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清如番外)
秋水瀲灧的九月,溫國公府的十里紅妝送我出嫁,木葉蕭蕭而下,每一片都如一隻枯葉蝶,飄蕩無依。
出閣的前一晚,祖父把我召到書房,半是憐惜半是鼓勵地對我說:“祖父知道讓你嫁到長寧侯府委屈你了,可如果不是長寧侯老侯爺求了我一命,也就沒有咱們溫國公府,沒有你們這些人,人得懂得知恩圖報!或許,你以後會覺得這是門好親事。”
我馴順地點點頭,溫國公府報恩的重任,就壓在我的肩上了。
從此,溫國公陳府名震京城,朝野上下都知道溫國公府重諾守信,家風清正,世家簪纓的女子願意嫁給溫國公府的子弟,赫赫揚揚的權貴之家也願意求娶溫國公府的姑娘。
溫國公府從默默無聞,變得煊赫一時。
在這樣的熱鬧中,我卻在長寧侯府過起了沉寂平靜的生活。
嫁入侯府最初的一段日子,我過得還是不錯的,一家子從老太太起到小叔子小姑子,都敬重我這個出身溫國公府的嫂嫂,當然,除了平氏和她的兒女,不過一個伯府的庶女,即便名份上是我的繼婆婆,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謝子昆吃過飯,服了葯之後,也會拿出些閒情逸緻來聽我彈彈琴或是看我做針線,我給他做了許多中衣,袍衫,但不敢做大氅,那是男人出門會客穿的,他看到這個就會發很大的火。
他的精神好一些的時候,我會扶着他在園子裏走走,雖然走不了一頓飯的工夫,他就會累得咳嗽不止而不得不回去。
或許,祖父說得對,這真的是一門好親事。謝子昆除了不離病榻,幾乎沒有缺點。他非常聰明,陳家的子弟就很優秀了,謝子昆卻比我的每一個兄長弟弟都強。
他讀詩文過目不忘,經史子集無一不通,他身子不好,腦子轉得卻不是一般得快,旁人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反映到他這裏,立刻就可以做出精準的判斷。
也許是常年卧病,讓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這上頭。跟他在一起的時間越久,我越是缺乏安全感,不是因為他那行將就木的身子,而是因為他的頭腦,在這樣的頭腦面前我會成為一個玻璃人兒,休想隱藏任何秘密。
因為病弱,他不能進學,也不能參加科舉,但是我相信如果他參加科舉一定可以輕而易舉地中進士,所以每當看着謝子昱把書本一丟,生龍活虎地從糊着雨過天青色軟煙羅的瑣窗前經過時,謝子昆就會斜着一雙烏黑的眸子,狠戾地朝窗外看上許久,如果他唇邊的冷笑可以化作刀劍,怕是謝子昱的每一塊骨頭都會被他剁碎。
讀書不成又怎麼樣?只要謝子昆一死,謝子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侯爺的爵位上吃用一輩子。
因為不平,謝子昆的脾氣一天天乖戾起來,凈植居的那間充滿了葯氣的耳房裏,經常會有碎杯裂盞的聲音。但他每次都是緊閉門窗發脾氣,除了紫綃,沒人知道,他還會想出各種精細巧妙的方法來折磨我,比如半夜三更要吃牛乳燕窩,我做一碗,他嫌味淡,再做一碗,他嫌甜......直到天快亮了,他丟下只喝了一口的燕窩滿足地睡去,而我則要去給平氏請安。
我很孤獨。儘管侯府的人對我很好,我卻沒有一個可以傾訴心事的人。在這樣的孤寂中,我渴望有一個孩子,可以跟我血脈相依,然而太醫說過,謝子昆這樣的身子,只不過靠湯藥吊著,想得子嗣卻是艱難。
也許是我的乞求打動了上蒼,我真的有了一個孩子,一家老小都極歡喜,除了平氏母子。謝子昆的笑容變多了,也不再折磨我,卻一天幾十次的囑咐我要當心平氏——我很當心,卻沒想到平氏的伎倆那麼粗糙而直接,一個小丫頭狠狠地撞倒了我,隨後,平氏就把那個丫頭打死了。
后宅的手段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會,可這樣不加掩飾的手法令我防不勝防,平氏是吃准了老太太和大老爺不敢動她,子昆的身子本就不中用,如果子昱再受了母親連累,長寧侯的爵位就要被皇帝收回去。
謝子昆跟我徹底反目了,他懷疑我是故意不想要這個孩子的,因為大梁權貴圈中的女人雖然允許再嫁,但一般有了孩子,就得在夫家守着了。
侯府一些心思靈活的下人也不如先前那麼恭敬了,他們知道謝子昆這個世子之位遲早得歸平氏的兒子,而我,空有世子夫人的頭銜,以後的結果要麼改嫁,要麼孤苦伶仃地為謝子昆守寡。
我的生命墜入了無邊的黑暗,每日只是伏侍一個橫眉冷對的人吃飯,吃藥,夜裏躺下,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具被綁縛在凈植居的殭屍,沒有一絲活氣。
那個明媚的春日是如何開場的,我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我穿着淡綠的素羅綠萼梅花暗紋褙子,月白綾子留仙裙上用蹙金勾出細細的卷草,烏黑如瀑的青絲挽成一隻雅緻的朝月髻,只簪了一根碧玉簪——謝子昆不許我穿艷色的衣裳,但是我的美麗,即使藏在最素淡的裝扮里也會透出最纖濃的情致。
我在園子裏漫無目的地走着,離印月池很近的時候,看到一個挺拔的少年,穿着湖水藍的緙絲妝緞錦袍,如一尊雕像般坐在池邊的太湖石上釣魚。
我認出這是三房的庶子謝子昀,十一歲就中了秀才,如今被選進宮裏做皇八子的伴讀。當今帝后都是重視人倫的,公主皇子的伴讀隨時可以回家,但謝子昀不是經常回來,偶爾回來時,大多數時間也會把自己關在近水樓的院子裏。
我緩步走了過去,子昀聽到腳步聲,回頭看見了我,放下釣竿規規矩矩地行禮:“給大嫂請安!”
我含笑問他:“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怎麼不與兄弟們玩一會子,倒在這裏釣魚?”
子昀微笑道:“釣魚可以修身養性,磨練我的耐心,最重要的事,看着這些自由自在的魚兒,可以忘掉許多不開心的事?”
竟有這樣的奇效?我立即就想試一試,走到水邊,俯身觀魚,池中的幾尾錦鯉搖頭擺尾,煞是逍遙。
子昀道:“以後大嫂若是不開心了,到這兒來看看魚,或許會好些!”
我攥着絹子半轉過臉去,笑道:“我有什麼不開心的,三弟說笑了!”
子昀搖搖頭,道:“孤獨的人眼中能看出孤獨的人,大嫂......過得不快活!”
心中一震,儘管是一個少年的無忌之語,卻戳中了我的心事,也許在這個家裏,旁人也知道我不快活,可是只有眼前這個目光專註,面色誠懇的少年,說出這話的時候,帶着毫不作假的悲憫。
我不想繼續這個沉重的話題,笑道:“釣魚好是好,只是三弟平日學業繁重,這時又來垂釣,只怕會脖子疼!”
子昀恍然,摸着脖子笑道:“果然......多謝嫂嫂提點!”
我笑笑,終究還是個孩子。我就告訴他:“三弟的學業已經很好了,不必休沐一日還要悶在家裏,閑暇時也活動活動筋骨,你看二弟,聽說常與宋家表弟,沈家公子一起去西山跑馬練劍呢!”
子昀垂下頭,低聲道:“我如何能與二哥相比?二哥是襄陽候嫡子,我只是庶子的庶出孫子。”
我搖頭,笑道:“人的高下貴賤半由天命半由人,強可以轉弱,弱可以生強,三弟是男子,更可以建功立業去掙出一番道理來!”
子昀目不轉睛地看了我一會兒,重重地點點頭,道:“嫂嫂之言,猶如醍醐灌頂,從小到大,除了父親,沒有人再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替他拭去額角上亮晶晶的汗水,笑道:“去吧。若有什麼不快活的,你也來看這印月池中的錦鯉。”
從那以後,子昀回府時,也不時到各房走動,聽說與二弟頗為志同道合,有時候他也會來看看子昆,子昆當著旁人的時候,脾氣一向隨和,與子昀也能聊上一聊。
每次離開凈植居,我總是習慣性地送他一段路,他會給我講一些宮裏的趣事,這些話他當著謝子昆的面時卻從來不講,我也會鼓勵他,然後他就會對我說,等再過多少天他又可以回府來,到時候再來看望大哥。
於是,不知不覺地,我開始數着這些日子,如同生命的前方還有無數個美麗的節日。
我最遠送他到過印月湖,走過湖上的白石雕西番蓮花的小橋,再穿過一片竹林,就是他住的近水樓了。有一次我送他上了橋,轉身往回走,走了數十步,下意識地回眸望去,卻看到子昀矗立橋頭,凝眸望着我,我慌忙轉身離去。
沒有希望的事,就不要去想,徒增痛苦,甚至是災難。
子昀下一次來的時候,我只送他到凈植居的門口,子昀道:“嫂嫂多送我一程吧!”
這個要求逾矩了,我堅決駁回了他,道:“三弟大了,嫂子送你多有不便,以後還是請嬤嬤送你回去吧!”
說著,轉身回了凈植居,院子中央一池迎風搖曳的菡萏,被藏藍的夜色染成了黯淡的青灰,搖落我的滿腹惆悵。
沒過幾天,我就聽說三弟與皇八子去了西海沿子打仗,後來,子昀告訴我,就是印月湖邊那一次回顧,讓他堅定了隨軍出征的決心,雖然他知道,掙了再大的功名,我們也還是叔嫂,卻仍舊想為心愛的女人搏殺一番。
“從那一刻起,我就很明確了,我這一生想要的是什麼。”子昀道。
我後悔那日沒有送他,但更為他的安危而擔心,那一年是我去寺里燒香最頻繁的一年,旁人都以為是謝子昆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無計可施之下也祈求神靈,誰也不知道,那一柱清香燃起的時候,我的眼前出現的,是一個英武堅定的少年面孔。
謝天謝地!他終於平安歸來了,還因為從死人堆里背回重傷的八王爺被封為海靖伯,他得到的是許多公侯府第的嫡子也沒有得到的榮譽。文武兼備又貌如潘安的少年英豪,自然是京城權貴的寵兒,一時間,多少人家為女兒倒提親,蔣貴妃甚至想把臨川公主下嫁於他。
子昀一個也沒答應,而且很快就被皇帝下旨,封為武衛將軍到昆明戍守邊疆去了,朝廷中多以為是皇帝不願看到皇八子昔日的伴讀以免觸景傷情,可是我知道,子昀是自請南下戍邊的。
他告訴我,他第一次怯懦了,在京城他只能日日看着深愛的人卻咫尺天涯,然後一次次提醒他,這只是個遙不可及的渺茫夢境,他不能承受這樣的生命之重。
一個又一個的枯寂日子裏,只有印月池中那些活潑明朗的錦鯉,才能使我的心也跟着鮮活起來。
子昀悄悄使人送信給我,要我好好地活下去,這世上還有他在,我不孤單。
子昀是一簇微茫而遙遠的火苗,卻是支撐我生命的一團火焰。
可是,我不可能越雷池一步,我知道秦氏頻繁來凈植居的目的,也聽得出她話里話外那些婉轉的窺探,有時候,越是關心一個人,就越敏感,秦氏隱藏在怯弱外表下的恨毒,連老太太也沒看出來,我卻看出來了。
我咬碎了銀牙也不能讓旁人瞧出一星半點兒,不然,我和他,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那天三妹忽然說起子昀要回來的時候,一時間我竟然失了神,恨不得立時就能看到他熟悉親切的容顏,撲在他懷裏大哭一場。那一瞬間我才明白,原來這麼多年,思念已經深入骨髓,這刻骨的相思會一直延續到我進墳墓的那一天。
他回來了,找到了平氏殺害倩姨娘的證據,幫我報了仇。然後一如既往地,把脈脈深情藏入心底。
他漏夜去了幽雲館,我又被人引到了那裏,若不是灌小姐插上一杠子,我們倆立時就得灰飛煙滅,我猜出是秦氏的設計,悄悄給子昀送了信,叫他提防。可是謝子昆早已盯上我了,我早該知道的,他是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看不出我和子昀?可是想不到他會用子昀要脅我,他把子昀寫給我的信攔了下來,作為證據,存在一個家僕手裏,如果我不想子昀身敗名裂,就要永遠替他守着,即使他變成一塊牌位。
給謝子昆服素的日子裏,我坐守凈植居,侯府里的人都說我服素盡哀,一絲不苟,只有我自己知道,一旦邁出這個門檻,我的眼睛會出賣了我和他。
子昀沒有到凈植居來過,只是會夜夜在印月池邊撫琴,那一個個靈動而悲傷的音符,跳躍在星垂平野的夜幕下,盪起心頭苦澀的漣漪,他知道,那些音符,只有我聽得懂。
秦氏怎麼肯消停呢?沒想到她會用這樣的辦法,放火燒屋子引子昀來救我,呵!真是好計謀!她很清楚,被愛情俘虜的人,縱然再聰明,防得住旁人的詭計,卻防不住自己的真心。
我們苦守數載的秘密,被這個幾近顛狂的女人,揭開了一角!
子昀還在昏迷,我已經變成了行屍走肉,暫居涵芬榭的日子,我像個失去靈魂的傀儡,麻木地思索着接下來該怎麼辦?子昀需要最好的大夫來診治,子昀要保住聲名必須設法堵住秦氏的嘴,子昀救我的行為要想圓過去應該用什麼樣的託辭,子昀......子昀......子昀......
我快瘋了,快變得跟秦氏一樣瘋狂了!
我決定殺了她!
如果子昀真的停止呼吸,那殘留在我身體裏的另一半靈魂也會被隨之抽走。
想着子昀的時候,我的頭腦冷靜而清明,計劃縝密地近乎完美,我把瑩心引到近水樓來玩,又差人去請秦氏,秦氏想都沒想就來了。
等她來了,我就跟她攤了牌,我絕不相信秦氏會保守這個秘密,子昀的生母間接毀了她的幸福,有這樣一個報仇的好機會,她絕不會放手的,所以,她只能死!
然而,就在我準備下手的時候,三妹闖了進來,老太太也回來了。老太太毀掉了謝子昆留下的證據,又答應把秦氏囚禁在屋裏,好吧,這樣的話,我願意放她一條生路。
再無顧忌,我日夜守着子昀,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會獨活。那一刻,我才明白,這就是愛情。
才嫁進來的時候,母親也曾悄悄使人給我捎過話,說一旦謝子昆病逝而我又無出的話,會替我選個好人家再嫁,那時我真的動過心思,可是面對命懸一線的子昀,我只是想着,如果他死了,我會隨他而去。
上蒼再一次垂憐於我,子昀終於醒了,在我的悉心照料下,他漸漸好了起來——不,是好的更快了!子昀告訴我,他是想着我才會醒過來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所以,我們心甘情願的成為長寧侯府早逝的海靖伯和世子夫人。
一隻烏篷小舟漸漸駛離南浦口,迷濛的晨霧中,涯岸上細細的碧草茵茵如霧,綠的霧接着白的霧,子昀終於可以攬我入懷,我也終於可以伏在他的胸前,細訴過往的悲喜,真希望這一刻永遠停在這兒。
“老太太在江南給了咱們兩座田莊,咱們先去哪一座莊子?”我問他。
子昀撫着我的雲鬢,笑道:“你願意先去哪裏?”
我倚在他的胸前,在石青色杭綢前襟上摩挲着,柔聲道:“都聽你的,從今以後,清如以夫為天,你去哪兒,我都跟着你!”
子昀想了想,道:“我想帶你去杭城,去桂林,再去昆明看看滇池。”
“為什麼?”
子昀吻了吻我的額頭,笑道:“我曾在這些地方雲遊過,那時你在長寧侯府,我孤身一人,看過飛瀑,臨過深潭,卻覺得無論走到哪兒,你都陪伴在我身邊,真的,清如,在我心裏,你一時一刻也不曾離開過我。”
我含淚笑了,“我也是!”
綿綿的吻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這一生,我們都會浸潤在愛的甜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