸出手去,死死托住趙懷旭的胳膊。“我這裏正缺一個主心骨,你來了,可算解了我燃眉之急!都督府有一個行軍長史之職位,萬望趙大哥不要推辭。”
“這,恐怕不太合適吧!”雖然抱定了心思要跟王洵等人一道建功立業,趙懷旭卻沒想到,王洵居然如此念舊,把僅次於大都督的位置送給了自己。“趙某畢竟初來乍到……”
“我立刻就向朝廷舉薦。趙兄先把攤子接下來,反正只是走個過場的事情!”王洵根本不給趙懷旭推辭的機會,趁熱打鐵。
“誰敢說不服,老子一箭射死他!”對於趙懷旭這位從前的教頭,宇文至也非常尊敬,張牙舞爪,大聲表態。
“對,你不做行軍長史,還有誰敢打那個位置的主意。在座當中,誰比你資格更老,對軍務最熟?!”緊隨宇文至之後,宋武亦高調錶態。
其他將領亦七嘴八舌地附和,支持趙懷旭出任長史之職。趙懷旭接連推辭了幾回都沒得逞,只好笑着拱手向大夥道謝。
“趙長史這回,不但人來得及時,輜重也送得及時!”看看大局已定,王洵笑着開始給趙懷旭介紹都督府現在的情況。“我等剛剛招募了一批新兵,這總教頭之職么,也請趙長史一道擔下來!”
“那是自然!”既然決定跟大夥一起干,趙懷旭便不再拿捏,笑了笑,輕輕向王洵拱手。“不過……”把聲音拖長,他笑着自隨從手中拿過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我這次不但帶了輜重過來,還有……”
包裹皮打開,幾十封來自長安的家書,瞬間閃亮了大夥的眼睛。
笳鼓(三上)
柘折城距離長安近四千里,沿途驛站設施還沒有來得及完備,道路又經常被惡劣的天氣所阻斷,因此與中原之間的書信往來極不方便。王洵身為大宛都督,偶爾能故假公濟私,接到上一封私人信件,也是在數月之前的事情。對於其他人而言,家書更是一字萬金。故而沒等趙懷旭把話說完,眾將已經一擁而上,解包裹的解包裹,口袋的翻口袋,瞬間將書信瓜分得一乾二淨。
這當口再強行留下大夥議事,就有些不近人情了。王洵自己也有三份家書在,便笑着揮了揮手,宣佈軍議結束。不待眾人的腳步聲去遠,他也一頭扎進書信里,字字句句地咀嚼了起來。
三封信,分別是雲姨、紫蘿和白荇芷所寫。其中雲姨的信最薄,話語也極其平淡。無非是叮囑王洵,在為國盡忠的同時,一定要好好珍惜身體云云。但字裏行間,對晚輩的關愛卻表露無遺。
紫蘿的信,則寫得有些孩子氣些。啰啰嗦嗦地說了一堆家裏邊正在和曾經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對王洵的思念。在信的末尾,還不忘了請王洵放心,自己會替他在家中盡孝,照顧好庶母,並且努力與白荇芷處好關係。絕對不拖男人的後腿。
白荇芷信最厚,足足寫了十幾頁紙。前邊大部分內容,都是她在坊間巷裏聽到的一些傳聞。什麼某三位貴婦人,在曲江池上頭掌燈狂歡,夜夜笙歌了。什麼京兆尹因為不小心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貶往河北了。什麼一個昔日的姐妹被某才子看上,說好了嫁給對方做妾,誰料沒等被迎娶入門,該才子卻因為寫了一首讚賞某節度開疆拓土之功的詩,觸了楊相逆鱗,被剝奪職位,逐出京師了。什麼某開國侯的後人和某貴戚聯姻,送親的禮車排了整整半條街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其中描述最詳盡的是,某個手握重兵的邊鎮節度奉命回京師述職,驛館卻突然被白馬堡的天子禁衛給包圍了起來。但隨後這位寬度和高度幾乎等同的節度使大人赤裸着大肥肚子,背着把開了刃的大斧頭,從驛館走到了皇宮門口,垂首待罪。皇帝陛下卻突然又覺得此人忠心可嘉,親自出門將其攙扶了起來。好言撫慰,然後進爵一級。
“簡直是胡鬧!”讀到這裏,王洵忍不住以手拍案。胖到高度與寬度幾乎相等的節度使,不用猜,他也知道是安祿山。而有權調動白馬堡大營中禁軍的,無非是那麼幾個人,掰着手指頭便能數清楚。但事情做了一半兒,卻又中途放手,就太無法理解了。據他所知,高力士和楊國忠,可都不是什麼喜歡半途而廢的人。
站在邊鎮重將的角度,王洵有些同情安祿山。但如果為朝廷的長遠打算,對於安祿山這種手握重兵的邊鎮節度,要麼別懷疑他的忠誠,要麼就將其徹底拿下。縮手縮腳地把事情做一半兒又改弦易轍,不是純逼着此人造反么?
想到“造反”兩個字,他忍不住就打了個冷戰。不掌權不知道權力的誘惑,待到真正成為了手握重兵的一方“諸侯”,他才突然發現,朝廷以往對邊鎮諸將的猜疑與防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就拿他自己所處的大宛都督府為例,道路遙遠,任何消息傳回長安至少都需要兩個多月。而萬一自己圖謀擁兵自重,朝廷從得到消息,再確認,決定是否發兵征討,到真正兵臨城下,少說也得大半年。西域這邊一旦入了冬,便是大雪封路,大隊兵馬根本無法在野外紮營。只能眼睜睜地躲在疏勒一帶,看着自己利用整個冬天慢慢整理好防務,招兵買馬。
當然,安祿山那邊,距離長安不像自己這樣遙遠。然而,安祿山卻因為與李林甫交好的關係,在節度使位置上經營了近二十年。換句話說,如今全天下最有實力謀反,也最有可能成功的,便是安祿山此賊。所以也不怪楊國忠一上任后,便想方設法削弱他的權力。
只可惜楊國忠最後功虧一簣。至於這期間朝中諸位權臣們還進行了什麼私底下的角力,便不是白荇芷能打聽清楚的了。她能在嫁入王家之後,不顧名聲受損,主動出面替王洵探聽京師風聲動向,已經是難能可貴。誰也無法對她要求更多。
信的後半部分,則是對二人昔日往來細節的一些回憶,某處欣賞了什麼風景,某時說了哪些話,點點滴滴,都透着一股子甜蜜與溫柔。在結尾處,還抄了一首王昌齡的小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這傻女!”輕輕地將書信折好,揣進貼身的暗袋,王洵搖頭輕笑。當時自己年少不更事,跟白荇芷誇下海口,到了西域后,少則幾個月,多不過一年,便能博取一份看得過去的功名,風風光光地回去與她正式完婚。如今,距離當日說話的時候已經快兩年了,自己雖然有可能已經僥倖達到了封侯拜將的目標,然而回到長安的具體日子,卻恐怕是遙遙無期。
經過近兩年的磨練,王洵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青澀少年。而據他說知,大食國,也不是簡簡單單的“化外蠻夷”。大唐無論是否全面與大食開戰,雙方對葯剎水沿岸一帶的爭奪,都不會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作為大宛地區的第一任都督,他更不可能被朝廷迅速調回長安,另行安排職位。除非他真的做了某些讓朝廷感到恐慌的事情,但是,如果那樣的話,結局也不是被召回長安述職般簡單了。
“要不,乾脆把家搬到柘折城來!”猛然間,王洵心裏頭湧起一個近乎瘋狂的想法。“讓白姐姐親眼看看,我在兩軍陣前如何叱吒!”那將是何等一種的風光?但很快,他便笑着將這個想法從眼前驅走。且不說自己家的三個女人們能否受得了這裏的荒涼與寒冷,光是左鄰右舍的眼神,就足以讓雲姨不敢任由自己做出這等瘋狂的事情。在老長安人眼裏,前往江陵一帶任職,都等同於充軍發配,更何況是這鳥不拉屎的西域?!
戀戀地想着,他發現自己最終的歸屬依舊是長安。抱着同樣想法的恐怕不止是自己一個,放眼大宛都督府,除了麥爾祖德這種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之外,恐怕其他文武官吏想的都是,功成名就之後衣錦還鄉。比起天下最繁華所在長安來,柘折城不過就是一個彈丸大的村寨。用來作為建功立業的臨時落腳點不錯,用來落地生根,卻是大大的不值!
“那把白姐姐接來住幾天也好!!”翻來覆去,王洵發現最惦記的,依舊是白荇芷。她的狡黠,她的任性,她的美麗,還有她決定嫁給自己之時的決絕。抬起皓腕,信手拔下頭上的金步搖,任一頭流瀑般的長發散落於自己面前。儘管自己當時前途未卜,儘管自己也許去了西域,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頭……
“大人,外邊的天色已經很晚了!是否給您傳膳?”王十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將王洵的思緒從長安拉回西域。抬起頭,他才豁然發現,就在自己發獃的這段時間,白晝已經悄悄地變成了深夜。
訕訕地笑了笑,王洵沖外邊詢問,“什麼時辰了?現在!”
“回大人的話,馬上就戌時了!”王十三從門外探進半個身子,低聲回稟,“將軍們都已經各自回府。麥夫人也派人問了幾次,您今晚回不回后宅用膳?”
“回,我這就回!”王洵歉意地看了幾名貼身侍衛一眼,扶着帥案站起身。身為一軍主將,他可以隨隨便便在議事廳內發獃,王十三等侍衛卻要一直在門口守護他的安全,“你們也都散了吧,高牆大院內,沒必要過於警醒!”
“諾!”眾侍衛躬身施禮,卻沒有散去,而是分批次護在了王洵的前後左右。眼下雖然局勢已經平穩,某些天方教狂信徒,卻一刻都沒停止與大都督府作對。光是今年春天,針對王洵的刺殺便發生了五次。只是這些狂信徒們膽氣雖然神勇,武藝和箭術卻實在稀鬆平常。每每沒等傷到王洵的汗毛,便平白丟掉了性命。
但自從第一輪刺殺發生后,王十三和万俟玉薤兩個就輪番帶人守在了王洵身邊,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幾乎寸步不離。對於弟兄們的好意,王洵也不好過於推辭。見大夥不肯離開,便笑了笑,舉步往後宅走去。
這座原來的大宛王宮如今被王洵分成了幾部分,前面拿來處理公務,後面則分給幾個心腹手下居住。此刻院子各處已經掌了燈,整座宮殿看起來金碧輝煌。王洵信步往後院走,一邊走,一邊慢慢回味着家書內容。轉眼來到自己平素居住的屋子,揮手命令侍衛們離開。然後推開門,拖着長聲朝裏邊打趣,“小麥,你怎麼不出來迎接本都督。是不是又皮癢了,等着本都督軍法處置?!”
笳鼓(三下)
小麥,是他對麥爾祖德的小女兒的簡稱。此女原本有個很冗長的大食姓名,但王洵嫌叫着拗口,便根據大夥對其父親“老麥”的簡稱,給她重新取了這個名字。
該女起初還抗議了幾次,沒有結果之後,便只好認可的王洵的叫法。反正隨着其父在大宛都督府的受重視程度增加,她本人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在整個都督府後宅,除了王洵之外,其他人也沒膽子叫這個愛稱。
若是換做平時,聽到王洵的腳步聲,小麥早就帶雀躍着迎出門外了。今天,她卻絲毫沒有動靜。懶傢伙!王洵笑了笑,惦着腳繼續往內間走,準備給任性的小女孩一個“教訓”。拉開卧房門,掀起床上的錦帳,卻看到一張不甚熟悉的臉。
“你……”王洵迅速往後退開半步,手按腰間橫刀。睡在床上的女子也瞬間驚醒,趕緊翻身下來,雙膝跪倒,“婢,婢子剛,剛才睡著了。是,是妹妹讓我在這裏等她的,我……”
聽到這結結巴巴的唐言,王洵立刻就想起了對方的身份。是麥爾祖德的另一個女兒。當初試圖行刺他的那個。過後怕女兒被族人懲處,麥爾祖德不肯接其回家。王洵也就命人隨便給此女安排間房子,從此不聞不問。
同樣是“刺客”,小麥的待遇卻遠遠好於其姐姐。其中主要原因是,她年齡小,性子也有些少女的“無賴”。行刺失敗后立刻“負荊請罪”,導致王洵根本對她生不起氣來。而其姐姐,則始終拉不下面子向王洵認錯,所以一來二去,在後宅中的地位便日漸尷尬。
依照葯剎水沿岸各地的傳統,丈夫可以娶幾十甚至上百個妻子,只要你能養得起。在唐軍的地位初步確立之後,為了討好王洵,各地諸侯,也紛紛將家中最漂亮的女兒送到柘折城來侍寢。王洵自己招架不住,便以不委屈對方為由,將這些女子,紛紛轉贈給了心腹屬下為妻為妾。其家族雖然對此舉約略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不能討好鐵鎚王,能拉近與鐵鎚王心腹的關係,亦為一樁美事。心態也就慢慢平了。
長安的妻妾沒接來,諸侯們送上的女人又沒入王洵法眼。一來二去,小麥便稀里糊塗的成了都督府內宅的女主人。雖然這個女主人的地位沒經王洵親口確認,院子中的弟兄和僕役,卻不敢對其有絲毫不敬。
嫁給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這個英雄非但年少英俊,而且對自己的家族十分照顧,少女小麥自然心滿意足。她生長於麥爾祖德這種地方豪族,家中姨娘眾多。即便不用心去學,自幼耳濡目染,也懂得該如何鞏固自己的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而王洵既然身為此地的最強者,身邊亦不可能永遠只有她一個女人。所以,少女小麥便很自然地又想到了其姐姐,試圖消除後者跟王洵之間的誤會,以免日後姐妹二人結伴作戰。
但是努力的結果卻不甚理想。雖然王洵應其所請,給她姐姐“賜”了一個唐人名字,叫作“小拙”。卻沒有再把其姐姐接回來重續前緣的意思。而曾經與王洵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放眼藥剎水沿岸,無論如何沒第二個人敢再打她的主意。眼看着自家姐姐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少女小麥乾脆把心一橫,使出了最後的絕招。
兩個當事人根本不清楚小麥的如意算盤,一時間,彼此都覺得好不尷尬。好在王洵反應極快,稍作遲疑之後,便笑着吩咐道,“既然是小麥讓你來的,過會兒就一起用晚飯吧。你吃過沒有?小麥到哪裏去了?!”
“她,她剛才還在這兒。說,說是去,去廚房替,替大人準備吃食!”作為差點刺殺王洵成功的蛇蠍美女,小拙的表現與當初的狠辣極其不符。非但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一雙眼睛還始終盯在地面上,根本不敢抬頭與王洵的目光相對。
“起來吧,到那邊餐桌前坐!”遇到這麼個笨頭笨腦的女人,王洵也沒什麼辦法。聳了聳肩,低聲命令。
那次的“謀殺親夫”舉動,純粹是一場鬧劇。銀簪子沒有塗抹毒藥,兩個女孩的身手,也根本不堪一擊。隨着時間的推移,王洵心中的惱怒早就煙消雲散。但無論是作為一個手握重權的大都督,還是作為一個養尊處優的勛貴子弟,他都沒有主動向眼前這個女人示好的道理。所以乾脆淡然處之,假裝自己的人生軌跡中,從沒與此女相遇過。反正答應麥爾祖德的事情,自己絕對有能力做到。至於此女到達中原之後,嫁給誰,過得怎樣,與王家再也沒有半點關係。
被王洵賜名為小拙的女子,比其自家妹妹年長,經歷的事情多,內心世界也更為敏感。不用細辯,也能覺察出王洵話語裏流露出來的冷淡。可這又能怪誰呢,自己當初刺出那簪子時,可是抱着與他同歸於盡的念頭。誰叫他攻破了柘折城?誰叫那麼多人因為他而死?!
但隨後他的處置態度,他的善良與寬容,他的輝煌戰績,卻不斷衝撞着她的心臟。攻破柘折城,他只用了八百餘人。屠城令不是他下的,相反,還有很多人因為他的維護,避免了家破人亡的命運。
這一切,只能歸咎於命運。妹妹的命好,人也機靈,所以理所當然有個好的歸宿。而自己……,還真應了他給取的新名字,小拙,拙透了。
這些日子來,小拙不是沒想過重新跟王洵修好。畢竟已經跟他睡過一晚上,按照這裏的傳統,就應該永遠是他的女人。可要是讓她也背上竹條,像妹妹那樣跪下來向這個男人負荊請罪,她自問又做不到。第一,有小麥珠玉在前,此舉失去了新意。第二,心中的驕傲也不允許。
“有事?”見女子跪在地上遲遲不起身,王洵皺了皺眉,不耐煩地問道。
“沒!”少女小拙連忙回應了一聲,爬起來往屋外走。慌裏慌張動沒看清楚路,差一點就頂到王洵懷裏。
王洵迅速閃了下身,然後搶先一步出了卧房。侍妾小麥還沒回來,並且連幾個婢女都帶走了,這使得房間內略顯空曠,連個跟分享封侯喜悅的人都找不到。
小拙畏畏縮縮在後邊跟着,目光不停地偷偷打量王洵的背影。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子看起來很有氣概,肩寬背闊,胳膊和大腿都修長有力。特別是那一張古銅色的面孔,從后側看上去,如同雕刻出來的一般,稜角分明。給人一種非常強烈的衝擊感和安全感。
終日對着這樣一個男子,想必妹妹最近過得一定很有滋味。不知不覺間,小拙又開始神不守舍。“我這是怎麼了!他根本不會再理睬我啊!”她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試圖將自己掐醒。心中有股略帶幽怨的念頭卻愈發強烈,強烈到令人難以自拔。
背後綴着着一個人,王洵感覺很不習慣。念在麥爾祖德的面子上,他不便立刻將對方趕走。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然後有一句沒一句地問道:“有些日子沒見到你了,在這裏住得還習慣么?”
只是一句隨便的客套,卻令小拙眼圈瞬間一紅。低下頭去,喃喃地回應,“好。還好。沒什麼不習慣的。謝謝都督大人!”
“一家人,沒什麼謝不謝的!”王洵笑着搖了搖頭,從內心深處,他不希望傷害這個女子。畢竟對方當日行刺沒有真正傷到了他。更何況老麥爾祖德終日為都督府的事情忙裏忙外,已經成了他治理地方的得力臂膀。“你如果想回家,或者想出去轉轉。儘管跟小麥一起出去。最近城裏的治安還不錯,市面上也有很多新鮮東西。”
“嗯!已經出去過了。外面的變化很大。”回答依舊是簡單明了。小拙低着頭,十指在身前互相攪動。
“是么?”王洵最在意的就是別人對自己治政的評價,幾乎本能地繼續追問道,“什麼變化,你能不能說說!”
追問的語調是如此的急切,令小拙忍不住驚詫地抬頭。一望之下,才忽然發現,曾經被自己當成凶神惡煞的鐵鎚王,眉宇間居然也帶着一股子無法掩飾的稚嫩。
“他原來這麼年青!”剎那間,一個原本不是秘密的秘密被小拙揭開,驚異之餘,心裏的畏懼感覺頓時減輕了不少,“原來他也很在意別人的看法。而不是……”
“什麼變化。你儘管實話實說,我不在乎!”王洵等得有些着急,忍不住低聲催促。在身邊人嘴裏,他當然聽到過無數讚頌。可類似的話若是能從一個曾經憎恨自己的人口中說出來,感覺肯定大不一樣。
“街道變得乾淨了許多。也整齊了許多!”小拙在心裏偷笑,同時非常謹慎地組織着自己的語言,“店鋪里的東西多了,逛街的人也多了。還有,大夥衣服的顏色也鮮亮了許多!”
“就這些?!”王洵約略感到有些失望,這算什麼功績。任何沒有戰爭的地方,恐怕都是如此。
“民女看到的,就是這些。”小拙點點頭,大着膽子確認,“在大人眼裏,這些也許微不足道。但在民女這種當地人看來,卻已經是難以置信!”
“哦!”王洵毫不猶豫地忽略掉後半句恭維,論起拍馬屁的水平,小拙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笨嘴拙舌。
對方卻好像沒有這個覺悟,想了想,繼續說道:“大人有所不知。在您來以前,柘折城裏邊,男人只准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女人,女人成親之後,沒有丈夫的允許,根本不準上街。即便出行,也要用布包住臉和手腳,外邊只准露一雙眼睛!”
“啊!”王洵詫異地張大嘴巴,滿臉難以置信。他的注意力都在大局和高層,根本沒心思琢磨民間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猛然聽人一說,才意識到其中所包含的意義。
移風易俗。這是書中所推崇的上等治政之道。潛意識裏,王洵受儒家理念的影響依舊很深,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這種變化,是好,還是不好。你說實話,我不會怪罪你!”彷彿希望得到某種肯定,他繼續追問。壓根沒注意到自己說話時那種期盼的語調。
“民女,民女其實也不太清楚!”小拙抬起頭,鼓起勇氣說道。“民女的家族雖然昄依過天方教。但,但其實都不是虔誠的信徒!”
“這個我知道!”王洵信口點評。以老麥爾祖德的精明與善變,能做個虔誠的教徒才是怪事。
“所以,所以民女和妹妹從小就不喜歡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小拙看着王洵,目光中流露出一片坦誠,“也不喜歡總被關在一個大院子內,從早到晚對着天空發獃。民女喜歡彩色的衣服,彩色的馬車,和一切色彩絢麗的東西,不喜歡簡單的黑與白。那樣,太素,也太壓抑!”
“對,的確太壓抑!”王洵笑着着大聲附和,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很順眼。“女人么,哪有不喜歡穿漂亮衣服的。在我們大唐,幾乎每個像你和小麥這麼多大的女孩子,都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僅白天時可以駕車馬車出去逛街,到了晚上,也可以在僕人的陪伴下,打起燈籠去逛夜市!”
後半句話已經近似於炫耀,聽者卻是滿臉羨慕。“大人是想把這裏變成大唐么?大人是在以大唐的律法,治理柘折城,對么?”
“沒有!”王洵笑着否認,“想把這裏變成大唐,可是有點困難。民風不同,生活方式也大相逕庭。我只是跟你一樣,不喜歡除了黑就是白,不喜歡,不喜歡那種壓抑的感覺。”
對,的確是壓抑。這個詞雖然簡單,卻恰當無比。兩個人忽然發現自己和對方的感覺很相似,不約而同地笑了笑,隔閡瞬間冰消瓦解。
“那大唐到底是什麼樣子,大人能跟我說說么?”猶豫了一下,小拙抬起頭,靈動的雙眸中,充滿了對未來的幻想。
“大唐--”原本信手拈來的答案,到了嘴邊,卻忽然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對啊,大唐到底是什麼樣子?王洵發現自己心中也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輪廓。他當年之所以逃離長安,也是由於無法忍受長安城內壓抑的氛圍。而隨着漸行漸遠,那些曾經令人煩躁不安記憶慢慢消退,很多幸福與快樂的事情,也越來越清晰。
也許是因為距離產生了美。也許是因為隨着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更嚴格的參照物,曾經令他厭倦的長安,令他困惑的大唐,此刻於記憶中居然變得無比之可愛。那繁榮的市井,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那無憂無慮的少年,那光彩照人的少女。還有大四絕的詩歌,小四絕的曼舞,曲江池上的無邊蓮葉,驪山深處的映日秋花……,一切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一切一切,令人魂牽夢縈。
“大唐么,很大一個地方。”沉吟着,猶豫着,他慢吞吞地描述,“從南到北有四千多里,從東到西更遠,如果把此地也算進去的話,恐怕有近萬里了!每個地方的氣候不同,風物不同,人的習慣也不盡相同。”
“喔!”小拙忽閃忽閃這眼睛,琢磨王洵的話。上萬里的疆域,的確大得令她難以想像。從小長到現在,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幾百里之外的安息城。並且還是被家人關在密閉的車廂裏邊,連將頭探出來四處看看的機會都沒有。
“但從整體來說,大唐的氣候比這邊好得多。夏天沒有這麼干,冬天也不似這般冷。有的地方甚至能種兩季糧食,街道上雖然有乞丐,但大多數人都能吃飽肚子!”搜刮著肚子裏的記憶,王洵繼續慢慢描述。有幾分出於本能地做些浮誇,但盡量附和事實。
“在城市裏,男人女人都可以隨便逛來逛去。不用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一樣。粽子你知道么,就是一種用葦子葉裹着白米和肉餡,做成的美食。有魚肉、羊肉、豬肉,偶爾也能吃到牛肉,但不多見。因為牛在大唐主要用來耕地,不準隨便宰殺。不是因為教義,而是為了種更多的糧食。大唐和這邊不一樣,任何宗教,都不能隨意干涉別人的行為。同樣,官府也不干涉任何宗教的和尚講經,只要你不煽動人造反,隨便念。所以,長安城中,佛寺對面就是道觀。十字教的寺院和天方教的講經場所,往往就隔着一條馬路。但兩邊也能相安無事……”
這是他記憶中的大唐,也是他認為大唐最可愛之處。強大,寬容。因為強大而寬容,因為寬容而強大。男人女人們腳步匆匆,衣服上也許打着補丁,臉上卻都帶着笑。老人摔倒在地,會有人主動伸手去扶起來。受幫助者及其家人會禮貌對施以援手者致謝,而不會賴上對方,讓對方賠償巨額的醫藥費用。官員再昏庸,也會注意名聲,輕易不讓判糊塗案子,招惹民憤……
不知不覺,他的心神便飛出了身體,飛到了數千里之外的故園。連小麥什麼時候帶着婢女走進來,都沒有注意到。後者難得看見丈夫與姐姐和解,驚喜之餘,索性命人悄悄地擺上了一桌酒菜。一家子便吃邊談,其樂融融。
“大唐的男人,也不可以隨便欺負女人。即便是婢女,打死也要受到嚴懲,甚至給她償命。丈夫對妻子不滿意,可以休妻。妻子對丈夫不滿,也可以選擇離開。方式有幾種,雙方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了,就叫義絕。雙方只是覺得在一起不合適,卻誰都沒有過錯,就可以“和離”。男人死了,女人可以改嫁,不必給他守節,更不用殉葬。當然,如果有人願意從此不嫁,官府也不干涉……”
“無論窮人,富人,都有機會出頭做官。讀書也好,練武也好,只要讀得好,練得好,就可以考科舉。通過考試之後,再等一段時間,便可分派到一個官缺。有門路的會受到優先照顧,這點不公平。但沒門路的只要肯耐着性子等,總能等得到。只是等得時間長短問題和官職高低問題。不像這邊,人從一生下來,高低貴賤就已經定了。血脈不好的人想要出頭,根本沒機會,除非你去做馬賊……”
這就是大唐,他夢裏的大唐。沒有那麼嚴格的宗教,也沒有那麼嚴苛的律法。人們之間有等級,卻不像西域這般森嚴。因為貧富貴賤能夠轉換,流動,所以朝廷的政令不會過於偏頗。整個國家也顯得生機勃勃。
這個大唐不屬於李林甫,不屬於楊國忠,不屬於任何貪官。也不屬於孫仁宇這種污吏。不屬於他王家,不屬於趙家,不屬於宇文家,甚至不屬於隴右李氏。這個大唐屬於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封常清,包括周老虎,包括方子陵、朱五一,也包括一心向著他的王十三和万俟玉薤。
這就是大唐。一半存在於現實世界,一半存在於他的理想。
一邊吃酒一邊談談說說,王洵喝得好生痛快。不知不覺,就醉了個酣暢淋漓。酒菜什麼時候被撤下去的,他不知道。酒宴結束后是不是送客人走,他也沒明確表態。既然他沒有明確表態,小麥便自作主張將姐姐留了下來。既然已經留了下來,當天夜裏,錦帳之中,自然就發生了該發生的事情。
當激情漸漸褪去,王洵的意識也慢慢清醒。望着躺在自己身邊嬌喘微微的女人,他突然覺得有些歉然。
無論是作為麥爾祖德家族巴結自己的禮物也好,作為暖床丫頭也罷,畢竟這兩個女子都跟自己有了肌膚之親。自己也應該給她們一個名分了,否則,她們日後也難以王家的其他人相處。
正猶豫着,身體卻又被小拙牢牢抱住。“郎君會帶我去大唐,什麼?”渾身上下抽搐成一團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手和腿卻緊緊地盤在王洵身上,如同一隻章魚般,唯恐一鬆開便會失去。
笳鼓(四上)
如果趙懷旭所帶來的消息屬實的話,王洵封侯的聖旨就在路上。按照大唐的規矩,縣侯可以取一妻三媵,也就是一個正妻,三個平妻子,至於寵妾和暖床丫鬟,則無任何限制。所以帶小拙和小麥二人回長安,根本不成什麼問題。他不解的只是,為什麼對方在迷迷糊糊當中,還會提出這麼一個掃興的要求。想要追問,卻又不忍將小拙推醒,只好笑了笑,輕輕躺倒假寐。
小麥的手也從後背伸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肩膀。“別怪姐姐,她這半年多嚇壞了!”用臉緊貼着王洵的厚實脊樑,少女喘息着求肯,“她最怕的就是被你丟在這裏。既不能回家,也找不到任何出路……”
想到當地人如何對待被丈夫遣送回家的女子,王洵恍然大悟。去大唐,對小拙來說,不僅意味着享受那裏的繁華,還意味着徹底改變命運。特別是今晚自己藉著就酒意誇大了的大唐,對任何曾經生活在被燒死的恐懼中的女人而言,估計都是難以拒絕的誘惑。
這算是交易么?當激情有了價格,就變得索然無味。可即便是交換,又如何呢?自己曾經答應過他的父親,帶他們遠離大宛。剛才清醒之時,懷中的女子又對自己百般逢迎。帶着點厭倦,又帶着點困惑與遺憾,他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大都督府的運作,已經慢慢走上了正軌。趙懷旭的到來,又讓軍隊如虎添翼。他在練兵方面的經驗比王洵等人加起來都多。剛一接手,立刻就使得都督府兵馬變了幅模樣。
除了練兵之外,趙懷旭還根據以往的經驗和日後可能交戰的對手,對軍中諸兵種的組成結構,提出了一些針對性改進建議。重甲騎兵訓練困難,耗資巨大,臨戰時發揮的作用又與投入到其上的資金不成比例,所以不如被壓制到兩百之內。以便騰出更多的軍馬和人手,組建輕甲騎兵。騎弓無論射程方面和操作簡易性方面,都不如伏波弩,所以乾脆完全以伏波弩代替。至於遠程壓制,則交給後面的步弓手來完成。西域各地多丘陵和平原,戰鬥自然以馬戰為主,持盾步兵也發揮不了太大作用,不如壓縮其編製,給長矛兵讓路。而長矛兵也不再是普通的步卒,每人都配上一匹戰馬,以方便跟隨大軍長途奔襲,到達地點之後再列陣而戰。
這些建議,都非常符合實際,王洵逐一批准。此外,根據柘折城一帶的自然條件,趙懷旭還提議在軍中增加五百駱駝兵,王洵也給予了儘可能的支持。駱駝的骨架比馬高,背上還有隆起的雙峰,非常適合弩手騎乘。雖然在衝鋒之時,駱駝速度不如戰馬,可遇到長途奔襲,三天之內不補充雞蛋、黑豆等精飼料,戰馬就會掉膘,甚至活活累死。駱駝卻是一把草,一桶水,便能活得神采奕奕。
唯一沒有採納的建議,便是有關陌刀手的安置。按照趙懷旭的想法,陌刀陣的攻擊力雖然當世無雙,對兵卒的要求也是奇高無比。並且在沒有其他兵種配合的情況下,便無法單獨作戰,所以不如完全裁撤掉。反正日後西域戰場,大宛都督府兵馬,肯定要跟安西軍走在一起。後者隊伍中的陌刀手已經形成了規模,完全可以成為大夥的依仗。但王洵卻搖頭表示了拒絕,不光是因為自己喜歡持刀沖陣時的那種血脈噴張的感覺,還出於個人的小算盤。他現在既將麾下兵馬視為安西軍的一部分,又試圖與安西軍有所區別。所以即便是只小麻雀,也儘力維持五臟俱全。
這點略帶任性的想法,當然瞞不過趙懷旭的眼睛。後者只是笑了笑,便自動將此事忽略。反正在他看來,王洵並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況且封常清也曾經私下裏暗示過,將在王洵、宇文至、宋武等數個年青人中,尋找其中一個傳授衣缽。
無論從個人交情和大局考慮,趙懷旭私下裏都認為,這其中之一指的是王洵。雖然宇文至和宋武二人的表現一樣非常出色。但前者性子太偏狹,恩怨太分明,稍經挫折便可能鋌而走險。而後者,則又太陽光,太單純了些,日後很難應付官場中的傾軋。
只有王洵,剛烈中不失穩重,坦誠的面孔背後亦略帶狡猾,足以擔負起安西軍薪火傳承的重任。這也是趙懷旭主動向封常清請纓前來輔佐王洵的具體原因之一。他希望自己能在少年們的成長期間,給予更多的幫助,以便日後收取豐厚的回報。封常清對此也表示了支持。
當然,這些想法現在還能讓王洵知道。一則是因為封常清如今聖眷正隆,為人又足夠小心低調,再掌控安西軍七八年恐怕不成問題。二來以王洵現在的資歷和聲望,尚不足以令安西軍中的老將們信服,過早地暴露了封常清傳位的意向,對其有百害而無一利。
本着百年育人的想法,趙懷旭耐心地對少年們加以輔導。而王洵等人,也對他保持了當年在白馬堡中一樣的尊敬。隨着時間推移,眾人彼此之間的配合越來越默契,麾下兵卒也操演得越來越精熟,漸漸露出幾分強軍的風貌來。
“光在校場上練,恐怕不行!”入秋之後,沙千里找到王洵,第一個提出了讓弟兄們動動真刀實槍的建議。“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去溜溜。否則,表面上看起來生龍活虎,一動真章,誰也保不住沒人嚇尿了褲子!”
“的確如此!”王洵笑着點頭。終日憋在柘折城中當土皇帝,他最近也覺得有些百無聊賴。“但是拿誰來磨刀呢?你現在有初步目標沒有?”
“這個……”沙千里訕訕地撓了撓頭。自從雪夜攻破俱戰提之後,周圍便沒有人再敢捋鐵鎚王的虎鬚。諸侯們都老老實實,還真不好隨便找茬對付他們。
“要不咱們乾脆把鐵門關給拿下來吧。拿下了那裏,葯剎水沿岸各地便能自成一體,再也不必日日擔心大食人會從沙洲一帶打過來!”趙懷旭笑着走上前,在輿圖輕輕指點。
笳鼓(四下)
鐵門關乃是大唐高宗年間,安西軍為了掌控周邊諸城,倉促修建的一座要塞。城牆不算太高,卻是完全參照了中原模式構築,護城河、馬臉,瓮城、斷龍鍘等一干防禦設施應有盡有。城內還有單獨的藏兵堡、碉樓、存糧處與取水井。危急之時,將斷龍鍘一落,便可以完全形成內外兩個單獨封閉的防禦體系。使得敵軍即便攻破了外城,也會被內部的硬骨頭卡住喉嚨,吞不下,吐不出,可憐巴巴困在此地,被聞訊趕來的援兵圍殲。
武后掌管朝政期間,大唐內部動蕩不已,無力再經營西域。安西軍不得不忍痛後撤,把此關丟給了當地人。大食人蠶食過來后,發現鐵門關的重要作用,便在鐵門關原來的基礎上,加以修葺,增補,使其重新成為一個重要的戰略據點。去年王洵經營葯剎水沿岸之時,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曾經帶領着麾下兵馬傾巢而出。可還沒等他們走到沙洲,柘折城已經易手。便只好悻悻然又縮了回去。
今年開春之後,因為遲遲得不到疏勒方面的支持,王洵無力單獨與大食人開戰。而鐵門關的守將易卜拉欣,也因為聽聞了唐家雪夜攻破俱戰提的戰績,不敢再輕舉妄動。所以最近這大半年來,敵我雙方都不肯輕易挑起戰端,彼此之間倒也落得個相安無事。
趙懷旭突然將鐵門關作為檢驗練兵結果的目標,可着實讓王洵吃了一驚。憑着手中的近萬兵力,鐵門關未必能擋住他的傾力一擊。可拿下鐵門關后,大食人惱羞成怒怎麼辦?長安那邊至今沒傳過來何時與大食人決戰的命令,安西軍大部也一直徘徊在蔥嶺以東。光憑着手中兵力和葯剎水沿岸諸侯,大夥又如何能扛得住對方傾國之兵?
戰術上,趙懷旭提的是個好主意。戰略上,卻是徹頭徹尾的冒險。眾將當中不乏目光長遠之輩,紛紛開口,分析此舉可能帶來的風險。趙懷旭先是靜靜的聽着,不出言辯駁。待大夥把諸多不利條件都說得差不多了,忽然笑着向頭頂上伸了伸手指。“你們看看,現在是什麼季節了。如果大食人一直沒有做決戰準備的話,怎可能來得及再把鐵門關奪回去?”
“又是天氣,該死的天氣!”沙千里第一個反應過來,面紅耳赤的詛咒。作為一個於此地馳騁多時的馬賊頭領,他本應該比趙懷旭更早意識到外部的便利條件才對。誰料到頭來還需要別人提醒。
“是啊,又到該下雪的時候了。日子可過得真快!”沙千里笑了笑,輕輕嘆了一口氣。距離大夥拿下柘折城,眼看着就一整年了。雖然這一年來眾將個個都在不停地加官進爵,手中掌握的隊伍規模也擴大了足足四倍,可畢竟沒能保持住去年的勢頭,繼續攻城掠地,肆意馳騁。
武將榮耀建立在敵人的屍骨上,沒有戰爭,生活就會慢慢變得索然無味。更重要的一點是,朝廷對經營西域的態度,是大宛都督府存在和發展的基礎。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一整年按兵不動,很容易令人對朝廷的是否有繼續西進的想法產生懷疑。
對於眾將來說,那意味着他們這一年的所有努力統統作廢。對於當地的諸侯來說,則意味着他們沒有必要再對王洵等人背後的大唐心懷畏懼。一旦讓大食人從中嗅到機會,也許轉眼之間,大宛都督府周圍的盟友就全都變成了敵人。
“所以,咱們今年一定要好好打一場硬仗!”趙懷旭也跟着嘆了口氣,繼續補充,“咱們奈何不了朝廷的決策,卻能決定自己做什麼。”
眾將領輕輕點頭,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凝重。是啊,如果朝廷突然決定放棄西進的話,大宛都督府就得憑藉自己的力量生存。而大宛都督府到底有沒有這份能力,對於大夥和周圍的敵人、盟友來說,都是個未知數。所以落雪前這一仗必須打,並且一定要勝得和去年同樣乾淨利索,只有如此,才能威懾遠方的大食兵馬,令其不敢輕舉妄動。同時也會告訴諸位盟友,即便沒有安西軍的支持,大宛都督府依舊是葯剎水沿岸最強的存在,沒有之一。
“打,老子最近渾身上下都痒痒!剛好打一仗來舒筋活血”感覺到周圍的氣氛沉重,黃萬山裂開嘴巴嚷嚷。
“打吧。拿下了鐵門關,咱們就等於徹底控制住了葯剎水。進,可以南下抄大食東征軍的後路。即便運氣不濟,把頭往關牆后一縮,也能過一段安生日子!”沙千里走到輿圖前,用手指在上面勾勾畫畫。
這份輿圖,是他和黃萬山兩人,根據在附近縱橫多年的經驗和商人們的指點共同完成的。比大食和大唐兩方官府監製的任何一幅輿圖都來得詳細。包括很多不經常走人的放羊小道,可以補充淡水的暗河,供大隊兵馬歇息的綠洲,以及馬賊們以性命為代價於大漠裏踩出來“捷徑”,都逐一標記在上。
“咱們可以像上次襲擊俱戰提一樣,派人扮作商隊,提前於路上存儲補給。然後瞅準時機,迅速兵臨城下,打易卜拉欣一個措手不及。”他用食指關節敲打鐵門關位置,繼續向王洵獻計獻策。
“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鐵門關拿下來。大食那邊的即便有援軍趕到,恐怕也來不及了!”眾將接過話頭,七嘴八舌地響應。
去年那場雪夜奇襲,讓大夥都嘗到了甜頭。所以每次與敵人交手,第一想到的便是如何用奇兵。
“恐怕不容易,眼下天氣還沒完全轉冷,路上行人很多。”宋武皺了皺眉頭,指出沙千里所做謀划中的漏洞。“除非咱們等到下雪后再出擊。可那樣的話,又實在過於冒險。凡事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做得多了,敵軍未必沒有防備。”
他的性格偏向與光明,所以用兵也總喜歡遵循正道,不喜歡令自家兵馬陷入險境。宇文至的性子卻恰恰與他相反,撇了撇嘴,冷笑着道,“那就再多等幾天罷了。反正咱們已經眼巴巴地等了一整年。況且即便現在就出兵,不會把沿途遇到的人先都抓起來么?大不了,待攻克鐵門關之後,咱們再發給他們一些錢財壓驚!”
後半句話是個好主意,很多將領都出言贊同。作為征服者,大夥在心中對當地人有一種本能的優越感。總覺得能不縱容屬下燒殺搶掠,已經是開恩。根本沒必要像對待大唐百姓那般,把他們視為衣食父母。
宋武對這種想法深惡痛絕。“咱們麾下的弟兄,可有近一半兒是當地人。看到自己的族人被欺負,即便嘴裏不說,心中恐怕也會暗藏怨恨!萬一這怨恨逐漸積累起來……”
“誰敢?!!”宇文至繼續撇嘴冷笑。“老子直接抄了他九族!”
“你總不能,把所有人都殺光吧!”宋武皺了皺眉頭,針鋒相對。
眼看着二人就要當眾頂起來,王洵趕緊起身打斷,“好了,好了,為沒影子的事情爭執,你們兩個不是閑得慌么?!!我決定了,這仗,晚打不如早打。大夥今天就開始籌備,半個月之後,誓師出征。咱們這回,堂堂正正地跟大食人打上一場。”
“堂堂正正……”不禁宇文至楞了,宋武的眼睛也瞪得滾圓。他不贊同冒險,可也沒說要大搖大擺地去鐵門關下向敵軍挑戰。萬一易卜拉欣懼於鐵鎚王的名頭,閉門不出呢?大夥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攻破那道高大的關牆?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王洵,猜不出他葫蘆里賣得什麼葯。以往,後者也沒有這麼衝動過,也從不會拿弟兄們的性命開玩笑。
“我的意思是,咱們堂堂正正地,跟大食人打一場,看看練兵的效果!”王洵看了看宇文至,又看了看眾人,笑得像一頭小狐狸。“有俱戰提的前車之鑒在,我想,葯剎水沿岸任何城池,晚上都不會停止巡邏。不過,奇襲的辦法不止是一種,咱們換個花樣,也能讓鐵門關不戰而下!”
“有辦法不早說,非得等到最後!”宇文至繼續撇嘴,對王洵故意拿捏表示不滿。
“就是,就是,害得我老黃費了半天心思!”黃萬山也湊上前,笑着打趣。大夥都是同生共死過的弟兄,不會因為言語上的不恭被王洵給小鞋穿。相反,倒是因為可以在主帥面前肆無忌憚的胡言亂語,令彼此之間的關係愈發顯得親近。
“如果你等事事都指望着我。王某豈不得活活累死!”王洵也笑着調侃了一句,然後收起笑容,將話語轉向正題,“我是從大夥的建議中,想到的這個主意。靈不靈,還要看大食人那邊配不配合。如果光是拿下鐵門關,然後堅守不出的話,恐怕起不到威懾作用。只有給大食人來一下狠的,讓他們意識到,即便沒有安西軍,他們也未必能從我等這裏討到便宜去……”
他微笑扯過輿圖,手指順着上面的幾條馬賊們才知道的小路勾勾畫畫。輿圖如棋盤,羊腸小道縱橫其上。去年手中只有區區幾百人,他便在這面棋盤上下出了一局絕妙好棋。如今,麾下已經擁眾逾萬,何不把棋盤畫得更大一些?
笳鼓(五上)
秋高氣爽,鐵鎚王邀請大夥外出會獵!
突然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邀請,葯剎水兩岸的一眾諸侯,立刻成急了熱鍋上的螞蟻。
捫心自問,大夥最近這一年來,可是沒有得罪鐵鎚王他老人家。非但將所有政令執行得不折不扣,連同鐵鎚王沒要求做的事情,都主動做到了前頭。比如說,釋放麾下所有來歷不明的唐人奴隸;比如說,給打着大唐旗號的商販們提供方便;比如說,及時向柘折城通報大食人的動向;比如說,把來自迦布羅大食使者亂棍驅逐,向鐵鎚王他老人家表明心跡……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反正力所能及的事情,大夥都做了。某些為了留後路不得不為的事情,也都盡量做得隱秘,不可能走漏半點風聲。怎地鐵鎚王他老人家還不滿意,還想給大夥一堆殺威棒?!
也不怪眾諸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去年冬天那場雪夜奇襲,的確把大夥都嚇壞了。撒泡尿稍慢一些,都能在褲襠下凍出根冰凌來的天氣,居然潛行一百餘里,撲到了俱戰提城下,一鼓而破之。試問,自打葯剎水兩岸有文字以來,那篇史書上,曾經記載過類似的先例?!那根本不是尋常人能想到的戰術,也不是尋常人能執行戰術。那些曾經做過奴隸的唐軍將士,根本不能再被稱為人,而應該是可以與眾神、惡魔比肩的存在!終日跟他們為伴,誰不提着個心,掉着個膽子?誰能淡然處之?
從柘折城告辭回到自家老巢,眾諸侯不約而同地採取了一個動作,想盡辦法加固城牆,整飭防禦設施。然後,斬斷身邊所有表面上跟大食人的聯繫,避免授予鐵鎚王發作的口實,使得自己陷入達武特同樣的命運。
當然,跟大食人的暗中眉來眼去,永遠是在所難免的現象。就像當年眾諸侯明着臣服於大食,暗中卻悄悄跟大唐聯絡,歡迎天朝派大軍來驅逐天方教匪寇一樣,首鼠兩端,是葯剎水諸國賴以生存的一種手段。國家存在越久,國王在任時間越長,越不會將奶酪都藏在同一間倉庫裏面。只有像俱車鼻施那種草莽出身的笨蛋,才會把賭注全部壓在其中一方身上,結果落個血本無歸,連帶着本人也徹底淪為大宛都督府的傀儡。
不過,所有暗中進行的勾當,都保持了足夠的謹慎。為了永遠的保守秘密,當事雙方甚至會殺人滅口。確保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會流落出去,更不會讓它落在鐵鎚王的手上。
既然如此,鐵鎚王這次會獵的目標是誰?就有些令人困惑了。莫不成他真的只是閑得骨頭髮癢,準備帶領大夥打獵?可打獵怎需要這麼大陣仗?按照信使送來的命令,每個城主要帶至少兩千弟兄和足夠吃一個月的軍糧到柘折城外匯合。逾期不至,還要軍法從事?
這分明是與人決戰的架勢,可決戰的另外一方,卻稀里糊塗。難道他要去打大食人,不再等安西軍了?可他鐵鎚王再驍勇善戰,麾下也不過是一萬弟兄。而大食人東征軍雖然沒能從上次戰敗中緩過元氣,卻至少有七八萬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七八萬人每人射出一箭,也罷鐵鎚王和他麾下的大宛唐軍,淹沒的箭雨里了。
想到安西軍,眾諸侯心裏則又是另為一番滋味。去年大夥之所以決定倒向大唐,其中一大半兒原因是迫於安西軍的大勝之威。至於後來鐵鎚王的赫赫武功,則屬於錦上添花。可以說,如果不是相信安西軍即將打過來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眾諸侯也不會趕到柘折城下看熱鬧。更不會給鐵鎚王任何機會,讓其假借眾人之勢,一戰滅大宛,成就自身威名。而安西軍懸師蔥嶺,一懸就是一年多,則讓人心裏有些忐忑不安了。如果他們真的不來了怎麼辦?大夥如何面對大食人的報復?如果只剩下鐵鎚王麾下的大宛唐軍單獨面對大食東征軍怎麼辦?大夥屆時該倒向誰?
所有謎團、困惑交織起來,令諸侯心急如焚。可在真相未明之前,大夥還得繼續聽從鐵鎚王的調遣。畢竟,他老人家即便沒本事對抗大食人,橫掃葯剎水兩岸卻是如閑庭信步。不小心觸了他的霉頭,恐怕第二天就會被從高牆后揪出來,繩捆索綁,送到長安去做“貴賓”。
抱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念頭,諸侯們雖然心裏困惑,還是按照大宛都督府在命令上的要求,帶領着兩千兵馬,及時趕到了柘折城外。王洵親自帶人,將諸侯們迎到了中軍。然後一邊與眾位諸侯寒暄,一邊命令自己的親信,逐個清點諸侯們的部眾和糧草補給情況。待把所有情況都核實無誤了,才一拍帥案,笑着說道,“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去年試圖跟本都督作對,發現本都督不好惹之後,卻又偷偷地縮了回去。這種沒膽子的窩囊廢,本都督實在看着不順眼。所以,想帶領諸位,到鐵門關下走一遭。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啊?”
“這個……”眾諸侯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來回應王洵的提議。以鐵鎚王的本事和大夥目前湊在一起的實力,即便拿人命去堆,也能將鐵門關給堆下來。可堆下來之後呢,誰有把握守住它?一旦惹得大食東征軍傾巢而至,大夥豈不是要憑藉自己力量,跟大食人決一死戰?
這種仗,看不到半點兒勝算。即便僥倖將大食東征軍擊退,眾人付出的代價也將非常巨大。並且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沒有好處的事情,眾諸侯當然提不起精神來。但當著王洵的面兒,卻誰也不願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見眾人的積極性不高,王洵笑了笑,繼續補充道:“還是老樣子,爾等如果怕損失弟兄,只管在一旁擂鼓助威。硬仗由本都督帶人來打。關牆攻破之後,也是按老規矩,依照每家出力多寡,分享所有戰利品。多勞多得,少勞少得,如何?”
“這個……”眾諸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表情很是精彩。按照以往的兩次經驗,鐵鎚王這個人在分配戰利品方面,可是一向大方得很。第一次攻破柘折城,眾人雖然沒出什麼力氣,卻把整個外城都給瓜分掉了。第二次攻破俱戰提,眾人又做了一回看客,可把隊伍從城中撤出來后,該分到的金銀細軟,依舊沒比唐軍少多少。鐵門關是大食人賴以威懾葯剎水沿岸各地的一個重要據點,裏邊的糧草器械囤積無數。如果被鐵鎚王他老人家攻下來,裏邊的東西隨便分分,都夠大夥過個豐年了。
正患得患失間,木鹿監國王子鮑爾勃已經按耐不住,騰地一下跳將起來,大聲呼喝,“大人把話都說這個份上了,諸位還猶豫什麼?莫非還想留一分餘地,再跟大食國修好不成?你們不肯,我自己帶人去。我木鹿州上下,願意唯大人馬首是瞻!”
“對,我佉沙洲子弟,也願意做大人馬前之卒!”佉沙洲王子史摩克也跟着跳起來,大聲嚷嚷。
他的國家距離鐵門關最近。去年大食人試圖救援俱車鼻施,就曾經從佉沙洲借道。所過之處,男女牛羊搶劫一空,比遭了蝗災還“乾淨”。因此巴不得唐軍早日復仇,讓大食人把從佉沙洲搶走的東西,十倍,百倍地吐還回來。
“曹某雖然年紀大了些,承蒙大人不棄,也願意親自領兵登城,為王師先導!”西曹國主曹忠節不像年青人那般莽撞,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
眾諸侯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拒絕鐵鎚王的邀請。第一次猶豫可以說是因為事發突然,沒有心理準備。第二次猶豫可以說年紀大,反應慢,思路跟不上趟。如果此刻再推三阻四,大夥恐怕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想到此節,眾諸侯紛紛將身體坐正,低聲表態道:“我等曾經受大唐厚恩,無以為報。豈能再做那出工不出力勾當。您老放心,這仗,我們跟唐軍一起衝鋒!”
“大人放心,我白水城子弟,絕不甘居人後!“
“我拔漢那的男兒也不是泥捏的!“
幾個曾經得罪了王洵,內心有鬼的國主,回應起來尤為大聲。審時度勢,他們也看得清楚,即便沒有大夥的支持,唐軍出兵鐵門關亦在所難免。況且唐軍拿下鐵門關后,至少能憑藉此城和周圍的高山大河,在葯剎水附近,構築一條相對完整的防線。這對大夥都有好處。大食人不付出一定代價,很難將其攻破。從此葯剎水沿岸諸侯,也不必日日擔心,哪天大食兵馬也效仿唐軍,冒着大雪兵臨城下。
“拿下鐵門關之後,本都督將不在裏邊駐守一兵一卒。整個城關和周圍的土地,都將並進木鹿、佉沙洲和西曹。具體如何劃界,你們三家商量着辦!”滿意於木鹿、佉沙洲和西曹三位盟友的表現,王洵立刻給出了豐厚的回報。
被巨大的幸福砸得眼冒金星,佉沙洲國王和王子立刻匍匐於地,叩謝鐵鎚王的大恩。木鹿和西曹兩國的國主,也起身下拜,感謝王洵的饋贈。其他國主、城主們見到此景,又是羨慕,又是畏懼。羨慕的是別人只憑着一個態度,就白白得到一座要塞和大片土地。畏懼的是,鐵鎚王如此會籠絡人心,短短時間內,已經折服了三位國主,假以時日,這片土地,恐怕會距離大唐越來越近,直到完全變成了安西都護府下的一個州,一個縣,大夥榮華富貴,恐怕就要成為過眼煙雲。
眼看着鐵鎚王這尊大佛影響力越來越大,對大夥而言,這到底是禍,還是福,此刻,有誰能說得清楚!
笳鼓(五下)
會盟之後的第二天,王洵帶領麾下大軍和諸侯兵馬,浩浩湯湯,直奔鐵門關殺去。
柘折城距離鐵門關有四百里之遙,中間要跨過一條大河,兩條季節性河流,翻越三段丘陵地帶,還要穿越沙漠的一個邊角,因此兵馬推進速度很慢。在路上拖拖拉拉走了七天半,才勉強抵達了鐵門關外。
這麼大的兵馬調動,根本瞞不過細作的眼睛。更何況王洵也沒有扣押沿途所遇商販百姓,刻意隱瞞大軍的動向。故而沒等看到煙塵,鐵門關上空已經是警報大起。整個內外兩重關門完全封閉,護城河裏,也重新灌滿了秋水。
兩側是高山,正面是河溝,關牆之上,還有千餘弓箭手嚴陣以待。縱使神仙來了,對此也要費一番氣力。況且王洵又沒真的生着三頭六臂。帶領弟兄們沖了幾次,均被羽箭射退,他便耐下性子紮下大營。並且命令諸侯調遣人手編織草袋,挖掘泥土,準備先將護城河填平,然後再壘一條魚梁道直達城頭。
這是一種很笨的攻城辦法。對於人馬佔據絕對優勢的聯軍而言,卻絕對有效。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站在敵樓上,眼睜睜地看着聯軍只用了一天的功夫,便將兩丈寬的護城河徹底截斷。然後便看着一個個裝滿泥土的草袋子,從護城河岸邊開始慢慢向城牆延伸。抵達城牆腳之後,又慢慢變多,變高,變厚,漸漸形成一條寬度足以並跑雙馬的斜坡。
見到此景,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聯軍準備幹什麼了。易卜拉欣又驚又怒,拚命地催動戰鼓,督促屬下將弓箭不要錢般往下射,干擾聯軍構築魚梁道的速度。同時再度派遣屬下星夜趕路,快馬加鞭地將求救文書往迦不羅送,督促援軍早日到來。
“屬下頂多在堅持三日,三日之後,援軍不到。屬下只能以身殉教!”在求告文書中,易卜拉欣字字血淚。
早在唐軍尚未抵達之前,他已經連續發出了幾封求援信。但卻不知道出於什麼緣由,那封求援信沒得到東征軍統帥艾凱拉木的足夠重視,遲遲沒派來援兵。此刻,他把全身解數都使出來,頂多也就能堅持到後天傍晚。第四天破曉之後,如果援軍還是不到,易卜拉欣只能採取最後一招,點燃城內儲藏的猛火油,把自己、守軍和整個鐵門關,付之一炬了。
代價有些大,但絕對值得。以易卜拉欣對局勢的了解,短期之內,大食沒有力量再向東方派遣兵馬。而東征軍的名義主帥艾凱拉木,又是一個志大才疏的草包。萬一鐵門關內的糧草輜重還有被大食人視為秘密的猛火油落入唐軍之手,大食人失去的,將不止是葯剎水沿岸。迦布羅、科達羅、多勒建,甚至整個波斯,都將不復為天方教所有。
那漆黑色、粘稠散發著惡臭猛火油,就像地獄裏的河水,會隨着唐軍的腳步,將災難帶往一切所經之地。其沾火就着,一旦被點燃就很難被撲滅的特性,經過唐人的能工巧匠處理,肯定會變成攻城利器。易卜拉欣猜不出靈巧的唐人會將猛火油變成什麼,卻堅信,此物落在唐人手裏,會發揮出十倍,甚至百倍的威力。就像唐人的弩車、角弓和投石機,模樣與大食人做造相似,破壞力和耐久性卻遠超前者。
易卜拉欣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有人拿着猛火油,去點燃身後的一座座城市。更不願眼睜睜看着,幾代人辛苦努力奪下來的豐腴之地,被唐軍一塊挨一塊奪走。所以,他寧願選擇下地獄,也要拉着自己的敵人一起下,他要用一把大火,徹底結束唐軍的西進之夢。也讓這把大火,點亮所有虔誠信徒的眼睛。
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之後,易卜拉欣的心情反倒平靜了不少。每天早晨起來,照樣沐浴、更衣,然後向麥加方向禱告,然後才走上城頭,查看城下魚梁道的進展速度。
正如他事先所料,在唐軍的指點下,原本愚笨的葯剎水沿岸部族武士,都變得奸詐狡猾。起初,他們只會扛着土袋子,冒着頭頂上的箭雨猛跑。待發現這樣做代價甚大之後,他們立刻開始用樹木的枝條編造巨盾,一組舉着盾牌抵擋箭雨,另外一組負責運送泥土,壘造魚梁道。待發現這樣做依舊無法避免大量傷亡之後,他們戰術又變。居然在魚梁到左右,各自先堆起了四座土檯子,高度幾乎與城牆相等。然後將弓箭手送上去,用強弓硬弩與守軍對射,為台下的施工者提供掩護。
唐弩射程很遠,唐弓臂力極強,幾件利器在部族武士手裏,竟然發揮出了意想不到的威力。很快,城牆上的守軍,便無法再對構築魚梁道着形成的威脅。很快,魚梁道便由低到高,一點點向城頭迫近。
第三天傍晚,當城下篝火在歡呼聲中陸續熄滅的時候。易卜拉欣知道自己殉教的時候馬上就到了。魚梁道跟臨近它的城牆只差了五尺左右高度。如果不計犧牲的話,唐軍甚至可以在今晚就可以蜂擁着攻上城頭。即便自己帶領麾下將士死死將魚梁道與城牆相接處堵住,明天日出之後,部族武士們也會再度扛着土袋子衝上來,完成最後一步施工。當魚梁道與城頭完全齊平,防守方便再無優勢可言。面對三十倍與己的敵軍,他們誰也難逃死亡的命運。
“可以死,但一定要拉着唐人一起下地獄!”易卜拉欣面露微笑,指揮眾人,將一桶猛火油從地下倉庫搬出,沿着城牆、敵樓、祈禱場所等地逐個碼開。每桶油都被掀開了蓋子,露出裏邊黑漆漆的面孔。每一桶油旁邊,都堆滿了乾柴,以便形成燎原烈火。
“大人……”親衛百夫長穆罕默德跑上來,衝著易卜拉欣大聲呼喊。“援軍,援軍馬上就到了!”
“你啊!”易卜拉欣輕輕搖頭,對穆罕穆德的失態很是不滿。幾天來,對方已經不止一次謊報軍情,說聽到了援軍的馬蹄聲。念在其平素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份上,易卜拉欣才沒有將其斬首示眾。“你還記得經文所說,天堂是什麼模樣么?來,跟我一起祈禱,全能主會賜予你膽量!”
“大人,大人,援軍真的馬上就到了啊!”穆罕穆德急得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一邊跺腳,一邊大聲示意,“您聽,您聽,馬蹄聲,從南邊傳來的馬蹄聲啊!”
“怎麼可能。艾凱拉木那傢伙……”易卜拉欣拒絕相信。如果艾凱拉木肯派援軍來,應該早就到了,不該等到現在。然而,愈來愈清晰的馬蹄聲,卻令他的心臟抽搐了一下,整個人幾乎虛脫。
馬蹄聲,從南方疾馳而來的馬蹄聲,鋪天蓋地。聽聲音,至少是五千到六千援軍,在最關鍵時刻,他們終於趕到了鐵門關。有五千生力軍加入,關外的敵人又豈堪一擊?只要死死堵住他們登城的位置,鐵門關就固若金湯。
剎那間,易卜拉欣對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的不滿煙消雲散。“快,過來攙扶我一把,我親自去南門口迎接援兵入城。你們幾個,趕緊把猛火油的蓋子都蓋緊。把明火都拿遠點,拿遠點,誰不小心引發火災,我就親手殺了他!”
“唉!”眾人答應一聲,分頭整理猛火油。親兵百夫長穆罕穆德快步走上,攙扶着已經激動地站不穩腳跟的易卜拉欣,跌跌撞撞往南門口走。
南門處的守軍也聽到了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激動得抱在一起歡呼。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死後一定能進入天國。也不是所有人,願意放棄人間的幸福。鐵門關只有兩個門,一個朝南,一個朝北。東西兩側都是連綿群山。此刻,敵人從北方而來,南方過來的,不用問就能猜到是自己人。
一個身形魁梧將軍,帶着百餘名侍衛,衝到距離南門口五十步左右,帶住坐騎。他的親信抓起號角,用力吹響,“嗚嗚,嗚嗚,嗚嗚——”
是大食軍中常用的聯絡節奏,用以證明他們的來意。易卜拉欣從城牆上探出半個身子,舉目張望。只見來人都騎着高頭大馬,挎着彎刀,從頭到腳被黑袍包裹得嚴嚴實實。夜色中,看不清他們的面孔,易卜拉欣卻從熟悉裝扮上,看出他們是自家袍澤。“你們是什麼人?”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用天方語向外詢問。聲音顫動,裏邊充滿了期待。
“阿里·易卜拉欣·阿迦·本.賽義德……”來人報上了一個非常拖沓的名姓,卻完全符合天方人的傳統。“我奉艾凱拉木將軍的命令前來。帶了七千人出發,路上整整跑了三天,實際到達五千三百人。”
“有沒有憑證?!”易卜拉欣強壓住心中的激動,繼續大聲詢問,“阿里將軍別介意,我只是按照規矩行事。”
“在這裏,你自己看!”名字拖沓的援軍主將阿里,抓起一面金燦燦的東西,在手裏亮了亮。那是軍中常用的腰牌,上面銘刻着他的官爵和名姓。但不足以證明他是奉命前來。“還有這個,你自己扔個籃子上來,將其扯上去查驗……”
彷彿猜到了易卜拉欣的疑慮,來人由取出一封信,衝著城頭揚了揚,然後交給了身邊侍衛。侍衛雙手捧着信,準備到城下交接。卻不料就在此刻,城北突然響起一陣驚呼。緊跟着,凄厲的警報聲響徹全城,“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敵襲,敵襲,唐人攻上來了,唐人攻上來了!”伴隨着號角聲,還有守軍慌亂的叫嚷。魚梁道距離城頭只有五尺高,完全可以攀爬而上。易卜拉欣顧不得再與細節上糾纏,揮揮手,命人放下弔橋,拉起鐵閘,打開南側城門。
黑衣阿里將軍帶着親兵跨越護城河,穿過內外兩道關門。跳下坐騎,沿馬道快步走上。大隊兵馬,排成三個縱排,不聲不響結隊入城。易卜拉欣順着馬道迎上去,衝著阿里張開雙臂,“我的兄弟,可把你給盼望來了。請立刻調遣人手去支援北側城牆,那裏正承受着惡魔的進攻!”
“不怕,我來了,就沒事了!”黑衣阿里非常自信,笑呵呵地將易卜拉欣抱住,雙臂慢慢收緊,“不怕,真的不怕,我來了,我來了……”
他的笑容越來越猙獰,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易卜拉欣被抱得無法正常呼吸,掙扎了幾下,低聲呻吟,“放手,放手,我,我……”
“易卜拉欣,易卜拉欣,你怎麼了,我的兄弟,你怎麼了!”黑衣阿里驚叫,雙臂的力氣卻陡然增加了一倍。易卜拉欣無法回答,無法掙脫,直覺得自己內臟沿着喉嚨在向外涌。“你……”他最後吐出一個字,眼前一黑,昏到在地,整個世界消失在一面猩紅的血色中。
跟在阿里背後的黑衣甲士蜂擁而上,揮舞着彎刀,沖向守城者。守城將士被突然發生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根本做不出正確反應。很快,城牆上的關鍵位置便一一失守。黑衣阿里拖着易卜拉欣,一步步沿馬道走下。更多的黑衣甲士從北城門衝進來,沖向城內各處設施……
有人試圖舉火焚城,被黑衣甲士射翻在地。有人試圖負隅頑抗,被黑衣甲士用彎刀剁翻。更多的人無所適從地擠在一起,哭喊求救。一個會說天方語的黑衣甲士衝上前來,對着他們大聲喊叫,“放下兵器,饒你們不死。我們是唐軍,放下兵器,坐在地上,饒你們不死!”
“唐軍?!”守城將士這才弄清楚對方的身份。不是誤會,不是火併,是唐軍扮作前來馳援者,趁人不備從南側城門混了進來!大唐的威風和仁德,都是遠近聞名的。去年那場惡戰之後,就有很多受傷的東征軍將士被封常清開恩釋放。雖然他們在路上因為傷口感染,死去了近半。但活下來的人,卻將唐軍不殺俘虜的名聲遠遠地傳揚開來。
有選擇的情況下,很少人願意與敵軍同歸於盡。即便是信仰最堅定者,也是如此。有人帶頭丟下兵器,跪坐於地。立刻有大批弟兄效仿。從南城門到北城門,一條條狹窄的巷子陸續易手,一處處存放糧草輜重和弓箭器械的倉庫被唐軍攻下,封存。個別倉庫起了火光,卻很快被唐人和俘虜們,齊心協力地用泥土蓋住,撲滅。鐵門關只有彈丸大小,一旦火勢蔓延開來,所有陷在關里的人都會變成烤雞,無論你有沒有信仰,都無法逃離生天。
隨着最後一處火頭被撲滅,守軍的抵抗被徹底擊碎。零星幾處不甚重要的所在,依稀還有喊殺聲響起,但那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疥癬之癢,威脅不到大局。扮作援軍主將阿里的沙千里命人打開北側城門,恭迎王洵和一眾諸侯入內。望着一倉一倉的戰利品,諸侯們張着大嘴,阿諛奉承之詞宛若涌潮。
他們是真心佩服王洵。雖然後者年齡遠比他們要小。一戰破柘折,再戰下俱戰提,三戰奪鐵門關。三場戰爭,用得全是不同的招數。每一招,都令旁觀者目瞪口呆。
“都督不愧為封節度的親傳弟子!”曹忠節也不知道從哪裏聽聞到王洵曾經接受過封常清親自指點,笑呵呵地拍他的馬屁。這一仗,西曹國的將士只扛了幾天土包,就平白得到了鐵門關以東的幾大塊膏腴之地。實在是一本萬利。如果以後還有這樣的戰鬥,曹忠節願意次次都唯王洵馬首是瞻。反正扛扛土袋子死不了人,麾下的兒郎們有的是蠻力。
“是啊,是啊,要不說是大都督呢。就是高明!我們先前根本沒想到您會這樣辦!”木鹿監國王子鮑爾伯也從此戰中撈足了好處,跟在曹忠節身側唯恐落後半步。“回去路過下官那裏,還請大都督不吝抽出時間來盤恆幾天。我木鹿州上下,一定拿出最好的酒水,最香醇的奶酪和最美貌的姑娘,招待大都督!”
“如此說來,你先去送往柘折城的姑娘,都是次一等的了!”看不慣鮑爾伯那副市儈嘴臉,佉沙洲王子史摩可將其擠到一邊,大聲追問。不待鮑爾伯自辯,他衝著王洵一躬身,發出誠摯的邀請,“鐵門關是座要塞,裏邊的建築想必粗陋得緊。下官在佉沙城內準備好了細軟的羊絨床鋪,和皮膚像羊絨一樣細軟的女子,恭請大將軍帶領麾下弟兄蒞臨!”
“你這廝,不要跟我搶貴客!”鮑爾伯這才明白對方的真實意圖,衝過來,大聲抗議。
“這裏距離我佉沙洲近!”史摩可寸步不讓。
王洵卻沒心思看兩個人耍活寶,笑了笑,輕輕擺手,“仗還沒打玩呢,大夥先別忙着慶功。宋將軍聽令……”
“末將在!”宋武高喊着上前,滿臉興奮。
“去,帶幾個弟兄,在關牆北側兩里遠的地方點起火堆。做出鐵門關正在燃燒的模樣,讓臨近各處都看得見濃煙!”王洵點點頭,大聲吩咐。
“得令!”宋武接過令箭,快速遠去。背後丟下一群滿頭霧水的諸侯,個個大眼瞪小眼。
這仗,居然還沒結束!!!
笳鼓(六上)
望着遠處騰空而起的滾滾濃煙,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心急如焚。
他跟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是老搭檔,當年都曾經在同一位主帥帳下效力。後來國內政局變幻,主帥被問罪身死。他因為反應迅捷,得到了破格提拔,而易卜拉欣卻因為做人不太懂得變通,被遺忘在了鐵門關任上。
艾凱拉木知道易卜拉欣瞧不起自己,所以也很少跟對方進行軍務之外的交流。以至於最近來自鐵門關的消息已經中斷數日,他也沒有在意。四天前,當一個渾身是血的信使,跌跌撞撞地衝進迦不羅城時,他還以為唐軍打通了健馱羅那邊被堵塞的山谷。細問之下,才知道在自己側後方出了大麻煩。
據奄奄一息的信使轉述,他是第六波出發告急的使者。此前易卜拉欣以每天一波信使的頻率,向迦不羅求援。但是一直沒有見到任何迴音。
有唐軍斥候滲透到了鐵門關南側,故意劫殺使者,遮斷其與迦不羅這邊的聯絡!!!問題的原因顯而易見。艾凱拉木不用猜,也知道是柘折城中那頭年幼的小狼,打起了鐵門關的主意。他不禁有些後悔自己沒有搶先動手,趁着這隻小狼乳牙未褪之前,將其剷除。如果開春時不是身邊的將領們一再阻攔的話,根本不可能有今日之禍。
那些沒出息的傢伙都被封常清打怕了,說什麼打了小狼,老狼就會被招來。寧願維持現狀,也不願意主動同安西軍開啟戰端。這回好了,小狼崽子長大了,露出獠牙來了,看大夥怎麼後悔!
憑心而論,艾凱拉木知道這不能怪自己麾下那些將領們。老王病故,王子被囚,王叔奪位,整個大食政局動蕩不堪。一番內鬥下來,總有人會平步青雲,高官得坐。也總有人會被打成異端,綁上乾柴堆。此時此刻,恐怕任誰也不想自己前頭跟唐軍拼死拼活,後邊派來抓自己下獄的公差卻已經走在了路上。在國內的王位爭鬥戰徹底結束之前,東征軍的將領們都不會有心思跟敵人開戰,更何況開戰之後,大夥一點勝算都沒有。
以狐疑之眾駕馭新敗之師,整個大食東征軍自然不會做出什麼主動攻擊的姿態了。從艾凱拉木往下,各個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不讓封常清帶着安西大軍殺到迦不羅城下便為勝利,至於另外一隊由王洵帶領的偏師,只當他不存在。反正只有區區數千人,料他也不敢輕易開啟戰端,惹禍上門。
誰料王洵這頭小狼崽子,行事根本不符合常理。他春天時不挑釁,夏天時不進攻,偏偏到了秋末,居然冒着半途被暴風雪困住危險,徑直殺到了鐵門關外。收到告急軍報的當天,艾凱拉木氣得暴跳如雷。先是把麾下將領叫到中軍,從頭到腳罵了他體無完膚。然後親自點起六萬大軍,星夜馳援。
他跟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合不來,對此人的能力和見識卻頗有幾分佩服。既然對方在告急文書中說,頂多還能堅持三天,大夥就別做第四天想。那個關口裏邊囤積着大批糧草輜重,落在鐵鎚王手裏,定然能使其如虎添翼。此外,鐵門關獨特的地理位置,也使得艾凱拉木不得不放下跟易卜拉欣的私人恩怨。萬一鐵鎚王攻擊得手,便可以憑藉地勢之利,俯覽整個河中。屆時做師父封常清帶領着安西軍從東往西推,做弟子的鐵鎚王帶領着偏師包抄大食東征軍後路,整個西域,就要徹底不復為天方教勢力所有!
如此嚴重的後果,即便有人在背後撐腰,艾凱拉木恐怕也難逃被一杯毒酒的下場。想到自己的前任阿布·穆斯林中毒之後卻不能立刻死去,在地毯上翻滾掙扎的慘狀,艾凱拉木不寒而慄。必須抓緊時間趕過去,哪怕將麾下將士丟掉一半兒在路上也必須及時趕到。必須保住鐵門關,哪怕其已經落入唐軍之手,也要用人命將其堆回來!這一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除此之外,已經沒其他選擇。
心急如焚,他對麾下將士催促的難免就狠了些,導致身後怨聲載道。而去年那場失利,又使得他在軍中的威信大失,所以沒等路跑完一半兒,已經有將領開始當面質問他的決定。
“不服將令者,殺!”
“故意拖沓不前者,殺!”
“對挑戰主帥威信者,殺!”
艾凱拉木揮刀將一名帶頭鬧事者劈於馬下,然後咬着牙,接連說了三個殺字。眾將領猝不及防,被嚇得目瞪口呆。艾凱拉木又皺了皺眉,大聲沖身邊親信喝道,“傳令下去,就是死,也的給我死在鐵門關的關牆之下。誰敢故意掉隊,讓其本隊百夫長直接砍了,不用上報請示。如果百夫長不嚴肅軍紀,則千夫長下去,將故意掉隊者和該隊百夫長一起砍了。如果千夫長沒本事約束他麾下的弟兄,我親自下去,從上到下一個接一個地砍!”
“是!”左右親信們也是很久沒見艾凱拉木如此狠辣,趕緊答應一聲,慌慌張張去四下傳令。片刻之後,隊伍中罵聲和哭聲四起,卻再也沒人敢故意拖大隊人馬的後腿。
堪堪跑完了四分之三路程,艾凱拉木就看到了鐵門關方向的濃煙。有濃煙在,便說明鐵門關還沒有易手,激戰還在繼續。如果濃煙突然滅了,才是真正的覆水難收。這讓他心裏愈發惶急,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過去。可麾下的弟兄們卻不爭氣,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稀稀落落拖出去四五里。任軍官們拔出刀子威脅,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再堅持一天,一天就好。到了鐵門關下,本帥親自給大夥發犒賞。誰的都不會缺了!”艾凱拉木無奈,只好使出最後的絕招。東征軍中不僅僅有準備建設地上天國的虔誠信徒,更多的是打算來東方發戰爭財的老兵油子,流氓無賴。因為去年吃了敗仗,沒收到計劃內的戰爭紅利,大夥這一年來不得不清苦度日。而艾凱拉木手中掌握着的稅收截留,則是將士們“保本”的唯一希望。
犒賞的消息傳出,隊伍移動的速度果然又快了一些。但在艾凱拉木眼裏依舊像蠕蟲在爬行。不得已,他再度改變舉措,命令將領們把隊伍中看上去實在沒有力氣趕路老弱病殘剔除出外,丟在路邊,等待大軍返回時收攏。騰出來多餘的坐騎,則分給還能趕路的人,以節約他們自家坐騎的體力。
經過一番整飭下來,出發時的六萬大軍,到最後只剩下了不到四萬。其餘的那兩萬,只能眼巴巴地在路邊等着隊伍凱旋,風餐露宿。不過這四萬兵馬,看上去卻比原先齊整的許多。整個隊伍轟隆隆掃過曠野,就像一頭出了籠的猛獸。
“以四對一,不信打不贏你這剛剛出師的菜鳥!萬一讓本帥抓到你,就把你綁在馬尾巴上,從鐵門關一直拖到迦不羅!”望着自家殺氣騰騰的本隊,艾凱拉木惡狠狠地想。至於事後會不會引得封常清報復,此刻他已經不敢再想了。反正一旦丟了鐵門關,即便封常清不來,他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正咬牙切齒的發狠,遠處忽然有斥候跑來彙報,側前方發現唐軍探子。艾鎧拉木將馬刀一揮,低聲喝道,“驅散了事,不必追殺。他們不過是想拖延我軍前進速度,本帥偏偏不讓他得逞!”
斥候頭領行了個禮,唯唯諾諾而去。片刻之後,卻又折返回來,大聲彙報,“發現第二波唐軍探子,人數大約三十上下。在側翼綴着我軍不走!”
“驅散。趕得遠些便回來,別理睬他!”艾凱拉木不耐煩地皺皺眉,大聲呵斥,“以後再發現唐軍斥候,不必彙報。全照此處理!幾隻翻山越嶺而來的猴子,能掀起什麼大風浪!”
“是!”斥候頭領鬧了個老大沒趣,答應一聲,怏怏地執行命令去了。艾凱拉木心裏頭煩躁,耐性也變得極差,自言自語般嘟囔,“廢物,全都是廢物,兩年前就讓你們探索附近有沒有別的小路。全跟我說沒有。如果沒有,難道唐軍斥候是飛過來的?!”
左右親信不敢接他的茬,一個個側過頭,裝作沒有聽見。探路之事,說起來容易,可真正做起來卻要拿性命去填。附近的荒山野嶺都是幾百年沒有人進出的。老虎、豹子、野狼成群結隊。而探路之時,斥候們又不可能是幾百人結伴前往。不小心遇上了獸群,以寡敵眾,十有八九要成為對方的點心。。
“在自己的地盤上,讓唐軍劫殺了信使。”見眾人不肯接自己的茬,艾凱拉木心中火氣是不打一處來。“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萬一連最後一名信使,都是唐人故意放過來的,咱們豈不是要自己往陷阱裏邊……”
話剛說到一半兒,他突然驚醒。一伸手拉近戰馬的韁繩,然後高高地舉起彎刀,“停下,全體都有,停下來,原地待命!”
左右將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紛紛將坐騎拉緊。後邊的大隊也慌慌張張地停住腳步,人馬相撞,亂成了一鍋粥。
艾凱拉木顧不上跟大夥解釋,高舉着彎刀大聲咆哮,“傳我的命令,所有斥候都撒出去,搜索大軍附近五里範圍。發現任何異常,都要立刻彙報!哪個敢敷衍了事,我……”
“嗚,嗚――嗚――嗚!”一陣警報聲接連從前方傳來,打斷了他的咆哮。不遠處的天地間,騰起大股的黃色煙塵。有面猩紅色的戰旗從丘陵后挑出來,緊跟着,是數以萬計的騎兵,鋒櫻所指,正是他的本陣。
笳鼓(六下)
王洵帶住了戰馬,雙手持槊,平端於胸前。
從開始決定出兵那時起,他的目標便不僅僅是鐵門關,而是整個大食東征軍。
初生牛犢不怕虎。對他來說,與其拿下鐵門關之後躲在城牆內被動挨打,不出趁機挖個大陷阱,把敵方的援軍也給裝進來。
圍城打援,這是當年白馬堡之中封常清講解的常用戰術之一。只是鐵門關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其無法成為一個包圍的誘餌。所以,乾脆稍加變通,遮斷鐵門關與敵軍主力的聯繫,讓艾凱拉木一直以為鐵門關沒有陷落。然後……
刀客出身的万俟玉薤沒辜負他,順利帶領小隊斥候,沿着猛獸出沒的放羊小路繞到了關牆後方,及時遮斷了戰場。只在最後時刻,才按照計劃中安排,放過了一個幸運兒。讓他將告急的文書,送到大食東征軍帥帳。
馬賊出身的沙千里也沒有辜負他的信任,帶領四千多弟兄,,翻越了鐵門關附近崇山峻岭,扮作援軍,詐下了關門。
隨即,他便帶領唐軍和一眾盟友插過鐵門關,在敵方援軍的必經之路上,以逸待勞。
艾凱拉木則如同激怒了的野豬般一頭扎進了陷阱。
附近的地勢為山區與平原的交界,由被向南形成一個巨大的緩坡,對聯軍來說非常有利。王洵卻不忙着立刻發起進攻,而是壓穩的陣腳,靜靜地等待對手調整隊形。
身邊的大宛都督府兵馬訓練有素,見主帥屹立不動,也跟着停止了前進,雙目俯視正前方混亂不堪的敵人。分列於左右兩翼各部聯軍本來想衝上去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見發現唐軍不再移動,趕緊拉緊了馬頭,嘟嘟囔囔地低聲抱怨。
“鐵鎚王他老人家再等什麼啊?!”
“就是,這麼好的機會不用,他老人家到底要幹什麼?”
“誰知道他老人家怎麼想的?!”
很快,這些抱怨聲就被諸侯們用鞭子強行掐斷,“閉嘴。他老人家怎麼想的,你等不需要知道。跟着做就行了,保准沒虧吃!”
“站穩,站穩。帶住坐騎,看人家唐軍怎麼做的。你們這些吃貨!”
“嗯!嗯!哎呀!”被罵做“吃貨”的部族武士們躲閃着,哭叫着,帶着幾分慚愧,重新整頓隊形。
一場又一場匪夷所思的大勝,已經給王洵身上打起了一圈神秘的光環。無論理解不理解其命令,諸侯們都情願唯其馬首是瞻。
對面不遠處的大食東征軍,也在慌忙的列陣。剛剛經歷了一場長途跋涉,他們的精氣神看起來比諸侯麾下的武士還不如。艾凱拉木同樣猜不出王洵為什麼要給自己列陣而戰的機會,跨坐在馬背上,皺着眉頭向唐軍這邊仰望。秋日恰恰從二人頭頂偏南位置照下來,給王洵的胸甲打上一層璀璨的金黃。
忽然間,王洵的坐騎向前走了幾步。艾凱拉木被嚇了一跳,以為敵將要親自帶隊衝鋒,本能地就想命令弟兄們開弓放箭。誰料王洵的坐騎忽然間又停住了,導致艾凱拉木的手僵在半空,麾下也不是,繼續舉着也不是,木木然好生尷尬。
“哈哈哈哈!”觀戰的諸侯可不會放過這個奚落敵人的機會,裂開嘴巴,放聲大笑。其麾下的部族武士更是笑得前仰後合,手舞足蹈,滿臉鄙夷。
“吹角,挑戰——”艾凱拉木惱羞成怒,不顧自家隊伍還沒整理完,主動向唐軍發起決戰邀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低沉的角聲壓抑而綿長,伴着蕭瑟的秋風,吹透敵我雙方的戰甲。大宛都督府的號手聽了,也毫不猶豫地以角聲回應,“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聲聲,燒得人熱血沸騰。
王洵不慌不忙地舉了舉手中長槊,制止了背後無謂的喧囂。待對面的角聲也漸漸停了下來,他笑了笑,左右顧盼,“對面帶兵者好像是是我的老相識,我想去跟他打個招呼,有誰願意跟我一起去!”
兩軍交戰,主帥原本不應該輕易犯險。王洵身邊的弟兄們卻唯恐天下不亂,爭先恐後地叫嚷道,“我去,我去!”
“還是我跟你吧,咱們搭檔慣了!”宇文至推開其他人,挎着張朱漆弓,笑容里充滿了自傲。
“我跟在你右首!”宋武也聳了聳肩,半步不肯落於人后。
“好!”王洵輕輕點頭,騰出只手來,指了指沙千里,命令親兵將所有令箭都交給對方,“這裏就交給你了。把握住戰機!”
“諾!”沙千里鄭重點頭,接過令箭,立馬與帥旗之下。
王洵又放心地點了點頭,然後慢慢磕打馬鐙。接過全場指揮權的沙千里立刻扯開嗓子,高聲發出邀請,“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時,艾凱拉木將軍可有膽子出陣一敘!”
“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時,艾凱拉木將軍可有膽子出陣一敘!”親兵們立刻齊聲響應,將王洵的邀請傳遍了全場。
“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時,艾凱拉木將軍可有膽子出陣一敘!”唯恐對面的大食兵不理解,第一遍喊聲剛落,沙千里又以大食語再度重複。
“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時,艾凱拉木將軍可有膽子出陣一敘!”此刻唐軍當中,有近一半是從當地所招,會說兩句大食語的不在少數。見自家主帥如此豪氣干雲,也驕傲地用大食語將邀請一遍遍重複。
“艾凱拉木將軍可有膽子出陣一敘!”
“艾凱拉木,出來跟我家都督單挑!”
王洵當日擊殺大食東征軍第一好手的場景,艾凱拉木至今記憶猶新。犯傻才會用自己的性命去成就對手的威名。可幾萬雙眼睛在這裏盯着,他又不能承認自己沒膽兒,反覆權衡之下,硬氣頭皮叫了五十餘名親衛跟着,緩緩走出本陣。
一方只有三個,另外一方的人數卻是五十。是誰未戰先怯,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當即,大食東征軍當中,無數人連連搖頭。對面的聯軍隊伍里,卻爆發出新一陣鬨笑。
“膽小鬼,呸!都嚇成這樣了還當統帥呢,滾回家吃奶去吧!”
“沒長卵子的傢伙,真不嫌丟人!”
鬨笑聲中,兩支隊伍慢慢靠近。艾凱拉木又羞又怒,搶先一步,大聲怒喝,“年青人,你擅自挑起戰端,導致當世兩個大國交惡,血流千里,就不怕遭到真主的懲罰么?”
王洵語言能力一般,根本聽不懂對方用大食語發出的質問。卻也明白那絕不是什麼恭維之詞,笑了笑,禮貌將手搭在長槊中央,輕輕拱起,“艾凱拉木將軍,王某這廂有禮了!”
“噢,噢,噢!”聯軍的隊伍里又爆發出一陣喧鬧,顯然,是對艾凱拉木的失禮十分不滿。對面的大食東征軍將士見了,愈發覺得自家主帥丟人。雖然也發出叫嚷聲響應,氣勢卻不如對面遠甚。
“有話快說!本帥沒時間跟你糾纏!”艾凱拉木知道自己越逞口舌之利,對士氣傷害越大,也按照大食禮節在馬背上俯了俯身,怒氣沖沖地用唐言喊道。
“其實也沒什麼事情!”王洵微笑着回應,就像一隻偷雞得手的小狐狸,“晚輩就是想要知道,鐵門關地理位置如此重要,您老人家為什麼不多派點兒兵在裏邊駐守!”
“這個,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與你有什麼關係!”艾凱拉木被問得老臉一紅,然後迅速抵賴。
“怎麼說跟我沒關係。如果您在關內再多放兩千兵馬,晚輩肯定沒這般輕鬆將其拿下來!”王洵依舊不溫不火,非常“禮貌”地向對方解釋。
“你!”艾凱拉木氣得直哆嗦。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與他脾氣不合,所以互相都敬而遠之。艾凱拉木當然不會平白地去壯大對方的實力。可對面這小傢伙在這時候提此事幹什麼?說是想挑撥離間吧,此刻他又用的是唐言,根本起不到挑撥離間的效果!?
莫非他別有企圖不成?吃過封常清的一次虧,艾凱拉木心裏頭警惕性非常地高。回頭看看萎靡不振的自家隊伍,再看看對方士氣高昂的葯剎水聯軍,心中忽然有所明悟。又是這招,上次封常清就用了這招,弄得自家弟兄久疲乍歇,提不起力氣作戰。當時所有大食將領都以為是唐人在附近的河水中下了毒,逃離生天之後仔細一琢磨,才明白對方是故意利用了人體的休整缺陷。
太不地道,忒奸詐了。師父奸詐得像頭老狐狸,教出來的徒弟也是一肚子壞水!
“本帥沒功夫跟你廢話。你要戰,便衝過來戰個痛快!”看穿了王洵的不良居心,艾凱拉木再也按捺不住,舉起刀來,衝著對手大聲咆哮。
“好,那就戰個痛快!”王洵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對方的邀請,雙腿一馬鐙,瞬間提速。人和坐騎就像一道閃電,直撲艾凱拉木。
雖然事先有所戒備,故意跟王洵保持了近百步的距離。可艾凱拉木卻沒想到,看上去彬彬有禮的年青人說翻臉就翻臉。想要招呼人上前護駕,已經來不及。只好大吼一聲,撥轉便走。
他是受了對方偷襲,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在旁觀者看來,卻是主動邀請對方單挑在先,隨後卻又臨場膽怯,逃之夭夭。唐軍側翼的部族武士們唯恐天下不亂,登時齊聲大罵,數落艾凱拉木的無恥。大食軍一側,很多將士卻是羞得把頭扎進泥土中心思都有了,根本不敢直接還嘴。
眼看着艾凱拉木就要被王洵追上,他身邊的侍衛也都急紅了眼睛。紛紛拔出彎刀,上前圍毆。宇文至正愁找不到發作的理由,大叫一聲“來得好!”,羽箭連珠般從弓臂上射出,將試圖攔截王洵的武士逐一射落在地。
早已戒備多時的宋武亦拔刀前沖,將靠近王洵背後的大食侍衛砍了個人仰馬翻。
此處地形是一個緩坡,北高南低。艾凱拉木撥轉馬頭往自家大陣跑,王洵卻是策馬直追。一個慌裏慌張,一個蓄勢已久,很快就追了個馬頭銜馬尾。到了生死關頭,艾凱拉木什麼都顧不得了,一邊彎着腰躲閃背後隨時可能刺過來的槊鋒,一邊扯開嗓子大聲叫嚷,“保護我。過來保護我,衝鋒。衝鋒!”
即便心裏頭對艾凱拉木再失望,大食東征軍將士也沒有眼睜睜看着自家主帥被敵將殺死於面前的道理!因此也顧不得什麼陣型、秩序,呼啦啦一擁而上。先前對艾凱拉木志在必得的王洵卻又迅速地帶住了坐騎,目送着被嚇得魂飛魄散的艾凱拉木瘋狂地奔向其自家隊伍,舉起長槊,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前輩,你的膽子也太小了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宇文至和宋武也衝上來,與王洵並肩而立。三個少年俯視千軍,胸口處豪情萬丈。
背後,沙千裏帶領大唐將士,保持着整齊的陣型,迎頭攻向了亂成一鍋粥般大食東征軍。左右兩翼,則是鼻子翹了天上的諸侯聯軍。
當年面對大食人,他們連拿起兵器抵抗的勇氣都沒有。而今天,對着同樣的敵人,卻是驕傲至極。
那個叫鐵鎚王的唐人,再一度用事實證明,曾經不可一世的大食兵馬,如今已經日薄西山。只要諸侯們鼓起勇氣跟他們戰鬥,可以輕易地將他們踩在腳底下。
那個叫做王洵的年青人,是封常清的嫡傳弟子,安西軍的後起之秀。他的年齡才剛剛二十齣頭。他身邊的朋友和兄弟,也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紀,個個的如同初生的牛犢般,無所畏懼。
在他們背後,還有同樣年青的士兵,同樣年青的隊伍。在他們背後的背後,大唐帝國,也一樣如日初升,光芒萬丈。
笳鼓(七上)
黃萬山一馬當先,沖在整個大軍的最前方。
在王洵將令旗都交給老搭檔沙千里那一刻,他就預料到,自家都督大人又準備挖陷阱給對手跳了,便悄悄地知會本部弟兄蓄勢以待。事實果然如此,老奸巨猾的艾凱拉木在不知不覺間便着了王洵的道,非但令大食東征軍本來就不太高的士氣弄得直落谷底,急於逃命之時,又將自家陣腳弄的一片大亂。
這種足以一擊致命的破綻,是個帶兵者都不會放過。更何況沙千里與王洵之間早已形成了默契!當即,葯剎水聯軍如洪流般從山坡上咆哮而下,而他們的敵人大食軍,卻如同一堆失去了方向的螞蟻,被洪流沖得四分五裂。
獨立潮頭,看紅旗漫卷的滋味,令黃萬山興奮得大喊大叫。他不是第一次上陣的新丁,當年在高仙芝麾下也一樣曾經勝得酣暢淋漓。但那支安西軍與現在這支安西軍,在風格上卻有着極大的不同。那種完全建立在絕對實力上的勝利,而現在這種捏着一把汗之後的釋放,也有着本質上的區別。
後者更刺激,更過癮,更讓容易令人心情激蕩。後者更年青,更進取,更充滿活力。不知不覺,黃萬山就喜歡將身邊這支隊伍與當年高仙芝麾下的安西軍做比較。但每次比較的結果,都令人他對現在的隊伍更滿意一些,也深深地為之自豪。
雖然王洵這個大宛都督,只是安西節度使麾下十幾位都督中的一個。雖然王洵眼下在戰略和戰術方面的造詣還不能與當年的高仙芝比肩,距離封常清相去更遠。但是,高仙芝已經徹底歸隱,遠離軍界。封常清雖然頗受皇帝陛下青睞,聖眷和風頭都一時無兩,可他畢竟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一言一行中,都隱隱透出了暮氣。而王洵卻只有二十歲,崢嶸盡現的二十歲。想想吧,有朝一日,王洵真正繼承了封常清的衣缽,成為新的一代安西節度使,那將是何等一般模樣,對安西軍,對於西域,對於大唐,又是怎樣一個結果。
想想吧,一個年青的統帥,帶領着一群同樣年青的,入主安西軍,將給其注入怎樣的活力。一個褪盡暮氣,革除積弊,重新振作精神的安西軍,將會怎樣的令人神往。其必將如乳虎嘯谷,群山低眉,如雛鷹展翼,百鳥俯首。如旭日,如春江,如東風,如熔岩,橫掃一切阻擋,滌盪一切妖魔鬼怪。誰也不能當面硬撼他的鋒櫻,誰也不能停止他的腳步。
想想自己身處在這樣一支充滿希望的隊伍當中,追隨着這樣一個幾乎擁有無盡上升空間的主帥,黃萬山如何不激動,如何不自豪?功名但在馬上取!倘若沒有跟對人的話,一樣會老死了馮唐,等白了李廣的鬍鬚。只有跟對了人,身處與一個上升的隊伍之中,才能得償所願,為自己,被子孫後代,博來揮霍不盡的榮華富貴。才能留名史冊,讓後人提起來你的功業來,都舉首嚮往。
衝著衝著,他便插進了大食東征軍的深處。艾凱拉木此刻追悔莫及,用盡全身解數試圖收攏自家隊伍。可惜軍心已亂,而他個人威望也已經降至了統兵以來的最低點,發出的命令,根本沒多少人響應。偶爾幾個遵從的,也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被黃萬山帶領麾下弟兄策馬掄刀一陣猛剁,立刻又給砍了個狼奔豚突。
大食軍的中央陣列,如同積雪遇到的陽光般,迅速瓦解。兩翼的隊伍情況不比中央好哪去,他們雖然面對的不是唐軍,卻同樣傷亡慘重。只會打順風仗的葯剎水諸侯聯軍,見到對手戰鬥力如此之差,一個個興奮得像見到獵物的野狼。
“啊――啊――啊”,“嗷――嗷――嗷”,他們惡狼一樣嚎叫着,在戰鼓聲的催促下努力向前。一波波攻入大食軍隊列,一波倒下,又奮不顧身地衝上另外一波。
“啊――啊――啊”,“嗷――嗷――嗷”,他們像惡狼一樣嚎叫着,與獵物撞在一起,刀對刀,矛對矛,胸口對着胸口。他們在唐軍的激勵下,忘記了恐懼,忘記了疼痛,忘記了自己和敵人的實力和訓練程度差距。
他們像唐軍一樣渴望着榮譽,渴望着勝利,渴望着勝利之後的驕傲與自豪。
大食軍的人數是唐軍和葯剎水諸侯軍的兩倍,聲勢卻連對手的一半都不如。中軍稍稍抵抗了一會,便迅速向內塌陷。兩翼在諸侯軍的衝擊下,也土崩瓦解。幾名身經百戰的大食宿將,帶領着各自的嫡系,妄圖將兩翼重新穩住,然後給唐軍來個側面包抄。卻不料被打瘋了的諸侯們連砍帶拽,很快就掉落於馬下,然後被馬蹄揚起的煙塵一裹,頃刻便不見了蹤影,
“穩住,穩住陣腳,後退者,殺!”艾凱拉木急得滿頭是汗,揮舞着彎刀,衝著潰兵亂砍亂剁。鮮血和死亡使一些人瞬間清醒,他們在幾個身穿錦袍的將領約束下,聚集成團,保護於艾凱拉木的周圍,。然後伸出彎刀,阻截其他逃命者。
戰團越聚越大,很多失去了主心骨的潰兵,也蜂擁過來,與大隊人馬擠在一起,共同抵抗唐軍的衝擊。他們如同洪流中的螞蟻般,抱成緊緊的一團。用外圍少數人的犧牲,來換取大部分人的生存。
這個戰術非常殘酷,卻行之有效。漸漸的,唐軍的壓力便不再像先前一般沉重了。大食軍退後的腳步也漸漸放緩,甚至出現了原地停滯的現象。
“衝過去,把他們驅散!”王洵及時地發現了戰場中的變化,迅速做出決定。他不喜歡袖手旁觀,乾脆自己策動了坐騎。宇文至無奈地聳了聳肩,舉着角弓迅速跟上。宋武像万俟玉薤等人揮了揮手,也縱馬追到了王洵身側。
見到此景,沙千里果斷地發出命令,藉助號角聲讓附近的弟兄們向王洵靠攏,在其身後臨時組成一條攻擊陣列。幾個領軍衝殺在第一線的將領,如黃萬山、方子陵和魏風等人,也默契地放緩了進攻速度,蓄勢以待。
威風了這麼久,他們不光要調整自己和麾下弟兄的體力,也要顧全大局,把首功讓給都督大人。雖然都督大人過後未必肯領這份人情,可大夥不能沒有這份心思和眼力架兒。
戰場上突然發生的變化,讓急於扭轉局面的艾凱拉木長出了一口氣。但是,很快他的聲音就又變了調,“穩住,穩住,向我靠攏,向中軍靠攏。吹角,趕緊吹角啊!”
“向中軍靠攏,向中軍靠攏!”聚集在艾凱拉木附近的將士們,也發現了勢頭的不對。拚命地將號令喊出來,以期被戰場上每一名六神無主的自己人都能聽見。大夥誰都明白,今天的戰鬥,失敗好像已經是必然的結局。但有秩序的撤離戰場和爭相逃命,卻有着本質上的差別。前者可以讓東征軍實力得到最大限度的保存。後者卻連自己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驚惶的叫喊聲,同時提醒了敵我雙方。很多慌不澤擇路的大食士卒,順着喊聲一頭扎向了人堆兒。周圍正在大過砍殺癮的部族武士們,也吶喊着,從各個方向蜂擁而來。
他們可不是唐軍,不必聽沙千里的調遣。有這麼大一堆軟柿子可以捏,豈肯平白放過。匯聚在艾凱拉木周圍的人團,在外力的衝擊下,驟然向內縮了縮,然後驟然又向外擴展。穿着不同衣衫,舉着不同兵器,說著不同語言的士卒,攪在一起,血肉橫飛,黃煙翻滾。
已經衝到目標近前的王洵立刻被盟友絆住了腳步。不顧一切繼續向前攻擊,必然會有“自己人”,死於他的馬蹄之下。而轉身推開的話,又會讓縮在戰團深處的敵軍,得到喘息時間。一旦讓艾凱拉木恢復了清醒,重新整頓隊伍,聯軍勢必將付出更大的犧牲。
正猶豫間,宇文至已經替他做出了決定。只見此人將手一搭,便是三支羽箭扣在了右手掌心中央。隨後快速拉動弓弦,只聽“嘣,嘣,嘣”連聲脆響,三支羽箭頭尾相繼,呼嘯着着向敵陣正中央飛去。
“保護大帥!”敵軍當中,有人扯開嗓子示警。隨即,艾凱拉木身體一歪,便被侍衛推下了坐騎。忠心的侍衛自己卻躲閃不及,被三支羽箭陸續射中脖頸,肩膀和左胸,哼都沒哼,仰面落馬。
“不想死的,距離艾凱拉木遠點兒!”宇文至又是一聲斷喝,拉動弓弦,射落敵軍的帥旗。他的呼喊用的是唐言,敵軍當中,只有少數幾個人能聽得懂。但羽箭的威力,遠遠超過了言語。
隨着帥旗的掉落,艾凱拉木身邊的人群,立刻如冷水淋上了熱油般,飛濺着四散奔逃。原本擠壓一起,碩大的人團,從內向外,迅速解體。
“殺!活捉艾凱拉木!”到了此刻,王洵已經無需猶豫。策馬,提臂,將長槊端平,伸直,藉著戰馬的速度沖向敵陣正中央。同一時間,宋武和万俟玉薤等人舉起橫刀,在王洵左右兩側,各自形成一個由刀鋒組成的羽翼,所過之處,斷臂殘肢飛濺。
輕騎兵的威力不在於敵軍硬撼,而是沿着缺口擴大戰果。鋒利的刀鋒,藉助戰馬的衝擊之勢,在敵人身體上一蹭,便能蹭出條半尺長的大口子。皮甲、肌膚、筋絡,全都在刀鋒下裂為兩段。
笳鼓(七下)
“殺,殺,活捉艾凱拉木!”見鐵鎚王一馬當先衝進了敵群,四周的部族武士們攻勢愈發瘋狂。
追隨在鐵鎚王身後,肯定打不了敗仗。追隨在大唐旗幟下,最後的收穫肯定是盆滿缽圓。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沒有國家能與大唐並駕齊驅。大夥只要追隨,追隨,砍殺,砍殺,殺死一切敢於跟大唐作對的人,把一切敢於大唐為敵的國家踏為齏粉。
旌旗揮舞,刀鋒帶着寒光。馬蹄聲在轟鳴,槊尖上凝着血滴。在這銳利的攻擊面前,叛軍們再度崩潰。有人受不了戰場上的壓力試圖逃走,被長槊從背後刺入,挑上半空。有人側開身體閃避,被刀鋒從肩膀直割到胯骨,體內腸子和肚子伴着熱乎乎的血漿噴涌而出。
幾個忠心耿耿的大食將領困獸猶鬥,試圖用自己的犧牲換回主將的安全。他們彼此掩護着結成一個小陣,逆着逃命的人流,阻擋騎兵的衝擊。但事實證明,這種努力毫無效果。王洵只有了一個橫掃,便破除了敵軍的阻擋。緊跟着,又是一個橫掃,拍飛數名躲閃不及的大食兵,緊緊咬住了艾凱拉木的背影。
一名侍衛返身迎戰,用彎刀掃向王洵的槊鋒。刀刃在半空中與槊鋒相接,頓了頓,騰空而起。雪亮的槊鋒繼續向前,戳入他的身體。撞擊產生的力量讓槊桿驟然彎曲,變成弓形,在槊尖將此人挑離地面的剎那,長槊又猛然彈直。槊桿上緩衝的力量登時全部釋放出來,將此人的屍體彈飛出去,在半空中落下一串血雨。
王洵的肩膀連晃都沒晃一下,端着長槊,又撞向了另外一個攔路者。鋒利的槊尖如同切豆腐般刺穿敵軍,槊桿彎曲,彈開,又一具屍體飛上了半空。
眼前的景色瞬間一亮,大食潰兵紛紛散開,誰也不肯再用血肉之軀阻擋鐵鎚王的長槊。王洵舉目望了望,卻沒找到艾凱拉木。再定下神來於人群中仔細搜尋,終於在一堆慌亂的背影中,看到了艾凱拉木常穿的錦袍。
“哪裏走!”王洵縱馬撞翻幾名躲避不及的潰兵,槊鋒瞄着艾凱拉木的後背畫影兒。後者被嚇得魂飛天外,雙手抱住馬脖頸,雙腿用力在坐騎肚子上猛磕。可憐的坐騎連續趕了好幾天路,早已經精疲力竭,被逼得厲聲嘶鳴,前腿一軟,轟然倒地。
艾凱拉木身體藉著慣性被甩出,消失於人群腳下。王洵的長槊也瞬間失去了目標,接連刺翻了前方几個逃命者。艾凱拉木爬起來,跌跌撞撞跑了幾步,終於發現兩腿腿不可能跑過戰馬的四蹄。猛然轉身,揮舞着橫刀,大聲怒吼。
“啊啊啊啊啊啊——”狼一般的嚎叫透着凄涼和決絕。他跳開半步,躲過王洵戲弄般的攻擊。然後又斜着跳了半步,揮刀去砍王洵的大腿。王洵在佔據優勢情況下,豈肯讓他得逞。將槊輕輕一捋,丈余長的槊桿橫抽回來,正中此人的脊梁骨。
“哇!”持刀者噴出一口血,踉蹌數步,一頭栽到於王洵的馬屁股后。王十三手疾眼快,一個鐙里藏身俯下去,迅速將此人提起,高高地舉過頭頂,“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
“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歡呼聲,瞬間以王洵為核心傳開,頃刻傳遍全城。
“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
“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大都督威武!”眾武士們以各種語言高聲歡呼,揮着兵器,如狼群逐鹿。
誰也沒仔細看王十三手中的俘虜。除了王洵自己。在揮槊橫掃的那一刻,他就發現了敵人有些不對勁兒。雖然此人身材與艾鎧拉木極其相似,但面孔,卻顯得年青的甚多。此外,在氣質上也與一軍主帥有着很大的差別。
宇文至和宋武也很快發現了情況有些不對頭兒,咧着嘴巴,向王洵苦笑着聳肩膀。俘虜身上的袍服,帶着明顯的金色飛鷹標記,那是艾凱拉木的身份象徵。然而,袍服之下,卻是一身普通武官的皮甲。
“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
“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大都督威武!”歡呼聲還在繼續。不名真相的聯軍士卒,各個奮勇爭先,將潰兵砍得抱頭鼠竄。
王洵則被氣得眼冒青煙。艾凱拉木早就消失了,就在大夥的眼皮底下跟侍衛交換了衣服,來了個金蟬脫殼。可氣的是自己白白追了半天,殺了無數攔路者。可氣的是自己號稱長了雙鷹一般銳利的眼睛,最後盯住的,卻是一個替身。
宇文至悄悄地跟宋武打了個手勢,各自帶人去收拾殘局。這個時候,他們可不願意留在王洵身邊,遭受池魚之殃。
見兩個好朋友很沒義氣的溜走,王洵肚子裏更是怒火萬丈。丟下長槊,劈手從王十三那裏搶過俘虜,晃了晃,厲聲問道:“艾凱拉木哪裏去了?你又是誰?說,否則我定然讓你生不如死!”
“當然是跑了!”俘虜晃了晃發暈的腦袋,並不太拿王洵的威脅當回事兒。“我是他的侍衛統領,當然有責任替他吸引你的注意力!至於名字,說了你也記不住,還是算了吧!”
“該死!”王洵得到了早就猜到的答案,卻不願意殺小兵泄憤,自毀名聲。咬了咬牙,將俘虜摜於馬下,同時向左右大聲喝道,“傳令下去,投降者不殺。放下兵器者,一律免死!”
“大都督有令,投降者不殺,下馬受綁者免死!”万俟玉薤扯開嗓子,與幾個侍衛們一道,將王洵的將令傳了下去。
“艾凱拉木都投降了,你們還拼什麼命。趕緊投降,饒你們不死!”宇文至是個能佔便宜就不肯吃虧的主,將錯就錯,把艾凱拉木被俘的消息四下傳揚。
很快,戰場中央,便響起了一陣接一陣的討饒聲,“投降,投降!”“不打了,不打了,艾凱拉木都被唐人抓住了,咱們還傻乎乎地拼個什麼勁兒!”
“艾凱拉木將軍沒被捉,他們胡說!”倒在馬前的俘虜再度跳起來,扯開嗓子向周圍陳述事實。万俟玉薤跳下坐騎,一腳踢過去,將其踹翻在地。然後抓起一把乾草,堵住此人的嘴巴。
“嗚嗚,嗚嗚!”俘虜在地上翻滾,掙扎,卻被幾名侍衛七手八腳按住,綁了個結結實實。痛恨此人欺騙自家主帥,弟兄們手上的力道顯然用得稍大了些,很快,便將俘虜勒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洵見到此景,又搖了搖頭,命人將俘虜的綁繩稍稍放鬆,“這人敢為主帥做替身,算個豪傑,別苛待他!”
俘虜顯然聽得懂唐言,楞了楞,慢慢地開口,“在帥旗被射倒的那一瞬間,艾凱拉木已經知道沒法挽回局勢,便讓我穿了他的披風……”
“這廝!”聽到此言,王洵氣得一個勁兒撇嘴。總以為高仙芝當年丟下大軍獨自逃命,已經夠丟人的了。誰料東西方主帥都是一路貨色,平素生死與共的話都是說給人聽的,危難面前,誰也不肯跟麾下小兵們同生共死。
“也好!”趙懷旭策馬趕過來,笑着向王洵表示安慰。“反正咱們一時也打不下整個西域。跑了他,倒也不算什麼壞事!”
“什麼?”王洵輕輕皺眉,對趙懷旭的話似懂非懂。如果抓到艾凱拉木,今年入冬之前,他至少還能拿下兩三座大食人控制的城池。明年開了春,就可以在安西軍的支持下,長驅直入,徹底掃平整個西域。
“我說,讓他跑了,說不定是好事!”趙懷旭笑了笑,再度重複。
“什麼?”戰場上聲音駁雜,王洵還是沒有太聽明白。但很快,他便不再追問。諸侯們的隊伍圍攏過來,開始爭搶戰利品和俘虜。對於他們來說,這些都是發展壯大的財富,自己多拿一些,別人就少拿一些。而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永恆的盟友。今天大夥在鐵鎚王的坐鎮下,可以短暫的和平相處。日後,萬一鐵鎚王哪天奉命還朝了,新的大宛都督懶於管事,能夠依靠的,便是自己手中的實力。
況且明年開春后,大夥還要繼續南下。手中的兵力多些,分到的戰功總也能多一些。西域,已經不再是大食人的天下了。誰能撈取最大的好處,全憑各自的眼光和本事。
笳鼓(八上)
一個多時辰之後,戰場徹底被打掃乾淨。以王洵所部唐軍為主力的葯剎水聯盟陣斬敵軍將士四千三百餘人,俘虜敵軍一萬兩千餘人,此外,還收穫戰馬六千餘匹,駱駝一千三百餘匹,鎧甲兵器不計其數。至於聯軍方面的損失,幾乎每家都在一百至數百之間,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收穫如此龐大,付出的損失卻微不足道,每家參戰諸侯臉上都笑開了花。然而,人心素來得隴望蜀,很快,大夥便發現,昔日威風八面的大食兵馬,如今已經完全“不堪一擊”。眼下距離入冬還有幾天時間,如果鐵鎚王肯帶領大夥再往南走一走……
野戰的勝利雖然酣暢,收穫卻遠不能與破城相比。想到與鐵門關近在咫尺的怛沒和忽倫兩城如今已經成了被剝光了衣服的小媳婦,諸侯們心中的“慾火”立刻變更加無法抑制。可以眾人對鐵鎚王個性的了解,打劫的建議又不能說得太明。私下裏眉來眼去了一番之後,眾諸侯以二十匹駿馬為代價,公推出了西曹國國主曹忠節,由他出面,代替大夥向王洵提議“繼續擴大戰果”。
曹忠節平素跟王洵走得極近,與大宛都督府眾將來往也非常密切。然而在軍務方面,卻說不上什麼話。好在他這個人麵皮夠厚,在帥旗附近趔趄徘徊了好一陣,然後瞅了機會,靠近王洵,涎着臉問道:“恭喜大都督,賀喜大都督,一仗打掉了大食人百年威名。從今往後,在西域各地,您的兵馬可以隨意往來了!”
“你有話就趕緊說,別給我繞彎子!”王洵正為中了艾凱拉木金蟬脫殼之策而感到沮喪,橫了他一眼,淡淡地回應。
隨着一場又一場出人意料的勝利,他威風已經越積越深,不用大聲說話,就嚇得曹忠節一哆嗦。後者趕緊小心翼翼地低下頭,看着自家腳尖解釋道,“其實屬下也沒什麼事情。只是,只是聽他們說,聽他們說,臨近,臨近的忽倫城和怛沒城都,都很是繁華。而艾凱拉木經此一敗,肯定一溜煙跑回迦布羅去,不敢再路上停留。左右不過是五十里的距離,如果大都督現在就下令動身的話,今晚,今晚咱們就能在忽倫城主府里安歇!”
“你說的是姑墨州和洛那州吧?”王洵皺了皺眉頭,點出兩座城市在高宗時代的舊稱。這兩地距離鐵門關的確非常近,但周圍無險可守。而以自己如今麾下的兵力規模,又不宜過度分散。
“是,就是姑墨和洛那二州。城牆還沒鐵門關一半兒高,城中兵力也就兩千上下,我軍可以一鼓而破之。到了城下,不用大唐將士動手,且看我西曹兒郎,如何……”曹忠節沒聽出王洵話里的猶豫之意,立刻提高了聲音,將兩地的防禦力量說得薄弱不堪。
他怕王洵不肯出兵,所以刻意地貶低對手的實力,卻未料到此刻王洵馬前還有真正對兩地防禦力量知根知底的人在。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大聲打斷道,“不用大唐將士出手?!!。曹國主好大的麵皮。如果沒有唐軍在,您老人家敢到忽倫城下大聲吆喝一嗓子么?”
雙方都操着地道的唐言。沒有一點兒可以裝傻充愣的餘地。曹忠節被臊得滿臉通紅,抬頭看了看,發現說話居然是一名連綁繩都沒松的俘虜,立刻瞪起眼睛,厲聲喝道:“我向大都督請纓,關你什麼事情?你這大食狗,難道還想替忽倫城爭取佈防間么?!!”
“你把牛皮吹到天上,原本不關我的事情。可我就是看不慣,有條狗仗了主人的勢頭四下亂咬。有本事你別讓唐軍跟着,自己帶人去打忽倫城。如果你不抱頭鼠竄而歸,我從今往後就倒着走路。”被綁着的俘虜聳了聳肩,滿臉不屑。
如果不是在王洵面前,曹忠節早就抽出刀來將俘虜劈為兩段了。但眼下他可沒膽子這樣做,然而又咽不下一口惡氣,跺了跺腳,大聲道:“一個俘虜,能否活着見到明天的太陽,還得看別人的心情呢,也有膽子跟曹某打賭?!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一次,只帶着本部弟兄去打忽倫城。打下來之後,也不用你倒着走。老子跟大都督討個賞賜,拿你的人頭做溺器是了!”
說吧,便跪下來向王洵請纓。王洵清楚麾下幾個僕從國的實力,知道曹忠節即便把老命都搭上,也不可能只憑着本國兵馬攻破一座大城。趕緊將其從地面上扯起來,笑着說道,“你這個人怎麼半點兒都受不得激。正如你所說,他一個俘虜,死活全看本都督心情,值得你跟他一般見識么?趕緊起來,別讓外人看笑話!”
“屬下遵命。”曹忠節原本也只是為了爭一口氣,有了台階,自然不再堅持。順着王洵的攙扶站起身,兀自不忘瞪了俘虜一眼,恨恨地說道:“這廝身為大食人,卻能說得一口流利的唐言,肯定不是什麼好鳥。都督還是及早處置了他,以免放狼歸巢養虎為患!”
“呵呵!”王洵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對自家實力很有信心,所以不喜歡誅殺被俘者。此外,身邊這名俘虜敢在危急關頭,穿上艾凱拉木的披風,代為吸引唐軍注意力。這份勇氣,也很是令人佩服。
艾凱拉木的替身從笑聲中聽出王洵暫時沒有處死自己的打算,對曹忠節更是不屑一顧,撇撇嘴,冷冷地回敬,“會說唐言便該死么。曹國主也不是唐人,唐言怎麼說得這麼好,並且連姓氏都改了大唐的?!”
“老子……”曹忠節被氣得七竅生煙,偏偏又拿對方沒什麼辦法。只能在原地跳着腳揮拳頭。
王洵當然不能繼續看着他受窘,回頭瞪了俘虜一眼,大聲呵斥,“不想死就閉嘴!再逞口舌之利,我就把你送給曹國主當奴隸!最後怎麼處置你,隨他的便。”
這個威脅比斬首示眾都有效,,俘虜立刻乖乖地閉上了嘴巴。王洵想了想,繼續對曹忠節說道,“趁勝追擊,打下幾座城池來,應該不是很難的事情。但打下來之後,如何分兵防禦卻是個問題。我如果將忽倫城送給你,你能守住它么?”
“這個……?!”曹忠節訕訕地低下頭,不敢直接回答王洵的提問。如果唐軍不肯在鐵門關外駐紮的話,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單獨面對艾凱拉木的報復。雖然後者已經被王洵打成了驚弓之鳥,短時間內,不可能有勇氣再主動出擊。
答案顯而易見。王洵只好無奈的苦笑。事物總有正反兩個面。葯剎水沿岸諸侯實力孱弱,使得他們目前不得不依附於大唐。而離開了大唐這個靠山,沿岸眾諸侯便成了沒筋骨的蘆葦,根本抗不住任何大風。
可時機如此方便,不順勢擴大戰果,又實在有些令人不甘。皺了下眉頭,他又笑着說道,“你也不必覺得慚愧。今年冬天,我原本也沒打算在鐵門關以南駐軍。可既然已經打到這裏了,空着手回去也沒什麼意思!乾脆咱們順勢把周圍梳理一番,也能給今年冬天駐紮在鐵門關內的弟兄減輕點負擔!”
“這個……?”曹忠節先是沒反應過來,隨後狂喜地躬身下拜,“屬下遵命。屬下這就去整頓本部兵馬,為大都督頭前開道!”
他說做就做,轉眼之間,便將自家隊伍收拾得整整齊齊。順帶着,也將王洵的最新戰略規劃傳給了每位諸侯。諸侯們聞聽鐵鎚王要帶領大夥“梳理”附近各地,立刻高興得手舞足蹈。一個個抖擻精神,紛紛主動到帥旗下請纓。
所謂梳理,自然四下劫掠,然後丟下一座滿目瘡痍的城市揚長而去。以聯軍目前的聲勢和實力,鐵門關南方二百里之內的城池,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和準備時間。艾凱拉木的替身清楚諸侯們的秉性和西域的戰爭傳統,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兒,嘆了聲氣,突然主動開口,“都督大人一定要這樣做么?不怕受到真神的懲罰?”
“我需要糧草輜重!”王洵看了他一眼,隨口回應,“至於你說的那個真神,如果他只准許大食人殺人放火,卻不準別人討還血債,估計能力和見識也很有限。未必管得到我!”
“不許你侮辱真神!”艾凱拉木的替身立刻跳起來,大聲嚷嚷。隨即,他意識到自己目前的俘虜身份,又嘆了口氣,低聲道:“真神不會那麼狹隘。真神不贊同任何惡行。你誤解真神了。”
“也許吧!”王洵沒時間跟俘虜討論信仰問題,揮揮手,示意親信們將此人押走。“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眼睛裏看到的不是全部!”俘虜又激動起來,掙扎着不肯離開。見王洵沒有聽自己解釋的興趣,忽然把心一橫,大聲嚷嚷道:“都督大人聽我一句話。都督大人聽我一句話。我可以讓你不動一兵一卒,拿下忽倫城。不動一兵一卒!”
笳鼓(八中)
“不要信他!他在想辦法拖延時間!”恰恰阿悉蘭達趕來向王洵請纓,聽到俘虜的話,唯恐王洵上當受騙,扯開了嗓子提醒。
此時的王洵,思維已經很難受旁人左右。揮了揮手,示意阿悉蘭達稍安勿燥,然後命令侍衛將俘虜推回來,笑着問道:“你都聽見了?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別拿自己的性命來賭咒發誓,我知道,你不怕死!”
艾凱拉木的替身被王洵問得微微一愣,心裏陡然湧起一股知遇之感。咧了下嘴巴,嘆息着道,“你們大唐有句古話,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會失去效果。此刻忽倫和怛沒二城對您來說,不過是砧板上的魚。早打晚打沒什麼區別。我縱使存心拖延,又能拖延得了幾時?!”
王洵本以為此人只是唐言說得比較流利,外加有幾分膽色而已。卻沒料到這廝對中原文化如此熟絡。楞了楞,笑着說道:“這個理由的確過得去。那你說說,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兵不血刃地拿下這兩座城池?!“
“我跟忽倫城的城主阿里依,曾經跟同一個老師學習。按你們大唐的說法,是同窗之誼。我寫一封信過去,把雙方實力對比說清楚了,相信他會做出正確選擇。不過大人您得答應我,入了城后,第一,不得亂殺無辜。第二,不得故意與城內的天方教眾為難!”
“這是兩個條件!”王洵伸出手指,在俘虜面前晃了晃,笑着提醒。“你先前說,只要我答應一個條件,便能不用一兵一卒拿下忽倫城。現在卻提了兩個!”
“我可以拿下兩座城池,一座算一個條件!”艾凱拉木的替身反應極快,迅速為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我可以寫信,勸忽倫城城主阿里依將城池獻給大都督。而怛沒城的守將是阿里依的弟子,做老師親自到城下說降,他也沒有頑抗到底的理由!”
這個承諾令王洵多少有些心動。猶豫了一下,繼續問道:“你又如何保證,阿里依師徒肯聽你的勸?!”
“柘折城和俱戰提的前車之鑒不遠。大人的威名,整個西域估計此刻沒人不知曉!”艾凱拉木的替身聳了聳肩,帶着幾分嘲諷的語氣回應。
柘折城被毀了四分之三,俱戰提的下場好些,殺戮和劫掠被王洵強行下令禁止,不過,那也是天明之後的事情了。夜半時分,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雖然責任都不在王洵,被人當面提起來,依舊令他覺得有些尷尬。忍不住冷笑了幾聲,撇着嘴回敬道:“貴國當年東進之時,恐怕不比王某做得好。若是當日柘折城被貴國的東征軍所破,不知道其中有幾個百姓能平安活下來?!”
“艾凱拉木對軍隊的控制能力,尚不如大人你。東征軍中,也有的是抱着發財目的而來的惡棍。”替身說話很磊落,直接承認自家人一樣會燒殺搶掠。
光是這份態度,已經令人很是意外了。王洵又楞了楞,笑着結束了這個讓雙方都很尷尬的話題,“我給你一次機會。你準備寫信吧!不過,只此一次。明天正午之前,如果忽倫城主不肯主動出外請降,就別怪我下手狠!來人,給他鬆綁!準備筆墨。”
“諾!”左右侍衛答應一聲,上前給艾凱拉木的替身鬆開綁繩。阿里蘭達急得在旁邊直搓手,然而卻沒膽子質疑王洵的決定,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俘虜繼續賣弄虛玄。
須臾,有人拿來毛筆和紙張。艾凱拉木的替身活動了活動被綁麻了的胳膊,將毛筆折斷,用後半截堅硬部分沾了些墨汁,在紙上奮筆疾書。片刻之後,一封勸降信寫就。他自己將其提起來,對着陽光小心翼翼地晒乾,折整。然後雙手捧給王洵,用十分恭敬的口吻說道:“請大人派得力手下,將這封信送到忽倫城主之手。如果現在就出發的話,估計用不了明天中午,您就能到忽倫城中慶功!”
“你這麼肯定?”王洵看不懂信上鬼畫符般的文字,但據他所知,天方教眾的中上層,大多是寧願死後去天國享福,也不肯正視人間現實者。很少有人會懂得審時度勢。
“他手中兵馬只有一千出頭。拚死抵抗有什麼意義?還不如降得痛快些,免得又給別人找到搶劫和殺戮的借口!”
後半句話,就有些故意挑釁了。阿悉蘭達等人聞聽,立刻大聲呵斥,“住嘴!大人給了恩典,你別得了綿羊,還想再拿走一頭駱駝。有本事叫忽倫城主別投降,老子正愁渾身的力氣沒地方用!”
艾凱拉木的替身笑了笑,根本不理睬阿悉蘭達的怒喝。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又令王洵對他多了幾分好感。將信暫時交給身邊侍衛,然後非常客氣地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你替我做這些,不怕艾凱拉木知道后找你家人的麻煩么?”
對於敢相信自己誠意的王洵,替身心裏頭多少還有幾分欽佩。躬了下身,大聲回應,“回都督大人的話,末將叫奧馬爾·達拉木克·本·歐德,我的唐言老師給我起的名字叫馬寶玉。您叫我馬寶玉即可。至於艾凱拉木那廝,他打了敗仗,估計根本沒膽子如實向上彙報。更不敢把忽倫城丟失的原因,詳細地傳回國內去!”
“馬寶玉?!”王洵對起這個名字的人很感興趣,“你老師是唐人么?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杜環,是高仙芝將軍的司倉官,三年前,在怛羅斯之戰中,被我軍俘虜。屬下看他像個讀書人,就將其買下來,留在了身邊。直到去年才送到庫法城中去教導家族中其他晚輩學唐言。”
“噢!”王洵輕輕點頭。杜姓在中原是個大姓,族中人才輩出。其中一兩個追隨在高仙芝帳下謀出身,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令他好奇的是此人在短短兩年時間內,居然教導出馬寶玉這樣的人物,非但唐言說得流利無比,連同中原的很多歷史、典故,好像也了熟於心。
從馬寶玉的言談中,不難發現他的家族在大食也算是一個望族。這一點令王洵對此人的好感又多了不少。帶着幾分惺惺相惜意味,他笑着從万俟玉薤手中拿回馬寶玉寫的那封勸降信,“我麾下的人沒幾個能說大食話。不如你替我跑一趟庫倫城,親自勸阿里依城主出來向我請降。我可以答應你,無論城中任何人,只要他不主動鬧事,我的人便不會傷害他。此外,完成了這趟任務后,咱們就算兩清,我可以給你盤纏和駱駝,放你回國。”
“大人!”話音剛落,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反對之聲。
王洵根本不為反對意見所動,只是笑殷殷地看着馬寶玉,等待對方的答覆。後者做夢也沒想到,鐵鎚王居然會相信自己到了如此地步,在一片質疑聲中楞了半晌,才躬下身子,鄭重承諾,“大人敢相信我,如果我再推辭的話,就太給大食男人丟臉了。請給我一匹快馬,一把彎刀。我立刻就出發!”
“十三,去給他找戰馬和彎刀!”王洵不顧眾人的反對,立刻向身邊侍衛統領下令。
“是,大人!”王十三眼裏素來只有王洵一個,立刻領命而去。片刻之後,牽了一匹大宛良駒回來,將馬韁繩親手遞給馬寶玉,然後解下腰間橫刀,丟進對方懷中,“拿着這把刀防身,希望你別讓大人看走眼。如果你敢辜負大人的信任,即便是追到那個什麼庫法,我也要把你的人頭帶回來!”
“莫非這世界上,只有你們大唐男兒信守承諾么?”馬寶玉飛身跳上坐騎,向王洵舉了舉橫刀,“大都督帶着隊伍慢行,在下到忽倫城中等你。”
說著話,雙腿一敲馬鐙,轉頭疾馳而去。
眼看着王洵如此輕易地上了一個俘虜的當,葯剎水沿岸諸侯個個急得捶胸頓足。望着遠去的煙塵發了好半天呆,才悻悻散開。
阿悉蘭達最為沮喪,卻不敢明顯地表露出心中的不滿,一邊走,一邊低聲抱怨,“那人一看就是個騙子。大都督卻放他走。雖說聯軍所向披靡,可讓忽倫城做足了準備,總要多廢些力氣!”
“既然大都督喜歡找樂子,就由着他吧。反正忽倫城中也沒多少兵。即便提前做了準備,也多堅持不了幾天。”曹忠節倒很會自我安慰,咧了下嘴,笑着回應。
“你們怎麼知道大都督一定會看錯人?萬一大都督賭對了呢?!”鮑爾伯同樣心裏很失望,卻容不得別人對王洵絲毫的不敬。站住腳步,對着旁邊的同伴發問。
“怎麼會?!”阿悉蘭達不容一個晚輩如此駁斥自己,回過頭,鐵青着臉說道。“跟大食人講信譽,那不是自己糊弄自己么。他們什麼時候守過承諾?!”
大食人的信譽在葯剎水流域,的確一直不怎麼樣,但鮑爾伯更相信王洵的判斷力,“可大都督的決定幾時失誤過?至少到現在還沒有!我跟你賭一百匹駱駝,無論勸降事情成與不成,那個姓馬的,都一定會自己回來覆命。你敢跟我賭么?”
“當……”阿悉蘭達本能地就信口回應,話到嘴邊,卻又將後半截硬吞回去,憋得自己面紅耳赤。
一百匹駱駝,不算什麼大數目。今天分到手中的戰利品都不止這些。可輸給一個晚輩,卻太令人顏面無光。“我怎麼認為自己會輸掉?!”猛然間,他驚詫地想到。隨即,被自己的想法驚了個目瞪口呆。
“我怎麼會相信自己輸掉?我怎麼沒等開始,就認為自己會輸?!為什麼,為什麼?”
笳鼓(八下)
想想這事兒,阿悉蘭達就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同一個人,差不多是去年同一時間,自己還曾經試圖把他當做獵物和籌碼。而短短一年功夫,自己卻不得不唯他馬首是瞻。不僅唯其馬首是瞻,甚至連背後質疑他決定的勇氣都沒有!
只是一年啊!天翻地覆。按照目前這種發展態勢,安西軍出不出蔥嶺,其實已經都無關緊要。大宛都督府的唐軍,僅憑一己之力,已經完全可以頂住大食東征軍的反撲。甚至還可能一步步西進,將對方徹底趕回老家去!
屆時,整個西域,誰還敢再挑戰鐵鎚王的虎威?!屆時,整個葯剎水兩岸,誰還敢違背大唐的號令?!屆時,拔漢那、俱戰提、西曹、東曹、白水,這些國中之國,連同統治者它們的諸侯,還真的有繼續存在了必要麼?
越想,阿悉蘭達覺得心裏越驚惶。可偏偏他根本沒能力結束這個噩夢。就像站在山坡上,看到某塊巨石轟轟滾落,自己根本沒力氣阻擋它前進的大勢,甚至連想一想,都會精疲力竭。
唯一還可以慶幸的是,到目前為止,自己還是鐵鎚王認可的盟友。而鐵鎚王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不是一個喜歡翻舊賬的人。為了跟鐵鎚王之間的“友誼”更牢固一些,阿悉蘭達去年一回到拔漢那,立刻大張旗鼓地將被冷落多年的妻子,大唐公主接回了家中。並且當著所有觀禮臣民的面兒發誓,只要上天還能賜給公主和自己一個兒子,自己一定就立他為第一順位繼承人。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只有聽天由命。如果長生天決定,讓唐人成為葯剎水沿岸的主宰,誰都違背不了他的心意。從目前態勢上來看,國運的確屬於大唐一方。年青的統帥,帶領着一群同樣年青的將領,同樣年青的士卒。如朝陽般四下散發出耀眼的光芒。老去的一代只有仰視,膜拜的份。根本沒資格與他們爭雄。
沒資格,誰都沒資格!認不清這個形勢,就會被碾得粉身碎骨。想到此節,阿悉蘭達忍不住輕輕嘆氣,直接忽略掉鮑爾伯的挑釁,不做回應。然後靜靜地看着大軍整隊,默默地帶着自家那兩千多兵馬,跟在大軍之後,開向忽倫城。
路還沒等走到一半,事實就證明了他的明智。馬寶玉不但像鮑爾伯所說的那樣回來了,同時還帶回了忽倫城主阿里依的請降文書。整個大軍歡聲雷動,由上到下,對鐵鎚王的崇拜,不覺又高了數分。
欣欣然走到城下,忽倫城主阿里依已經按照聽來的大唐規矩,帶着麾下官吏,手捧着賬本和人口冊子,跪在路邊恭候多時。見對方如此識相,王洵也不想逼人太甚。跳下馬背,親手將阿里依扶起來,大聲重申道:“既然你已經將此城獻給大唐。城中百姓便已經是大唐子民。任何人都不得隨意加害。否則,本都督必將親自動手,砍了他的腦袋,以正刑典!”
“謝大都督看顧!”聞聽此言,原本誠惶誠恐的忽倫城官吏貴胄心中多少安穩點兒,齊聲拜謝。跟在王洵身後的一眾諸侯們,卻痛惜到手的發財機會丟失,無奈地直咂嘴巴。
可鐵鎚王如今的威信,已經不是他們所能挑戰。大夥只好悻然放棄了劫掠一番的夢想。緊接着,王洵傳令下去,大軍今天就在城外紮營,非經允許,將士們不得隨便入城。不準擅動城外一草一木。不準騷擾城外的牧民、馬場。不準以任何名義,向地方索要供奉……。林林總總十幾條,終歸是杜絕了聯軍一切擾民的可能。諸侯們心裏雖然遺憾,也都苦着臉諾諾以應。
隨同阿里依出迎“王師”的官吏當中,有不少人能聽得懂唐言。見聯軍如此號令嚴明,畏懼之餘,心中對王洵不覺暗生幾分好感。心道:“都說此人殘暴好殺,破一城后便屠滅一城。現在看來,傳言未必是真。至少,對待主動投降者,他不是那麼狠辣。”
作為投降者,阿里依自然要將城主府讓出來,供大都督和他麾下的將軍、盟友們入住。當他把這個“要求”主動提出,王洵卻不願弄得那麼麻煩,想了想,笑着道:“你這城市看上去也沒多大。一下子入住那麼多人,恐怕有很多不便。乾脆,我和幾位國主進去轉轉算了,其他人,還是留在軍營中為妙!”
聞聽此言,眾國主們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先後湊上前,低聲勸諫道:“大都督還是小心些。您老人家身子骨金貴,萬一阿里依和馬寶玉勾結起來,暗中有所佈置,咱們……”
“大都督不可帶人太少!”
“至少五百侍衛,才符合您的身份!”
眾人說得都是唐言,聽在阿里依和馬寶玉兩個耳朵里,句句如同刀割。然而既然做了降將,就得忍下這口氣。因此他們兩個誰也不開口分辯,低下頭,咬着嘴唇,等待王洵做最後決定。
“不必,我相信馬將軍和阿里依城主,不會做任何不明智的舉動!你們如果不放心,各自再帶五十名侍衛便是。至於我,只帶着身後這幾個弟兄就行了。”王洵的回答果然沒叫他們失望,只是用“不明智”三個字,便否決了諸侯們的一切質疑。
諸侯們不敢再多說話,拿眼睛可憐巴巴地看向沙千里。沙千里對王洵的大膽也很無奈,想了想,笑着說道,“我在西域三年多,幾次從城下過,都沒進去過。大都督要是進城安歇的話,不如賜個機會,讓我也跟着您一道進去逛逛!”
“是啊,黃某也跟着一道去。”黃萬山也笑嘻嘻湊上前,護衛在王洵身側。
“我也去!”
“我去!”
魏風和朱五一等人對王洵的安全看得比自家性命還重,亦爭先恐後要去陪同主帥入城。
“大都督至少要帶上一旅侍衛,才能讓弟兄們等放心。”作為侍衛副統領,万俟玉薤也婉轉奉勸王洵多加小心。
“又不是什麼名山大川,你們湊這個熱鬧幹什麼?!”王洵回頭看了大夥一眼,笑着拒絕,“想進城,也分批次進。否則,誰留在營里替我掌控大軍?!”
眾人被他問得無言以對,只好又向沙千里求救。後者想了想,笑着提議,“乾脆就我帶五十名弟兄跟着大都督吧。屬下不懷疑馬將軍和阿里依大人的誠意,但畢竟忽倫城剛剛歸順,裏邊難免有心存怨懟之徒。萬一他們見您身邊的侍衛太少,鋌而走險,與您,與阿里依城主和馬將軍,都不是一件美事!”
這話說得極有分寸,既照顧了投降者的顏面,又充分考慮到了王洵的安全。令當事雙方都找不出理由反駁來。當即,王洵下令,宇文至、沙千里和王十三、万俟玉薤,帶領五十名侍衛陪同自己入城。其他諸侯,隨身侍衛人數也限制在五十人之內,以免給城中百姓帶來困擾。
每家五十人,十幾家諸侯全算下來,就是七百餘人了。即便城中真的有埋伏,也足以護住幾個主要人物,等待城外的大軍入內接應。諸侯們都能算明白這個賬,欣然受命。然後阿里依和馬寶玉二人頭前帶路,大夥簇擁着王洵,耀武揚威地走進了正門。
艾凱拉木潰敗的消息早已在城中傳開。百姓們個個惶惶不可終日。原本都躲在家中,默默念誦經文,祈求各路神仙保佑自己和家人不受傷害。卻又被城主阿里依派遣屬下強行從門后趕出來,跪在街道旁,擺起瓜果,恭迎王師。
諸侯們不在乎百姓的供奉,卻唯恐城中另有埋伏。一個個端坐在馬背上,目光不斷地四下逡巡。看着看着,有人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對勁。同樣為天方教徒控制下的城市,忽倫城街道的景觀與其他城池有着非常大的差別。牆不再是單一的土築牆,門窗也不再是統一的草綠或者淡灰色。人們身上穿的衣服,亦不是簡單的黑與白,代之的是俗氣的大紅,亮麗的金黃,明澈地水藍,還有乾淨的天青……。在某處街道的拐角的院落門口,還有一堆跳動火焰。那是拜火教專用標記。
“這裏不禁止其他教義傳播么?”王洵也發現了忽倫城的“異常”,低了低頭,向替自己拉坐騎韁繩的馬寶玉發問。
“如果真神對自己沒有信心,又怎會被稱為真神?!”馬寶玉知道王洵好奇的是什麼,回過頭,帶着幾分驕傲介紹。“這座城裏,不但有火神廟,還有其他偽神的廟宇。只是拜的人越來越少,馬上就要自己關門而已!”
“嗯?!”這可有些顛覆王洵對天方教的理解。以他過去的經驗,天方教幾乎是世間最嚴苛,最排外的教義。信徒也個個都非常瘋狂,彷彿與其他人永遠不共戴天。
令他震驚的事物不止一樣。在被逼着出來“恭迎”王師的百姓中,很快,他就看到了幾個衣衫很是華貴,且沒有矇著臉的年青女人。隨後,順着女人們發簪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座富麗堂皇,二層圍欄上飄着彩紗的建築物。
青樓!當年在長安城混跡的閱歷,讓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座建築物的身份。霎那間,一股親切的感覺涌遍全身。
不是留戀,而是一股難以忘記的青澀回憶。
當年的他,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會在數千里之外,騎着戰馬,前呼後擁,與“老朋友”這樣重逢。
笳鼓(九上)
以王洵的過去的人生經歷,一間裝潢華麗的青樓,絕對是繁榮與富庶的象徵。然而這處他無比熟悉的場所,卻出現於以野蠻和荒涼著稱的天方教控制地,就無法不令他在親切的同時,倍感荒謬和震驚了。
我不是在做夢?!他迅速握了握腰間的刀柄,在冰冷的刺激下,恢復心神。然後目光沿着青樓附近的街道緩緩掃視,朱漆的門窗、天青色的屋瓦,還有表面鎏着銅粉的梁畫。雖然店鋪的主人為了避免自家成為亂軍搶劫的目標,臨時用泥水和煙灰將正對街道的門臉塗抹得骯髒不堪,卻依舊難以掩飾其內在的奢華。
這一切簡直都和王洵對天方教治下的印象背道而馳。無論是在當年安西軍老兵,還是後來的小拙、小麥姐妹所描述里,天方教都是極其野蠻、殘暴的一夥。他們像蝗蟲一樣,毀滅經過的一座又一座城市。他們掠走牛羊,燒毀房屋和農田。他們將異族的男人和女人,統統都視為牲口。他們將佛經、火經和其他文章典籍,統統當做乾柴。他們嚴禁青樓和酒肆的存在,甚至不準進行任何娛樂活動。他們暴行罄竹難書,傾海未洗……
而王洵過去一年多的眼見耳聞,也陸續證明了這些描述並非隨意誣陷。凋敝的城市,荒蕪的鄉野,簡陋寒磣的建築物,野蠻且狹隘的人群。對比於大唐的強盛和包容,那個號稱橫亘東西,方圓近萬里的大食國,根本就是如假包換的蠻夷。在他們治下的土地上,看不到任何亮色,也感受不到任何活力。
但眼前這個新歸降的城市,卻迅速瓦解了王洵的固有看法。乾淨、整齊,雖然規模小了些,卻不失精緻。在幾座商鋪的遮掩下,王洵甚至找到了一座酒肆!那是另一處,據他所知天方教徒們無法容忍的場所。卻真實地出現在了他視線之內,出現在了印象中原本不該出現的地方。
“這座城中,有講經人么?怎麼沒見他出來?”帶着幾分困惑,王洵向替自己領路的馬寶玉詢問。按照他的理解,講經人是天方教控制城市的重要職位,也是一切罪惡之源。每一座城市幾乎都有一名講經人存在,他們將手腳伸向任何位置,橫徵暴斂,慢慢將原本繁華的城市,掏成一具具空殼。
“大都督明鑒,阿里本就是忽倫城和怛沒兩城的講經人,同時也兼任忽倫城主!”馬寶玉以為王洵在挑刺,趕緊低聲解釋。“所以馬某才敢像大人保證,能說服這兩個城市向大人投降。”
“噢!”王洵輕輕點頭。這個解釋勉強過得去,卻無法說明自己看到的景色為何與其他城市不同。
在王洵看來,柘折城和俱戰提都很蕭條。拔漢那稍好一些,其繁華程度,也與中原的任何一座郡城都無法比肩。在大宛都督府廢除了白沙爾等講經人規定的那些嚴苛的政令之後,幾座城市的生機略有恢復,但依舊與中原地區相差甚遠。
偏偏同樣是在講經人控制下的小城,忽倫的市井與其他幾座城市截然不同。幾乎處處都透着繁華,處處都透着富庶,看得王洵都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該不該接受對方的主動請降?如果以強攻的手段將其拿下來,也許“徵集”到的軍資會更豐厚許多!
類似的念頭只是在他心中一閃,便悄然而逝。作為開國侯之後,他平素雖然讀書不多,卻日日受仁義禮教熏陶,實在拉不下臉來為了蠅頭小利,毀了大唐王師的名聲,也不敢讓自己的家族因為自己的惡行而蒙羞。
但心中的困惑卻越來越盛,令他忍不住就想刨根究底,“像阿里本城主這樣的講經人,在你們大食國很多麼?我是說,像他這樣對治下百姓不怎麼嚴苛的?”
雖然他問得很委婉,但一涉及到本國尊嚴,降將馬寶玉立刻變得極為敏感。當即回過頭來,冷笑着反問道:“大人是不是一直認為,我們大食國像突厥一樣,除了搶劫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會幹?”
“大膽!竟然如此對大人說話!”王十三立刻大怒,伸手便探向腰間的橫刀。手指卻探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自己的佩刀先前借給了降將馬寶玉,至今還沒討還回來。
馬寶玉卻不是個怕死之輩,主動將橫刀連鞘捧起,雙手遞給了王十三,“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你不喜歡聽,儘管殺掉我。不過,事實卻無法用人血掩蓋!”
說罷,直着脖頸看着王洵,壓根兒不想為言語的衝撞懺悔。聽到背後的異常動靜,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阿里本也趕緊回過頭來,三步兩步搶回到馬寶玉身邊,與後者並肩而立,“你這是幹什麼?大人不是說,不會亂殺城中任何人么?”
“他對大人無禮!”王十三怒氣沖沖的指控。伸手去抓橫刀。整個隊伍立刻為之停滯。走在前邊的諸侯存心看熱鬧,拉住馬韁繩不動。後邊的諸侯們誰也弄不清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亂鬨哄擠做一團。
“十三,退下!”王洵皺了皺眉頭,斥退忠心護主的侍衛統領。其實他一直不怎麼瞧得起那些天方教徒,對大食國亦沒什麼好印象。只是不想折辱對方過甚,特別是在城市剛剛歸降,內部人心尚未安穩之時。“拿出點兒的風度來,不要逞口舌之利!”
“諾!”王十三不敢抗命,搶回自己的兵器,悻然閃到一邊。
王洵笑着向身後的諸侯揮揮手,示意大夥繼續前進。然後很耐心地對馬寶玉和阿里本兩個解釋道:“馬將軍誤會了。本都督只是覺得,阿里本城主治理城市的方式,與其他人,比如說柘折城的大相白沙爾很不相同。至於貴國什麼樣子,我只看到了附近一小部分!目前不敢妄下結論。”
“每個講經人,對經文都有自己的理解。每個講經人,對征服之地,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阿里本雖然沒參與剛才的爭論,卻能猜到王洵的真實想法,也搖了搖頭,低聲辯駁,“幾十年之前,大唐西征時,對待被征服的西域各國,不也是一樣么?”
“我們大唐……”涉及到本族形象,王洵與對方一樣敏感。立即想開口替唐軍辯護。但看到對方臉上那瞭然於心的表情,又迅速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頭收了回去。
阿里本說得一點都沒錯。對於如何處置不征服者,大唐內部也是分為懷柔和鐵腕兩派。如名相杜如晦,就主張將所有被征服者視為大唐的子民,以比中原百姓更優渥的條件待之,慢慢收攏其心。另外一個貞觀名臣魏徵,則主張犁庭掃穴,永絕其患。
而與杜如晦和魏徵同時代的將領,則有的敢於為俘虜請命。有的則動輒坑殺降人數萬。朝廷方面,對此也是稀里糊塗,懶於深究。一直到李林甫主政,才完全以懷柔代替了殺戮。
用同樣的標準來看待大食人在葯剎水沿岸的作為,則先前所有困惑都迎刃而解。白沙爾也好,阿里本也罷,各自背後都站着其國內的一個流派。懷柔也罷,鐵血也罷,都是一種征服手段。對大食人自己來說,沒什麼差別。只是對於被征服者而言,則是人間和地獄的差別了。
“大唐當年在西域開疆的事情,本都督不太清楚!”王洵沒心思為被征服者的命運哀嘆。男人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家園和孩子,怨不得別人殘暴。“但至少本都督儘力約束了軍紀,並且對當地人和自己的弟兄一視同仁!”
“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完全憑藉戰馬和彎刀,屹立數百年而不倒。你們大唐如此,我們大食也是如此。”見王洵主動避讓,馬寶玉也趕緊見好就收。扯了扯阿里本,然後低聲補充。“我從老師嘴中得知,大唐和大食這兩個國家,都是當世強者。彼此之間,高下其實沒太大差距。”
前半句話,聽得周圍人暗自點頭。後半句,卻令王洵身後的所有唐將眉頭倒豎。你大食算什麼東西,也敢跟大唐相提並論?!區區一個降將,大人是念在你獻城有功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你還真敢給幾分顏色就開染坊。
當即,沙千里向前帶了帶坐騎,冷笑着嘲諷:“這話不太準確吧!據沙某所知,大食國剛剛被亂臣所竊。前國王早就被趕到不知什麼旮旯去了!”
他在西域縱橫日久,知道的掌故遠比別的唐軍將領多。大食國前幾年剛剛經歷了一場改朝換代亂,阿拔斯驅逐老王自立,血洗整個都城。現在的大食,根本不是當年的那個大食,所以其國已經屹立數百年之說根本不能成立。
這個質問非常刁鑽,阿里本立刻被問得面紅耳赤。馬寶玉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低聲答道:“我的大唐老師杜回說,你們家鄉有為智者曾經講過,‘殺那個殘暴的君主,如同殺掉一個獨夫惡棍,不算叛亂’。所以,前幾年,阿巴斯將軍是弔民伐罪,不是叛亂!亡的也是伍麥葉一家一姓,不是大食!”
笳鼓(九中)
“一派胡言!我怎麼沒聽說過!”
“編瞎話也不靠譜點兒!”
“就是,我們家鄉的老話,我們還不比你個碧眼胡人更清楚?!”
沙千里等人都沒讀過多少書,宇文至更是個聞到墨香就噁心的傢伙,見馬寶玉一味地“煮熟鴨子嘴硬”,紛紛開口駁斥。只有王洵幼年時好歹還被家裏禮聘來的先生苦逼着看過幾篇古文,依稀記得馬寶玉的所說乃為孟子中的一段。原文大致是,“賊仁者為之賊,賊義者為了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獨夫紂矣,未聞弒君也!”。至於出自《孟子》中的那篇那節,則同樣是兩眼一抹黑。
他自持身份,不肯隨着沙千里等人的口風強詞奪理,把有的說成沒有。又不忍當著外人的面讓幾個心腹將領難堪,便打了個哈欠,笑着說道:“都別逞口舌之利了。消停一會兒。走了一天的路,本都督真的有些累了。”
“是!”馬寶玉不敢違背,轉過身去繼續牽着馬韁繩前行。沙千里等人也從王洵和馬寶玉兩個的表情上,猜出剛才自己可能丟了個大臉,笑了笑,訕訕地跟在了自家主帥身後。
轉眼來到城主府,王洵命令諸侯們將大部分侍衛都留在門外,每個人只准帶領命親信入內,並且嚴禁四下走動,以免驚擾到前城主阿里本的家眷。
“諾!”諸侯們雖然心裏老大不樂意,卻只有硬着頭皮答應的份兒。阿里本見王洵考慮的如此細緻,躬了下身子,低聲說道:“感謝大都督的看顧。這周圍的幾處院落,降人已經提前命人騰了出來。大都督可以命令麾下將士入內歇歇腳,輪流吃杯酒水,暖暖身子!”
“也好!”王洵點點頭,笑着接受了對方的建議。然後將目光轉向万俟玉薤,“你去安排一下,讓弟兄們分批次進入附近的院落休整。除了肉食、柴米和酒水外,其他東西一律不準亂碰。待咱們班師之時,本都督會親自帶人去查看。院子裏的東西來時什麼樣子,走時必須什麼樣子。誰要是敢給損壞了,本都督一定讓他以十倍價格賠償!“
“諾!”万俟玉薤早就熟悉的王洵的做事風格,抱拳領命而去。阿里本又是吃驚,又是感慨,看了看馬寶玉,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大都督不準備在此地常駐么?請恕降人多嘴,降人原本以為……”
“這兩個城市太小!”王洵揮揮手,毫不客氣地打斷,“沒必要浪費兵力。分別交給東曹和沙洲兩地代管即可。反正短時間內,諒艾凱拉木那廝也沒膽子再主動起釁!”
幾句話說得霸氣十足,沙千里、宇文至等人聞聽,登時覺得剛才丟掉了面子全找了回來。阿里本和馬寶玉兩個聽了,則只能暗自嘆氣。以他們二人對大食國形勢的了解,恐怕最近一兩年內,國中局勢會一直動蕩下去。而只要國中局勢一天不安穩,便一天騰不出精力東顧。而以艾凱拉木性情和本事,恐怕只要能得過且過地混一天日子,就會繼續尸位素餐下去。只要上頭不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絕對不會再想着收復“失地”!
如此看來,忽倫和怛漠兩城重歸大食之日,恐怕是遙遙無期了。二人為了保全兩城元氣而不得不行的權宜之計,也不知道到底是對還是錯?萬一鐵鎚王他從此嘗到了甜頭,明年開春后再接再厲,恐怕艾凱拉木還是要被逼得大步後退。帆延、護時健、多勒健,失去了聖戰東征軍保護,又有哪個城市,能阻擋眼前這群年青人的腳步?!!
一方是大勝之師,興高采烈,意氣指使。另外一方敗軍之將,憂心忡忡,強顏裝笑。這慶功宴的氣氛,就有些不大協調了。喝着喝着,雙方便又因為大食和大唐兩國到底誰更強盛些的問題,而爭執了起來。
馬寶玉本來就善於跟人辯論,再加上知道王洵不會因為言語上的衝撞而責罰自己,幾杯麥酒下肚,愈發開始牙尖嘴利。東一句《論語》,西一句《孟子》,旁徵博引,把沙千里等人擠兌得潰不成軍。
自家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竟然還沒一個大食人背得熟。將領們臉上實在是有些掛不住勁。接連吃了幾個癟之後,宇文至怒不可遏,冷哼一聲,笑着道:“扯這些不找邊的東西有什麼用。誰強誰弱,還不是把刀子亮出來說了才算?!至少,在這一年多來,咱們大唐是一直壓着你們大食打!”
“幾城幾地之得失罷了!”馬寶玉被說得滿臉通紅,卻依舊不肯認輸,梗着脖頸,笑着回應。“三年多以前,你們大唐不一樣輸得狼狽不堪?!”
“當年時高仙芝疏忽大意,被葛祿邏人在背後捅了刀子!才讓你們大食人撿了個便宜走!”提起當年怛羅斯之戰,沙千里就滿臉不服氣。前一段明明是打得大食人毫無還手之力,突然之間,形勢便天翻地覆。
“現在你等能得手,還不是因為我大食內亂,無暇顧及東方而已?!”酒入愁腸,馬寶玉早就喝高了,說話漸漸有些不管不顧,“不是我誇海口。倘若國內派個頂事的將軍來,把艾凱拉木那窩囊廢撤掉,鐵鎚王,大都督,未必,未必會勝得如今天這般輕鬆。”
王洵從被解救回來的安西軍老兵嘴裏,仔細詢問過怛羅斯之戰的始末。知道當年的大食軍統帥阿布·穆斯林的本事遠非艾凱拉木能比。因此並不以馬寶玉的話為忤。宇文至卻不肯讓對方佔半點口舌上的便宜,又冷笑兩聲,撇着嘴問道:“你自己國中內亂,關我等何事?難道兩軍相爭,還要約好了時間,雙方都準備充分,無後顧之憂才開始?!”
“的確,不關你等的事情!”馬寶玉端起面前麥酒,長吸一口,嘆息着承認。“然而,世間豈有永遠強盛不衰的帝國?!大唐與大食之爭,勝負恐怕不在這葯剎水沿岸的幾個彈丸小城上。我大食今天內亂不斷,被你大唐得到了機會。他年,誰知你大唐會不會也出現同樣麻煩!”
“痴人說夢,我大唐君正臣賢,上下齊心,國運正如日中天!”
“我大唐才不會像你大食蠻夷那般,自家窩裏反!”
在眾人心裏,大唐永遠是不容外人觸摸的一道逆鱗,當即,放下酒盞,七嘴八舌地駁斥。
嚷嚷的聲音雖然響亮,但其中卻沒幾個人能理直氣壯。特別是對於宇文至、魏風這種對大宛都督府來龍去脈知根知底的人,更是心中隱隱發悶。
背後的大唐,的確不如自己嘴巴里喊得那般光鮮、明亮。巍峨的城牆后,有着太多太多不足為外人知道骯髒與灰暗。偏偏那些骯髒與灰暗所處的位置如此明顯,讓人根本無法為其掩飾。
馬寶玉在自家師父杜回的抱怨中,早就將大唐內部的痼疾看了個清清楚楚。見沙千里等人打腫了臉充胖子,也不直接戳破,只是端着酒盞嘿嘿冷笑。宇文至被笑得心煩意亂,將酒盞向案上一頓,拍案而起,“笑什麼笑!就算我大唐內部也有麻煩怎麼樣?總不會如你大食般,動不動就換了皇帝。再不濟,就算換了皇上又怎麼樣,你剛才也說過,不過是亡了一家一姓罷了,亡的不是大唐!”
話音落下,滿場鴉雀無聲。眾將對朝中奸人當政,宦官專權等事心中早有很多不滿,但不滿歸不滿,卻沒到了希望改朝換代的地步。宇文至衝動之下丟出幾句話來,卻等於直接越過了大夥所堅持的底限。那便是,對朝廷的最後一絲忠誠。
這是一句醉話,算不得數!第一時間,很多人便將頭低下去,裝作什麼都沒聽見。宇文至卻兀自不知悔改,拍打着桌案,繼續信口雌黃,“我大唐,我華夏,又不是沒換過皇帝?從商周到現在,走馬燈般換了恐怕不下幾十家,幾十姓。然而華夏就是華夏,大秦過後有大漢,大漢過後又有大隋、大唐。期間偶染小恙,國運不興。但振作起來,便是當世無匹,四夷來朝!相反那些曾經跟華夏作對的,匈奴人也好,突厥人也罷,哪個到最後不是夾着尾巴灰溜溜逃走的份兒?你大食若是還不知悔悟,妄自尊大,恐怕早晚要步匈奴、突厥後塵!”
這幾句話囂張、莽撞、肆無忌憚。丟下來,卻是擲地有聲。幾個生性謹慎的將領,從酒盞中抬起頭,悄悄地向宇文至挑大拇指。幾個膽子特別大者,如沙千里、魏風,則開始拍案叫好。王洵本來還裝沒聽見,見此情景,不得不敲了下面前矮几,笑着問道:“都喝多了吧?!喝多了就別說胡話,反正大夥聽了也記不住!”
“喝多了,喝多了!”宇文至笑着舉杯,步履踉蹌。
“喝多了,喝多了!一喝多了,就特別健忘!”沙千里呵呵笑着,舉盞相迎。
是夜,賓主大醉而散。
笳鼓(九下)
一群年青人,慶功宴上喝多了,說了幾句出格的話。正常得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大夥便不約而同把昨晚的話忘了個一乾二淨,誰也不再提起。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轉眼便到十月下旬。眼看着第一場雪即將飄落,大宛都督府和大食東征軍之間的疆界也重新以烏滸水為分隔線穩定了下來。王洵便打算班師東返,回柘折城去養精蓄銳。
新打下的幾片地盤,包括鐵門關之內,都分給了參戰諸侯。一眾大食國俘虜也瓜分的瓜分,遣散的遣散。有着前幾次“戰後分贓”的經驗,王洵處理起這些事情來輕車熟路。非但令西曹、東曹和沙洲三個得到了大片地盤的諸侯感恩戴德,其他沒能開疆拓土的人,也從中看到了今後發財的希望,日日把阿諛奉承之詞掛在了嘴邊上。
唯獨在如何處置幾位降人的事情上,王洵有些犯了難。按照當初與馬寶玉的約定,兵不血刃地拿下忽倫和怛漠兩城之後,他要將馬寶玉和阿里本城主平安釋放。然而在見識到了阿里本的治政之能和馬寶玉的舌辯之才后,王洵卻變得有些猶豫了起來。
將這兩個人招攬於麾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從馬寶玉和阿里本二人日常說話做事的態度上,王洵便知道對方對其遠在千里之外的母國有着非常深厚的歸屬感。先前所做之事不過是權宜之計,主要目的是為了避免忽倫和怛沒兩城遭到聯軍的洗劫,若是相讓他們轉過頭來跟大食為敵,肯定會是個寧死不從的結局。
然而就這樣放二人離開,王洵又實在“捨不得”。特別是對於馬寶玉,此人可謂對大唐和大食兩國的情況都有着極深的了解,萬一其日後能在母國得到機會獨當一面,必將會成為安西軍的勁敵。
還有馬寶玉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師父,唐人杜回。按照他的說法,這位在怛羅斯之戰中被高仙芝當做棄子丟下的參軍,絕對堪稱學富五車。非但精通各種處理政務的學問,對於造紙、製藥和紡織等技能,也都有廣泛的涉獵。在他和幾位同是於怛羅斯之戰被俘的工匠指導下,如今大食國內已經開始製造顏色堪比白雪的中國紙,服用了后立即去除軍中流行瘟病的中國湯,還有遠比大食人以往所用先進的播種、收割機械,甚至連繅絲、紡紗這些連王洵都不太清楚的技術,也毫無保留地教給了大食人。
如此一來,大唐對大食的國力優勢,便愈發不可久恃了。而朝中諸公對大食的了解,卻還停留在“不過化外蠻夷”這種幾近於無知的地步。一方傲慢自大,一方卻能做到知己知彼,日後兩國之間的較量,輸贏勝負,還真的像馬寶玉說得那樣,很難確定最後鹿死誰手。
人才不能為我用,必為我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忘記當初的承諾,直接將馬寶玉和阿里本處死,以免他們將來成為大唐的禍患。可這又與王洵的秉性格格不入。他還年青,雖然經歷過一些磨難,卻遠沒有學會惡毒。對身外世界和自己的未來,同樣滿懷着信心。
“要不,您先放他們走。末將再去跟曹忠節他們幾個打聲招呼!”對於王洵的長處和缺點,沙千里都看得很清楚,找了個單獨相處機會,低聲建議。“反正西去的路上一直不甚太平。有人要是不幸死於匪盜之手,也不能怪到您的頭上!”
“也……,算了!”王洵差一點就答應,話到了唇邊,又匆匆搖頭。毫無疑問,沙千里的辦法切實可行。既維護了自己這個大都督的聲譽,又避免了放虎歸山。可這樣做,與當年高力士勾結哥舒翰,暗中對付自己的手段有什麼不同?豈不是一樣的骯髒齷齪,一樣的見不得光?
既然瞧不起高力士、哥舒翰那種人,王洵這輩子,便永遠不會令自己成為那種人。儘管後者可能活得更滋潤,可能掌握更大的權力。“讓他們走吧!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彷彿猛然想通了,他臉上的表情瞬間輕鬆起來。“他日後有一飛衝天的潛力,咱們也不是混吃等死廢物!大不了將來在戰場上,咱們再抓他們一次。”
“那……,那倒也是!”沙千里先是急得直皺眉,旋即展顏而笑。自己還是小瞧了大都督,以他的本事和潛力,又何必忌憚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小卒?!且不說馬寶玉日後有沒有機會獨當一面,就是真的讓他做了東征軍的主帥又能如何?王都督年齡比他小,臨陣經驗比他豐富,個人武藝和威望,又何止是他的十倍百倍?雙方真的有在戰場上重逢的那一天,也應該是馬寶玉望風而逃。大都督無論在哪個方面,都佔盡了優勢!
正說話間,親兵入內稟告,馬寶玉和阿里本二人在門外求見。“這兩人,估計早就歸心似箭了!”王洵笑着調侃了一句,然後吩咐親兵請二人入內。須臾,馬寶玉和阿里本氣呼呼地趕到,遠遠地,便衝著王洵施禮,“待遣降人聽聞大都督準備班師,冒昧前來打擾,請大都督見諒!”
“你們兩個就別客氣了。我正準備派人去找你們!”王洵笑着擺擺手,和顏悅色地回應。“這兩個城市的事情比較雜,我身邊又沒有合適的人才幫忙處理,所以才留下你們兩個在身邊,以便隨時請教。如今能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咱們之間的約定,也該提上日程來了!”
“大都督真的準備放我們走?!”“你真的守信放我們離開?!“馬寶玉和阿里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距離王洵數尺遠的地方,瞪着眼睛反問。
“是啊!難道你們不想走么?”王洵笑着回應了一句,把自己先前的猶豫和權衡一股腦的掃地出門。“我這裏,可養不起太多的閑人!“
“什麼時候?!”馬寶玉和阿里本還是不敢相信,雙雙向王洵拱手。在大食國有一句格言,欺騙自己的敵人不算欺騙。而鐵鎚王與自己,恰恰處於敵對雙方。
“隨便你們!”既然已經下定決心放對方離開,王洵便不介意好人做到底,“你們可以在我留下的俘虜中,挑選二百人做護衛。我給你配齊了戰馬和兵器。這裏距離昏磨城不過百十里的路,過了烏滸河,便是艾凱拉木的地界。你們兩個都是領過兵的,想必在路上不會出什麼問題!”
見對方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王洵以為二人還在懷疑自己的誠意,笑了笑,繼續道:“你們若是實在捨不得這裏,也沒關係。可以在城中多留幾天。等我率領的大軍開拔后再走。我跟東曹國主打個招呼,讓他不要難為你們!”
“我們,我們……”阿里本和馬寶玉以目互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煞為好看。易地而處,他們絕對不會像王洵這般,行為被一句口頭的承諾而拘束住。他們會做出對自己,對大食,最為省事兒的選擇。
正是因為想到了此節,他們兩個臨來之前,才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寧可大罵王洵一頓之後,被其所殺,也不再繼續於日復一日的絕望中苟延殘喘。誰料想像中的慷慨陳詞場面根本沒來及出現,卻得到了一個做夢都夢不見的結果。
隨時可以離開,發還馬匹兵器,還能在俘虜中,挑選二百人作為護衛。這哪裏是給降將的待遇,分明是禮送貴賓!有二百護衛在手,即便他鐵鎚王中途反悔,馬寶玉和阿里本也相信自己能平安逃到烏滸河對岸。可是,逃過烏滸河,就真正安全了嗎?艾凱拉木那邊,恐怕正等着兩頭替罪羊呢吧!
“怎麼,捨不得走?我這裏,可是真不養閑人!”突然發現對面的二人表情非常古怪,王洵笑着打趣。
“大,大都督說笑了!”“大,大都督今日之恩,我們兩個一輩子都不會忘!”馬寶玉和阿里本又互相看了看,先後開口。
“我們……”“我們……”二人本來都是非常沉穩的性格,此刻話卻說得有些爭先恐後。發現再說下去就要彼此衝突,趕緊又閉住嘴巴。然後尷尬地苦笑。
“有話就直說!當初跟我老沙鬥嘴之時,你們可不是這般摸樣!”看不慣對方欲言又止的摸樣,沙千里故意激將。
馬寶玉今天沒勇氣再跟他爭口舌上的威風,苦笑着搖了幾下頭,訕訕地補充,“大都督有所不知,我們兩個,現在恐怕是有家回不得!”
“為何?”王洵本能地發問,旋即便想清楚了其中所有關節。“怕是艾凱拉木正等着你們往他刀尖上撞吧。這的確是個麻煩。要不,你們且忍耐些時日,明年開春,混在西去的商隊中,悄悄通過艾凱拉木的防地。想必,他那時也沒心思再找你們了!”
“多謝大都督替我們兩個降人考慮!”馬寶玉難得服了一回軟,誠心實意地向王洵躬身。“我們兩個的家族,雖然都有些實力。但眼下恐怕也庇護不得我們。所以,如果大都督肯賞一口飯吃的話,我們兩個,願意在大都督麾下先效力幾年。等國中的紛亂結束后,再想辦法西返!”
“你們兩個想為大唐效力?!”這下,輪到王洵發愣了。他可不相信自己是茶館裏閑話的主角,隨便上前鬆開俘虜的綁縛,對方便納頭下拜,從此死心塌地的效忠,永不背叛。
“是向大都督效力,不是大唐!”阿里本的語鋒沒馬寶玉那般機敏,卻也言簡意賅。“我們兩個,願意替大都督效力五年。五年之後,請大都督兌現今日的承諾,准許我們自由離開!“
“我們,我們……”馬寶玉扯了朋友一把,臉色變得更紅,“我們兩個,原本以為,最差的結局,便是被大都督永遠扣在軍中。誰料,誰料,大都督根本沒把我們這兩隻臭魚爛蝦看在眼裏。虧得我們還自以為是了好些天。眼下,眼下,其實我們兩個已經無處可去,如果大都督不嫌棄的話,我們,我們兩個,願意在您麾下混口飯吃。只是,只是有一個請求,若是跟安西軍與大食開戰,請,請大都督考慮我們二人……”
“這有何難!”王洵迅速一擺手,打斷了馬寶玉的解釋,“本都督答應了。今後與大食國方面的任何行動,都不讓你們兩個參與!”
“多謝大都督看顧!”
“多謝大都督!”
阿里本和馬寶玉再度躬身,抱拳。這回,行的卻是唐禮。
“兩位將軍不必客氣!”王洵走上前,笑呵呵地將二人的胳膊托住,“阿里本將軍頗有治政之能,可以暫且幫助本都督處理一些日常政務。至於馬寶玉將軍,我麾下還有一個參軍的位置,希望不至於委屈了你!”
“不敢,不敢!”馬寶玉和阿里本再度拜謝,心中對王洵好生感激。
沙千里在旁邊看得直想捂嘴。自家人知道自家人的情況,當年王洵離開長安之時,行色匆匆,根本沒來得及聘請謀士。況且以他當時的資歷和職位,即便出了高價,也聘請不到真正有本事的人。而西出蔥嶺之後,王洵崛起的速度又太快了些,想聘請謀士都沒時間。加之在中原人眼裏,西域乃蠻荒之地,根本不會有讀書人願意冒險出關。諸多因素加在一起,導致大都督內文職匱乏。能領兵上陣的將軍一抓一大把,能統計穀物錢糧、量入為出,謀划後勤保障的參軍之選,卻是比鳳毛麟角還要稀缺。
阿里本和馬寶玉的加入,恰恰解了王洵的燃眉之急。拋開二人忠誠與否的因素且不說,至少日常政務處理和應付各路諸侯方面,能讓大都督本人稍稍歇一口氣。
他顯然看低了二人的本事。在得到了王洵“不安排你們兩人直接參与針對大食國的一切行動”的承諾之後,阿里本和馬寶玉很快便以實際作為,回報了王洵的善意。
非但把一切佈置到頭上的任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某些職責範圍之外的事情,如果王洵問起,也能很快給出恰當的建議。這讓沙千里、宇文至和宋武等人暗挑大拇指,不斷讚歎,王明允就是運氣好,瞌睡時都有人主動送枕頭。而王洵聽到這些話,只是笑笑,不肯與大夥爭論。
一個多月後某個下午,馬寶玉拿着一疊往來公文,急匆匆地走進王洵的帥帳,“大都督,這幾件事情,恐怕是有蹊蹺?!”
“是么?”王洵匆匆向公文上掃了一眼,笑着回應。都是些在自己出征在外期間,從安西軍那邊轉發過來的公文。內容也僅僅涉及到河北山西一帶的正常駐軍調動。距離大宛這邊數千里,沒什麼關聯,更不具備什麼保密價值。這種官面上東西,王洵向來是看過了就丟在一邊,不禁止麾下任何人翻閱。
“您看,這可不是簡單的兵馬調動。”馬寶玉很是不滿意王洵的態度,有些急促地解釋,“河北道幾處兵馬同時南移,河東道的兵馬偏偏這個時候又被調向了朔方。如果有人帶兵從這個位置向南再動一動的話……”
“這個,是朝堂上那些人需要考慮的事情。咱們只能看一看,根本沒權插嘴。況且事情已經近兩個月過去了,咱們即便想說些什麼,時間上也……”王洵依舊不太在意,笑着向馬寶玉解釋大唐地方將領需要注意的各項潛在規則。忽然間,他心裏打了個突,兩道目光直直地盯在了公文上。
河北、河北,往南動一動,便是東都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