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番外:負解方程式》(1)
八月初,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一大清早,余日無多的知了們就開始賣力地鳴叫起來了。我這所事務所兼住宅的木結構房子是租來的,房齡已有四十年,要是用人來打比方的話,可謂是“氣息奄奄”了。不過它仍在呼吸着。這一點可是與那些用混凝土框架加隔熱材料加高密閉性窗戶密封起來的、仿真機械人似的、不會呼吸的新式住宅截然不同。
這天,我剛剛推開面朝著屋后公園的窗戶,與屋子一起做清晨的深呼吸時,電話卻冷不丁地響了起來。
“早上好!我是秋吉。”
電話是秋吉達彥打來的。我們原本約好在今天上午十點鐘見面。
“不好意思,一大早就來打擾您。我說,我們約定的見面時間能否稍稍提前一點?”
“您看提前到幾點合適呢?”
“八點?呃,要不,就九點吧。”
我瞟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這鐘也是從房東那兒借來的,是一隻老式的擺鐘,論年歲,可要比這房子老得多。現在,清晨六點半剛過。
就在我因猶豫不決而默不作聲的這麼一小會兒時間裏,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就顯得十分惶恐了。
“提出如此不合常理的要求,真是不好意思。主要是擔心翔太,實在是坐立不安呀。”
翔太是他的獨生子,初中三年級學生。
“了解。”我說道,“那就八點吧。您開車嗎?”
“是的。”
“別慌。請注意安全。”
秋吉先生是某公司的董事,收入頗豐,一家三口居住在世田谷區[1]。我居住的這幢老房子位於埼玉縣川口市與北區[2]分界線附近,借用我前上司的話來說,就是“踩着北區的邊,勉強算是東京都內”。
我想先打個電話,可隨即又改發了郵件——對方說不定還睡着呢。
昨天午後,聽前妻說,女兒住院了。說是因熱感冒惡化,得了肺炎。
“掛水后燒退了,已經穩定下來了,所以才告訴你。病情正在好轉中,放心吧。孩子說想見爸爸呢。”
原本說好明天儘早去探望的,可現在看來不得不推遲點了。“需要什麼,請儘管說。”——發出郵件后我才想到,哪會需要什麼東西呢?我那位已經離了的妻子,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媽媽啊。
夫妻一旦離異,自然就形同陌路了,親子之間卻並非如此。然而,由於不在一起生活,事實上很多時候我都起不到父親的作用。
女兒今年十歲,天真無邪,對父親十分依戀。那麼,十四歲的秋吉翔太又怎樣呢?看到父親為了自己,給我這樣素不相識的人畢恭畢敬地打電話,還說什麼“不好意思,一大早就來打擾您”,作為兒子,他會怎麼想呢?
不過也正因為連親生父親都不知道他心裏怎麼想,才需要偵探出場吧。我不再作無謂的猜想,趕緊去刷牙洗臉。
學校法人精華學院,是一所創建於昭和三十五年[3]的新興私立學校,包括以“培養具有民主社會睿智之公民”為宗旨的初、高中一貫教育部和以就業率高而聞名的四年制的大學部。校園在都下[4],初、高中的校舍就在山手線大崎站附近的市區內。
校舍是一幢五層樓,大樓的周圍是高高的圍牆和修剪整齊的綠化帶,但沒有校園。由於現在正放暑假,正面的大門關閉了,供學生以及相關人員出入的邊門上裝着門禁安全系統。學生可利用帶有ID卡的學生手冊刷卡進出。在剛才,就有兩個挎着大運動包的女生,當著蹲守在對面的我的面,刷卡打開了邊門,有說有笑地走進了校舍。看來跟我這個私家偵探個體戶一樣,中學生的社團活動也是不放暑假的。
自從接受了秋吉先生的委託之後,我就毫不猶豫地來到了這裏。因為,且不管令翔太鬱悶糾結的是什麼樣的問題,其發源地正是這所校舍。雖說我難以馬上進入其內部,卻總想先來實地觀察一下。
下午一點半過後,道路的這一邊就處在陰影里了。我不時取出智能手機,裝出一副等着與人約會的模樣,眼睛卻看着進進出出的學生們。十來分鐘后,我又繞着建築物兜了一圈。可就在我剛剛回到原地的時候,聽到身後右側,有人招呼了我一聲。
“對不起,請問您是哪位?”
聲音冷冰冰的。
“來精華學院有何貴幹?”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光留心校舍里是否有保安了,對自己的身後毫無防備。回頭一看,見一位比我矮十厘米左右,身穿白襯衫、黑西服的小個子女性,正仰視着我。她的左手,提着一個很厚的文件包。
是律師。衣領上的金色徽章正閃耀着光芒呢。於是我便反問道:“您是學院的代理律師嗎?”
對方微微地眨了一下眼睛。一頭黑髮被乾淨利落地梳成了花樣滑冰選手常梳的那種髻式髮型。臉上施着淡妝。可即便如此,仍是個十分惹眼的冷峻美人。年齡三十來歲。就律師而言,還是個新手吧。
但是,絕不可因此而掉以輕心。於是我便進一步逼問道:“要不,是火野岳志教員——呃,不,應該說‘前教員’了——的代理律師?”
在如此場合下,會對我的存在懷有疑慮並提出質問的律師,應該就是這樣兩種了。因此,這樣的推測並不算十分大膽。
眼前的這位女律師臉上露出了笑容,且比我所預料的要從容得多。
“不錯,我是一名律師。”
嗓音清亮。鎮定自如。
“可對於您的提問,我難以回答,至少在您先回答我的提問之前。”
“言之有理。失禮了。”
我遞上了名片,並微微地低頭致意。
“名字有些老派,或許您會覺得這是否是假名,但確實是我的本名。”
杉村三郎。我雖然是次子,但上面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所以這個“三郎”其實是“第三個孩子”的意思。
梳髻式髮型挺好看的這位女律師瞪起了眼睛,彷彿在“驗明正身”一般。我則坦然承受着這種凜厲的目光,微笑道:
“我是私家偵探。雖然也從別人手裏接些活兒,但好歹自己也是開事務所的。只不過既沒有下手,也沒有秘書。”
稍稍晾了我一會兒之後,女律師開口道:“如今,還真少見啊。”
我以為她是說私家偵探呢,結果不是,說的是我的服裝。
“這是開襟襯衫吧?”
這是兩年前去世的父親留下的遺物。葬禮結束后整理衣物時,我發現它正原封未動地躺在裁縫鋪的衣袋裏呢,所以就拿來穿了。
“我穿着隨便,不好意思了。預約之後與您正式交談時,我一定會穿西服、打領帶的。”
“能否預約之後與我正式交談,還得看您受雇於誰、接的是什麼案子呢。”
直截了當。
“律師先生[5],私家偵探也是有保密義務的哦。不能隨便透露委託人的情況。”
“哦,是這樣啊。”
“不過就這點而言,我們要比律師先生們通融得多。如果是必要的妥協,我們也十分樂意接受。”
“那會是何種程度的妥協呢?”
這話問得十分認真,沒一點嘲諷的意味。
“我的委託人,想知道‘體驗集訓事件’的真相。”
梳髻式髮型挺好看的女律師一聽之下便眯縫起了眼睛。
“是參加該集訓的哪位學生的家長吧?”
“如果要說得那麼透,作為一次妥協,似乎也太大方些了吧。”
“如果是毫不相干的學生的家長,是不會特意僱人來調查此事的。”
說著,女律師沉吟了片刻,或者是假裝沉吟了片刻,然後開口道:“我們換個涼快點的地方,可以嗎?”
這就是我與律師藤野涼子的初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