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盛唐煙雲》(23)
霓裳(一上)
東都,洛陽,夜色漆黑如墨。
火光、刀光、哭喊聲、求饒聲還有歇斯底里的狂笑,從外向內蔓延。
幾個身影背着大包小裹從一處院牆后閃出,蹣跚奔向西門。轉角處忽然被火光一照,身上的綾羅華麗耀眼。數匹駿馬立刻疾馳追來,迅捷如鬼魅。“饒命,軍爺饒命!”身穿綾羅者齊聲哭喊,卻得不到任何憐憫。幾道寒光從半空中閃過,人頭飛起。馬背上的黑衣騎士順手來了個海底撈月,將濺滿了鮮血的包裹從半空中抄起來,甩到了另外一匹空着的馬鞍后。隨即,又追向了另外一波逃難的人群。
都是在塞外草原上錘鍊多年的好身手,拿來對付手無寸鐵的百姓,實在是有些“屈才”。另一波逃命的人群迅速被戰馬追上,根本沒勇氣反抗,跪伏於地,雙手將全部身家托於頭頂。“算你等識相!”黑衣騎士笑了笑,用生硬的唐言誇讚。隨後用刀尖將包裹一個個挑到馱馬背上,接着,又隨意地向同伴打了個手勢。
幾匹戰馬小跑着離開,獻出財物的百姓們暗鬆一口氣。還沒等他們來得及慶幸自家終於逃離了鬼門關,黑衣騎士又迅速從兩翼兜回。彎刀斜探,在馬腹處做了個割草的姿勢。
血光、慘叫。戰馬的身體迅速變得通紅,持刀者哈哈大笑。躍過受難者的遺體,盤旋着奔向下一處目標。
破城后三日不封刀!這是安祿山大節度親口許給“曳落河”們的獎賞。大夥從范陽一路打到洛陽,中途連口熱湯水都沒顧得上喝。今夜破了城,豈有不好好“進補”一番的道理?!(注1)
第三波獵物是一群青年男女,年齡都在二十歲上下,故而跑得比周圍其他逃難者稍快一些。卻快不過戰馬的四蹄。眼看着同行的老弱逃難者一個個倒在屠刀之下,而馬蹄聲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隊伍中的幾個青年男子終於被激發了血性,大喊一聲,抽出鑲金嵌玉的寶劍,迎頭沖向曳落河。
劍是好劍,每一把都價值都在數萬錢之上。只可惜,握劍的手臂根本沒經受過任何磨練。曳落河們只是用了一招,便將寶劍都磕飛到了半空中。順勢再反手一抹,幾具無頭的軀體,帶着滿心的不甘,在火光中旋轉,旋轉……
“六郎——”人群中傳來女子的悲鳴。曳落河們愈發興緻勃勃。隨手拋出幾根套馬索,便將看中的女人一一拖到了馬側。緊跟着單臂一攬,將女人橫按於馬鞍前,另外一隻手不停地揮刀,揮刀……
慘叫聲噶然而止。幾個曳落河望着身邊的數十具屍體,哈哈大笑。笑罷,抱着已經嚇暈過去的女子,縱馬沖向一處沒有起火的院落。
門開,窗碎,哀鳴聲伴着胡歌在火光中響起,夜空中飄出老遠,老遠。
搶劫在繼續,殺戮和姦淫也在繼續。失敗者的一切,包括生命,都由勝利者支配。這是草原規矩。完全由契丹和奚族壯士組成的曳落河們,理所當然地將這個規矩帶進了洛陽。逃難不成,先前還抱着一絲僥倖的百姓們紛紛起來抵抗,奈何數十年未聞兵戈之聲,大夥連如何握刀都不會,又怎是安祿山麾下這些虎狼之士的敵手?很快,敢於抵抗者都橫屍街頭。絕望的百姓們或者藏身到屍體堆中等待天明,或者順着洛水河向東西兩個方向疾走。據說城東還有官軍,安西大都護封常清還在組織人馬抵抗。據說留守大人李憕和鐵面御史盧奕就在城西,他們組織了衙役和家丁,準備跟安祿山血戰到底。據說輔國大將軍畢思琛領了五萬精兵,就駐紮在上陽宮門口兒……
據說,全是據說。既無逃難經驗,也無逃難準備的洛陽人根據一個又一個道聽途說的消息,亂鬨哄地四處奔走。兩個月前,朝廷剛剛下旨褒獎過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的忠誠,誰也沒想到他會造反。一個月前,官府還信誓旦旦的宣稱,叛軍只是一時得勢,絕對過不了黃河。兩天之前,封常清從虎牢敗回,河南令尹達奚珣還出榜安民,以前朝楊玄感折戟洛陽城下為例,誓言能確保洛陽不失。結果只過了兩個白天一個黑夜,固若金湯的洛陽就被叛軍攻破了。
逃命,毫無目的的逃命。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逃多遠,也不知道噩夢什麼時候結束。
葵園,封常清的人沒守住,潰敗。
上東門,封常清親自率軍迎戰,有人甚至看見了他花白的頭髮。臨時招募起來,完全由市井少年組成的官軍,縱使人人都豁出了性命,光憑着一腔血勇也擋不住范陽來的百戰精兵。不到半個時辰,封常清從安西帶來的幾個親信將領全部陣亡。老將軍身中兩矢,被侍衛拖着,從上東門退下來,退往宣仁門。
少年們用性命換回來的半個時辰,成了洛陽人最寶貴的半個時辰。數以萬計的百姓,在官軍潰敗之前,退到了城西。封常清命人用刀子剜出身上的箭簇,一面安排人手疏散百姓,一面繼續組織抵抗。這次,官軍堅持的時間更短……
西苑,西苑還可以暫且容身。潰兵簇擁着自家主帥,推搡着百姓,退向城西的皇家園林。連城牆都沒能將叛軍擋住,皇家園林的院牆又能起到什麼作用?馬蹄聲尾隨而來,西苑門被砸毀。關鍵時刻,潰兵們齊心協力推倒了一段城牆,抬着封常清落荒而去。
“不要丟下我們——”
“阿爺——”
“孩子他娘——”
被拋棄的百姓們哭喊着,四下奔逃。疾馳而來的曳落河顧不上追殺封常清,策馬沖入人群,撿着其中衣衫最華貴,包裹最大者揮刀。一時間,昔日以華貴莊嚴而著稱的西苑,徹底淪為了修羅場。無數人在絕望中死去,無數人致死也不敢相信身邊發生的這一切都是事實。
殺戮在城中繼續。
搶劫在城中繼續。
逃亡和躲避也在城中繼續。
失去了封常清這最後一道護身符,洛陽人更為絕望。根本不管叛軍從何處而來,哪人少,哪哭聲小便往哪個方向逃。而殺起了性子的曳落河們,則不再以打擊官兵為目標,瞪着通紅的眼睛,以殺戮和姦淫為樂。
火光、刀光、箭光。
哭聲、喊聲、馬蹄聲。
混亂的殺戮之夜,整個洛陽,只有一處所在,還保持着平素的寧靜。
那是修義坊,緊靠着北側城牆和老安喜門。因為坊右還有一道丈許寬的河渠通向城外,所以坊子裏邊的百姓在城破的第一時間,便撞破河渠上的水門,逃了出去。整個坊子瞬間為之一空。
在空蕩蕩的坊子中央,卻有一處大宅依舊亮着燈光。東都留守李憕獨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央,膝前橫着一架古琴,身邊擺着一壇美酒,邊彈邊吟。
他已經儘力了。然而卻無法挽狂瀾於既倒。傾盡家財招募而來的大俠、少俠們,白天時還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剛才卻連敵軍的影子都沒見到,就作鳥獸散。幾個家丁見勢頭不妙,趕緊架着他逃離戰場。大夥久居於此,輕車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出城的安全通道。
走到水門前,東都留守李憕卻突然又停住了腳步。他是東都留守,東都都沒了,還留守個什麼?!摘下寶劍送給了追隨自己多年的老僕,掏出印信,鄭重交託給管家,請他將其送至長安,或者丟進河底。然後,李憕毅然轉身,不顧僕人和管家的哭勸,回到了自家宅院。
家中已經沒了人。兒女們跟這妻子去長安探親,幸運的逃過了此劫。長安還有龍武軍和飛龍禁衛在,憑着潼關天險,應該能擋住叛軍吧!想到天子和家人都不會有事兒,李憕心裏愈發安定。竟然不顧城中此起彼伏的哭喊聲,藉著燈籠的微光,彈起了琴來。
他彈的是霓裳羽衣曲。當朝第一大樂,天子和楊妃二人合作,歷時數年,最近方才完成。作為宗師子弟,李憕有幸聽過其中數段。如今信手彈來,亦頗得其中三味。
全曲共計三十餘段,李憕只記得其中極小的一部分。然而就是這極小的一部分,斷斷續續彈下來,也令寒風中平添幾分暖意。
“李留守好雅興!”即便在兵荒馬亂時刻,依舊有知音循樂聲而來。東都留守緩緩抬頭,看見曾經跟自己相約抵擋叛軍的御史中丞盧奕和採訪判官蔣清聯袂而至,每個人身上都帶着幾處刀痕。
“你們兩個,受傷了?!”李憕楞了楞,問話中帶着幾分難以置信,“怎麼還不走?!”
“走,走哪去?!”御史中丞盧奕的家也在修義坊,跟李家隔着三處院子。“御史中丞的職責是肅內外,分黑白。如今這洛陽城內,誰黑誰白,早已經不用分了,我這個中丞也該歇歇了!”
“屬下這個判官,抓不住亂臣賊子,也只好撂挑子了!”採訪判官蔣清本來沒資格跟李、盧二人同席,此刻卻大咧咧地搶過酒罈,嘴對嘴吞了幾大口,“早聽說李留守家,藏有專供皇族的佳釀。一直沒機會討幾盞喝。今日能嘗到,也算不虛此生!”
“早有請兩位過府暢飲的心思,只是耐着官場的一些臭規矩,不方便罷了!”李憕笑嘻嘻將酒罈奪回來,自己也嘴對嘴輕抿,“今天,這規矩不用講究了,請!”
說著話,又將酒罈遞給了御史中丞盧奕。後者也不復往日的斯文與正經,笑呵呵地接過酒罈,飲了幾口,然後一邊將酒罈遞還給蔣清,一邊笑着道:“果然是好酒。可惜沒什麼好菜。”
“有一二知交足矣!”蔣清接過酒罈和話頭,大笑。
“此言甚是,有一二知交足矣!”李憕亦笑,再度將酒罈接過來,慢慢細品。“封矮子呢,怎沒見他跟你們一起過來喝酒?!”
“跑了!”御史中丞盧奕撇了撇嘴,對封常清的為人極為不屑,“即便沒跑,他也沒資格喝這罈子酒。從黃河邊上敗到虎牢關,又從虎牢關一路敗到洛陽。還什麼百戰老將呢,我呸!”
“他可是說半個月內,將叛軍打回河北的!”採訪判官蔣清對封常清的潰敗也很是不滿,喝了口酒,笑着數落,“卻不知道,黃河什麼時候又改道了。跑到淮南去入海了!”
黃河當然沒有改道,只是叛軍的腳步已經不僅僅限於河北。御史中丞盧奕聽蔣清說得詼諧,忍不住嘿嘿冷笑。東都留守李憕卻不願意在這個時候了,還於背後說同僚的不是,笑了笑,低聲替封常清辯解,“如果麾下帶的是安西大軍,他當然能跟安祿山一爭長短。換了咱們洛陽臨時招募來的富貴公子,他就是拼了老命,也不頂用啊!”
盧奕和蔣清二人剛才也一直組織人手抵抗叛軍,可平素連殺個雞都需要屠夫代勞的洛陽少年們,哪曾見到過真刀真槍。沒等與敵軍接觸,便散去了大半。另外一小半隻頂了半柱香時間,也投降的投降,逃命得逃命,作鳥獸散了。
對照自家的情景,二人當然拉不下臉來數落封常清。搖搖頭,輪番抓起酒罈痛飲。東都留守李憕陪着二人喝了幾口,依稀聽到坊子外有喊殺聲靠近,笑了笑,按住酒罈,“估計不會再有客人來了吧!你們說,這酒要不要留下幾口?”
“不會了!”盧奕整了整沾滿血跡的衣服,笑着掃視李憕院子。此處乃正堂門口,附近種着幾棵梅樹。十二月的天氣,正是臘梅含苞待放之時。“輔國將軍畢思琛率部降賊了。我過來時,令尹大人正帶着屬下一眾官吏,站在府衙前跪迎安祿山。他好意思拉我入伙,我卻沒那個臉跟他一路!”
“在下,也沒那個臉!”蔣清笑呵呵地補充了一句。“兩位大人稍坐,天冷,屬下去取些乾柴。”
“用乾柴么?”李憕低下頭,看了看一直壓在琴下的佩劍。“也好,乾乾淨淨。我沒幹過粗活,就不給你添亂了。”
“他是天生的富貴命,不像你我!”盧奕笑着調侃,彷彿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般,“我跟蔣清一道吧,你坐着喝酒便是。這宅子都是木樑木柱,想必用不了許多!”
“那我就給你們彈首曲子助興!”李憕訕訕的笑了笑,為自己的養尊處優而慚愧。“我好像也只會幹這個了!”
說罷,他低下頭,繼續斷斷續續地彈琴。從舒緩的散序到歡快的歌頭,從歡快的歌頭,又到鏗鏘的舞破。霓裳羽衣,一段段彈下來,彈盡盛唐繁華。
沒有殺戮,沒有哭號。身外的一切彷彿都遙遙遠去。恍然中,李憕好像又回到了開元時代,年青有為的皇帝,虛懷若谷的宰相,公正廉明的御史,英勇善戰的將軍。
幾點火星在夜空中落下。慢慢匯聚成團,慢慢騰空而起。
火光后,幾個朋友拍膝而吟。
依稀還是霓裳羽衣。
霓裳(一下)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大唐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發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凡十五萬眾,號稱二十萬,以清君側為名,反於范陽。
中原各地已經三十餘年未聞兵戈之聲,倉促之間,文武官吏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確反應。凡叛軍所過州縣,官員們或者開門出迎,或者棄城而走。個別敢於組織抵抗者,皆被安祿山麾下精兵一鼓而擒。
消息傳到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卻認為是有人在製造謠言挑撥離間,根本不肯接受自己信任多年的安祿山會謀反的事實。待到叛軍以破竹之勢攻取了河北全境,又派奇兵掠走了北都留守楊光翙,兵鋒之抵黃河北岸,才開始認真對待起來。臨時委派進京謀划遠征大食的安西大都督封常清兼任范陽、平盧節度使,趕赴河南就地募兵,阻擋叛軍攻勢;委派衛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總領河南道諸州兵馬;委派輔國大將軍畢思琛尾隨封常清身後,統帥三萬京營士卒,到東都洛陽鞏固城防;委派金吾將軍程千里去河東駐守,堅壁清野,以免叛軍迂迴西進。任命九原太守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尋機包抄安祿山後路。任命榮王李琬為平叛大元帥,啟用隱退多年的前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為副帥,籌劃東征……
一連串自相矛盾的安排執行下來,沒能晃花安祿山的眼睛,倒令地方文武官員們愈發手足無措。十二月初,安祿山揮軍跨過早已經結了冰的黃河,直撲陳留。剛剛上任的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率領地方兵馬倉促迎戰,被叛軍生擒。安祿山惱怒朝廷殺了自己留在長安的兒子安慶宗,將張介然及其麾下被俘將士一萬三千餘人,全部就地活埋。
叛軍乘勝緊逼滎陽。滎陽太守崔無波親自登上城頭,鼓勵激勵守軍士氣。無奈守軍根本沒經過任何嚴肅訓練,聽見城外的戰鼓聲,居然嚇得站不穩腳跟。不到半個時辰,滎陽城破,崔無波被殺。安祿山又一鼓作氣,直撲虎牢關下。
虎牢關乃是東都洛陽的最後一道屏障,封常清臨時募集了洛陽附近各地青壯六萬餘,囤積於此,發誓於安祿山決一死戰。倉卒組織起來的民壯豈是百戰精銳的對手?可憐封常清半生英名,居然連安祿山的帥旗都沒看到,便被叛軍從虎牢關給攆了出來。他不敢辜負朝廷的信任,一面緊急向自己背後不遠處的畢思琛求援,一邊收攏殘兵節節抵抗。從洛陽郊外敗回城內,從洛陽城牆敗到上東門,從上東門敗到宣仁門,敗到西苑,一直被打出洛陽城外二十餘里,也沒等到畢思琛的半點兒支持。反而差一點兒被叛軍活捉,步了張介然的後塵。虧了安祿山麾下的曳落河們忙着瓜分破城后的紅利,才趁亂逃出了生天。
天寶十四年十二月十三,安祿山入洛陽,輔國大將軍畢思琛率部投降。河南令尹達奚珣率東都留守百官跪迎於道。東都留守李憕、御史中丞盧奕、採訪判官蔣清三人組織抵抗未果,在李府內舉火自焚以殉國難。
消息傳到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拍案而起。聚集百官,便打算御駕親征。虧得右相楊國忠、中書舍人宋昱、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等人死命苦勸,才避免了又一場胡鬧。李隆基卻不甘心任叛軍繼續發展壯大,當眾斥責楊國忠等人虛言誤國,斥責太子李亨平庸無能,責令他們兩人必須在三日之內,拿出切實可行的破賊方略。
好不容易安撫住了年邁易怒的皇帝,楊國忠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家宰相府。他的一眾親信亦追隨而來,齊聚在書房之內,商討如何共度眼前難關。吵吵嚷嚷,從過午吵嚷到半夜,也沒商討出個所以然來。唯一的結論便是,皇帝陛下這回恐怕真的已經方寸大亂了。
“這話還用得着你們說!”楊國忠氣得兩眼直冒火,拍打着桌案怒吼。“連我這個從不曾打過仗的,也知道不能令出多門。陛下先派了封矮子,卻不給他一兵一卒。給了畢思琛那個王八蛋三萬人馬,又不說明他跟封矮子到底誰指揮誰。再派了張介然、榮王殿下和高仙芝,還是互不統屬。巴掌大個河南,前前後後有四位宿將,一位王爺干同一件事情,能不互相扯後腿就不錯了,還指望他們擋得住叛軍?!!”
“就是,陛下到了今天還不幡然悔悟。居然讓宰相和太子一道想辦法。那太子殿下,一直覺得宰相大人阻擋了他早日替陛下主持朝政的路。這下,可算是有機會報復回來了!”戶部侍郎宇文德向來跟楊國忠一個鼻孔出氣,見對方滿臉怨恨,立刻順着其話頭大肆數落皇帝陛下的過失。
“可不是么?早幹什麼去了。兩年之前,宰相大人就多次提醒過陛下,不可讓任何一位節度使掌握了與朝廷匹敵的力量。”御史鄭昂今天在朝堂上也被李隆基當面訓斥,心裏好生不服,“可陛下偏偏不聽,總以為宰相大人嫉賢妒能!這回,安祿山反了,又責怪大夥沒起到監察之責!”
“嗨,陛下,陛下!”翰林學士張漸不忍說皇帝的錯處,心中對李隆基也是失望得很。這位已經享國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最初可不是像現在這般昏庸糊塗。從替父奪位到誅殺太平公主餘黨,再到重手整飭吏治,精兵簡政。每一件事情都做得乾脆果決,有膽有識。
唯獨中書舍人宋昱,此刻還能體諒大唐天子的心情。搖了搖頭,低聲道,“唉,大夥還是少說幾句吧。這不是做臣子的應該說的話。況且陛下也是被安祿山傷透了心,才變得誰都不敢再相信。如果他把眼下手中僅剩的一點兒兵力與河南各州的地方兵馬全部交託給封常清,誰又能保證封常清不是第二個安祿山呢!”
“那也不能一兵一卒都不給封常清,反而對畢思琛那個軟骨頭信任有加!”鄭昂對宋昱的鄉愿很是不屑,撇着嘴大聲反駁。
的確,誰也不能保證封常清比安祿山對朝廷更為忠誠。但封常清至少還懂得怎麼打仗。沒有嫡系部隊安西軍在手,封常清也未必敢現在就造反。而畢思琛呢,除了會在背後給人下絆子,還會幹什麼?!當年高仙芝在怛羅斯兵敗,其中就有畢某人一半兒責任。去年封常清大勝之餘,卻止步於蔥嶺,也是畢思琛跟邊令誠兩個在他背後搗得鬼!
這種心胸狹窄又糊塗愚蠢的東西,陛下不殺了他,已經很是念舊了。居然還指望着他能領兵抵擋協助封常清,一道去抵擋安祿山,真是令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畢思琛是被封常清用明升暗降的手段,趕出安西軍的。陛下用他,自然不是為了抵擋安祿山!”宋昱又搖了搖頭,苦笑着點破。“陛下委派榮王為平賊大元帥,又命令哥舒翰從隴右抽調兵馬前來拱衛京師。委派郭子儀去抄安祿山的老巢,同時卻命令程千里在潞州一帶嚴防死守。無不出於此。至於今日讓右相和太子共同主持軍國大計,恐怕也是為了互相牽制吧!”
聞聽此言,眾人唯有苦笑。可不是么,誰說皇帝陛下糊塗來着?!經歷和安祿山叛亂的這場打擊,他已經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啊!包括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要明裡暗裏防着幾招!
可做皇帝做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味道?!都不如隴右一個富家翁,好歹能享受到一點兒天倫之樂!這樣想着,大夥心裏對李隆基的不滿稍減,轉頭又開始替楊國忠和在座諸人的前程擔心起來。
“主,主疑,臣,臣死!”宇文德除了拍馬屁之外,終於還有了一點用途。結結巴巴地提醒楊國忠防微杜漸。太極宮裏的那位,信任起一個人來,可以由着對方的性子為所欲為。懷疑起一個人來,也不吝斷然下狠手。
當年他對待京兆尹王鉷、前宰相李林甫,都是信任有加,連李氏子侄受了這兩人的侮辱都可以毫不在乎。可一旦他翻了臉,便是雷霆萬鈞。京兆尹王鉷滅門,李林甫刨棺戮屍。楊國忠這兩個所受到的信任,尤在王、李二人當初之上。萬一失寵,其結局恐怕……
“大人需要及早想辦法!”
“大人必須讓陛下明白,我等對他一片忠心!”
其他幾個人也幡然醒悟,七嘴八舌向楊國忠示警。楊國忠聽得心煩意亂,狠狠地跺了下腳,大聲打斷,“夠了,全是他娘的廢話。廢話。夏天裏邊喝涼水,我還不知道其中滋味!!可辦法呢,我需要的是辦法!解決問題的辦法!”
眾人面面相覷,一瞬間噤若寒蟬。辦法,是有。調動京畿內的全部楊氏力量,逼皇帝廢太子,從此由楊國忠獨攬大權。問題是,楊國忠有這份膽魄和擔當么?當初安祿山隻身來京,把脖子都送到了他的刀下,他卻礙着皇帝的態度,硬是要放虎歸山。如今讓他把刀尖對向皇帝和太子……
霓裳(二上)
“怎麼了,都變啞巴了!”眾人越是沉默,楊國忠的心情越是煩躁。都是做宰相,為什麼別人做得風風光光,自己卻總是費力不討好?別人連任十七八年,怎麼胡作非為,都能平安無事。自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頭頂上的天卻呼啦一下踏了大半?
你說那缺德帶冒煙的安祿山想造反就造反是了,找什麼借口不好,偏偏又打着“清君側,誅楊逆”的旗號。朝廷上下還有一大堆不明事理的混蛋跟着響應,說什麼宰相處事不當,才導致了今日之禍。狗屁!全都他娘的是閉着眼睛在放狗屁。也不仔細看看,當年是誰,覺得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王忠嗣兵權太盛,硬是以一個捕風捉影的罪名拿下來他,害得一代將星才四十齣頭便鬱鬱而終?也不仔細看看,當年是誰以“胡人性直心誠”為借口,一手提拔了安祿山,把范陽、河東、平盧三鎮,絲毫不亞於當年王忠嗣的兵力,全部交到了安祿山手裏?也不看看當年是誰,冒着被朝野唾罵的危險,一次就批發給了安祿山兩百餘四品將軍的空白告身,使得他能大肆提拔個人親信死黨?也不好好看看,就在去年,安祿山已經被騙到長安軟禁起來了,誰卻不準動手殺他,還加封他為尚書左僕射以示安慰?
你李氏皇族拿着姓安的當寶貝,我姓楊的干著急有什麼用?!兩年以來,二十多次提醒,都被視為心胸狹隘,嫉賢妒能。他安祿山一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粗鄙武夫,即便再快馬加鞭地陞官,當了驃騎大大將軍,封了開國公也就是到了盡頭。根本不可能染指三省,自己堂堂一個當朝宰相,又怎會嫉妒於他?
越想,楊國忠越覺得憋屈得慌。憑心而論,自己在向上爬的過程中,是用了很多見不得人的手段。然而當了宰相之後,可是對得起這碗俸祿。原來李林甫在位時,國庫空空蕩蕩,朝廷年年寅吃卯糧。而自己上任不到兩年,便令內外兩庫重新豐盈,金銀玉帛堆積如山。原來李林甫在位時,進士及第的文人,在京師里等上五、六甚至十幾年,也未必能補到一個實缺兒。自己上任之後,卻只用了短短半年時間,便在地方上替他們找到或開闢了專門的位置。原來李林甫在位時,誰要是敢對他的政令做出半點質疑,都會遭到滅頂之災。而自己上任之後,卻廣開言路,即便對當著皇上的面跟自己爭執的愚蠢傢伙,也能始終以禮相待!
是,楊某人出身寒微,讀的書少。可楊某人做事用心,待人寬厚啊。為什麼這些傢伙沒膽子罵李林甫,卻對待他們寬厚的楊某人反咬一口。為什麼他們這些傢伙就看不到,楊某人上任這幾年來,無時無刻不再替前任宰相擦屁股,補窟窿?!就連削減藩鎮兵權這件事,都是為了解決前任留下了的隱患。又何嘗有半點是為了私人恩怨?倘若對安祿山的行為視而不見,楊某人放心大膽收他的好處便是了。每年來自范陽的“孝敬”,絕對能讓楊某人數得手指頭都抽筋!大不了等他造反之時,楊某人這個宰相不當了,跑回四川做大富豪去。楊某人這是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悲憤、委屈、孤獨,一時間,楊國忠居然陷入了負面情緒當中無法自拔,甚至連心腹爪牙宇文德的獻計,都沒有聽見。
“宰相,宰相,其實,舍弟那邊……”宇文德遲遲得不到楊國忠的回應,以為對方正在思考自己所現的計策,小心翼翼地補充解釋。
“你弟弟!”楊國忠終於聽到半句話,當即把滿腔的怒火全發泄到了宇文德頭上,扯過對方的領子,劈頭蓋臉地罵道:“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能先忘了替你那弟弟討要好處?萬一安祿山真的打進長安來,大唐就徹底完蛋了。即便現在給你那弟弟討到冠軍大將軍的封號,也不過一場空歡喜。沒等送到西域去,黃花菜早都涼了!”
宇文德根本沒機會解釋,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好不容易等到楊國忠罵累了,才喃喃地開口,“宰相,宰相……”
“滾出去,老子今天不想再看到你這廢物!”楊國忠恨恨地丟下宇文德,大聲喝令。
宇文德身子骨本來就被怎麼結實,被楊國忠用力一推,立刻摔了個滾地葫蘆。“宰相,屬下可全是為你考慮啊……”受不了這份委屈,他嚎啕大哭。鼻涕眼淚抹了滿臉。
“我把你這個吃糠的貨!”楊國忠愈發煩躁,顧不得自家形象,衝上前,用腳對着宇文德的胸口猛踢,“號什麼號,老子還沒死呢。滾,再不滾別怪我不念當年舊情!”
接連踢了幾腳,才被鄭昂、張漸等人抱住了腰。宇文德的嘴角處已經冒了血,躺在地上直哼哼。中書舍人見此,心中十分不忍。走上前,一邊攙扶起宇文德,一邊低聲說道:“大人何必如此。宇文侍郎剛才所獻的之計,雖然稍嫌粗陋,仔細想想,卻未必沒有可取之處。”
楊國忠根本聽不進去,豎起眼睛,把發泄的目標又對準宋昱,“就是提拔他弟弟么?對了,還有你弟弟宋武。都是剛剛立了大功的。該加官進爵。說罷,是做正三品冠軍大將軍,還是做什麼天馬大都督,我明天就替他們向陛下討封!”
宋昱雖然經常在朝堂上與楊國忠唱和,地位卻遠在其他楊系官員之上,平素並不怎麼畏懼楊國忠的虎威。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反問道:“大人剛才恐怕是沒聽見宇文侍郎說什麼吧?他可不是為了自家弟弟討要什麼賞賜。而是建議您從西域調人回來,壯大拱衛京師的力量!”
“從西域調人?”楊國忠楞了楞,臉上湧起幾分歉然。他知道自己這回真的錯怪了宇文德,卻不肯當面道歉。搖了下頭,冷笑道:“不還是廢話么?你們兩個的弟弟,還有那個王洵,的確驍勇善戰。可大宛距離長安有幾千里路,等他們回來護駕,長安城早就不知道被攻破了多少回了!”
“那可不,不一定!”宇文德藉著宋昱的攙扶站起身,瓮聲瓮氣地反駁。
“你這……”見平素極為窩囊的宇文德居然也敢頂撞自己,楊國忠本能地想要痛罵。看到了對方嘴角上的血漬,心中又登時覺得一軟。“你這廝,說話也不說清楚些。我最近急得耳朵都背了,根本沒聽清楚你說什麼?來人,趕緊去太醫院請個郎中過來!”
後半句話,已經是衝著門外。當值的侍衛大聲響應,宇文德卻苦笑着擺手,“不,不必了,傳,傳揚出去,對大人影響不好。屬下待會兒自己找個郎中,私下看看就行了。沒什麼大事兒!”
他越是顧全大局,楊國忠越覺得心裏頭過意不去。先命人叫回了去請郎中的侍衛,然後親自攙扶起宇文德,柔聲安慰道:“真的沒事兒?其實到了這種地步,楊某已經是債多不愁?何必在乎別人說些什麼?”
“越是這樣,大人不能被外邊看出方寸已亂。否則,我等都沒好結果!”宇文德平時窩窩囊囊,關鍵時刻,還真有些超人的見識。笑了笑,低聲勸諫,“宇文德這身富貴,都是大人賞的,所以不在乎替大人分擔一些煩惱。但是大人,卻必須鎮定下來,哪怕是心裏頭再亂,也要面不改色!”
“是,是!我聽你的。你坐下說話!”楊國忠心中愈發感動,攙扶着宇文德,將其強按到自己的座位上。
宇文德卻不敢坐,掙扎着起身避讓。楊國忠用一隻手便按定了他,另外一隻手沖眾人搖擺,“都坐下說話吧。楊某剛才失態了,大夥別往心裏頭去。目前這情形,咱們必須齊心協力,把大局先穩定下來。然後再從長計議其他!”
“首先,要拿西域之事做文章!”宇文德掙扎了幾下沒掙動,只好做了半邊屁股,“如今外邊的人都說大人為相以來,毫無建樹。舍弟等人在西域之功擺出來,剛好可以打他們的臉!”
“西域之功?”楊國忠又開始發暈。自打聽聞安祿山造反以來,他就沒關注過其他事情。早就把西北傳來的捷報忘得一乾二淨。
“宇文侍郎說的是兩個多月前,大宛都督府與大食東征軍在鐵門關下鏖戰,殺敵數萬,再度替收復洛那、姑墨兩州之事!”受到宇文德的啟發,中書舍人宋昱的思路也活躍起來,走到楊國忠近前,笑着提醒。
洛那、姑墨兩州,是高宗時代大唐對忽倫和怛沒二城的稱呼。楊國忠先前所提的天馬都督府,轄地也在這一線。此刻經宋武提醒,他終於想了起來,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你們是說,讓楊某拿大宛都督府的戰績說事兒么?都這個時候了,朝廷哪有心思給他們論功行賞?”
“越是此時,越要大張旗鼓地宣揚這場勝利。畢竟,這兩年來,無論是安西軍的功業,還是大宛都督府的戰績,都離不開您在背後支持。”
到底是文人,宋昱就是會說。幾句話,便將王洵等人血戰之功,全送到了楊國忠頭上。楊國忠卻有幾分自知之明,訕訕地笑了笑,低聲道,“某家哪曾有什麼功勞。這兩年為了補國庫上的窟窿,一文錢都沒撥給安西軍過。連西進的軍資,都是封常清從地方上自行籌集的。”
“可大人您給了封常清自籌軍資的權力。也力排眾議,啟用了王明允和舍弟等青年才俊!”宋昱笑了笑,繼續說道。“這不是功勞是什麼?自從武后當政那時算起,哪位宰相在任上,能讓咱們大唐的旗幟,重新又插到那麼遠的地方?!”
霓裳(二下)
自打武則天廢子奪位之時起,大唐朝廷便內亂不斷。勛臣名將紛紛冤死,領土也不住向東收縮。把太宗、高宗兩代費勁無數心血拿下來的西域各地,一個接一個的丟給了遠道而來大食人。
這種頹勢直到當今天子即位之後,才得到了初步遏制。但是也僅僅是初步遏制而已,重新振作起來的大唐,兵威與影響力都跟永徵年間不可同日而語。三年前,更是在怛羅斯河畔被大食人打了個落花流水,追隨高仙芝出征的近四萬將士,活着回到疏勒的甚至不足三千。
只有楊國忠,在取代了李林甫后,大幅度放權給安西、河西兩大藩鎮,令兩大邊軍重新恢復了往日聲勢。只有楊國忠,“力排眾議”提拔了宇文至、宋武、王洵等年青將領,讓大唐戰旗再度插到了蔥嶺之外。你說他是任人唯親也好,歪打正着也罷,大宛都督府橫掃葯剎水兩岸,卻是不可辯駁的事實。更甭說當年棄大唐而去的那些西域地方諸侯,如今居然一個個哭着喊着要求重新供天朝驅策了!
可以說,如果沒有安祿山和史思明的叛亂,僅僅是重開大宛都督府,收柘折、俱戰提二城回歸版圖這兩件事,就足以讓楊國忠在大唐國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況且這僅僅只是個開局,按照王洵等人目前的發展勢頭,說不定哪天連疾陵州都能給收復回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楊國忠的名聲就可以直追貞觀年間的長孫無忌,即便稍遜其後,至少不會比房玄齡、杜如晦兩個差許多。
然而偏偏安祿山早不造反,晚不造反,就選這個當口造了反。如今再提這些功勞還有什麼用?朝野上下誰人肯聽?!“陛下,陛下年事已高,最近,最近有些健忘!”楊國忠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聲音中帶着無法掩飾的失落。
“宋某以為不然!”宋昱見楊國忠還是領悟不到關鍵所在,乾脆直接把話題挑明,“越是此刻,楊相越應該高調褒獎大宛都督府將士。第一,可以讓外邊的人看見,我等處變不驚,還能掌控住局勢。第二,可以讓陛下想起來,這幾年,是誰在兢兢業業替他開疆拓土。第三,也讓某些人知道,楊相手中還有更多的棋子未用,做事時有所忌憚。第四……”
“行了,你說這些,我都明白!”楊國忠搖了搖頭,用一連串苦笑打斷了宋昱的長篇大論。“可這些,都是遠水啊!咱們眼下,眼下已經是大火燒到了眉毛!”
“遠水畢竟也是水。只要能調度得當,亦可收到奇效!至少,這水是咱們自己的。”宋昱笑了笑,彷彿已經有成竹在胸。
眼下讓楊國忠最為尷尬的事情是,其手中沒有一支強大的軍力可以作為依仗。飛龍禁衛儼然已經成了高力士老太監的私兵,左右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又暗中跟太子眉來眼去。一旦哪天這兩伙人勾結起來,真的想拿楊國忠的人頭去平息安祿山的憤怒,楊系一派官員基本上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為了避免這種極端情況的發生,楊國忠未雨綢繆。一邊派遣心腹將領杜乾運以拱衛長安為名,在長安城附近廣募無賴少年入伍。一邊奏請李隆基,調哥舒翰及其麾下的河西兵馬入衛。但這兩支力量,一支倉卒組建,短時間根本無法形成戰鬥力。另外一支,則需要看哥舒翰本人的態度和心情了。
在宋昱看來,哥舒翰這傢伙如今有重病在身,對河西軍的掌控力大不如從前。並且參照其以往的經歷,這傢伙人品也未必靠得住。當年四鎮節度使王忠嗣一手將哥舒翰從名不見經傳的小校,提拔為河西節度副使,對其可謂有再造之恩。然而在王玄嗣被李林甫誣陷謀反之際,哥舒翰卻根本不願出錢出力營救。反而振振有詞地說什麼,“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將喪,多賂何為”,結果王忠嗣前腳被貶,後腳哥舒翰便取代了他隴右節度使的職位。
楊國忠心裏對哥舒翰人品,也不太有把握。卻不相信自家還有更好的選擇。“眼下西域那邊,早就是大雪封路,軍令根本送不過去。信使至少明年開春才能抵達大宛。而令弟和那個王明允帶兵趕回來,路上又是幾千里……”
“只要他們有個態度即可!”宇文德不肯讓宋昱一再瓜分自己的功勞,咬牙切齒地插嘴。“大唐,大唐東邊已經反了一支兵馬了。再也承受不起另外一支虎狼之師!”
“住嘴!”楊國忠勃然大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話么?嘴上有個把門的。”
“我只是說,讓別人感到威脅。又不是真的勸大人謀逆!”宇文德擦了下嘴角上的血跡,對楊國忠的謹小慎微倍感失望。“咱們大唐,如今能打的精兵,也就是叛軍、河西、安西、大宛這四支了。叛軍就不用說了,河西軍要看哥舒翰的心情,安西軍在封常清那死榆木頭的掌控下,必然是只肯效忠朝廷。大宛軍人數雖然少了些,可戰績在那擺着!兩位帶兵的重將,又是屬下跟宋大人的親兄弟。只要您說這支兵馬唯獨您馬首是瞻,誰敢賭一賭他們不是您的嫡系?!”
這幾句話,可是全說道點子上了。不由得楊國忠不怦然心動。他跟大宛都督王洵沒什麼交情,可也沒什麼私怨。如果臉皮厚一些,把破格提拔他的事情也算在自家頭上的話,還可以說對其有過‘知遇之恩’。至於宇文至,當年就做過楊府爪牙朱七的小跟班兒。還有宋武,他能有目前的成就,也跟楊家的照顧分不開。至少,他哥哥宋昱如今跟楊家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大張旗鼓炫耀他們的戰功,提拔他們,每個人都授予顯職顯爵,倒也不算什麼難事!”一想到對方的確有用,楊國忠的小販子性格,就立刻又暴露無疑。“當年李林甫和王鉷聯手發難的那回,楊某,楊某的確有疏忽之處,沒能照顧到令弟。如今,如今又要讓他替楊某奔走,恐怕,恐怕……”
“舍弟只求光大宇文家,不會對過去的事情斤斤計較。況且那次,大人也給了宇文家足夠的補償!”提到過去的事情,宇文德立刻替自家弟弟表態。“只是,假若大人想讓外界以為大宛都督府的確歸大人所掌握……”
“我懂,我懂!”楊國忠知道宇文德想藉機討取些好處,笑着點頭,“都是實實在在的戰功,只是最近事情多,才把褒獎的事情給拖了下來。重設天馬都督府有點難度,不過大宛都督府下面,設一個兵馬使,一個副都督,應該不成問題。王明允因為其家世的緣故,甚得陛下賞識。所立下的功勞又是實打實,根本無可挑剔。楊某暫且無法以他人取而代之,只能用厚恩籠絡。他已經是三品將軍了,加一等,為懷化大將軍,封侯。官職和爵位依舊比你們兩個的弟弟高一些,請二位體諒楊某的難處!”
這已經是公開將國家官爵作為私人貨物拋售了,眾人卻習以為常。紛紛起身,向宋昱和宇文德二人道賀。宋昱和宇文德本意可不止是為了給自家兄弟討好處,先拱着四下回了一圈禮,然後分別說道:“他們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宰相大人的賞識。日後必然會全心全意供大人驅策!”
“舍弟那個人,向來知恩圖報。大人如果能重金徵募死士,頂風冒雪將軍令送到大宛。他肯定會星夜趕回長安替大人效力!”
“關鍵是怎麼往回趕!”提起長安跟大宛之間的距離,楊國忠臉上的笑容頃刻消失不見,“倘若讓安祿山進了長安,什麼功名富貴,都變成了過眼雲煙!”
“急調將,緩調兵!”又是宋昱,以一句話,解決了楊國忠的所有難題。“封常清之所以擋不住安祿山,處處受人擎肘僅為其中原因之一。另外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幾乎獨自一人在對抗整個安家軍,身邊連個幫忙的都沒有!如今他退到了澠池一帶,收攏殘兵,更需要有得力部將前去幫襯。而杜大人那邊,也急需一位既能練兵,又會打仗的幫手!”
“你是說,讓他們幾個先趕回來,讓大軍緩緩而行?!”楊國忠皺着眉頭,仔細品味宋昱話中的內涵。不得不承認,這主意非常高明。把宇文至和宋武安插到封常清和高仙芝麾下,至少能保證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無法完全倒向太子那邊。而王洵當年在白馬堡中,便曾經協助過陳玄禮訓練飛龍禁衛。無論是看在其于飛龍禁衛中間的人望上面,還是看在其本人的能力上面,都應該調到長安附近委以重任。
“那支兵馬,走得緊點慢點無所謂。不直接去面對叛軍更好!”宋昱點點頭,嘴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眼下叛軍勢頭正盛,當然不能拿潛在的嫡系去消耗。先讓封常清、高仙芝麾下的殘兵,還有哥舒翰的河西軍頂一陣。最好把陳玄禮及其麾下的左右龍武軍也調到前線去。等他們將叛軍的銳氣消耗的差不多了,才是大宛軍走上戰場的最佳時機……
道理顯而易見,楊國忠已經不需要別人再提醒。從澠池、潼關到灞上,層層佈防。越是跟自己關係近的兵馬,越要放到最後。不信安祿山麾下那二十萬虎狼之師,在突破了崤山、弘農兩道防線之後,還有力氣於潼關之下,跟哥舒翰所部的河西精銳,拼個你死我活!更不信叛軍拼殘了哥舒翰之後,還能打到長安城外!
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步,恐怕至少也是明年夏天之後的事情了。屆時自己將從安西、大宛一線趕回來的生力軍投入戰場,定然能力挽天河!
一旦有了整體方略,細節問題上事情,就很容易解決了。當晚,楊國忠跟幾個心腹商討了大半夜,一鼓作氣將所有可能出現的麻煩理順,抹平,直到丑時三刻,才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內宅安歇。
他為人貪財好色,對待自己落魄之時娶的妻子裴柔,卻是極為尊重。通常處理完了公務,都會到妻子這邊小坐一會兒,或者陪着對方聊聊家常,或者就在妻子處安歇,重溫當年的恩愛。
今夜解決了一樁燃眉之急,楊國忠心情大悅,遣走了客人後,便直奔妻子的卧房。裴氏的房間內依舊給他留着燈。女人耳朵靈,聽見門外熟悉的腳步聲,揉了揉依舊滿是魚尾紋的眼角,在侍女的攙扶下,披衣迎到了門口。
“怎麼還不睡,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等我么?”楊國忠心裏十分感動,伸出手去,推開侍女,親自扶住妻子的胳膊。“注意點兒身體,家裏頭的事情,還得全靠你做主呢!”
“我不累。孩子們都孝順,其他人也都知道進退!”裴柔溫順地笑了笑,順勢將頭靠上楊國忠的胳膊。
落魄時,她沒有嫌棄過他是市井無賴。發達時,他也沒嫌棄過她曾經為娼。夫婦二人互相依偎着,絮絮叨叨,將家裏外頭的事情互相重述。不為了對方替自己拿主意,只為了體味其中的溫馨。
當睡意漸漸襲上眼皮的時候,楊國忠隱約聽到妻子在問,“大郎,咱們何必費力不討好地替李家操心呢?回成都去吧,誰想當宰相讓誰當去!反正你嘗過其中滋味了,除了受苦受累之外,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這……”楊國忠身體猛然一僵,旋即被疲倦給充滿。“是啊,誰稀罕這費力不討好的差事!”憑着本心,他喃喃回應。“早知道是這樣,我才不拼着命往這個位置上爬呢!”
“既然沒意思,就早點兒辭了吧!咱們回成都去,山高路遠,估計安祿山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那!”
“嗯!回,回成都去!明天,明天我就跟陛下去說。回,回去!老子,老子撩挑子了!撩了!看,看誰,誰他奶奶的着,着急!”楊國忠斷斷續續地回應,說話的聲音漸漸被鼾聲取代。
霓裳(三上)
第二天早晨,楊國忠便將半夜時對老妻做出的承諾忘了個一乾二淨。重新抖擻起精神,投入到與政敵們的較量當中。
大宛都督王洵與大食東征軍鏖戰西域,大捷。一役斬殺敵軍萬餘,俘獲數萬,擒上將二十三人,陣斬四十八。大食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丟袍棄馬,混在亂軍中才逃得了一條狗命。王師趁勢南下,破西域重鎮鐵門關、忽倫和怛墨兩城不戰而下。洛那、姑墨二州土地,盡數重歸大唐版圖……
經過翰林學士張漸的潤色,大宛都督府將士的功績,愈發顯得光彩奪目。群臣聞聽,精神無不為之一振。就連坐在龍椅上滿臉抑鬱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也忍不住長身而起,連聲叫好。
“好,好,真不愧是開國侯王相如的子孫!朕沒看錯了他。”連續在噩耗中沉浸了一個半月,李隆基難得高興了一回。滿是皺紋的面孔上,透出病態的紅暈。“快,逞上來,把所有戰報都給朕逞上來。元一,你給給朕一份接一份的念,朕必須聽此戰的詳細經過!”
“諾!”楊國忠的和高力士齊聲答應,一個得意洋洋,一個眉頭緊皺。戰報其實已經送達兵部有些時日了,只是楊國忠一直沒心思將其上報與皇帝陛下。其他一些知情者也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主動選擇了沉默。
但此刻沒人會留意戰報抵達長安的具體日期。大唐朝野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振作士氣了,哪怕這場勝利發生於兩個多月前,距離在數千里之外。
大食國雖然為化外蠻夷,但也算得上兵強馬壯。三年多以前還在怛羅斯河畔擊敗過安西軍。可如今,幾個青年才俊帶着數百護衛,就替安西軍洗雪了前恥。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大唐國力猶在,國運亦如日中天!所謂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叛亂,不過是疥癬之疾。甭看叛軍眼下勢如破竹,那只是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一旦朝廷能緩過這口氣來,從幾大邊鎮遣精兵,調良將,很快就能將叛賊盡數擒獻於闕下!
“……末將本欲率軍趁勢南下,直搗迦不羅。奈何天氣驟然轉冷,大雪封路。而葯剎水沿岸各城,人心初定,無一日不可無兵馬駐守。只好暫且回到柘折城內休整,養精蓄銳。以待來年開春,為安西軍先導!”王洵送往兵部的奏報,倒是也得非常實在。既沒有過分誇大自己的戰功,也點出了目前大宛都督府所面臨的幾個主要困難。兵力、天氣、後援……
如果安祿山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造反就好了!聽完了高力士那抑揚頓挫的朗誦,包括幾個對大宛都督府另眼相看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油然湧起了一股遺憾。整整一年啊,封常清在兵部,跟武將們籌劃整整一年。幾乎已經萬事俱備了,卻忽然在肚子上被叛軍捅了一刀!
一個大宛都督府,數千兵馬,就能擊敗整個大食東征軍!整個安西軍如果傾巢西進的話,戰果將會是什麼樣子?!恐怕非但能將永徵年間的國土盡數恢復,一直將兵鋒推到大食王都,將其犁庭掃穴都說不定!
錯失良機,錯失良機……。等到下一次大食國內外交困的時候,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群臣們越想越鬱悶,簡直恨不得化身為傳說中的劍俠,千里飛劍,斬下安祿山、史思明這兩個狼心狗肺的惡賊腦袋。
唯一絲毫都不感到遺憾的就是李隆基,他還沉浸在大勝的喜悅之中,信手拍打着御案,連聲讚歎,“好,好,好,朕沒看錯人,朕當年第一眼看到此子,便知道他是我大唐的一匹千里駒!”
“父皇這回,可是真的老了!”看到李隆基如痴如狂的模樣,受命與楊國忠一道處理朝政的太子李亨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父慈子孝這種東西,在帝王家向來是不存在的。特別面對着李隆基這種長壽且多疑的父皇。在十七年的漫長儲君生涯里,李亨幾乎每天都活在憂慮和恐懼當中。他不能一點也不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不務正業。但是他也不能過多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圖謀不軌。他不能一點兒也不跟群臣交往,否則會被視為無德寡助。但也不能過多與群臣交往,否則會被視為結黨營私。他不能公開的讚賞某個人,也不能公開地貶低某個人。否則都會給對方或者自己帶來不測之災。他甚至連在生母的忌日哭幾聲的權力都沒有,否則一旦被有心人記錄下來,到父親那邊借題發揮……
有時候,太子李亨甚至羨慕自己那些才能和智慧都很普通的兄弟,至少他們能活得自在一些。但是他又不得不時刻保持着警醒,以免真的有一位兄弟比自己更得父親的寵愛。畢竟太子這個位置,一登上去,就再也無法平安退下來。否則,結局必然會凄涼無比。
好在他的一眾已經成年的兄弟們,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表現得比他更為出色。這些皇子們或者有能力沒野心,或者有野心沒能力。唯一一個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榮王琬,又因為在河南戰場毫無建樹,徹底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聞聽洛陽被叛軍攻破消息的當夜,李亨坐在太子府大堂中,整整一夜沒有睡。外界都傳說他心憂國事,輾轉無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當時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喜交加。
悲的是,在年邁的父親手裏,大唐國勢已經糜爛到了如此地步!而喜的卻是,榮王琬從此再也不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儲君之位。
儲君,一儲就儲了十七年的儲君,即便是一堆最耐儲的蔓菁,也儲成灰渣子了!但是只要父親還在位一天,他就必須繼續耐心地儲下去。哪怕心裏頭有多少雄圖偉略在燃燒,燒得全身血液骨髓都近於乾涸。
“……立刻將大宛軍的戰績刊刻成邸報,昭告天下。朕要讓天下人看看,我大唐到底還有沒有善戰之將!”御案后的老傢伙終於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太子李亨也迅速回過神來,裝出一幅正在虛心學習的模樣。
“臣遵旨!”中書舍人宋昱上前領命。聲音喊得無比響亮。
大唐天子李隆基迅速看了看他,皺着眉頭說道:“這份戰報里提及的宋武,是你的弟弟吧。朕隱約還記得他!”
“回陛下,臣的胞弟宋武,亦時刻感念着陛下當年的教誨之恩。所以才每戰必前,奮不顧身!”中書舍人宋昱非常善禱善頌,弓下身子,朗聲回應。
“好,好,年少有為。你們兄弟兩個都年少有為!”李隆基被拍得很舒服,對着宋昱連連點頭。“這樣的少年才俊,朕不會虧待他們。楊卿,你可想過朕該給他們什麼賞賜?”
“謝陛下厚愛,為陛下做事乃微臣和舍弟分內之事,不敢居功!”搶在楊國忠回應之前,宋昱又趕緊表態。
他越是這樣,大唐天子李隆基越覺得其忠心可嘉。擺了擺手,笑着道:“哎!哪有立了大功卻不給封賞的道理?!那讓朕以後拿什麼去激勵其他將士!要賞,全部重獎,以鼓勵我大唐將士為國效命之心。”
“臣遵旨!”看到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楊國忠閃身出列,接替了宋昱的工作。“王明允春天時才實授的大宛都督,不宜提拔過速。臣以為,陛下可以增其爵祿,以示榮寵!至於宇文至、宋武兩位將軍,這幾年一直與王明允將軍並肩作戰,勞苦功高,宜……”
“都要授以顯赫職位。現在乃非常之期,只有重獎有軍功者,才能令將士們為我大唐效死力。”李隆基正在興頭上,根本沒耐心聽楊國忠把話說完。“包括王明允,也要繼續提拔。難道春天的時,朕封他的大宛都督之職,是白給的么。若是有人今天替朕殺了田承嗣,朕酬了他的功,明天朕就不需要他繼續追殺安祿山了么?”
“臣,尊旨!”楊國忠沒想到事情進行得比自己預計還順利,又驚又喜,拱手領命。
李隆基卻覺得不放心,略加思索,繼續說道:“王明允這麼善戰,又這麼年青,只做一個大宛都督,的確屈才了。封常清如今戴罪立功,不宜再兼任安西都護府大都督之外的其他職務了。這安西節度府支度使的實職,就授予王明允吧!”
一語說出,滿朝文武皆驚。節度府支度使,負責掌管大軍糧餉輜重,權力僅次於節度使。按照慣例,這個職位通常由節度使本人兼任,或者由節度副使暫領。李隆基把支度使的職位給了王洵,又特地點出了封常清戴罪立功的身份,實際上等於變相指明了,準備讓王洵做安西節度使的第一順位接任者。
這個封賞,的確有些太重了!也徹底打亂了楊國忠事先從西域調兵回京師的謀划。因此,非但太子李亨和高力士陸續出言奉勸李隆基施恩切忌過厚,楊系官員,也紛紛開口,認為以長久計,不宜將少年人一下子捧得太高,以免其日後強極而折。
不到二十歲就實授節度副使,的確有拔苗助長之嫌。李隆基心情好時,非常樂於聽從臣子們的忠諫。思索了片刻,點頭收回成命,“也罷,朕亦不希望他日後真的賞無可賞。安西節度府支度使還是由封常清自己兼着,待朕心中有了更合適人選再任命。新設的安西採訪使一職,便實授於王明允吧!至於爵位,他曾祖那一輩是開國侯,朕亦封其為郡侯。希望他能像其曾祖一樣,為大唐鞠躬盡瘁。”
霓裳(三下)
採訪使全稱為採訪處置使,初設於開元二十二年,負責監督地方官員、糾正刑獄。開始時並沒有領兵之權。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採訪使的權力越來越大,官員們對這個位置的爭奪也越來越劇烈。在很多軍鎮,往往節度使會用盡各種手段,親自兼任採訪使一職。如安祿山,早在天寶九年,就通過賄賂李林甫以重金,兼領了河北採訪使。
之後其他各鎮節度紛紛派人入京活動,李林甫不好厚此薄彼,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幾大節鎮都兼了採訪處置使,導致這個職位徹底名存實亡。待到了漁陽笳鼓聲起,朝廷才猛然醒悟到,是中樞失去對邊鎮百官監察之權,才導致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勢力一路坐大。故而,下旨重新將採訪使一職從節度使手中剖離出來,歸為中央直屬。
前後經歷了這番波折,如今的採訪使之職,已經與當年初設時截然不同。非但有權監察地方官吏,越過節度使,直接向中央遞送奏摺。還可以根據地方上的實際防務情況,招募青壯進行訓練,以備不時之需。
總之,這個職位級別不算太高,權力卻非常實在,及其適合王洵這種深得皇帝寵信的後起之秀。群臣們本來還覺得封賞過重,但看到御案后那張充斥着病態紅暈的面孔,忍了忍,紛紛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楊國忠暗自得意,偷偷地向自家黨羽使了個眼色。立即,朝堂上阿諛奉承之詞大盛,官員們以御史鄭昂為首,紛紛開口讚歎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處事公道得當。
李隆基心裏很是受用,揮了揮手,非常大方地放權,“至於其他幾人的官職,你等下去擬個章程吧。越是值此艱難時刻,也要厚待肯為國出力者,莫寒了將士們的心!”
“陛下聖明!”
“陛下高瞻遠矚!”
四下里又響起了一片頌揚之聲。特別是楊國忠一系的官員,個個挺胸抬頭,揚眉吐氣。兩相對照,太子李亨以及平素跟他走得近的幾位官員,臉上的表情便有些尷尬了。楊國忠一大早上突然把西域戰事情況提出來,肯定暗藏着什麼不良居心。大夥即便一時瞧不破,至少也應該本着“凡對手贊成的事情,我方必要阻撓”的態度運作,才不至於令局面越來越被動。
可皇帝陛下難得高興一回,他們實在不該也不敢怫了聖意。正急得百爪撓心之際,又聽中書舍人宋昱朗聲奏道:“陛下厚待之恩,臣與臣弟縱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其中萬一。眼下漁陽賊勢頭猖狂,臣願意為臣弟請纓,調往河南戰場,與各路反賊一決雌雄。”
“微臣亦願意保舉臣弟,去河南戰場為國殺賊!”宇文德緊隨宋昱身後,向皇帝陛下大表忠心。
“嗯……”李隆基微笑着沉吟,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嘉許。自打封常清連戰皆北的消息傳回長安之後,那些平素里飛揚跋扈的將領們裝病的裝病,告老的告老,個個畏敵如虎。即便是哥舒翰這種百戰之身,在奉命去組織潼關防線時,也是形容枯槁,彷彿隨時都會病死的模樣。這令大唐天子李隆基很失望,覺得自己平素非但信任錯了人,而且連識別賢愚的眼光也沒有了。唯獨今天,事實再度證明,他還是當年那個見識高遠,目光獨到的李三郎!
見李隆基心意鬆動,楊國忠決定趁熱打鐵,“陛下,微臣竊以為,河南各地承平日久。不但缺乏耐戰之兵,亦缺乏堪戰之將。所以日前才被賊人僥倖得了先手!若是能從西域調些少壯將領過去,非但可以充實高、封兩為將軍麾下的力量,而且能藉助他們的大勝之威,激勵我軍士氣。”
“右相之言極是!臣附議。”
“臣亦以為右相之言極有道理!”
幾名平素就跟楊國忠眉來眼去的官員,紛紛開口幫腔,認為楊國忠分析得恰如其分。
其他各派系官員雖然不喜歡楊國忠的為人與做派,心裏卻也明白,封常清等人之所以在河南前線被安祿山打得潰不成軍,除了士卒皆為臨時招募之外,其中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封常清的左膀右臂此刻都留在安西準備對付大食人,導致他猛虎難敵群狼。因此誰也不便開口反對,低下頭,靜靜地等着皇帝陛下的決定。
見事態再發展下去,楊國忠一夥就要如願以償,太子李亨終於按捺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緩步出列,“兒臣以為,右相之言大謬。宋武和宇文至兩位將軍雖然勇猛,但畢竟遠在數千里之外。即便奉命東返,恐怕也是遠水難解近渴。況且西域各地初定,急需忠臣良將坐鎮。若是陛下將宋武和宇文將軍抽調回來,大宛都督王洵必然孤掌難鳴。萬一被大食人尋到可趁之機,將士們的血可就白流了!”
“嗯……,皇兒的話,很有道理!楊卿和宋卿的話,亦是老城謀國之言。”已經過了古稀之歲的李隆基,遠不如其年青時果斷。看了看太子李亨,又看了看楊國忠等人,一時間,居然說出了句模稜兩可的結論。
兩方都有道理,等同於兩方都沒道理。眾臣子心裏嘀咕,嘴巴上卻不敢表達出半分不屑。李隆基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又笑了笑,緩緩地說道:“前日不是有消息說,大食國正在內亂當中么?既然是內亂,想必暫時無力圖謀西域。留幾個守成之將在那邊,把幾個少年才俊先調回中原來,其實未嘗不可!”
“陛下聖明。臣正是考慮到此點,才敢建議陛下從安西軍抽調兵馬……”楊國忠立刻躬身,稱讚李隆基深謀遠慮。
話才說了一半兒,卻又被李隆基笑着打斷,“不急,楊卿太心急了。朕的話還沒說完呢!“西域那邊,八月就開始下雪。到了九十月份,道路基本上已經無法通行。想調大宛都護府的精兵回來,恐怕不易!”
這回,沒人再敢接他的茬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年邁的皇帝陛下,此刻肚子裏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李隆基見群臣都做洗耳恭聽狀,換了幾口氣,又斟酌着說道:“但從長安到疏勒,多派幾波人去傳令的話,應該還是能把軍令傳到的。把李嗣業、段秀實、周嘯風、李元欽等人先速速召回來吧,朕不能幹看着亂軍日日坐大。待他們都趕回來了,想必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也沒有了繼續按兵不動的借口!”
“臣,遵旨!”楊國忠等人躬身領命,倒退着走回自己的位置。把安西軍的宿將招回來與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一道對付賊軍,的確是一步好棋。但責怪高、封二人按兵不動,則有些過於嚴苛了。從虎牢關一路敗到弘農,官軍已經呈現了崩潰的跡象。若不是封常清處置得當,及時收攏了大部分殘兵敗將歸隊,此刻叛賊的旗幟早就插到潼關之下了。
然而沒有涉及到自身利益,誰也不會冒着被皇帝處分的風險,替封常清辯解。誰讓他當初為了寬慰皇帝陛下的心思,把話說得那麼滿呢。什麼數月之內,必獻安祿山人頭於闕下。什麼虎牢乃金池湯城,叛軍必將鎩羽而歸。也不想想,中原各地的駐軍,有幾成滿額?一年到頭訓練過幾天?!結果呢,一世英名,全毀在河南戰場了不是?!連當年提着腦袋換回來的官爵,都變成了暫攝,隨時都會因為表現不佳而被剝奪。
“沒遇到對手之前,個個都號稱驍勇善戰!”李隆基卻依舊覺得氣不順,臉色由興奮迅速轉向惱怒,“平素虛報戰功,貪污軍餉,也就算了。朕知道他們日子過得清苦,不跟他們計較。該到替朕效力之時,卻一個個畏敵如虎。還不如幾個初出茅廬的年青人有膽色。那王明允當初請命出巡,身邊不也只有六百多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么?怎麼就能替朕橫掃整個葯剎水。若是非要兵強馬壯,器械糧草無憂才會打仗,朕自己去就是了,要爾等何用?”
他越說越失望,越說越生氣,愈發覺得高仙芝和封常清等人行止可疑。太子李亨從來沒膽子對父親直言勇諫,楊國忠亦不是個有擔當的宰相,至於高力士,因為邊令誠被趕出安西軍的緣故,跟封常清之間的關係大不如前,也懶得替其出頭。一時間,高、封二人的形象迅速墜落,從百戰名將,直接變成了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的懦夫與廢物。
“下旨給高仙芝、封常清。讓他十日之內,必須對叛軍做出有效反擊。否則,休怪朕不念舊情!”在眾人都保持沉默的情況下,大唐天子李隆基終於走向了極端,“傳令哥舒翰,整軍備戰,一旦發現有人敢與安祿山暗通款曲,准他主動出擊,無論是那個,都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了再說!朕許他先斬後奏之權!”
霓裳(四上)
“下旨給郭子儀,命他在本月之內,必須拿下井陘關。趁安祿山、史思明兩賊無暇北顧之機,一舉拿下他們的老巢!”
“下旨給河北各地從賊官員,朕知道他們先前是被逼無奈,准許他們戴罪立功。凡向王師獻城歸降者,皆既往不咎。如果屬吏能殺其官長獻城,朕則以其官長原職授之。如有人能擒拿安祿山、史思明二人的死黨或者家眷,皆封侯!”
“下旨給山南東道和淮南道治下各州郡,着令地方官員自組團練防賊。如再有聞賊兵旗鼓而先逃者,定斬不赦!”
“下旨給程千里……”
“下旨給邊令誠……”
空曠冰冷的金鑾殿上,李隆基的咆哮在四下回蕩。
“亂命,全是亂命,這不是把前線將士和地方官員們往叛賊那邊逼么?”太子太傅陳希烈不忍心看皇帝陛下繼續胡折騰,側過頭,偷偷給楊國忠使眼色。楊國忠卻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肯捨身往李隆基的刀尖上撞!
“果然是既沒宰相之才幹,又沒宰相之擔當!”反覆幾次暗示都沒得到回應,陳希烈心中暗自嘆氣。當年老左相賀知章點評朝中人物,曾經親口說過,李林甫有宰相之才,沒宰相之德,所以必然會給其繼任者留下一堆難以收拾的爛攤子。而楊國忠,則是‘既沒宰相之才,又沒宰相之德!’一旦身居高位,必然給大唐帶來災難。
當時陳希烈正跟楊國忠交好,還偷偷笑過賀知章是“自家失意肚子裏犯酸”,如今回想起來,賀老夫子當年眼光是何等的獨到!!
明白不能指望楊國忠出面勸皇帝陛下收回成命。素有琉璃球之名的陳希烈只得自己硬着頭皮出列,衝著臉色已經發黑的李隆基輕輕拱手,“陛下,臣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繞那麼大彎子做什麼?朕什麼時候降罪過敢諫之臣來!”李隆基停止咆哮,皺着眉頭瞪了陳希烈一眼,沒好氣地命令。
“臣遵旨!”陳希烈心裏一緊,說話愈發小心翼翼,“臣曾經聽聞民間有雲,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如今我大唐之疾,乃偶感風寒。雖然來勢洶洶,卻未必威脅腹心。所以這用藥么,也切忌過猛。否則……”
“否則什麼,沒有否則!”李隆基根本聽不進去,咆哮着打斷。“朕倒是想慢慢地梳理,可老天會給朕那麼多時間么?一旦朕哪天無法視事了,就憑他們……”
伸手指向楊國忠,他的咆哮轉為冷笑,“你看看他這摸樣,像個能任事的宰相么?”
“陛下息怒,臣確實無能,甘領責罰!”楊國忠又氣又怕,躬下身軀,肚子裏邊偷偷地把陳希烈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你個祖上不積德的琉璃球,自己當好人,卻把禍水往老子身上引。老子招你了還是惹你了?值得你下如此毒手?!”
有人倒霉,就有人幸災樂禍。可還沒等笑意從嘴角消失掉,李隆基已經調轉了指責目標,“還有他。朕的太子殿下。你看看,他像個可堪託付大業的人么?”
“父皇,兒臣有負父皇之厚望,請父皇治罪!”正在暗地裏偷笑的太子李亨被打了措手不及,雙膝跪倒,以頭觸地。
“跪,就知道跪。”李隆基最恨男人沒骨頭,抓起御書案上的奏摺,一股腦地砸了下去。“明日安祿山殺到長安來了,你也這麼跪着迎他?咱們隴右李氏,怎出了你這沒,沒擔當的東,東西!”
一口氣上不來,年過七旬的老皇帝踉蹌數步,跌扶於書案邊緣。驃騎大將軍高力士趕緊衝上去,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同時大聲命人去傳太醫。群臣也蜂擁上前,圍着御書案哭喊召喚。亂鬨哄鬧了好一陣兒,老皇帝在高力士的懷裏慢慢睜開眼睛,四下掃視了一圈,然後又失望的搖頭,“你們這些廢物,但凡有一個像姚崇、宋璟,時局也不至於糜爛至此啊!”
姚崇、宋璟都是開元年間的宰相,正直廉潔、能力與品德兼備。但二人年齡都比李隆基大得多,因此在任沒多長時間,便先後撒手西去了。隨後張九齡接替了宋璟,雖然一樣正直廉潔,卻已經壓制不住李氏宗族勢力。沒幾年,便被李林甫取代,在貶謫任所鬱鬱而終。
群臣不敢自辯,紛紛俯首注視靴子尖兒。李隆基又嘆了口氣,搖頭說道:“也罷,朕享國四十餘年,把一片混亂的大唐,帶到如今這個地步,雖然未能做到善始善終,死後也足以去面對列祖列宗了。至於你們……”他又看了李亨一眼,目光中帶着無法掩飾的失望,“但願兒孫自有兒孫福吧。好自為之!散朝。元一,扶我回寢宮!”
“散朝!”隨着高力士刻意拖長了的呼喊,壓在眾人頭頂上的陰雲終於散去。楊國忠、李亨、宋昱、陳希烈等人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各自起身告退。
誰也不想跟其他人多廢話,誰都認為局勢糜爛的責任不在自己。至於怎樣才能更好地解決眼前危難,卻是誰也拿不出個恰當方案來。
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夥就只能暫且各回各家了。范陽笳鼓響起以來第一次,早朝時間不到正午便結束了。沒達到從西域調遣兵將壯大自身力量的目的,卻平白送了王洵等人一場富貴,楊國忠當然無法甘心。走出皇宮沒幾步,眼珠突然一轉,低聲沖替自己駕車的護衛命令,“轉頭,去虢國夫人府!”
“是,大人!”侍衛已經習慣了楊國忠沒事有事便往其妹妹家跑,答應一聲,安排車隊調轉了方向。車輪在落滿積雪的街道上滾動,不多時,已經來到曲江池畔。楊國忠在虢國夫人門口下了車,從門口家丁嘴裏,得知妻子裴柔也在,正跟妹妹一道於後花園中賞雪,便制止了下人的通報,邁動腳步,輕車熟路地往後院走去。
因為同是女人的緣故,裴柔跟楊玉瑤有很多話說。隔着老遠,楊國忠便能聽見她們的笑聲。
姑嫂兩個的笑聲不帶任何負擔,被寒風一陣陣送入楊國忠的耳朵。頂着繽紛雪沫,楊國忠忽然覺得心中好生溫暖。
能每天聽到這樣的笑聲,自己無論做什麼都值得了。緩緩地停住腳步,他有些捨不得打破眼前的寧靜。
霓裳(四下)
正在掙扎徘徊之際,楊玉瑤已經發現了他。緩緩起身迎上前,臉上的笑容如雪后的陽光。“哥哥是來接嫂子回府么?都老夫老妻了,居然還是片刻都離開不得!”
都不知道多少年沒被妹妹親親熱熱地開玩笑了,楊國忠不由得老臉一紅,側開頭,盡量不與楊玉瑤的目光相對,“下,下雪。路上很滑,我聽人說你嫂子在這兒,就順路帶着車隊過來看看。”
他的妻子裴柔也被小姑笑得兩頰發熱,低着頭走上前,伸手替楊國忠拂掉肩膀上的雪粒兒,嗔怪的聲音裏帶着幾分甜蜜,“看你,大老遠的,往這麼邊跑做什麼?我又不是住在這裏不回去了?今天怎麼散朝這般早!”
“是啊,散得早,散得早!”楊國忠無法直說自己來妹妹家的目的,支吾着回應。“陛下,陛下發脾氣了。大發雷霆!所以早朝只開了一半兒!”
“是因為妾身叫你辭官的事情么?”裴柔膽子很小,當即臉色發白,手指揪住楊國忠的衣袖死死不放,“他怪罪你沒有。都怨我,都怨我,給你幫不上忙便是了,偏偏還要添亂!”
“不是,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是,女人家,別瞎猜!”聞聽此言,楊國忠簡直恨不得自己今天壓根兒沒有進妹妹的家門。伸手將裴柔的胳膊推開,胡亂地搪塞。
“那是因為什麼?他們沒又找你麻煩吧?!”
“沒有,沒有!”楊國忠越說心裏越亂,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甚是好看。
楊玉瑤是何等的機靈,早就從哥哥的言語裏聽出事情不對。臉上的笑容登時凝結成冰,“恐怕,宰相大人根本沒捨得遞辭呈吧!嫂子,你白擔心了!”
“我,我哪裏來得及!”楊國忠被刺得惱羞成怒,跺着腳,衝著虢國夫人怒吼,“我倒是想全身而退。這次第,我退得下來么?!他們都想拿我當晁錯,恨不得把我立刻綁了交給安祿山。陛下也是個急性子,逼着我一天就把叛亂平定下去。我,我現在就是張大餡餅,上面壓,下面擠。回到家也不得安生,早晚,早晚死了,你們大夥就都開心了!”
裴氏夫人不敢跟自家丈夫頂撞,臉上卻寫滿了失望,。虢國夫人可是從來不在乎哥哥的顏面,當即撇了撇嘴,冷笑着回敬道:“唉吆,謀害當朝宰相,那是要抄家滅族的罪名。我這個弱女子可擔待不起。你急流勇退也好,捨不得富貴繼續苦撐也罷,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難得見嫂子高興,順便替她問一句罷了!“
“我這麼辛苦,又是為了誰?!”楊國忠又是慚愧,又是委屈,把剛才心中那點兒溫暖全都給忘得一乾二淨,“我還不是為了楊家,為了你們!激流勇退,說得輕鬆。我在這兒,人家還終日在背地裏磨刀呢,我退了,還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虢國夫人對楊國忠徹底絕望,聳了聳肩膀,大聲冷笑,“哈哈哈哈,為了我們,你可真好意思說得出口?我想過這種日子了?每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間,哪個都恨不得立刻把你衣服剝光。這種日子,和青樓里迎來送往有什麼區別?!我就那麼下賤?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就甘心跑到長安城裏來,當一個頭牌紅姑?!”
楊國忠也不是個善茬,立刻冷笑着反擊,“不到長安,你在裴家,又能好多少。還不是被那沒牙的老傢伙,半夜裏摸上床來任意揉捏?!”
兄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誰也沒考慮到其他人的感受。曾經做過娼妓的裴柔聽得臉色煞白,“噗通”一聲跪倒在雪地上,一邊哭,一邊低聲勸道,“別說了,你們都別說了。是我不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讓郎君左右為難!我錯了,都怪我,都怪我還不行么?!嗚嗚嗚,嗚嗚嗚--”
“根本不關你的事!”楊國忠側過頭,衝著妻子大吼。看到地上冰冷的積雪,心中又猛然一痛。迅速蹲下身子,將妻子攔腰抱起,“別哭,咱們這就走,這就走。我們楊家起點低,想要出人頭地,當然付出的代價要多些。可我也沒讓她白白付出,自打當了宰相之後,有什麼事情不是由着她們幾個的性子來?”
“那還不是因為心裏內疚?!”虢國夫人兩眼通紅,淚珠在眼眶裏直打轉。“三個妹妹,一個被你送給了糟老頭子,另外兩個……”
“別說了,別說了。玉瑤,算嫂子求你!大郎,你也少說兩句。都在氣頭上,互相傷到了,就不好了。”裴柔哭喊着勸架,身體軟得像一團泥。
楊國忠心裏發酸,嘆了口氣,壓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抱着妻子轉頭邊走。虢國夫人咬着牙,身體不斷顫抖,卻強忍住眼淚追了上去,“站住!把話說明白,你今天又想讓我幫你幹什麼?”
“我不求你了,行不?!”楊國忠反倒來了脾氣,抱着裴柔,一步快過一步。“反正你巴不得我早死。巴不得你的嫂子和侄兒都早死,我這就回家,洗乾淨了脖子等人殺便是。總好過被自家妹妹……”
光顧着說硬氣話,卻沒有注意腳下路滑。身子一歪,抱着妻子摔成了一對兒滾地葫蘆。他的侍衛都沒有跟進府里來,楊玉瑤先前為了跟自家嫂子說體己話,也沒有命家人在旁邊伺候。一時間,扶得起這個扶不住那個,也踉踉蹌蹌跌倒了雪地上。
兄妹二人怒目對視,卻然後同時苦笑着擦眼淚。眼淚擦乾了,火氣也就退得差不多了。楊國忠先是伸手攙扶起了老妻,然後又從地上拉起了妹妹。嘆了口氣,低聲道:“沒當宰相之前,我簡直做夢都想爬到這個位置。但是當了宰相之後,我的確覺得一點兒滋味都沒有。可眼下,我真的退不了。安祿山起兵,打的就是‘清君側,除楊逆’旗號,我若是今個兒辭了職,恐怕用不到明天,就有人敢把我綁了送到洛陽去。而太子殿下及其黨羽對妹妹玉環的態度你也知道,他們都覺得,陛下英明神武,之所以屢屢犯錯,全是被美色所誤。卻誰也不肯想想,當初是哪個不要臉的老東西,強行把妹妹從壽王府里掠走!”
這幾句話說得都是實情。楊玉瑤心裏也明白得很。站在寒風裏想了一會兒,慢慢走回剛才跟嫂子說話的亭子內,從白銅做的炭爐上拎起銀壺,給自己的暖玉杯子裏倒了一盞濃茶,一邊慢慢喝着,一邊說道:“你跟嫂子先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然後再把詳情跟我說一下。到底需要我幹什麼,我儘力而為便是!”
“其實,其實也不需要你做太多!”楊國忠喜出望外,立刻拉着妻子靠過來,訕笑着說道:“剛才我在火頭上,有些話說得過分了些,你別往心裏去。我這當哥哥的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么。從小在市井中混大的,壓根兒就沒讀過幾天正經書……”
“我當然知道!”楊玉瑤無可奈何地嘆氣,“說罷,別繞彎子了。給嫂子倒杯茶,都被你嚇壞了!”
“唉,唉!”楊國忠倒是懂得疼老妻,將裴柔放在鋪着貂皮的胡凳上,一隻手按住肩膀,另外一隻手去拿茶盞,“你坐好,別亂動,剛才摔疼沒有?要不要找個郎中來!”
“沒……”畢竟有外人在前,裴柔又紅了臉,低聲回應。“大郎摔倒沒有?你當時抱着我……”
“摔習慣了。不疼,不疼。想當年在成都大街上,我一個人抄磚頭對別人四個。都能將他們都砸趴下……”
追憶了半天年少時的英雄事迹,楊國忠才意識到自己又跑了題。嘿嘿乾笑了幾聲,也給自己倒了一盞熱茶,捧在懷裏暖手,“不說這些了,說正事兒,正事兒。今天的朝堂上,亂得一沓糊塗。本來我想着……”
慢慢整理着思路,他將自己的設想和朝堂上發生的事情,跟妹妹如實陳述。末了,還不忘了再追加一句,“這不是白白讓王明允佔了便宜去么?我跟他又非親非故,憑什麼做這種好人?”
“莫非他的功勞全是假的么?”楊玉瑤不喜歡哥哥那幅市井無賴模樣,皺着眉頭追問。
“假倒是不假!”楊國忠坦然承認,“這兩年朝廷對外用兵,幾乎每次都是鎩羽而歸。唯獨他那邊,先是以幾百人就橫掃葯剎水。然後又以弱擊強,徹底打垮了大食東征軍。如果不是因為趕上安祿山叛亂,朝堂上誰都沒心思收攬政績。我估計,甭說一個採訪使和一個郡侯,陛下一高興,封他個郡公都保不齊!”
“是這樣啊?”虢國夫人張大眼睛看着楊國忠,美目中充滿了溫柔,“當年第一眼見到他,還以為他是個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呢,沒想到,轉眼之間,都拜將封侯了。”
那年,一個夏日的黃昏。曲江池畔,就是他跟人打架,驚了自己的車駕。有一個身影飛身躍過來,但憑着兩臂的力量,拉住了馬車,將自己從死亡邊緣上拉回。
那身影,巍峨如山。
厚重亦如山。
霓裳(五上)
她本來容貌就極美,此刻忽然想起開心事,面孔上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一抹奪目光彩。把個楊國忠看得身體突然一僵,心臟不爭氣地便開始加速。好在他還記得自己的妻子此刻就在身邊,狠狠地咽了口吐沫,低聲道:“不是這樣還能怎樣?那些老將,都被當年怛羅斯的失利給嚇住了,誰也不敢一探敵人虛實。也只有這個愣頭青,才敢帶着幾百人,不顧死活地往敵人窩裏頭鑽!眼下安祿山來勢洶洶,中原兵將都不堪用,剛好把他們這支敢戰之師調……妹子,你在聽我說話么,妹子……”
接連叫了好幾聲,楊玉瑤才勉強從幻想中收回心神,臉色燦如春日下的桃花,“我在想當年的事情。記得他當年都躲得遠遠的了,你還讓哥舒翰在路上劫殺他。如今需要用人之時,卻又想把他調回來當護衛。他能遂你的意么?”
“那,那件事是老太監高力士乾的,跟我沒關係?!”楊國忠立刻矢口否認,彷彿面對的是王洵本人。
楊玉瑤不吭氣,只是抿着嘴冷笑。楊國忠被笑得心裏發毛,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好吧!我的確派人給過哥舒翰那麼一點點兒暗示,但我也是為了四妹和你啊。她在你這裏跟前夫私會,一旦被陛下知曉了,非但她自己會失寵,你我也少不得受牽連!”
“那你還指望着別人不記仇?!”楊玉瑤早就對哥哥人品不抱什麼希望,只是從利害攸關角度,仔細替對方分析。“他即便帶了兵回來,也未必跟你一路啊?!何必不從你的麾下挑選良將,讓他們着手訓練一支靠得住的人馬?!”
“我,我麾下那些人,除了聽話之外,什麼都不會幹!”楊國忠急得直跺腳,心中好生後悔,沒有早日提拔拉攏幾個有真本事的武將出來,“他未必跟我一路,但他麾下的左右臂膀,宇文至和宋武,是宇文德和宋昱的嫡親兄弟,總不會幫着別人抄自己的家!”
對於當年冒失又好色的宇文至,楊玉瑤心裏約略還有些印象。笑了笑,繼續追問道:“是么,你相信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能制約得了他?!有多大把握?!”
“嗯——”楊國忠又被問得一陣猶豫,半晌后,狠狠跺了下腳,大聲道:“沒多大把握。但我這些年,也給了他不少好處,他應該不會跟榮華富貴過不去。當年截殺他的事情,是高力士主謀,只要我派人把其中關鍵泄露給他,至少能保證他不跟高力士、陳玄禮兩個一道來對付我。好妹子,你就別再問這些了。類似的問題,我都跟宋昱他們幾個反覆探討過很多回了。總之,就一句話,除了他們之外,現在我基本上沒其他人可選!”
“妹妹,你就幫你大哥過了這關吧。他最近急得連覺都睡不安穩,人眼瞅着就瘦了下去!”見楊玉瑤始終在細節上糾纏不休,裴氏也上前軟語相求。
楊玉瑤對自家哥哥不大瞧得起,跟裴柔這個嫂嫂倒也有幾分交情。點點頭,低聲回應,“嫂子你別急,我又沒說不幫他!我只是怕,怕他一時不小心,反而給自己引來一波新的對手。既然他已經別無選擇了,我就不再啰嗦了。說吧,要我幹什麼?!”
“要,要……”楊國忠的臉又開始發紅,“要你和二妹一道進宮去,跟貴妃娘娘說說眼下的情況。順便,順便,讓,讓……”
後半句,當著妻子的面兒,他有些說不出口。整個長安,幾乎人人都在傳,自己的三個妹妹,經常跟皇帝陛下玩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遊戲。至於傳言是否為真,說老實話,楊國忠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只知道,每次虢國夫人在宮中留宿,第二天,皇帝陛下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就會多出幾分歉意來。
“還說不是拿我這個妹妹當青樓紅姑?!”虢國夫人再度撇嘴冷笑,看向自家哥哥的目光中充滿了鄙夷。待把後者看得滿臉虛汗,不敢抬頭,又忽然嘆了口氣,低聲道:“算了,反正我的名聲已經那個樣子了。不在乎再多這麼一回。不過……”
“妹妹想要什麼,儘管說,儘管說……”虢國夫人的語鋒一連數變,楊國忠的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停,“只要你幫我渡過這一關。你要的任何東西,我都給你尋來!”
“我要摘天上的月亮,你有那份本事幫我摘么?!”虢國夫人狠狠地搶白了他一句,然後以手揉眉,“算了,不跟你計較這些。我剛才只想告訴你,其實你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勁兒來求我。陛下不是要你努力炫耀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戰績么?你照做就是了。把王明允和那個宇文至最好說得萬夫莫敵。我就不信,陛下他真的捨得讓這麼一勁旅在幾千里之外閑着,不趕緊調回來護駕!”
“陛下今天的確沒有調大宛都督府兵馬班師回朝的意思!”楊國忠見說好得事情又要涼,趕緊急頭白臉的解釋,“他只是說,要調安西軍回來,避免封常清再找借口,不肯跟安祿山決戰!”
“安祿山會老老實實在洛陽獃著,等陛下從安西調兵回來么?”虢國夫人只用了一句話,就徹底讓楊國忠變成了啞巴。
答案是明擺着的。安祿山打的是清君側的旗號,圖謀的卻是李隆基的皇位。拿下洛陽這座天底下僅次於長安的繁華所在之後,他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消化戰果。一旦河南各地被叛軍完全掌控,安祿山必然會繼續向西高歌猛進,屆時……
“若是沒等安西將士回援,封常清已經敗了呢?若是叛軍已經叩打潼關的大門,京師中的公子王孫們還能像現在這般安生么?到時候,恐怕不止李氏一族,那些國公們國侯們,個個都會趕着趟往皇宮裏頭跑,求陛下將天底下第一能打的勁旅從大宛調回來救命!”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楊國忠先是驚愕,繼而不斷點頭。正所謂旁觀者清,他和宋昱等人都過於顧及自身利益了,根本沒想清楚誰心裏頭對當下的局勢更為著急。陛下今日之所以不主動說要調大宛都督府兵馬回援,恐怕是不想讓人說他敗家,把將士們捨生忘死開闢出來的疆土,拱手再送還給大食人。而一旦自己把大宛都督府能征善戰的聲勢給炒起來,做足了,屆時,調王明允等人領軍入衛京師,便成了順應“民意”之舉。誰都不用再承擔大宛軍回援之後,葯剎水一帶得而復失的責任了!
想清楚其中關竅,楊國忠心內大定。立刻整理了衣冠,衝著自家妹妹長揖及地,“妹子,你真是女中諸葛,比宋昱、宇文德、鄭昂他們幾個加在一起都強。我這就去安排人手替大宛都督府造勢,看看誰比我更着急!”
說著話,他一轉身,拔腿便走。妻子裴氏阻攔不住,只好快步跟上。臨出虢國夫人府門,又回過頭,充滿歉意地對楊玉瑤說道:“妹子,別跟你哥哥一般見識。他就這麼一個人……”
“我早知道!嫂子,難為你了!”楊玉瑤嘆了口氣,輕輕搖頭。“我就不往遠了送你們了。在雪地里說了這麼久的話,我有些冷了!”
裴氏還想再說幾句話,替楊國忠彌合一下兄妹之情。見虢國夫人臉上的確充滿了疲憊之色,點點頭,陪着笑道:“那我跟你哥就先走了。改天有空再過來看你。你回吧,小心路滑!”
“嫂子也小心些!”楊玉瑤強打精神微笑。目送着自家哥哥的車隊在雪地上疾馳而去,命人關了大門,一步一捱地向自家平素居住的屋子走。
早就帶領婢女們捧着手爐追出來的香吟趕緊上前,雙手抱住女主人的腰,將後者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同時笑着開解:“夫人犯不着生氣。他這樣做,又不是第一回了!他……”
“住嘴!”虢國夫人突然發怒,沉聲呵斥了一句。隨即,又忍不住嘆了不知是今天的第幾回氣,“唉,他畢竟是我哥哥啊。我沒的選!”
“夫人!”香吟聽得心裏發顫,架着虢國夫人,快步往內宅走,“你先洗個熱水澡,驅驅寒氣。然後再喝一壺酒,睡上一覺,就什麼都忘了!忘了,也就算了!別再想起它……”
安慰的話再度被輕嘆打斷。楊玉瑤身體軟得像團棉花,亦輕的像團棉花。她的貼身婢女香吟愈發感覺心痛,不斷催促其下人們加快速度。片刻之後,楊玉瑤被伺候着洗了個熱水澡,攙扶到床榻上,塞進了暖暖的被窩裏。
一壺皇家特供的美酒擺在了床頭的小几上,還有幾個她平素最喜歡吃的小菜。香吟跟了她已經十幾年,對女主人的習慣如數家珍,伺候得非常周到體貼。楊玉瑤卻提不起胃口,隨便點了幾筷子,便命人將酒水和菜肴全部撤了下去。
“夫人睡一覺吧!”支派走了其他婢女后,香吟開始悉悉索索地解自家的衣服。兩個人之間的這種親密遊戲,是緩解疲勞,忘卻煩惱的不二良方。她曾經試過很多次,每次都“葯”到病除。
楊玉瑤卻用身體語言,阻止了香吟的進一步動作。緊緊地將自己裹在被子裏邊,她不斷顫抖,就像懷中抱着一塊萬年不化的巨冰,隨時都會把自己凍成殭屍。
香吟的笑容漸漸變硬,手腳的動作也變得生澀無比。自己終於還是被厭倦了,就像一個有趣的玩偶,再別出心裁,再討人歡喜,也會面臨被拋棄的那一刻。一行淚,慢慢從她眼中湧出,流過白瓷般的面頰,緩緩落在地上。
她卻不敢哭出聲音,也沒資格哭出聲音。無論是誰先開始,無論曾經多麼沉迷,無論誰是假鳳,誰是虛凰。主動權其實都不在她手裏。
楊玉瑤從呼吸的頻率中,感覺到了香吟此刻的心態。疲倦地笑了笑,她慢慢又從被子裏探出一支手臂,輕輕地替婢女拂去眼淚,“傻孩子,別多想!我只是累了,最近不開心的事情太多,傷神!”
“是為了城中那些流言蜚語么?”香吟輕輕抽了抽鼻子,雙手捧住楊玉瑤的手,“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都是些村婦匹夫,他們知道些什麼?安祿山想造反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朝廷上那些人心中其實都跟明鏡似的,只是懼怕范陽兵的規模,不敢認真面對而已!”
“是啊,人人都想掩耳盜鈴。卻不料鈴鐺從門上自己掉下來了!還砸傷了腳趾頭!”楊玉瑤撇嘴苦笑,為朝中那些名臣名將,也為自己的命運。皇上不能有錯,大臣們也沒錯,名士清流們更是一個個乾淨無比。只有自家姐妹,包括已經亡故的老三秦國夫人,都是天生的紅顏禍水。魅惑了英明神武的君王,攪亂了整齊有序的朝綱,打傻了以一當千的武將,掰殘了鬥志昂昂的雄兵,弄得大唐江山風雨飄搖。
這都叫什麼事兒!自家哥哥楊國忠沒擔當,滿朝文武,包括皇宮裏頭那位天子,又何曾有擔當過?!一個賽過一個不要臉而已。活該他們被安祿山打得雞飛狗跳!
“要不,婢子替您送一封信給雷大俠。讓他半夜把安祿山的腦袋也給割了?!”純屬替虢國夫人解悶兒,明知道沒有可能,香吟還是把話說得堅定無比。
“他一把長劍,能擋幾萬大軍啊!你還當他真的可以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呢?”楊玉瑤終於被逗得開心了些,抿嘴而笑。笑過了,眼神中有迅速流露出一抹無法掩飾的凄涼,“香吟,你跟我多少年了?!”
“婢子不,不記得了。婢子追隨夫人時,才,才七歲!”香吟又嚇了一跳,趕緊屈身跪倒,“夫人您別趕我走,我真的沒地方可以去,真的沒地方可以去啊!”
“誰說要趕你走了!”虢國夫人用手攬住對方的頭,輕輕撫摸頭上的秀髮,“應該有十二年了吧。尋常人家,這個年齡,女兒早就該出嫁了。是我不好,耽誤了你!”
“不是,不是,是婢子,是婢子,是婢子捨不得夫人,捨不得……”香吟終於哭出了聲音,將頭伏在床邊,肩膀聳動。
二人之間這種有悖於天理人倫的感情,根本無法用正常語言來說清楚。偏偏它又是那樣的甘美,令人一陷入進去,就無法自拔。
“我也捨不得你!”楊玉瑤的眼角,緩緩淌出了一行清淚。沒有半點虛假,也不來任何污穢與塵雜,“但是,你這回的確不得不走了……”
“我……”香吟掙扎着便想叩頭哀告,卻被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的楊玉瑤用雙手搬住了肩膀,“你聽我說,這件事,我不能托給任何人,只能託付給你。我當年偷偷在城外買的那個小莊子,只有你知道。小少爺生下來之後,這個府邸里,也只有你見過他。叛軍來勢洶洶,我不知道長安到底守得住守不住。所以,必須趁着現在人心還算安定,把小少爺送走。”
“我,我……”香吟不敢再掙扎,瞪圓了淚眼看向虢國夫人。映在她眼裏的,是一臉的絕決。
“從現在起,他就是你的兒子。我在成都以南三十里的劉家村,以他和你的名字,買下了一處民宅,還有五百畝好地。地契就在他平素抱着的那個布狗肚子中。我會派人,護送你們母子回成都。回去后,你就不要再回來,一直等到叛亂完全平息,或者,等到他完全長大!”
這已然是在託孤了。香吟被嚇得魂飛天外。虢國夫人偷偷在城外生兒子的時候,她一直追隨左右。孩子生下之後吃不上奶,也是她親自出面以照顧自家親戚的名義,雇來的乳娘。夫人不擅長做衣服和鞋子,是她幫忙縫製。夫人怕走漏風聲,不敢到外邊買玩具送孩子,是她到集市上看了樣子,再一點點嘗試着模仿。甚至連平素的探望,也是她獨自去得多,與虢國夫人一道去得少。以至於孩子眼裏,至今還分不清楚,到底誰才是他的親娘。
“這把劍,你也帶着。”楊玉瑤側身,自床頭取下寶劍白虹,輕輕抽出來,擦了擦,然後連同劍鞘一起交給香吟。“如果,如果真的再也見不到我。等他長大,你給他找個好師傅,讓他多少學一點武藝!”
“嗯,嗚嗚——”香吟濕漉漉的臉上,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和哪些是淚水。嚎啕了半晌,才喃喃地問了一句,“你可以寫信告訴雷大俠啊。雷大俠難道會不喜歡自己的親生骨肉么?!他身手那麼好,完全可以保護你們母子,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傻孩子!”楊玉瑤,又是驕傲,又是難過。“他是大俠啊。”
大俠為什麼就不能管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香吟不懂。但是她卻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女主人的託付。那個孩子,一直錯把她當做親娘。從今往後,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要真的跟她相依為命。
他是大俠。當世無雙的大俠。望着緊握寶劍抽泣的香吟,虢國夫人臉上散發出女人特有的光彩。
一把寶劍,如果有了鏽蝕的痕迹,還配被稱作寶劍么?
霓裳(五下)
楊國忠這個人雖然沒什麼擔當,見識也非常有限,在具體落實執行某件事情方面,卻着實有幾分本事。否則他這些年來也不會一直受到大唐天子李隆基的青睞。從虢國夫人府里出來的當天下午,他就召集爪牙,把替大宛都督府造勢的任務分頭佈置了下去。兩天之後,整個長安城內,便傳遍了王洵、宇文至和宋武三人的名字。
“趙二哥,你聽說了么?咱們大唐男兒,最近在西域那邊,打了大勝仗了!有個姓王的都督,只帶了五千多人,就破了六萬大食軍。”街頭巷尾,茶館酒肆,一個個被最近接連不斷的壞消息鬱悶得發慌的人們,彼此打着招呼,將大宛都督府的戰績不斷放大。
“什麼五千破六萬,不知道別瞎說!”被喚作二哥的,是個鬥雞場的老賭徒,如今雖然改邪歸正了,卻念着王洵跟等人當年的一面之交,“是三千破十萬好不好。那六萬大食人,只是正兵!輔兵,還有給他們幫忙的當地部落武士都沒算在內。咱們這邊,雖然號稱五千,事實上參戰的卻只有三千出頭,另外兩千,是王都督從曹國和大宛國臨時招募的民夫,只管運糧食,搖旗吶喊,根本上不了戰場。”
“呸!就跟趙二狗子你親眼見到了般!”被駁斥的年青人滿臉不服,一語道破趙二話中的破綻,“三千破十萬,就是對方都是一群豬,你一個人砍三十頭,也砍不過來!況且隔着這麼老遠,官府的告示上都沒說那麼清楚,你怎麼就知道具體哪些是正兵,哪些是臨時拉來幫忙吶喊助威的幫閑?!”
“是啊,是啊。你們別聽趙二的,他一喝了酒,嘴巴就沒把門兒的!”鄰桌的其他幾個閑人巴不得趙二出醜,一起跟着落井下石。
賭鬼趙二卻面不改色,先“吱”地喝了一口酒,然後又站起身來用筷子在鄰桌的盤子裏搶了塊醬羊肉,一邊嚼,一邊驕傲地炫耀,“這你們就外行了不?知道大宛都督府的王都督是什麼來歷么?告訴你們吧,他家就住在崇仁坊裏邊的開國侯府,跟我四姨家是斜對過的鄰居。我們兩個小時候打過好幾次架呢,每回都是我讓着他!後來他拜了封常清為師,去西域投軍,才沒再聯繫了!”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兒,也配跟王都督過招。吹吧你!我都看見牛在天上飛了!”眾人齊聲鬨笑,半點兒也不肯相信。賭鬼趙二又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補充,“不信拉倒!我也總也不能拉着你去崇仁坊找王都督他姨娘對質去!!知道不?王都督的爺娘都過世的早,是一個姨娘將其拉扯大的。他當年跟宇文將軍、還有前幾年那個中了狀元,又被招了皇上駙馬的秦小公爺,都是結拜兄弟。長樂坊那個鬥雞場,就是現在轉到東城李家名下的那個,當年就是王都督他們幾個合夥開的,我還在那邊輸過好多錢呢。後來他們官做大了,怕鬥雞場名聲不好影響前程,才一個個陸續退了出來!”
這些雞零狗碎事情,都跟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戰事無關,但此刻被趙二狗子如數家珍般道了出來,卻成功地轉移了大夥的注意力。聽膩了官軍喪城失地的傳聞,誰不願意聽一聽每戰必勝的英雄,和其背後的故事呢?況且這個英雄還是長安城裏走出去的,跟兩市一百零九坊的老少爺們打斷骨頭連着筋!
轉眼功夫,不僅隔桌的酒客都被趙二狗子的話給吸引了過來,稍遠的幾桌客人,也一個個離了席,端着好酒好菜,不斷往趙二面前遞,“二哥,二哥,沒想到您真的跟王都督有交情,我等平時有眼不識泰山了!嘗嘗這個,剛炸的羊腰花,最補身子了!”
“我這身子板,還用得着補?!”賭鬼趙二狗拍了拍自家單薄的胸脯,聲音陡然高了數分。話雖然說得響亮,手中的筷子卻絲毫不停,三下兩下,將炸腰花划拉掉了大半盤子,才意猶未盡地抬起頭,望着翹首以待的眾人,繼續雲山霧罩:“要不說人得信命呢。當年王都督他們幾個去白馬堡受訓的時候,我阿爺本來也給我托關係弄了個名額。可我想想,一去大半年就不能在爺娘面前盡孝,實在有失人子之義。就這麼一猶豫,機會呼啦下子就……”
“得了吧。別說你自己了,說王小侯爺,王都督。你當年哪是想在爺娘面前盡孝啊,是捨不得鳴珂巷裏的小桃紅吧?!”見趙二越說離大夥想聽的越遠,幾個知根知底的人又毫不客氣地拆穿。
賭鬼趙二依舊不知道何為臉紅,撇了撇嘴,大聲道:“我那是真性情,懂不?唯獨大英雄,大豪傑,才能有的真性情。知道當年長安城裏的小四絕第二位,白荇芷白行首嫁給誰了不?就是咱們王大都督。若不是家裏攔着,死活不肯讓白行首做正妻,咱們王督也不會一怒之下去了西域!他若不去西域,現在白荇芷頂多是個通房丫頭。而現在,他是大都督,魏州郡侯,就可以娶一個正妻,四個平妻。白行首雖然做不得正室,身為平妻,也有一身五品夫人的誥命!”
年少、任俠,血脈高貴。曾經誤入歧途,卻終能浪子回頭。並且是為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才遠赴邊塞。這分明是買藝人說唱平話裏邊,男主人公才有的套路,居然一下子全跟王明允王大都督對上了號。你讓大夥如何不感到親切?當即,幾個年齡在十七八歲上下的少年,便起了投軍的心思,即使日後不能像王明允那樣,掙個大都督的官身回來,至少能讓家人對自己另眼相待。幾個喬了男裝,坐在窗口吃茶的女子,則兩眼悄悄地發亮。若是日後所嫁的郎君,能有王明允一半兒專情,這輩子,也不枉托生為女兒身了!
凡事都有光明和陰暗兩個面兒。有人聽得心向神往,自然有人會聽得愁腸百結。特別是在修德坊、復興坊這些靠近皇宮的寸土寸金之地,來往的大人物們,心裏想得事情永遠和普通百姓不一樣。
當年王陳氏給兒子議親,他那不成材的兒子卻搶在親事定下來之前,先接了一個青樓哥妓進門的事情,可是在長安城的貴胄圈子裏邊傳得沸沸揚揚。本來看在王家財力面子上,準備應了親事的人家,趕緊偷偷從媒人手裏,要回了女兒的生辰八字。
也不能怪他們古板。做父母的,誰不希望女兒出嫁之後,能當丈夫的半個家。他王明允敢冒着被大夥戳脊梁骨的風險,趕在未定親之前,先迎了一個歌伎進門。心中肯定對那個姓白的狐狸猸子寵愛到了極點。一般人家的女兒若嫁給他做正妻,日後要不會受獨守空房之苦,要不被那姓白的狐狸猸子欺負到頭上。反正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傻瓜才明知道風險,還推着女兒下王家的火坑!
但現在看起來,當初的決定明顯是太草率了。王明允剛剛二十齣頭,就官拜正三品大將軍,爵封郡侯,照這個態勢,日後少不了是縣公、國公的前程。姓白的狐狸猸子再受寵,其出身青樓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充其量只能做平妻,想要掌管王家內宅,卻是門兒都沒有!如果一個當初與王家門戶相近的人家把女兒嫁過去,如今便是三品郡夫人。出入都是銀裝車,栗色馬,駕着全套儀仗回門一次,便能讓父母直着腰跟鄰居們炫耀上好幾個月!
可惜後悔葯沒地方買去!當初沒趕在姓王的小子出崢嶸前把他纂到手裏當女婿,如今再想請媒人,卻已經進不了開國侯府的大門了。只有望着崇仁坊的位置,扼腕長嘆的份兒。
比當初沒捨得嫁女兒人家更追悔莫及的一夥兒,是把王洵當做棄子丟掉的人。他們不是楊國忠,沒有後者想法那麼幼稚。作為在長安城內沉浮了多年的老江湖,他們看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心腸的顏色也變得與眾不同。
“都是哥舒翰這個廢物,一點兒小事兒都辦不利索。現在好了,當年的小狼崽子長出了獠牙。萬一掉頭咬一口回來……”在安福門外,一個普通人根本沒資格進的酒樓雅間內,有幾個帶着青色小帽子,嗓音沙啞的人,低聲抱怨。
“是啊,當年咱們都小瞧了他。誰也沒想到,他真得長出了獠牙來了?!每年死在西域的無名鬼不知到多少,偏偏就沒他姓王的!邊老也是,接到這邊的信,居然遲遲不肯動手!”
“邊老不也是耐着封矮子么?那矮子一向裝得大公無私,跟姓王的傢伙死去的父輩,據說還有莫逆之交。邊老如果尋不到正經借口就下手,肯定會被封矮子反擊,弄不好,連他家的性命都得賠進去!”一個年紀五十上下,嘴巴上卻沒有鬍鬚食客,低聲替“邊老”解釋其中難處。
“啰嗦這些幹什麼?現在關鍵是,如何想辦法,止住城中那些流言。別讓陛下起了調大宛都督府回援的心思!”坐在主位上的人比其他食客年青得多,面孔白凈,眉清目秀。雙眼中卻帶着一股無法隱藏的暴戾之氣,“姓王當年就無法無天,身邊又有宇文至和宋武這兩個人煽動,回到京城,十有八九會跟楊國忠混在一起。那樣,別人拜託咱們的事情,可就全黃了!”
一瞬間,滿座食客人人低頭。收人錢財,就要與人辦事。這是酒館背後主人的原則。十幾年來,始終沒有砸過自家招牌。雅間內的酒客,算起來都是酒館背後主人的徒子徒孫,身上比正常男人缺了些東西,“擔當”二字,卻是看得比性命還重。
只是眼下眾人需要做的事情,難度太大了些。這幾天長安城內,有關大宛都督府那幾個少年的英雄事迹,已經傳得比熱湯還要沸騰。有人敢說半點兒王洵、宇文至兩人的壞話,結果肯定是被一擁而上的人們打個鼻青臉腫。你那麼多勛臣宿將,都頂不住一個安祿山,就不行咱小老百姓,將希望寄托在幾個自己人身上?!你再多髒水潑出來,人家一句“每戰皆勝”,就足以將你鼻子砸歪掉!
“大人,大人怎麼說?!”沉吟了半晌,座中終於有人試探着開口。“咱們都是笨人,如果大人能指點一二,也有個眉目可循啊!”
“大人?!凡事都靠着他老人家,還養着你們這些傢伙做什麼?!”主位上的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不小。接連拍打了幾下桌案,才怒氣沖沖地提醒,“大人說了,如果你們處理不好此事。為了顧全大局,他只好拿幾顆人頭出來,擺平當年的恩怨。到底該怎麼做,你們看着辦吧!”
霓裳(六上)
看着辦?怎麼看怎麼難辦。座中的哭喪着臉,再度陷入了沉默。是楊國忠的爪牙,在暗地裏替大宛都督府造勢,這點大夥都能看得清楚。至於楊國忠想把大宛兵馬拉回京城裏威懾誰,大夥心裏也是明明白白。可這事兒難就難在,楊國忠此番用的不是什麼他一向擅長的陰謀詭計,而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一步一步的逼過來,讓人根本無力阻擋。
大宛都督府的戰績在那明擺着,任誰也抹殺不了。而安祿山率領着叛軍從河北到河南一路所向披靡,也是無法掩蓋的事實。值此非常時刻,百姓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寄託希望,王公貴胄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替他們阻擋叛軍,而皇宮裏頭那位老人,恐怕也正需要一個英雄來挽回他已經所剩無多的威儀。
種種因素加在一起,朝廷調大宛都督王洵率軍入衛,已經近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最近這兩天來,京畿道衙門,京兆尹衙門,兵部、文部,都在連番向上頭遞表章,申訴京師防禦空虛之弊。很少過問朝政的李氏皇族,也不斷有人架着馬車出入太極宮,勸皇帝陛下早做決斷。據可靠消息,皇帝陛下早就動了暫時放棄西域的念頭,只是一直在等着有人主動向他提這個諫言。而太子殿下那邊,據說也在權衡抽調大宛軍回來拱衛京師,對他自己有何利弊。
“除非,王明允也跟哥舒翰半年前一樣,半路上喝酒喝成的癱子!”陰影中,有人忽然以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
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一生有兩大最愛,醇酒和美人。即便在行軍打仗之時,寢帳內也是夜夜笙歌。結果倒霉就倒霉在了這兩大愛好上。年初他奉命回京師商議軍情,半路上偶然從胡商手中得了一絕色歌姬。於是老懷大暢,日日跟歌姬躲在由八匹毛色純白的駱駝所拉的氈車中“把酒言歡”。結果才走到長安近郊,人就突然中了風,接連昏迷了數日,才在太醫的救治下勉強保住了一條小命。從此兩條腿徹底成了殘廢,再也上不得戰馬,抱不得女人。
這事兒本來也不足為怪,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沉迷於酒色中的人,十有七八都得不到善終。可巧就巧在,哥舒翰沿途所飲之酒,也是同一個胡商所獻。而經過有司偵訊,歌姬招認,自己是胡商兩年前從揚州花了半斗珍珠買下來的,隨即便被胡商關在了蘭州城內一處大宅子裏,兩年來與後者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直到今年年初,才又突然被從宅院裏喚出,跟商隊一道向涼州慢慢趕去。至於那個胡商原籍到底在哪裏,家中還有什麼人,歌姬一概不知。有司派遣人手連夜趕往蘭州,查抄歌姬所說的院子,到了之後也是兩手空空,連半絲線索都找不到。
官拜西平郡王,手握十萬雄兵的百戰老將,居然在回京師面聖的途中被人毒成了半身癱瘓,朝廷深以此事為恥。對外只是宣稱,哥舒翰旅途勞累,洗澡中了風。暗地裏,卻撒下了天羅地網,誓將下毒的胡商捉拿歸案。然而快十個月過去了,兇手至今還沒半點影子。倒是一向跟哥舒翰不合的安祿山,突然在范陽豎起了反旗。
如今看來,派遣胡商給哥舒翰下毒的,一定是安祿山無疑。只有他,對哥舒翰的嗜好秉性琢磨得一清二楚。也只有他,才知曉朝廷何時會調節鎮回京面聖。可怕的是,整個計劃近乎天衣無縫,並且為了除去哥舒翰這個距離京師最近的節度使,安祿山提前準備了足足兩年!
這是何等手段和心思!如果用這種手段和心思去對付自己的敵人,又何愁敵人除不掉?!唯一遺憾的是,此刻再針對王洵佈局,有點兒太晚了些。根本不可能大夥所面臨的解決燃眉之急。況且即便僥倖能夠得手,大夥將要面臨的被動局面也不會有徹底的改觀。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跟楊國忠的關係更近,沒有了王洵這個頂頭上司約束,說不定,他們二人會直接把整個大宛軍都拉到楊國忠麾下去。
“應該早點在他身邊安插人手就好了!”
“早先時,誰能想到這小子崛起如此這快?!”
“可惜了!”
“的確可惜!”
燭光搖曳,照亮食客們猙獰的面孔。派人下毒,將王洵在半途中幹掉,這一招顯然行不通。但至少,座中的氣氛被調動了起來。陸續有人開口,從各個角度,分析將大宛都督府這一支不可掌握的力量毀掉的可能,但陸續都發現了此路難以走通。
“如果能逼着封常清主動出擊一次,遏制住叛軍的攻勢呢?!”發現從王洵本人那邊很難找到解決方案之後,有人建議退而求其次。
“哧!”同伴們立刻嗤之以鼻,“封常清,就憑他手中那點兒殘兵敗將,能把澠池一線守住就不錯了。”
“可只要他能贏上一回,哪怕是單純的憑險據守。就能證明叛軍一時半會兒威脅不到長安。然後大人們再……”
然後,這場來之不及的勝利,就可以從各種角度解讀了。為西域前線的將士們考慮,不該把他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轉手送人。為朝廷計,不該拆了西牆補東牆,況且如今東牆看樣子還能再支持幾天。為百姓計,萬里調兵,會弄得人心惶惶不說,光是沿途給大軍提供糧草補給,就會令地方上叫苦連天……
“我看,這事可行。即便封常清跟安祿山的前鋒兵馬能打個平手,對朝廷來說,也算是一場捷報!”燭火照不到的位置,陸續有人低聲附和。
大唐朝廷太需要一場針對叛軍的勝利了。民心、軍心、朝廷的尊嚴,都已經到了頻臨崩潰的邊緣。哪怕是稍微佔了一點兒上風,哪怕只是打掉了叛軍的一小股,也足以讓朝野舉盞相慶。
“不用平手,只要他讓叛軍的前鋒過不了崤山。邊老那裏,就可以向朝廷報捷!”沒有戰績,也要製造戰績。否則,大夥接了下來的處境將更為艱難。
需要擺平的關口並不多,封常清那邊,恐怕是唯一的阻礙。“要是封常清本人不承認打了勝仗呢?那廝一向古板!”有人皺着眉頭提問。
辦法只要敢想,便肯定能想得出來。特別是用於對付封常清這種坦蕩君子。“他不承認,就是又在為今後消極避戰找借口。把類似的話傳到陛下耳朵里,朝中自然有人會下去核實。而核實的結果,肯定是皆大歡喜!!”
“只是又便宜了封常清那廝!平白又撈到了一場戰功!”
“總好過了讓楊國忠的圖謀得逞!”
“的確如此!”
“的確如此!”
眾人相視着點頭,個個滿臉睿智。
搶在朝廷正式作出決定之前,讓封常清那邊送回一個捷報。這恐怕是眼下改變被動局面最可行的辦法了。雖然這一招有點兒得過且過的味道。可至少能給宮中的幾位大人贏得一些從容佈局的時間不是?只要時間上不那麼倉促,幾位大人聯手打壓一個無根無基的後起之秀,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大夥越說思路越順,很快便根據手中力量,商議出一整套切實可行的方案。在這套方案中,王洵等人的表現已經不再重要,楊國忠辛苦忙碌也註定是一場徒勞。甚至封常清,也完全成為一粒棋子,任由棋盤上的幾雙大手擺弄。讓他怎麼動,他就必須怎麼動,想跟執子者擰着來,除非被從棋盤上拿下。
“校!”一粒墨玉做的棋子落在翡翠棋盤上,咄咄逼人。
這是長安城中,靠近西南角的一處院落。從外觀到內部裝潢都非常的簡樸。但對弈者身上的服飾,卻與周圍的簡陋格格不入。
整個棋局已經臨近尾聲,黑白兩方彼此糾纏牽扯,看似勢均力敵,但執白一方,卻因為所佔位置斷斷續續,後繼乏力,被黑子逼得苦不堪言。
唯一的辦法就是從邊角再引一口氣過來,然而又談何容易?黑子只是隨便一擊,便又掐斷了白方的希望,只能對着殘局垂死掙扎了。
“大人棋藝高明,微臣自嘆弗如!”執白者冥思苦想,找不出挽回之策,只好笑着抬起頭,拱手認輸。
“這局算和。你我再下一局?!如何?”執黑子者意猶未盡,伸手在棋盤上攪了攪,笑着提議。
“不來了,不來了,再來多少局也是輸。根本沒有贏的希望!”
“你薛縣令,當年可是差點進了翰林院做棋侍詔的,怎麼幾年不見,子力居然差了這麼多!”
“大人所學,乃王霸之劍。豈是薛某這點雕蟲小技所能抵擋?!”執白者揚起一張臉,被燭光照亮眼睛中的疲憊。贏太子身邊最當紅謀士的棋,自己的前程還要不要了?為了能輸得不着痕迹,已經用盡了全身解數。再來一盤的話,恐怕沒等棋局終了,自己就要吐血而死了。
“哈哈哈哈……”執黑者被拍得極其舒服,忍不住仰頭大笑。笑夠了,才搖搖頭,低聲道:“薛大人真是會說話。怪不得殿下最近每次提起薛景仙這三個字來,都是滿臉讚賞。”
“殿下厚愛,薛某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達其中一二!”薛景仙趕緊站起身,衝著東宮方向遙遙拱手。自打當年從安西軍載譽而歸,他便徹底成為太子李亨的嫡系。雖然實授的官職依舊是個縣令,但日後的前程,卻好過先頭百倍不止了。
“行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別說得那麼誇張!”執黑者笑着擺手,打斷了薛景仙的表態。“說正事兒,你當年跟大宛都督府眾將的交情,究竟能到什麼程度?!”
“嘩啦!”匆匆被召回長安的薛景仙毫無準備,被問得身體一僵,袖子正掛在棋盤角上,黑子白子撒了滿地。
霓裳(六下)
“看,看卑職這個莽撞!大人見諒,大人見諒!”薛景仙迅速蹲了下去,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的棋子。
子很亂,更亂的是他的心。楊國忠與太子李亨已經勢同水火,作為太子殿下的爪牙,他理所當然要替主公盡全力。然而當日在兩軍陣前種種,又令他無法輕易做決斷。“薛兄是文人,跟在我身後就行了!”“薛兄不常來前線,多分些首級也是應該。反正我們幾個,隨時都可以再去砍來!”“薛兄小心,敵軍喜歡放冷箭!”“薛兄幹了這碗酒,咱們畢竟是一道上過戰場的!”“薛兄……”
那一張年青而稚嫩的面孔,想虛偽都裝不出來。剛開始交往時薛景仙還有所防備,到後來,卻被一聲聲“薛兄”,叫得心裏滾燙。平生第一次,他不收取任何好處,就開始設身處地替對方謀划。平生第一次,他把朋友的安危,放在了自家利益的前面。
“殿下只是隨便問問而已,薛大人何必如此惶恐?!”執黑子者敏銳地皺了下眉頭,聲音里隱隱帶上了幾分冷峻。
“卑職,卑職只是路上走得太急,手腳酸軟。並非有意怠慢大人!還請魚大人見諒!”薛景仙不敢讓執黑子者看自己的眼睛,低着頭,心中迅速思考該如何給出答案。
姓魚的傢伙作為太子身邊的最受寵信的太監,當然不會是隨便替太子傳個話這麼簡單。包括今天與自己的所有交談,恐怕每一個字都需要仔思量其背後的內涵。薛景仙深知,今天這場會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將涉及到自己今後在太子殿下心中的份量,更涉及到自己日後的前程。
可他卻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關於大宛都督府的提問!憑心而論,在薛景仙多年的宦海沉浮當中,能真心相交的朋友總計也沒超過五個,而王洵、宇文至和宋武,恰恰是其中之三。雖然這三個少年秉性各異,為人處事也略顯稚嫩。但跟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卻是薛景仙此生笑得最多,最輕鬆的時光。之前之後,都不曾像那般愜意過。
“哼!”魚姓太監手裏捏着一粒黑子,反覆把玩,彷彿隨時都可以將其捏得粉身碎骨。該敲打敲打姓薛的這廝了,否則,他真不知道自己吃幾碗稀飯。敢在咱家面前刷花樣,莫非以為,裝模作樣輸給咱家幾盤棋,咱家就會對你另眼相看么?
薛景仙被冷哼聲驚得一凜,不敢再拖延時間,點點頭,斟酌着說道:“回太子殿下和大人的話,卑職,卑職當年奉命前往安西,主要結交人裏面,如今大宛都督府的幾位將軍根本排不上號。非卑職做事不肯,而是他們幾個,他們幾個,當時實在職位太低了。”
“嗯?!”魚姓太監鼻孔裏邊又冒出是一聲冷哼,顯然對薛景仙的回答十分不滿。但是他卻無法從這個答案中挑出什麼刺來,畢竟當年,王洵也好,宇文至也罷,都不過是個小小的校尉。連偏將都算不上,豈會被外人納入法眼?!
“卑職見識短。沒料到他們會崛起得這麼快。有負太子殿下所託。請大人治罪!”薛景仙雙腿一軟,以頭觸地,長跪不起。
太子殿下,需要的肯定不是這個答案。然而在開口的那一瞬間,薛景仙心裏已經做出了選擇。不能把王洵他們幾個卷進來,至少不能經自己的手,把王洵他們幾個卷進京師這潭子渾水。他們幾個太年青,太陽光,太純凈,而京師這潭水則太老臭、太渾濁、太骯髒。
“倒也是!”魚姓太監信手將黑子拋進棋盒,鄙夷地說道。他有些瞧不起薛景仙這幅賴皮狗形象,可偏偏又拿對方沒更多辦法。都認打認罰了,還能怎麼樣。難道還真的一刀殺了他不成,“你起來吧,咱家又不是殿下,可受不得你的大禮!”
“卑職見到大人,如同見殿下!況且卑職能有今天,還不全仗着大人在殿下面前美言么?!”薛景仙的馬屁功夫是官場裏摔打出來的,早已爐火純青。只一句話,就讓魚姓太監的面孔上重新回暖。
“咱家,咱家可沒替你說過什麼好話。你謝錯人了!”魚姓輕輕搖頭,看向薛景仙的目光,非常複雜,“你起來吧!站着說話。你的地位,都是你自己爭來的。疏勒那麼遠的地方,並不是人人都有膽子去,也不是人人都能帶着一堆功勞回來!對此,殿下心中很有數。不過……”
拖長了聲音,他又開始連敲帶打。“你當年怎麼就沒把眼光放長遠些呢。莫欺少年窮,這話,難道你沒聽人說過么?!”
“卑職,卑職。卑職當年的確有眼無珠!”薛景仙又磕了個頭,才訕訕地站起身,垂着手,做心服口服狀。
他認錯態度如此好,倒讓魚姓太監不便繼續借題發揮了。臨近京畿的官員都太聰明,肯像薛景仙這樣,擺明了態度站在太子一邊的,已經是鳳毛麟角。所以薛景仙即便真的在跟王洵等人的交情上說了假話,這當口,也沒有將其逼到楊國忠麾下的道理!
況且眼下太子與楊國忠說不定哪天就要刀兵相向。東宮這邊多一個人,就等於楊國忠那邊少一個。縱使屆時出不上什麼力氣,至少也能吆喝兩聲,替己方壯壯聲威不是?
想到此節,魚姓太監臉上的笑容更曖昧,說出的話語也越來越溫和,“算了。這事兒其實不怪你。誰能想到封常清放着麾下那麼多大將不用,偏偏派了幾個毛頭小子去收拾葯剎水沿岸各地呢?!你下去仔細想想,把那三個少年的脾氣、秉性和所喜所好,總結一下,寫個條陳遞到東宮裏邊。順便再想想,有什麼辦法,能跟他們快速攀上交情。事情緊急,殿下那邊暫時沒其他人可用,咱家只好把任務只好交給你了。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不要再辜負了殿下和咱家的期望!”
“珍惜!”兩個字,被他刻意拖得極長。薛景仙弓着腰,連聲表態,不敢辜負太子殿下的信賴,心中的信念卻愈發堅定。
不能讓王洵他們幾個卷進來,絕對不能!就沖他們當曾經真心實意地叫我一聲薛兄。人這輩子為了功名富貴,可以做一些違心的事情,卻不能沒有任何底限。否則,縱使富貴到手,夜晚時又怎能安枕?!
這幾天京師里暗流涌動,薛景仙心中非常清楚。太子殿下為什麼要跟王洵等人取得聯繫,他也非常清楚。都在想着把大宛都督府這支驍勇善戰的精兵拉回長安來,收歸自己所用。誰也未曾想過,一旦王洵等人從柘折城返回,那片用無數將士性命換回來的膏腴之地,將落於何人之手!
正咬牙切齒間,又聽魚姓太監問道:“咱家記得你當年,曾經給安西軍將士,往長安捎過家書吧?大宛王都督的家門,你進去過沒有?難得回長安一次,不妨去拜望拜望王家的長輩。將士們在前線吃苦受累,該盡的孝心,咱們理應替他盡到!”
“諾!”天很冷,薛景仙卻額頭見汗。剛才自己說的話,對方到底相信了多少,他心中其實一點把握都不剩。既然太子殿下連自己替王洵捎家書的事情都知道,未必不清楚自己在西域之時,與幾個少年走動甚近!
看到薛景仙臉色惶恐,魚姓太監心中竊笑。搖搖頭,非常體貼地說道,“去吧,大方些。需要錢的話,到城西柳記藥鋪,找李掌柜支取。”
“卑職,卑職慚愧!”薛景仙迅速回過神,以袖掩面。“卑職謹殿下教誨,任上不敢魚肉百姓。所以,所以……”
“去吧,殿下知道你是個清官!”魚姓太監一甩袖子,打斷了薛景仙的解釋。“從寬了花錢。順便給你自己,也置辦一身像樣的衣服。別跟個叫花子般,你現在,可不止是丟自己的臉!”
“卑職謹遵大人教誨!”薛景仙連連打躬作揖,倒退着準備出門。臨轉身,他又緩緩直起腰,低聲說道:“大人,卑職突然想起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吧!”魚姓太監臉上露出幾分期待,笑着鼓勵。
“卑職竊以為,安西軍中能征善戰者甚多,殿下何必只把眼光放在他們幾個年青人身上。距離太遠不說,本事也未必有傳聞中那麼大!”薛景仙鼓起全身勇氣,低聲建議。
“這就不是你所能關心的了。”魚姓太監臉色一緊,表情瞬息萬變。“做好自己的事情,別多打聽!”
“諾!”薛景仙長揖及地,轉身告辭。望着他漸漸遠去的消瘦背影,魚姓太監的目光慢慢變冷,變寒,變得如刀鋒般銳利。
‘小樣,想跟咱家打馬虎眼,你還太嫩了些!’一把從棋盒了抓起數枚棋子,不管黑白,他一一將其在秤上擺開。‘咱家跟人斗心機的時候,你恐怕還沒出仕呢!先放過你這一回,待大功告成之後,咱們再把帳慢慢算!’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偌大個長安,恰好可以湊做一盤。
霓裳(七上)
儘管心裏頭一百二十個不情願,薛景仙卻不敢公然違抗太子殿下的命令。找了個恰當時間,備了份厚禮,以王洵故友的身份,到王洵的家中探望。
因為有魚姓太監那句“花錢大方些”的話做鋪墊,這次他當然把禮物的份量備了個十足十。光是裝禮物的金絲楠木箱子,就價值五百多貫。托在手中亮閃閃濃香四溢,絕對能將尋常人的熏晃得暈頭轉向。
迤邐架着馬車到了崇仁坊的開國侯府,照慣例跟門房通名報姓,順便吩咐從人把禮單奉上。片刻之後,開國侯府的正門大開,十幾個家丁魚貫而出,鋪開紅氈,捧着香爐,畢恭畢敬,將一擲千金的“貴客”迎了進去。
還是那個院落,比薛景仙上次來時,格局沒任何不同。然而這次,他卻感覺到一股富貴驕奢之氣,撲面而來。逼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繞影壁,穿花廊,一路前呼後擁。待來到王家的正堂前,二品誥命夫人王陳氏,已經換好了正式命服,由四個漂亮的丫鬟攙扶着,親自迎在了門口。薛景仙搶先半步,躬身施了個全禮,口稱晚輩。王陳氏側開身子,蹲身以半禮相還,謝稱不敢。然後讓開門口,請貴客入內。薛景仙再拜,請長者先行。王陳氏再次避謝,薛景仙再讓。如是者三,賓主雙方你來我往,把全部禮節套路做了個十足十。
禮數做足了,衣服也就被臘月的寒風吹了個透。薛景仙打着哆嗦進門落座,雲姨拿捏着誥命夫人身架指揮丫鬟上茶水點心。須臾,幾個丫鬟僕人們將茶點端至,然後輕輕施了個禮,小心翼翼地退到門外候命。留在門內的兩個人,卻是各自捧着茶盞,望着熱氣騰騰的水霧開始發獃。
風很大,空氣中帶着一股子濕漉漉的土腥味。配着外邊陰沉沉的天空,很明顯是落雪的預兆。半晌之後,誥命王陳氏從茶水上抬起頭,向外邊看了看,笑着打破沉默,“薛大人一路上走得很辛苦吧。剛下過大雪,看樣子還要下。一直沒完沒了。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是有些難過了!”
“是啊,是啊!”薛景仙趕緊點頭附和,脖子軟得好像裏邊根本沒有頸骨,“太冷了。晚輩從任上回京師,一路上看到處處都在鬧雪災。有些州縣比較充足,士紳們湊一湊,還勉強能給災民們發幾碗稀飯喝。有些州縣,唉……”
“朝廷沒下撥錢糧么?”
“這不是正打仗呢么?錢糧大部分都徵調到潼關去了,地方府庫里基本空空如也”
“噢!”王陳氏做恍然大悟狀,然後皺着眉頭詢問,“原來是天災和人禍加在一起了!大人以為,叛軍能打過潼關么?我一個婦道人家,看不清眼下的局勢。”
“晚輩其實也看不清楚。應該,應該不會吧!畢竟潼關那邊,還有哥舒翰將軍在頂着呢。不過,也不好說的事兒。路上我遇到幾支車隊,都是些大戶人家,怕受到兵火波及,趕着趟往廣南那邊搬遷!夫人如果有興趣,不妨也早謀劃一下,畢竟有備無患不是?!”
“廣南?!”王陳氏再度皺眉,“廣南就一定安全么?如果叛軍調頭南下的話,還能再往南么?”
再往南,可就是大海了。薛景仙尷尬地笑了笑,無法回答。
“朝廷應該有足夠多的應對手段吧?否則,都火燒眉毛了,京師裏邊總不該如此熱鬧!”誥命夫人王陳氏也低下頭,繼續喝水潤嗓子。
茶水很濃,喝在嘴裏,帶着非常強烈的苦味兒。薛景仙接連喝了幾大口,心裏被苦得直發痛。
是啊,都火燒眉毛了,京師里的幾路神仙們,還忙着互相下絆子呢。好像叛軍拿下洛陽后,就會心滿意足,不再繼續向西般。怪不得雲姨的話裏邊夾槍帶棒,大夥最近一段時間的表現,也的確讓人無法瞧得起。
心中覺得慚愧,有些話,就更難說得出口。一時間,大堂里的空氣又開始發冷。寒意透過官袍下的絲綿襖,一點點滲入人的骨髓。
再這樣坐下去,不用主人送客,薛景仙自己就要落荒而逃了。在心中鼓了半晌勇氣,他終於第二次開口,“晚輩……”分明是昨夜對着牆壁反覆演練過好些次,真到要說出來時,卻萬分艱難,“晚輩跟王都督,當年曾經在安西軍中並肩而戰。受他的照顧頗多,所以……”
“這些話,薛大人上次替明允捎家書時,好像已經說過了!”王陳氏輕輕放下茶盞,低聲提醒。
“這個……”一瞬間,薛景仙面紅過耳。真恨不得立刻就起身,抱着腦袋從王家逃出去。有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第三度鼓起了勇氣,低聲解釋道,“晚輩這次來,其實只想替朋友問候,問候一下他的長輩,畢竟他已經這一走……”
“薛大人穿的可是官服呢!”王陳氏看了他一眼,笑着提醒。
“啊,是啊。是啊!”薛景仙紅着臉低頭看自己的袍服,然後訕訕拱手,“本不該穿這身的。是晚輩平素穿習慣了,一時疏忽忘了換下來。疏忽!請長者見諒,見諒!”
王陳氏擺了擺手,低聲回應,“薛大人何必這麼客氣。官服既然掙到了,自然是要穿出來給人看。不瞞你說,最近這幾天,到我家來的人,幾乎個個都穿着官服。真的令王家蓬蓽生輝呢!”
“夫人言重了。其實晚輩打心眼裏不想穿這身衣服過來!但是沒辦法,端了人家的飯碗,就得替人做事。推脫不得!”薛景仙心中一陣陣發虛,把牙一咬,乾脆直奔主題。
“哦?!”王陳氏也放棄客套,在座位后輕輕欠了下身體,“難道還要穿給其他人看么?怪不得這次的禮物如此之厚。不瞞你說,最近幾天,我替明允收下的禮物,比過年時還要多。其中數你這份最為厚重!”
“晚輩,晚輩……”既然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薛景仙索性豁了出去,“這份禮,其實是太子殿下出的錢。晚輩只不過是替人跑腿罷了。如果夫人覺得禮物太重的話,可以直接封還了讓晚輩帶回去。反正晚輩把禮物送來,就算完成任務了。並不想給王都督和夫人添太多煩惱!”
“那有什麼可煩惱的!”雲姨突然展顏而笑,已經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充滿了調皮的意味,“無論是太子殿下也好,其他什麼王爺,侯爺也罷,之所以給我家送禮物,不就是為了酬謝明允替國開疆拓土之功么?我把禮物收下后,寫信告訴明允,要他一定以國事為重,莫要總是惦記着家裏邊,莫要辜負了眾位大人們的殷切期待,不就行了么?!反正打下來的疆土都是大唐的,一分一尺都不屬於我們王家!”
“夫人這話在理,真的在理!”聞聽此言,薛景仙忍不住撫掌讚歎。自己的這麼多年官場沉浮,簡直都是白費了。見識氣度還真不如一個終日窩在豪宅中的女人。收了禮物又怎樣,為諸位大人效力是報答,為大唐戍邊不也是報答方式的一種么?難道腳下這片江山,還能歸了別人去?
想到這一層,他心中的天空豁然開朗。搖搖頭,笑着補充:“夫人的話極對。明允在前線率領大軍浴血奮戰,功勛赫赫。後方的人無論送什麼禮物,想必他都受得起。是薛某發傻了,早知道這樣,不如直接拉上半車銅錢,從側門送進來!”
“銅錢可太佔地方了。如今京師裏邊送禮,講究送的是古玩字畫,再不濟就是金元寶,又好看又不佔地方!”雲姨笑着點頭,“殿下那邊還有什麼吩咐,你乾脆直接跟我說了吧。別再繞彎子了,咱們繞來繞去,茶都冷了!”
“還沒吩咐呢,先讓薛某過來,混個熟面孔罷了!”薛景仙不願意再費勁兜圈子,坦然相告,“但日後想必有需要明允出力的地方。依薛某之見,明年春天大食人也許會反撲。明允恐怕未必能從大宛抽得出身!”
這已經是很明白地告訴王洵,且勿趕着回來淌京師里的這潭渾水了。對於功名心甚重的薛景仙而言,着實非常難能可貴。只是如此明顯的暗示,雲姨卻好像沒聽出來。皺了皺眉頭,低聲道:“莫非朝廷真的要從大宛抽調兵馬回援京師么?局勢真的已經糜爛到如此地步?封將軍不是已經把叛軍頂在了崤山以東了么?剛才你還說,哥舒翰將軍在潼關天險,組織了第二道防線。西域那邊可是幾千里膏腴之地呢,如果朝廷把大宛都督府的將士全召回來,幾代安西軍將士的血,不是全白流了么?!”
“這……”薛景仙屁股底下發熱,身子來回扭動。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雲姨的提問。幾千里膏腴之地,恐怕在太子殿下和楊相眼裏,永遠頂不上半尺權柄。至於那些戰死的將士,不過是戶籍冊上邊的幾個模糊不清的名姓而已,有誰會真的在乎?
想了好久,他才終於嘆息着道:“可能朝中有人覺得,西域那邊丟了,總還有機會再打回來吧。況且大宛都督府將士驍勇善戰的名聲,如今已經在京師裏邊傳了個遍!”
霓裳(七下)
該說的不該說的說了一大堆,看看天色將晚,薛景仙向雲姨告辭,拖着疲憊的身子向自己的臨時居所走。
對方到底聽沒聽懂自己的暗示?薛景仙心裏其實半點兒把握都沒有。雲姨畢竟是個女人家,從沒在官場中打過滾,對眼下京師劍拔弩張的情況未必明了。而王洵距離長安城又實在太遠,想給他送一封信過去示警亦極不方便。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薛某人已經儘力了,無論將來結果如何,都對得起彼此之間朋友一場。這是他做事情的最後底限,也是做人的最後底限。
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飄着零零星星的雪粒。被寒風一吹,打得人臉麻麻的疼。這樣的傍晚,路上當然不會有太多行人。偶爾三兩個巡城的差役列隊走過,也是將頭縮進衣領內,袖着手,行色匆匆。
“明年這個時候,不知道大唐還在不在了?”放眼四周一片凄清,薛景仙的心情也越來越頹喪。忍不住就把局勢往最壞處想。叛軍都快叩響潼關的大門了,朝廷里幾派勢力依舊忙着互相傾軋。英明了半輩子的皇帝陛下臨老糊塗,除了以高力士為首的幾大太監之外,誰也不肯再相信。而那些太監們……
對上巧言令色,一味地阿諛奉承。對下則欺凌打壓,心黑手狠。從先秦到兩漢,帝王基業毀在太監手裏的先例還少么?以薛景仙的見識,他根本不相信一個肢體殘缺的男性,會有正常人的思維。驃騎大將軍高力士也許是個特例,但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卻親手教導培養了一堆絕對不例外的親信爪牙。這些人,邊令誠也好、程元振也罷,還有眼下深受太子信任的魚朝恩、李輔國,隨便哪個拉出來交付有司審一審,所犯過的罪行都足夠五馬分屍好幾回。偏偏這些傢伙們的地位穩固無比,連一代奸佞楊國忠,都不敢跟他們發生直接衝突。
如果不站在派系的立場,公允地說,薛景仙還是很同情楊國忠的。雖然後者崛起時所用的手段齷齪了些,才能和眼光也都不怎麼樣。可此子登上宰相之位后,的確在兢兢業業地履行宰相之責。這兩年,滯留在京師中,苦苦等待步入仕途的秀才、進士們,已經明顯減少。地方官員在任滿之後,只要考評不算太差,多數都能混個平級調任,不再像李林甫當政之時,還要跑到京師上下打點,即便花光身上最後一文錢積蓄,都未必能補上實缺。對待政敵,楊國忠通常將其趕出朝廷即罷,很少一路追殺到底。即便這些人過後不服,寫了文章來罵。楊國忠看到后,也努力忍住怒氣,表現得甚有宰相肚量。(注1,注2)
只可惜楊國忠沒有補天之才。在經歷了李林甫十餘年折騰之後,大唐帝國表面上繁華依舊,內在里其實已經百孔千瘡。這個時候需要的是一個姚崇、宋璟這樣的治亂能臣,而不是楊國忠這種補鍋匠。憑心而論,楊氏上任之後做的所有事情,幾乎都是在替其前任補鍋。包括眼下的安史之亂,如果沒有李林甫當年一味地包庇縱容,安祿山的勢力也不會變得尾大不掉。楊國忠看不到其潛在的隱患,自然也不會急於求成地着手“削藩”。
即使站在不同派系角度,薛景仙也不敢說楊氏對付安祿山完全是為了一己之私。後者連陳希烈這種隨時能威脅到自己的相位,並且曾經是李林甫死黨的人都能容得下,更何況一個文武殊途的安祿山?
只可惜老天不肯給大唐帝國更多的機會和時間。假使楊國忠能在宰相的位置上繼續執政五年,即便他再無能,也可以從容調整好對河北的佈局;假使太子殿下能提前登位,提拔任用一批真正的能臣良將,恐怕安祿山根本沒膽子造反;假使皇帝陛下肯像當年信任安祿山一樣信任封常清,叛軍也許根本過不了黃河;假使楊國忠和太子能在這個危難時刻拋棄前嫌,攜手應對……
只可惜一切假設都不成立。現實是,太子忌憚楊國忠,更甚於安祿山。而眼下楊國忠那邊,恐怕最想剷除的,也是太子李亨及其黨羽。包括薛某自己,呵呵,呵呵……。信馬由韁的想着,他的人和思緒都漫無目的。一不小心,便從崇仁坊門口,逛到了東市之內。
往日熱鬧無比的東市,今天也顯得分外冷清。運河已經被徹底截斷,產自揚州、蘇州一帶的奢侈物品,要繞行山南,價格平漲數倍。而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又使得京師裏邊人心惶惶。甭說各家店鋪酒樓生意一落千丈,就連平素一到傍晚人滿為患的青樓賭場,此刻都門庭冷落,只剩下替客人牽馬的小廝,一個個抱着膀子,對着空蕩蕩的街道翹首以盼。
“啪!”遠處傳來一聲爆桿聲,把胯下坐騎嚇得前蹄直豎。好在薛景仙在西域時,也曾跟王洵仔細討教一番控馬之道,才勉強沒從坐騎背上滾下來。
“誰他奶奶的這麼缺德!”做官久了,自然有了官威。安頓住坐騎之後,薛景仙立刻破口大罵。一直默默陪護在他身邊的四名隨從,也拔出刀來,衝著爆桿聲的方向怒目而視。
回答他的是更多的爆竿聲,一響接着一響。“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從道政坊一直延續至平宣坊,瞬間瀰漫了半座京城。
有人在歡呼,但喊聲很亂,夾在在爆桿聲里。根本聽不清楚。有人在沿街的店鋪前跑動,操着滿嘴的長安官話,又快又急,身為外鄉人的薛景仙根本弄不懂。還有人在敲打鑼鼓,銅盆,盤子,木桶,一切能敲出響聲的東西,把長安城的傍晚吵成了一鍋粥。而差役們卻不知道都瘋到哪裏去了,居然不出面管一管。
“大人,今天好像是臘月二十三!”隨從四下檢視了半晌,也找不到罪魁禍首,只好靈機一動,指着臨街店鋪的窗花回稟。“長安這邊,好像有臘月二十三放爆桿祭祀灶王神的習俗。“
“胡扯!”薛景仙掐掐手指,低聲呵斥。“距離臘月二十三還有幾天呢,眼下放什麼爆桿,天子腳下,就不怕官差上門找麻煩么?”
長安城中,天子腳下,百姓們當然不能隨便弄出些怪異響動。除非是在幾個特許的日子!但今天顯然不在“天子與庶民同樂”的日子之列,那眼下已經籠罩了整座城市的喧鬧,其原因就很難猜測了。
正驚疑間,只見路邊一座死氣沉沉的酒肆門口,突然挑出了兩盞耀眼的紅燈。緊跟着,臨街的所有店鋪館舍,都在一瞬間亮了起來。燈球、火把、油桐,還有平素根本捨不得使用的蜜蠟,都紛紛出現在窗口。整個東市瞬間復蘇,宛若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猛然吃了顆仙丹,重新變成了活蹦亂跳的少年。
“客官,裏邊請!今天本店的酒水免費,您儘管放開了量隨便喝!”有名酒店小二看到了薛景仙,興沖沖地跑上前,替自家店主拉生意。
“這位貴人,請移步怡紅院。姑娘們都梳洗打扮好了,等着您老垂青呢!”正對面的青樓夥計不甘示弱,也跑出門,攔在了薛景仙的馬前。
“您老到這邊,今晚頭三局,輸了算柜上的。贏了您儘管帶走!”
“大人這邊請,本店雅間今晚打六折。裏邊有小張探花、高參軍的親筆墨寶。如今在威震西域的王大都督,也曾經是本店的常客!”
明顯僧多粥少,各家店鋪都使出的渾身解數搶客,把薛景仙及其隨從牢牢地堵在了街道正中央。受不了大夥的熱情,同時也被酒樓小二的話所吸引,薛景仙翻身下馬,衝著其中一人問道:“你剛才說,王都督是貴店的常客?這話屬實么?”
“如果小人敢欺騙您,您儘管直接抓我去官府打板子!”不容自家信譽被質疑,店小二梗着脖頸回應。“不信大人您問問他們,當年高參軍、李謫仙和王都督,是不是在我們店裏喝過酒。也就是今天,換了旁的日子,您老人家提前兩個月訂座位,都得排隊!”
旁邊的競爭者們雖然不情願,卻也跟着紛紛點頭作證。薛景仙聽得有趣,笑了笑,一邊跟在小二身後往酒樓里走,一邊追問:“今天跟平時有什麼不同么?怎麼今天就有空位了?!”
“還不是安祿山那廝!”京城裏的人見識廣,連店小二也懂得些天下大事,“他忘恩負義造了反,弄得大夥提心弔膽,當然就沒心情吃飯喝酒了?!不過老天有眼,他這回總管是算遭到報應了!”
“報應?!”薛景仙一愣,旋即明白了四下里熱鬧的起因,“他死了,還是剛剛吃了敗仗?!”
“大人您剛才沒聽見么?!”小二回過頭,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薛景仙。“剛才那麼大的爆桿聲,還有嚷嚷聲,敢情大人您都沒注意!”
“爆桿聲太大了!害得我耳朵里根本聽不見別的聲音!”雖然對方說話的語氣有些沖,薛景仙卻懶得跟其計較,笑了笑,低聲解釋。
“那大人您可聽好了!”小二一下子來了精神,手舞足蹈,“就在剛才,有信使快馬沿街報捷,常山太守顏杲卿顏大人,擒殺安祿山部將李欽湊,高邈、何千年,光復河北十七郡!”
“天!”忽然而來的喜訊,令薛景仙頭腦發暈,雙腿發軟。接連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在隨從的攙扶下,站穩的身體。
天佑大唐!一瞬間,所有擔憂的煩惱都離他而去,心中剩下的,只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大人小心!”隨從們也高興異常,圍攏過來,攙扶住薛景仙的胳膊。
“太好了,太好了。安祿山的老巢丟了,長安沒事兒,沒事了。封帥有機會從西域調兵遣將了,王兄弟他也不用再……”薛景仙拉着隨從的手,語無倫次。兩行熱淚,順着他的眼角迤邐而下。
“大人您……”隨從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店小二也被貴客的怪異舉動,嚇得兩眼發傻。好一陣兒,薛景仙才從興奮中恢復過心神,卻顧不上擦眼淚,一手扯住一個隨從,大聲招呼,“都進來,跟我一起進雅間。今天我請你們,咱們不醉不歸。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