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Ⅰ部:事件》(9)
十二月二十六日,聖誕節的喧囂已然散去,一九九〇年只剩下一個星期了。世上一派繁忙景象,大人們匆忙奔波,不得安逸。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學校里一片寂靜。學生們都放寒假了,教室里空空蕩蕩的。
然而,城東第三中學卻是個例外。打破該校平靜冬眠的,是名叫柏木卓也的二年級學生的死亡。
從今晨起,學校對所有二年級學生的家庭進行了緊急聯絡。當晚七點,將在校內體育館召開二年級學生的家長會。
“也不是非去不可。媽媽,別去了吧。”
中午剛過,藤野涼子來到母親的事務所。她坐上會客用的沙發,將雙腳從有點緊的靴筒中解放出來,肆意地伸展在地毯上。
“那可不行。”藤野邦子用疲倦的聲音答道。她右耳上夾着一支紅色圓珠筆,站在廚房的咖啡機旁。
“爸爸他……”
“不行,不行。”
“好吧……”
兩人的說話聲回蕩在白色的天花板上。
出家門,坐地鐵五站路,來到坐落於日本橋蠣殼町一角的一幢破舊卻雅緻的公寓。三樓這間朝東的辦公室面積八十二平方米,涼子曾問過母親房租多少錢,母親卻說不用瞎操心,沒有告訴她。其實,涼子並不是“瞎操心”,而是想打聽這一帶的行情。這個街區感覺不錯,她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一個人在這裏獨立生活。
百葉窗打開了一半。聖誕夜那場大雪早已停息,昨天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可惜今日卻陰沉起來。
邦子端着紅白兩隻馬克杯走出廚房,口中念叨“燙着呢”,將紅色的那隻遞給了涼子。
這是一杯加了很多牛奶的歐蕾咖啡。在家也喝同樣的東西,可涼子覺得,在這兒接受媽媽的招待,味道要好得多。
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邦子仔細地打量起女兒的臉。而這位令她驕傲的女兒也在打量着自己的母親。涼子建議母親年前去美容院重新染髮。她注意到媽媽的髮際線處新生了几絲閃着銀光的白髮。
“這麼重要的家長會,怎麼能只有媽媽一個人缺席呢?”邦子反問道。
“有什麼不可以的。老師也說了,不一定要去。”
“問題不在這裏。”邦子重重地嘆了口氣,“我說,你沒事吧?”
她的口氣過於嚴肅,把涼子嚇了一跳。“什麼沒事?什麼呀?”
“是說你的心情啊。受到刺激了,不是嗎?”
藤野邦子身材修長,頭髮濃密,端莊秀麗的臉上皺紋並不顯著,依然是一位魅力無窮的女性。涼子覺得,作為三個女兒的母親,媽媽仍保持着那份高雅。半年前媽媽去外地出差時,在機場的候機大廳里有人主動向她搭訕,想來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然而無論外表多麼年輕美麗,母親依舊是母親,定會有一份為女兒擔心的天性。
“我可沒受什麼刺激。”
“真的嗎?”邦子探出半個身子,“不要光是嘴硬,勉強克制感情。死去的畢竟是你的同班同學。”
這次涼子已經不是吃驚,而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媽媽,你想得太多啦。”
真奇怪。我一直以為自己跟媽媽心意相通,怎麼這次會有這麼大的出入呢?我只覺得對柏木卓也的死,自己的反應相當冷淡,顯得太過冷酷。媽媽卻認為我在故作姿態,擔心我內心受傷。
“我並沒有那麼要強。要是真受了刺激,我會直說的。”
邦子緩緩點了點頭:“我想你也會的……”
“家長會的內容,事後了解一下就行,還是工作優先吧。我知道,媽媽的工作越到年底會越忙。”涼子喝完歐蕾咖啡,端着杯子站了起來,“反正不用擔心我,做你的事就行。學校通過緊急聯繫網發來通知,我想總不能瞞着媽媽,才來告訴你的。”
“這是自然。”邦子拿出了母親的威嚴,可隨即又陷入沉思,“要不我打個電話給倉田的媽媽,讓她把家長會上聽到的告訴我。”
“你說真理子的媽媽?她會不會去參加家長會都難說。”
“會去啊。這不是明擺着的嗎?”
可涼子不這麼認為。真理子的雙親也是忙得不可開交的人。說不定,此刻倉田家正進行着同樣的母女對話:“對不起,真理子,爸爸媽媽都去不了家長會。”“沒關係的,別放在心上。”
關於柏木卓也之死的嚴重性,媽媽似乎抱有根本性的誤解。涼子心想,不光是我,真理子恐怕也沒有因這起事件受多大的刺激。
“死亡”確實會帶來衝擊,更何況是發生在身邊、發生在校園中的事件。但是,這種衝擊並非來自死者柏木卓也作為“同班同學”的身份。說到底,“同班同學”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不過是安排在一個班級里而已,連朋友都稱不上。
也許如此一本正經地思考此事的我,果然還是將自己的真實想法隱藏起來了?
涼子一聲不吭地站在水池邊清洗馬克杯。母親問道:“柏木就是那個不來上學的孩子嗎?”
“是的。從十一月起就不來上學了。”
“真是被人欺負了?”
“你聽誰說的?”
“嗯,聽到一點。”邦子含糊其詞地答道,“你覺得他的死與遭受欺負有關嗎?”
關掉水龍頭,涼子將馬克杯放到控水板上,抬頭答道:“不知道。”
母親默默凝視着涼子。
“我對柏木一點也不了解,所以不知該作何感想。”
“你對柏木不感興趣,對吧?”
不感興趣。沒錯,就是“不感興趣”。這正是涼子想找而沒找到的表達方式。
“我想是的。不管他上不上學,在不在教室,都跟我無關。”
邦子平靜的語氣中略帶悲哀:“為什麼對他不感興趣呢?”
“這個……”涼子露出了少女臉上罕見的苦笑,往上捋了捋頭髮,說道,“這就更不知道了。估計是因為我和他不是朋友。”
要挨罵了——這個念頭掠過涼子的心頭。怎麼能說出這麼冷酷無情的話呢?
可邦子並沒有發火。她依然坐着,喝了口馬克杯中的歐蕾咖啡,又說:“這就好。知道你沒事,媽媽就放心了,不會再問這問那了。”
母親的口氣十分溫和。可涼子覺得自己比挨了罵還要難堪。一時間,她的目光竟無法從母親的臉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