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聚發財
小理河是大理河的支流,長不過百里,最闊之處也只有百十步,炎熱的季節甚至還會斷流。這條小河由西向東,蜿蜒着拐了個胳膊肘的大彎,呈大半個弧形轉了一圈之後就又回歸到了主河道。河圈子裏這片黃土地上有幾個或大或小的村鎮,最西端就是李家寨子。
正是初冬時節,因為不是豐水期,小理河已經縮成了細細的一條線,河岸上的綠丹槐葉子幾乎要掉光了,只頂着最後幾片在寒風中瑟瑟抖動,似乎隨時都要飄落下來。河邊的葦坑裏一片白茫茫,雪一樣的蘆花在風中飄蕩。一片片焦黑的顏色點綴在滿目枯黃的野原上,那是鄉親們燒荒之後留下的痕迹。
昨夜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空氣不那麼乾燥了,顯得霧氣騰騰,讓眼前的村莊生出一種朦朦朧朧的美感,如同仙氣繚繞。
李家寨子似乎還剛剛從睡夢中醒來,裊裊的炊煙中散發出焚燒稻草的焦糊味道。碌碌的輪聲當中,四輛騾車碾過鄉間小路,每輛車的車匣子上都挑着一桿三角形的青布小旗,旗面上寫着“隆豐”二字。
不知冷的娃娃們比大人起的都早,飯都沒有吃,就拖着垂到嘴邊的青鼻涕在村外的空地上玩去了官兵抓強盜的遊戲。遠遠的看到挑旗的騾車,用袖子抹了抹鼻涕,轉身就朝着寨子裏跑去,一邊跑一邊大喊:“收山貨的來嘍,收山貨的來嘍……”
在娃娃們的心目當中,這些收山貨的商人就相對於後世的聖誕老人,因為隨着他們的到來,家裏總會多出一些油鹽米糧,可以用積攢了大半年的山貨換點居家必備之物。家裏的父母也會扯上幾尺花花綠綠的粗布,給娃娃們添置一兩件新衣。這些商人很會做生意,總是會給淳樸的鄉民一點小恩小惠,一來是為了生意好做,二來也能留個好口碑。對於孩子們而言,這往往意味着一兩塊饞死人麻糖或者是甜糕……
娃娃們瘋跑着大喊的聲音早就傳進了寨子,月娘也聽的清清楚楚,立刻就坐不住了。
任憑圈裏的老母豬把石槽拱的山響,還是放下了豬食桶,風風火火的跑到了前院,把正在搶食的老母雞驚的四下亂飛……
“張……你起來了沒有?”
菌房最靠里的這間屋子,是張寧的卧室。雞叫第二遍的時候,月娘就已經起了,張寧聽到她剁豬食的聲音,還聽到月娘又進了菌房一趟。雖然早就已經醒了,卻不願意起來,依舊懶洋洋的賴在炕上,縮在被窩裏享受着愜意的時光。
“我還沒起呢。”
“快起,快起,收山貨的來了,咱家的芝寶賣給他們……”
雖說還沒有正式成親,可月娘已經把張寧當成了一家之主。男主外女主內是千年的傳統,既然收山貨的商人已經到了寨子,商談價格變賣芝寶這種事情自然是由張寧去做,所以月娘才急急慌慌的催他起來。
披着衣裳起來,踢踏着鞋子開了房門,打了個呵欠,看着小臉通紅的月娘,輕描淡寫的笑了笑:“急啥?咱家的寶貝還愁賣么?”
“我等收山貨的商人已很久了……”
“不急,不急,沉住氣穩住神兒,”一邊繫着衣裳的紐襻,一邊笑呵呵的對月娘說道:“做生意嘛,我也不是外行,你就放心好了。先把咱們的寶貝抬出來……”
搬出那兩筐已經半乾的芝寶之後,月娘的臉上已經有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如同掛在精美瓷器上的露珠兒,看着就讓人心疼。
月娘也是做慣了農活的,又不是嬌滴滴的大小姐,那些芝寶的份量又不重,按說不應該出汗的,只是她太緊張也太期待了……
稍微漱洗一下,外邊已經響起了銅鈴之聲。
打開院門一看,只見幾個隆豐號的夥計正在卸車,把帶來的貨物擺在街口,同時搖着串鈴用濃重的山西口音大聲吆喝:“隆豐號收貨嘍,皮貨山珍,藥草地材,白硫紅硝諸般貨品皆收,價錢公道童叟無欺。針線布帛,桐油漆器,鐵具銅器,油鹽精米皆賣,價錢克己諒必滿意。隆豐老字號……”
挑着隆豐商號小旗的山貨販子每年來兩次,每次都帶來各種各樣的物品,帶走鄉民的山貨。所謂的買賣其實並不存在,在更多時候都是採用以貨易貨的方式。
一來一去的交換方式雖然原始,卻是鄉民們早就習慣了的。彼此貨物的價格也早就形成慣例,這麼多年以來少有浮動,無論是買還是賣,也不管交換什麼東西,價錢其實都非常透明,不存在漫天要價落地好錢的說法,最多只是多給點針頭線腦的小玩意兒,鄉民們就已經認為是大大的賺到了。
朝着街口的夥計招了招手,那伶俐的夥計馬上小跑着奔過來,未曾開言先是一揖,依足了做生意的禮數,說話也客套的緊:“您家可是有要出手的山貨?”
“有。”
“可否方便看看貨品?”
“可。”
帶着這個夥計進到院子裏,把早就準備的一株芝寶拿給他看:“此物能賣多少錢?”
鄉民的貨品其實非常貧乏,除了積攢下來的皮貨之外,大多是些藥草或者是手工器皿,這個夥計也是老手了,小心的接過那株芝寶看了看:“這芝寶還不曾全乾,想是剛剛採下來不久沒有來得及晾曬。卻勝在株頭大品相好,這色澤也是不錯的,價錢自然也不會低了。二十二個錢您家,如何?”
隆豐號乃是晉商當中有名的大字號,全國聯號上百家分號,大大小小的生意就沒有他們不做的,就算是最低等的夥計,也相當專業。
“二十二個錢?這株芝寶只賣那麼點?”
“我說的二十二個錢,是一錢芝寶的價碼,不是論株說的。我們隆豐號最講究的童叟無欺,怎能詐您家?您家的芝寶個頭大,就算沒有一兩,七八錢總有是有的,這株芝寶應該可以賣到一百五六十個錢吧。還是先稱一稱再算比較準確。”
芝寶是金貴之物,不能論個來賣。不過這個東西晒幹了之後份量很輕,就算是個頭比較大的,也不會超過一兩。
一株就能賣一百五十六十個錢,十株就能賣一兩多銀子了,這個價錢張寧非常滿意。
其實這個價錢也是蠻公道的,一來是因為隆豐號是大商號,不耍那種刻意壓低收貨價碼的小聰明。二來也是因為他們不會真的出錢,在大多數情況下會用帶來的貨物和山民交換,一來一往之間就把錢又賺了回去,這才是真正的精明。
看着這個精明幹練的夥計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銅戥子,要稱一稱這株芝寶的份量,張寧就笑了:“價錢什麼的可以慢慢商量,只是你這個戥子……”
“俺家的戥子怎了?您家可是懷疑我的戥子不準?”好似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夥計立刻就漲紅了臉:“我隆豐號平買平賣,從不欺詐,您家若是信不過我的戥子,可以隨便驗看……”
“不是信不過,只是你的戥子太小了。”
“太小?”夥計驚訝的看了看張寧:“俺家的戥子打足了能稱三兩,您家的芝寶一兩都不到哩……”
張寧笑眯眯的後退了兩部,扯開蒙在那兩個大筐上的黑布,笑問道:“看看這些,你的戥子是不是太小了?”
看到兩筐芝寶,夥計的眼珠子幾乎要掉落到腳面上,瞠目結舌了老半天,似乎想說點什麼,喉嚨里卻只發出“咕嚕”“咕嚕”的無意義音節,好像傻子一樣直勾勾的看着那兩個筐子……
約莫過了五六個呼吸的時間,夥計終於反應過來,結結巴巴的說道:“這……這麼多?全賣?”
“對,全賣,要不然我留着這麼多芝寶做甚?當鹹菜吃么?”
“這……小人做不了主,真的做不了主!”精明的夥計已經沒有了剛才氣定神閑的神態,急急吼吼的說道:“您家稍候片刻,我去喊掌柜的過來,稍候……稍候……馬上就過來,您家千萬莫急……”
“我不着急,去喊你們能做主的人來吧。”
這個夥計風風火火的跑了出去,或許是因為太過於慌亂的緣故,險些被門檻絆倒。出了門就開始大喊起來:“胡掌柜……快去找胡掌柜,大生意上門了,真真正正的大生意啊!”
旁邊的月娘似乎比剛剛出門的夥計還要慌亂:“張……前幾天我對你說的那些東西,都是過日子離不開的物件兒,一會掌柜的來了,定要多換一些……”
“小氣了不是?”張寧着從懷裏摸出一張購物清單,上面羅列的物品都是月娘千叮嚀萬囑咐要換的商品,多是針頭線腦油鹽醬醋之類的小東西:“你要的這些東西能值幾個錢?那個什麼胡掌柜要是個會做生意的,肯定會按照清單全數白送給咱。”
“人家做生意下了好大的本錢,怎捨得白白送人?憑甚麼?”
“就憑咱家的這兩個筐!我敢拿眼珠子和你打賭,你信不信?”
“哪個要你的眼珠子了?”月娘啐了他一聲:“俺才不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