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季羨林心是蓮花開》(1)
第七章《季羨林心是蓮花開》(1)
人生漫談
信緣分與不信緣分,對人的心情影響是不一樣的。信者勝可以做到不驕,敗可以做到不餒,決不至勝則忘乎所以,敗則怨天尤人。中國古話說:“盡人事而聽天命。”首先必須“盡人事”,否則餡兒餅決不會自己從天上落到你嘴裏來。
人生
在一個“人生漫談”的專欄中,首先談一談人生,似乎是理所當然的,未可厚非的。
而且我認為,對於我來說,這個題目也並不難寫。我已經到瞭望九之年,在人生中已經滾了八十多個春秋了。一天天面對人生,時時刻刻面對人生,讓我這樣一個世故老人來談人生,還有什麼困難呢?豈不是易如反掌嗎?
但是,稍微進一步一琢磨,立即出了疑問:什麼叫人生呢?
我並不清楚。
不但我不清楚,我看芸芸眾生中也沒有哪個人真清楚的。
古今中外的哲學家談人生者眾矣。什麼人生意義,又是什麼人生的價值,花樣繁多,撲朔迷離,令人眼花繚亂;然而他們說了些什麼呢?恐怕連他們自己也是越談越糊塗。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昭昭!
哲學家的哲學,至矣高矣。但是,恕我大不敬,他們的哲學同吾輩凡人不搭界,讓這些哲學,連同它們的“家”,坐在神聖的殿堂里去獨現輝煌吧!像我這樣一個凡人,吃飽了飯沒事兒的時候,有時也會想到人生問題。我覺得,我們人的“生”,都絕對是被動的。沒有哪一個人能先制訂一個誕生計劃,然後再下生,一步步讓計劃實現。只有一個人是例外,他就是佛祖釋迦牟尼。他住在天上,忽然想降生人寰,超度眾生。先考慮要降生的國家,再考慮要降生的父母。考慮周詳之後,才從容下降。但他是佛祖,不是吾輩凡人。
吾輩凡人的誕生,無一例外,都是被動的,一點主動也沒有。我們糊裏糊塗地降生,糊裏糊塗地成長,有時也會糊裏糊塗地夭折,當然也會糊裏糊塗地壽登耄耋,像我這樣。
生的對立面是死。對於死,我們也基本上是被動的。我們只有那麼一點主動權,那就是自殺。但是,這點主動權卻是不能隨便使用的。除非萬不得已,是決不能使用的。
我在上面講了那麼些被動,那麼些糊裏糊塗,是不是我個人真正欣賞這一套,讚揚這一套呢?否,否,我決不欣賞和讚揚。我只是說了一點實話而已。
正相反,我倒是覺得,我們在被動中,在糊裏糊塗中,還是能夠有所作為的。我勸人們不妨在吃飽了燕窩魚翅之後,或者在吃糠咽菜之後,或者在卡拉OK、高爾夫之後,問一問自己:你為什麼活着?活着難道就是為了恣睢的享受嗎?難道就是為了忍飢受寒嗎?問了這些簡單的問題之後,會使你頭腦清醒一點,會減少一些糊塗。謂予不信,請嘗試之。
1996年11月9日
再談人生
人生這樣一個變化莫測的萬花筒,用千把字來談,是談不清楚的。所以來一個“再談”。
這一回我想集中談一下人性的問題。
大家知道,中國哲學史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爭論問題:人是性善,還是性惡?這兩個提法都源於儒家。孟子主性善,而荀子主性惡。爭論了幾千年,也沒有爭論出一個名堂來。
記得魯迅先生說過:人的本性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記錯了,由我負責)這同中國古代一句有名的話,精神完全是一致的:食色,性也。食是為了解決生存和溫飽的問題,色是為了解決發展問題,也就是所謂傳宗接代。
我看,這不僅僅是人的本性,而且是一切動植物的本性。
試放眼觀看大千世界,林林總總,哪一個動植物不具備上述三個本能?動物姑且不談,只拿距離人類更遠的植物來說,“桃李無言”,它們不但不能行動,連發聲也發不出來。然而,它們求生存和發展的慾望,卻表現得淋漓盡致。桃李等結甜果子的植物,為什麼結甜果子呢?無非是想讓人和其他能行動的動物吃了甜果子把核帶到遠的或近的其他地方,落在地上,生入土中,能發芽、開花、結果,達到發展,即傳宗接代的目的。
你再觀察,一棵小草或其他植物,生在石頭縫中,或者甚至壓在石頭塊下,缺水少光,但是它們卻以令人震驚得目瞪口呆的毅力,衝破了身上的重壓,彎彎曲曲地、忍辱負重地長了出來,由細弱變為強硬,由一根細苗甚至變成一棵大樹,再作為一個獨立體,繼續頑強地實現那三種本性。“下自成蹊”,就是“無言”的結果吧。
你還可以觀察,世界上任何動植物,如果放縱地任其發揮自己的本性,則在不太長的時間內,哪一種動植物也能長滿塞滿我們生存的這一個小小的星球——地球。那些已絕種或現在瀕臨絕種的動植物,屬於另一個範疇,另有其原因,我以後還會談到。
那麼,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哪一種動植物——包括萬物之靈的人類在內——能塞滿了地球呢?
在這裏,我要引老子的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造化小兒?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他究竟是什麼樣子?我不信什麼上帝,什麼天老爺,什麼大梵天,宇宙間沒有他們存在的地方。
但是,冥冥中似乎應該有這一類的東西,是他或它巧妙計算,不讓動植物的本性光合得逞。
三論人生
上一篇《再論》戛然而止,顯然沒有能把話說完,所以再來一篇《三論》。
造化小兒對禽獸和人類似乎有點區別對待的意思。它給你生存的本能,同時又遏制這種本能,方法或者手法頗多。製造一個對立面似乎就是手法之一,比如製造了老鼠,又製造它的天敵——貓。
對於人類,它似乎有點優待。它先賦予人類思想(動物有沒有思想和言語是一個有爭論的問題),又賦予人類良知良能。
關於人類本性,我在上面已經談到。我不大相信什麼良知,什麼“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是我又無從反駁。古人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幾希”者,極少極少之謂也。即使是極少極少,總還是有的。我個人胡思亂想,我覺得,在對待生物的生存、溫飽、發展的本能的態度上,就存在着一點點“幾希”。
我們觀察,老虎、獅子等猛獸,餓了就要吃別的動物,包括人在內。它們決沒有什麼惻隱之心,決沒有什麼良知。吃的時候,它們也決不會像人吃人的時候那樣,有時還會捏造一些我必須吃你的道理,做好思想工作。它們只是吃開了,吃飽為止。人類則有所不同。人與人當然也不會完全一樣。有的人確實能夠遏制自己的求生本能,表現出一定的良知和一定的惻隱之心。古往今來的許多仁人志士,都是這方面的好榜樣。他們為什麼能為國捐軀?為什麼能為了救別人而犧牲自己的性命?
魯迅先生所說的中國的脊樑,就是這樣的人。孟子所謂的浩然之氣,只有這樣的人能有。禽獸中是決不會有什麼“脊樑”,有什麼“浩然之氣”的,這就叫做“幾希”。
但是人也不能一概而論,有的人能夠做到,有的人就做不到。像曹操說: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他怎能做到這一步呢?
說到這裏,就涉及倫理道德問題。我沒有研究過倫理學,不知道怎樣給道德下定義。我認為,能為國家、為人民、為他人着想而遏制自己的本性的,就是有道德的人。能夠百分之六十為他人着想,百分之四十為自己着想,他就是一個及格的好人。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道德水平越高。百分之百,所謂“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是絕無僅有。反之,為自己着想而不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壞。到了曹操那樣,就算是壞到了頂。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人,普天之下倒是不老少的。說這話,有點泄氣。無奈這是事實,我有什麼辦法?
1996年11月13日
人生漫談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準備出版我在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這一版上陸續發表的“人生漫談”。這當然是極令我欣慰的事。出版這樣一個小冊子,本來是用不着寫什麼“自序”的,寫了反而像俗話說的那樣“六指子划拳,多此一指”。但是,我想來想去,似乎還有一些話要說,這一指是必須多的。
約莫在三年前,我接到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版的編輯賀小鋼(我不加“同志”、“女士”、“小姐”等等敬語,原因下面會說到的)的來信,約我給“夜光杯”寫點文章。這實獲我心。專就發行量來說,《新民晚報》在全國是狀元,而且已有將近七十年的歷史,在全國有口皆碑,誰寫文章不願意讓多多益善的讀者讀到呢?我立即回信應允,約定每篇文章一千字,每月發兩篇。主題思想是小鋼建議的。我已經是一個耄耋老人,人生經歷十分豐富,寫點“人生漫談”(原名“絮語”,因為同另一本書同名,改)之類的千字文,會對讀者有些用處的。我認為,這話頗有道理。我確已經到瞭望九之年。古代文人(我非武人,只能濫竽文人之列)活到這個年齡的並不多。而且我還經歷了中國幾個朝代,甚至有幸當了兩個多月的宣統皇帝的臣民。我走遍了世界三十個國家,應該說是識多見廣,識透了芸芸眾生相。如果我倚老賣老的話,我也有資格對青年們說:“我吃過的鹽比你們吃的面還多,我走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還長。”因此,寫什麼“人生漫談”,是頗有條件的。
這種千字文屬於雜文之列。據有學問的學者說,雜文必有所諷刺,應當鋒利如匕首,行文似劍擊。在這個行當里,魯迅是公認的大家。但是,魯迅所處的時代是陰霾蔽天,黑雲壓城的時代,諷刺確有對象,而且俯拾即是。今天已經換了人間,雜文這種形式還用得着嗎?若干年前,中國文壇上確實討論過這個問題。事不幹己,高高掛起。我並沒有怎樣認真注意討論的過程和結果。現在忽然有了這樣一個意外的機會,對這個問題我就不能不加以考慮了。
自從改革開放以來,二十年內,原先那一種什麼事情都要搞群眾運動,一次搞七八年,七八年搞一次的十分令人費解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光天化日,乾坤朗朗,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各個方面都有了顯著的進步和變化。人民的生活有了提高,人們的心情感到了舒暢。這個事實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但是,天底下閃光的不都是金子。上面提到的那一些方面,陰暗面還是隨處可見的。社會的倫理道德水平還有待於提高。人民的文化素質還有待於改善。醜惡的行為比比皆是。
總之一句話,雜文時代並沒有過去,匕首式的雜文,投槍式的抨擊,還是十分必要的。
談到匕首和投槍,我必須做一點自我剖析。我舞筆弄墨,七十年於茲矣。但始終認為,這是自己的副業。我從未敢以作家自居。在我眼目中,作家是一個十分光榮的稱號,並不是人人都能成為作家的。我寫文章,只限於散文、隨筆之類的東西,無論是抒情還是敘事,都帶有感情的色彩或者韻味。在這方面,自己頗有一點心得和自信。至於匕首或投槍式的雜文,則絕非自己之所長。像魯迅的雜文,只能是我崇拜的對象,自己決不敢染指的。
還有一種文體,比如隨感錄之類的東西,這裏要的不是匕首和投槍,而是哲學的分析,思想的深邃與精闢。這又非我之所長。我對哲學家頗有點不敬。我總覺得,哲學家們的分析細如毫毛,深如古井,玄之又玄,玄妙無門,在沒有辦法時,則乞靈於修辭學。這非我之所能,亦非我之所願。
悲劇就出在這裏。小鋼交給我的任務,不屬於前者,就屬於後者。俗話說:揚長避短。我在這裏卻偏偏揚短避長。這是我自投羅網,奈之何哉!
小鋼當然並沒有規定我怎樣怎樣寫,這一出悲劇的產生,不由於環境,而由於性格。就算是談人生經歷吧,我本來也可以寫“今天天氣哈,哈,哈”一類的文章的,這樣誰也不得罪,讀者讀了晚報上的文章,可以消遣,可以催眠。我這個作者可以拿到稿費。雙方彼此彼此,各有所獲,心照不宣,各得其樂。
這樣豈不是天下太平,宇宙和合了嗎?
然而不行。我有一股牛勁,有一個缺點:總愛講話,而且講真話。謊話我也是說的,但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更多的還是講真話。稍有社會經歷的人都能知道,講真話是容易得罪人的,何況好多人養成了“對號入座”的習慣,完全像阿Q一樣,忌諱極多。我在上面已經說到過,當前的社會還是有陰暗面的,我見到了,如果悶在心裏不說,便如骨鯁在喉,一吐為快。我的文字雖然不是匕首,不像投槍。但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碰到某一些人物的瘡疤。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就樹了敵,結了怨。這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
至於另一種文體,那種接近哲學思辨的隨感錄,本非我之所長,因而寫得不多。這些東西會受到受過西方訓練的中國哲學家們的指責。但他們的指責我不但不以為恥,而且引以為榮。
如果受到他們的讚揚,我將齋戒沐浴,痛自懺悔,搜尋我的“活思想”,以及“靈魂深處的一閃念”,堅決、徹底、乾淨、全部地痛改前非,以便不同這些人同流合污。講到哲學,如果非讓我加以選擇不行的話,我寧願選擇中國古代哲學家的表達方式,不是分析、分析、再分析,而是以生動的意象,凡人的語言,綜合的思維模式,貌似模糊而實頗豁亮,能給人以總體的概念或者印象。不管怎麼說,寫這類的千字文我也絕非內行裏手。
把上面講的歸納起來看一看,寫以上說的兩類文章,都非我之所長。幸而其中有一些文章不屬於以上兩類,比如談學習外語等的那一些篇,可能對讀者還有一些用處。但是,總起來看,在最初階段,我對自己所寫的東西信心是不大的,有時甚至想中止寫作,另闢途徑。常言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出我意料,社會上對這些千字文反應不錯。我時常接到一些來信,贊成我的看法,或者提出一些問題。從報紙雜誌上來看,有的短文——數目還不是太小——被轉載,連一些僻遠地區也不例外。這主要應該歸功於《新民晚報》的威信;但是,自己的文章也不能說一點作用都沒有起。這情況當然會使我高興。於是堅定了信心,繼續寫了下去,一寫就是三年。文章的篇數已經達到七十篇了。
對於促成這一件不無意義的工作的《新民晚報》“夜光杯”
欄的編輯賀小鋼,我從來沒有對於性別產生疑問,我也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試想鋼是很硬的金屬,即使是“小鋼”吧,仍然是鋼。賀小鋼一定是一位身高丈二的赳赳武夫。我的助手李玉潔想的也完全同我一樣,沒有產生過任何懷疑。通信三年,沒有見過面。今年春天,有一天,上海來了兩位客人。一見面當然是先請教尊姓大名。其中有一位年輕女士,身材苗條,自報名姓:“賀小鋼。”我同玉潔同時一愣,認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連忙再問,回答仍然是:“賀小鋼。”為了避免誤會,還說明了身份: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的編輯。我們原來認為是男子漢大丈夫的卻是一位妙齡靚女。我同玉潔不禁哈哈大笑。小鋼有點莫名其妙。我們連忙解釋,她也不禁陪我們大笑起來。古詩《木蘭辭》中說:“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這是古代的事,無可疑怪。現在是信息爆炸的時代,上海和北京又都是通都大邑,竟然還鬧出了這樣的笑話,我們難道還能不哈哈大笑嗎?這也可能算是文壇——如果我們可能都算是在文壇上的話——上的一點花絮吧。
就這樣,我同《新民晚報》“夜光杯”的文字緣算是結定了,我同小鋼的文字緣算是結定了。只要我還能拿得起筆,只要腦筋還患不了痴呆症,我將會一如既往寫下去的。既然寫,就難免不帶點刺兒。萬望普天下文人賢士千萬勿“對號入座”,我的刺兒是針對某一個現象的,決不針對某一個人。特此昭告天下,免傷和氣。
1999年8月31日
(此文為《人生漫談》一書序言)
人生之美
本書的作者池田大作名譽會長,譯者卞立強教授,以及本書一開頭就提到的常書鴻先生,都是我的朋友。我同他們的友誼,有的已經超過了40年,至少也有十幾二十年了,都可以算是老朋友了。我尊敬他們,我欽佩他們,我喜愛他們,常以此為樂。
池田大作名譽會長的著作,只要有漢文譯本(這些譯本往往就出自卞立強教授之手),我幾乎都讀過。現在又讀了他的《人生箴言》。可以說是在舊的了解的基礎上,又增添了新的了解。在舊的欽佩的基礎上,又增添了新的欽佩,我更以此為樂。
評斷一本書的好與壞有什麼標準呢?這可能因人而異。但是,我個人認為,客觀的能為一般人都接受的標準還是有的。
歸納起來,約略有以下幾項:一本書能鼓勵人前進呢,抑或拉人倒退?一本書能給人以樂觀精神呢,抑或使人悲觀?一本書能增加人的智慧呢,抑或增強人的愚蠢?一本書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呢,抑或降低?一本書能增強人的倫理道德水平呢,抑或壓低?一本書能給人以力量呢,抑或使人軟弱?一本書能激勵人向困難作鬥爭呢,抑或讓人向困難低頭?一本書能給人以高尚的美感享受呢,抑或給人以低級下流的愉快?類似的標準還能舉出一些來,但是,我覺得,上面這一些也就夠了。統而言之,能達到問題的前一半的,就是好書。若只能與后一半相合,這就是壞書。
拿上面這些標準來衡量池田大作先生的《人生箴言》,讀了這一本書,誰都會承認,它能鼓勵人前進,它能給人以樂觀精神,它能增加人的智慧,它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它能增強人的倫理道德水平,它能給人以力量,它能鼓勵人向困難作鬥爭,它能給人以高尚的美感享受。總之,在人生的道路上,它能幫助人明辨善與惡,明辨是與非;它能幫助人找到正確的道路,而不致迷失方向。
因此,我的結論只能是:這是一本好書。
如果有人認為我在上面講得太空洞,不夠具體,我不妨說得具體一點,並且從書中舉出幾個例子來。書中許多精闢的話,洋溢着作者的睿智和機敏。作者是日本蜚聲國際的社會活動家、思想家、宗教活動家。在他那波瀾壯闊的一生中,通過自己的眼睛和心靈,觀察人生,體驗人生,終於參透了人生,達到了圓融無礙的境界。書中的話就是從他深邃的心靈中撒出來的珠玉,句句閃耀着光芒。讀這樣的書,真好像是走入七寶樓台,發現到處是奇珍異寶,揀不勝揀。又好像是行在山陰道上,令人應接不暇。本書“一、人生”中的第一段話,就值得我們細細地玩味:我認為人生中不能沒有爽朗的笑聲。第二段話:我希望能在真正的自我中,始終保持不斷創造新事物的創造性和為人們為社會作出貢獻的社會性。這是多麼積極的人生態度,真可以振聾發聵!我自己已經到了耄耋之年,我特別欣賞這一段話:老的美,老而美,這恐怕是比人生的任何時期的美都要尊貴的美。老年或晚年,是人生的秋天。要說它的美,我覺得那是一種霜葉的美。我讀了以後,陡然覺得自己真美起來了,心裏又溢滿了青春的活力。這樣精彩的話,書中到處都是,我不再做文抄公了。讀者自己去尋找吧。
現在正是秋天,紅於二月花的霜葉就在我的窗外。案頭上正擺着這一部書的譯稿。我這個霜葉般的老年人,舉頭看紅葉,低頭讀華章,心曠神怡,衰頹的暮氣一掃而光,提筆寫了這一篇短序,真不知老之已至矣。
1994年11月8日
(此文為《人生箴言》一書序言)禪趣人生
浙江人民出版社的楊女士給我來信,說要編輯一套“禪趣人生”叢書,“內容可包括佛禪與人生的方方面面”。“我們希望通過當代學者對於人生的一種哲學思考,給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一些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給被大眾文化淹溺着的當今讀書界、文化界留一小塊凈土,也為今天人文精神的重建盡一份努力。”無疑,這些都是極其美妙的想法,有意義,有價值,我毫無保留地贊成和擁護。
但是,我卻沒有立即回信。原因絕不是我倨傲不恭,妄自尊大,而是因為我感到這任務過分重大,我惶恐觳觫,不敢貿然應命。其中還摻雜着一點自知之明和偏見。我生無慧根,對於哲學和義理之類的東西,不感興趣。特別是禪學,我更感到頭痛。少一半是因為我看不懂。我總覺得這一套東西恍兮惚兮,杳冥無跡。禪學家常用“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來作比喻,比喻是生動恰當的。然而困難也即在其中。既然無跡可尋,我們還尋什麼呢?莊子所說得魚忘筌,得意忘言。我在這裏實在是不知道何所得,又何所忘,古今中外,關於禪學的論著可謂多矣。我也確實讀了不少。但是,說一句老實話,我還沒有看到任何書、任何人能把“禪”說清楚的。
也許妙就妙在說不清楚。一說清楚,即落言筌。一落言筌,則情趣盡失。這種審美境界和思想境界,西方人是無法理解的。他們對任何東西都要求分析、分析、再分析。而據我個人的看法,分析只是人的思維方式之一,此外還有綜合的思維方式,這是我們東方人所特有,至少是所擅長的。我現在正在讀苗東升和劉華傑的《混沌學縱橫談》。“混沌學”是一個新興的但有無限前途的學科。我曾多次勸人們,特別是年輕人,注意“模糊學”和“混沌學”,現在有了這樣一本書,我說話也有了根據,而且理直氣壯了。我先從這本書里引一段話:“以精確的觀察、實驗和邏輯論證為基本方法的傳統科學研究,在進入人的感覺遠遠無法達到的現象領域之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
因為在這些現象領域中,僅僅靠實驗、抽象、邏輯推理來探索自然奧秘的做法行不通了,需要將理性與直覺結合起來。對於認識尺度過小或過大的對象,直覺的頓悟、整體的把握十分重要。”這些想法,我曾有過。我看了這一本書以後,實如空谷足音。對於中國的“禪”,是否也可以從這裏“切入”(我也學着使用一個新名詞),去理解,去掌握?目前我還說不清楚。
話扯得遠了,我還是“書歸正傳”吧!我在上面基本上談的是“自知之明”。現在再來談一談“偏見”。我的“偏見”主要是針對哲學的,針對“義理”的。我上面已經說過,我對此不感興趣。我的腦袋呆板,我喜歡摸得着看得見的東西,也就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哲學這東西太玄乎,太圓融無礙,宛如天馬行空。而且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今天這樣說,有理;明天那樣說,又有理。有的哲學家觀察宇宙、人生和社會,時有非常深刻、機敏的意見,令我嘆服。但是,據說真正的大哲學家必須自成體系。體系不成,必須追求。一旦體系形成,則既不圓融,也不無礙,而是捉襟見肘,削足適履。這一套東西我玩不了。因此,在舊時代三大學科體系:義理、辭章、考據中,我偏愛后二者,而不敢碰前者。這全是天分所限,並不是對義理有什麼微詞。
以上就是我的基本心理狀態。
現在楊女士卻對我垂青,要我作“哲學思考”,侈談“禪趣”,我焉得不誠惶誠恐呢?這就是我把來信擱置不答的真正原因。我的如意算盤是,我稍擱置,楊女士擔當編輯重任,時間一久,就會把此事忘掉,我就可以逍遙自在了。
然而事實卻大出我意料,她不但沒有忘掉,而且打來長途電話,直搗黃龍,令我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我有點慚愧,又有點惶恐。但是,心裏想的卻是:按既定方針辦。我連忙解釋,說我寫慣了考據文章。關於“禪”,我只寫過一篇東西,而且是被趕上了架才寫的,當然屬於“野狐”一類。我對她說了許多話,實際上卻是“居心不良”,想推掉了事,還我一個逍遙自在身。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正當我頗為得意的時候,楊女士的長途電話又來了,而且還是兩次。昔者劉先主三顧茅廬,躬請卧龍先生出山,共圖霸業。藐予小子,焉敢望卧龍先生項背!
三請而仍拒,豈不是太不識相了嗎?我痛自譴責,要下決心認真對待此事了。我擬了一個初步選目。過後自己一看,覺得好笑,選的仍然多是考據的東西。我大概已經病入膏肓,腦袋瓜變成了花崗岩,已經快到不可救藥的程度了。於是決心改弦更張,又得我多年的助手李錚先生之助,終於選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這裏面不能說沒有涉及禪趣,也不能說沒有涉及人生。但是,把這些文章綜合起來看,我自己的印象是一碗京海雜燴。
可這種東西為什麼竟然敢拿出來給人看呢?自己“藏拙”不是更好嗎?我的回答是:我在任何文章中講的都是真話,我不講半句謊話。而且我已經到了耄耋之年,一生並不是老走陽光大道,獨木小橋我也走過不少。因此,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我都嘗了個夠。發為文章,也許對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不無幫助。這就是我斗膽拿出來的原因。倘若讀者——不管是老中青年——真正能從我在長達八十多年對生活的感悟中學到一點有益的東西,那我就十分滿意了。至於楊女士來信中提到的那一些想法或者要求,我能否滿足或者滿足到什麼程度,那就只好請楊女士自己來下判斷了。
是為序。
1995年8月15日於北大燕園
(此文為《人生絮語》一書序言)人生小品
約莫在一年多以前,我給自己約法一章:今後不再出這裏選幾篇,那裏選幾篇拼湊而成的散文集。因為,你不管怎樣選擇,重複總會難免,這是對讀者不負責任的表現,是我不應該做的。
決心下定以後不久,於青女士就找上門來,說是要給我出版一部散文選集。我立即把我的決定告訴了她。她以她那特有的豁達通脫,處變不驚的態度,從容答辯說,她選的文章會有特點,都是有關品味人生,感悟人生的,而且她還選了八個作家的文章,再來一個“而且”,我還是其中的排頭兵。意思就是,如果我拒絕合作,我就有破壞大局,破壞團結的嫌疑。這樣一來,我只有俯首聽命了。
年輕時候,我幾乎沒有寫過感悟人生的文章,因為根本沒有感悟,只覺得大千世界十分美好,眼前遍地開着玫瑰花,即使稍有不順心的時候,也只如秋風過耳,轉瞬即逝。中年以後,躬逢盛世,今天一個運動,明天一場批判,天天在斗,斗,斗,雖然沒有感到其樂無窮,卻也並無反感。最後終於把自己斗到了“牛棚”里,幾乎把一條小命斷送。被“解放”以後,毫無改悔之意,依然是造神不止。等到我腦袋稍稍開了點竅,對人生稍稍有點感悟時,自己已經是垂垂老矣。
我是習慣於解剖自己的;但是,解剖的結果往往並不美妙。
在學術上我是什麼知,什麼覺,在這裏姑且不論;但是,在政治上,我卻是後知後覺,這是肯定無疑的。有時候連小孩子都不會相信的彌天大謊,我卻深信不疑。如果一生全是這樣的話,倒也罷了。然而造物主卻偏給我安排了一條並不平坦的人生道路。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我經歷過車馬盈門的快樂,成為一個“頗可接觸者”。又經歷過門可羅雀的冷落,成為一個“不可接觸者”。如果永遠不可接觸下去,倒也罷了,我也是無怨無悔的。然而造物主又跟我開了一個玩笑,他(它?
她?)又讓我梅開二度,不但恢復了車馬盈門的盛況,而且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我成了一個“極可接觸者”。
大家都能夠知道,有過我這樣經歷的人,最容易感悟人生。
我雖木訥,對人生也不能不有所感悟了。
正在這個時候,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的編輯賀小鋼女士寫信給我,要我開闢一個專欄,名之曰“人生漫談”。
這真叫“無巧不成書”,一拍即合,我立即答應下來,立即動筆,從1996年下半年開始,到現在已經寫了九十篇,有幾篇還沒有刊出。我原來信心十足,覺得自己已經活到了耄耋之年,吃的鹽比年輕人吃的面還多,過的橋比年輕人走過的路還長,而且又多次翻過跟頭,何悟人生,我早已參得透透的了。一拿起筆來,必然是妙筆生花,靈感一定會像江上清風,山中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想到這裏,我簡直想手舞足蹈了。
然而我犯了一個大錯誤,我過高地估計了我對人生感悟的庫藏。原來每月兩篇千字文,寫來得心應手,不費吹灰之力,只覺得人生像是一個萬花筒,方面無限地多,隨便從哪一個方面選取一點感悟,易如反掌,不愁文章沒有題目。然而寫到六七十篇以後,卻出現了前所未遇的情況。有時候感悟的火花一閃耀,想出了一個新題目,為了慎重起見,連忙查一查舊賬,這一查就讓我傻了眼:原來已經寫過了。第二次、第三次,又碰到同樣的情況,使我不得不承認,人生的方面雖然很廣,自己的經歷畢竟有限。雖然活到了耄耋之年,對人生感悟的庫藏並不十分豐富。
此外,我還發現了一個我自己本不願承認但又非承認不行的事實,這就是,自己對人生感悟的分析能力不是太強。這是有原因的。我一生治學,主要精力是放在考證上的,義理非我所好,也非我所能。對哲學家,我一向是敬而遠之的,他們搞的那一套分析,分析,再分析,分析得我頭昏腦暈,無力追蹤。
現在輪到我來寫人生小品,這玩意兒有時候還是非有點分析不行的,這就讓我為了難。現在翻閱過去四年多中所寫的八十來篇小品,自己真正滿意的並不多。這頗使我尷尬。然而,為水平所限,奈之何哉!
但是,事情還有它的另一面。四五年來,我在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上,總共寫了八十來篇千字文。從讀者中反饋回來的信息還是令人滿意的。有的讀者直接寫信給我,有的當面告訴我,他們是認可的。全國一些不同地區的報紙雜誌上也時有轉載,也說明了那些千字文是起了作用的。那些千字文,看上去題目雖然五花八門,但是我的基本想法卻是一致的。我想教給年輕人的無非是:熱愛祖國,熱愛人類,熱愛生命,熱愛自然。我認為,這四個“熱愛”是眾德之首。有了這四個“熱愛”,國家必能富強,世界必能和睦,人類與大自然必能合一,人類前途必能輝煌。我雖然沒有直接拿這四個“熱愛”命題作文;但是我在行文時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間接總離不開這個精神。這一點是可以告慰自己和讀者的。
可是,我現在遇到了困難,我走到了十字路口上,我必須決定究竟要向哪個方向走,必須決定停步還是前進。要想前進,就是要想繼續寫下去,必須付出比以前大得多的勞動。我現在是年過富而力不強。雖然自覺離老年痴呆症還有極長的距離,自覺還是“難得糊塗”的;但是,在許多地方已有力不從心之感,不服老是不行了。為今之計,最好的最聰明的辦法是只享受人生,而不去品味人生和感悟人生,不再寫什麼勞什子文章。
這樣既可以頤養天年,從從容容地過了白壽再趕茶壽。在另一方面還能夠避開那一小撮嗅覺有特異功能的專愛在雞蛋里挑刺的人們的傷害,何樂而不為呢?
然而,那不是我的為人之道。我不反對,文學家們、科學家們、教育家們、軍事家們、政治家們在給人民作出了貢獻之後,安靜地頤養天年,那樣做是應該的。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小車不倒儘管推。”過去九十年,我對人民作出的貢獻微不足道。我沒有任何理由白吃人民的小米。我現在在這裏說這一番話的目的,就是要表示“人生漫談”還是要寫下去的,不管有多大的困難,還是要寫下去的。最近小鋼在“夜光杯”上發我寫的《老年十忌》,速度顯然超過了每月兩篇。看來,她是想督促我快寫。而於青編選《人生小品》,也表示了她對我工作的認可,我不能使她們失望,等到將來有一天,可能我寫不下去了,那時我就會像變戲法的下跪一樣,沒轍了。
對讀者,我也想啰嗦幾句。倘若你們發現本書中同其他的書重複過多,那麼你們最好別買,我只想勸你們把我這一篇序讀一下,因為其中道出了我寫人生小品的甘苦,值得一讀的。
是為序。
2001年4月6日
(此文為《人生小品》一書序言)
不完滿才是人生
每個人都爭取一個完滿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海內海外,一個百分之百完滿的人生是沒有的。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
關於這一點,古今的民間諺語,文人詩句,說到的很多很多。最常見的比如蘇東坡的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南宋方岳(根據吳小如先生考證)詩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這都是我們時常引用的,膾炙人口的。類似的例子還能夠舉出成百上千來。
這種說法適用於一切人,舊社會的皇帝老爺子也包括在裏面。他們君臨天下,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可以為所欲為,殺人滅族,小事一端,按理說,他們不應該有什麼不如意的事。
然而,實際上,王位繼承,宮廷鬥爭,比民間殘酷萬倍。他們威儀儼然地坐在寶座上,如坐針氈。雖然捏造了“龍御上賓”
這種神話,他們自己也並不相信。他們想方設法以求得長生不老,他們最怕“一旦魂斷,宮車晚出”。連英主如漢武帝、唐太宗之輩也不能免俗。漢武帝造承露金盤,妄想飲仙露以長生;唐太宗服印度婆羅門的靈藥,期望藉此以不死。結果,事與願違,仍然是龍御上賓嗚呼哀哉了。
在這些皇帝手下的大臣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力極大,驕縱恣肆,貪贓枉法,無所不至。在這一類人中,好東西大概極少,否則包公和海瑞等決不會流芳千古,久垂宇宙了。
可這些人到了皇帝跟前,只是一個奴才,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見他們的日子並不好過。據說明朝的大臣上朝時在笏板上夾帶一點鶴頂紅,一旦皇恩浩蕩,欽賜極刑,連忙用舌尖舔一點鶴頂紅,立即涅槃,落得一個全屍。可見這一批人的日子也並不好過,談不到什麼完滿的人生。
至於我輩平頭老百姓,日子就更難過了。建國前後,不能說沒有區別,可是一直到今天仍然是“不如意事常八九”。早晨在早市上被小販“宰”了一刀;在公共汽車上被扒手割了包,踩了人一下,或者被人踩了一下,根本不會說對不起了,代之以對罵,或者甚至演出全武行;到了商店,難免買到假冒偽劣的商品,又得生一肚子氣。誰能說,我們的人生多是完滿的呢?
再說到我們這一批手無縛雞之力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一生中就難得過上幾天好日子。只一個“考”字,就能讓你談“考”色變。“考”者,考試也。在舊社會科舉時代,千軍萬馬獨木橋,要上進,只有科舉一途,你只需讀一讀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就能淋漓盡致地了解到科舉的情況。以周進和范進為代表的那一批舉人進士,其窘態難道還不能讓你膽戰心驚,啼笑皆非嗎?
現在我們運氣好,得生於新社會中。然而那一個“考”字,宛如如來佛的手掌,你別想逃脫得了。幼兒園升小學,考;小學升初中,考;初中升高中,考;高中升大學,考;大學畢業想當碩士,考;碩士想當博士,考。考,考,考,變成烤,烤,烤;一直到知命之年,厄運仍然難免,現代知識分子落到這一張密而不漏的天網中,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我們的人生還談什麼完滿呢?
災難並不限於知識分子:人人有一本難念的經。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這是一個平凡的真理;但是真能了解其中的意義,對己對人都有好處。對己,可以不煩不躁;對人,可以互相諒解。這會大大地有利於整個社會的安定團結。
1998年8月20日
人生的意義與價值
當我還是一個青年大學生的時候,報刊上曾颳起一陣討論人生的意義與價值的微風,文章寫了一些,議論也發表了一通。
我看過一些文章,但自己並沒有參加進去。原因是,有的文章不知所云,我看不懂。更重要的是,我認為這種討論本身就無意義,無價值,不如實實在在地干幾件事好。
時光流逝,一轉眼,自己已經到瞭望九之年,活得遠遠超過了我的預算。有人認為長壽是福,我看也不盡然。人活得太久了,對人生的種種相,眾生的種種相,看得透透徹徹,反而鼓舞時少,嘆息時多。遠不如早一點離開人世這個是非之地,落一個耳根清凈。
那麼,長壽就一點好處都沒有嗎?也不是的。這對了解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會有一些好處的。
根據我個人的觀察,對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來說,人生一無意義,二無價值。他們也從來不考慮這樣的哲學問題。走運時,手裏攥滿了鈔票,白天兩頓美食城,晚上一趟卡拉OK,玩一點小權術,耍一點小聰明,甚至恣睢驕橫,飛揚跋扈,昏昏沉沉,渾渾噩噩,等到鑽入了骨灰盒,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活過一生。
其中不走運的則窮困潦倒,終日為衣食奔波,愁眉苦臉,長吁短嘆。即使日子還能過得去的,不愁衣食,能夠溫飽,然而也終日忙忙碌碌,被困於名韁,被縛於利索。同樣是昏昏沉沉,渾渾噩噩,不知道為什麼活過一生。
對這樣的芸芸眾生,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從何處談起呢?
我自己也屬於芸芸眾生之列,也難免渾渾噩噩,並不比任何人高一絲一毫。如果想勉強找一點區別的話,那也是有的:我,當然還有一些別的人,對人生有一些想法,動過一點腦筋,而且自認這些想法是有點道理的。
我有些什麼想法呢?話要說得遠一點。當今世界上戰火紛飛,人慾橫流,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是一個十分不安定的時代。但是,對於人類的前途,我始終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相信,不管還要經過多少艱難曲折,不管還要經歷多少時間,人類總會越變越好的,人類大同之域決不會僅僅是一個空洞的理想。但是,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經過無數代人的共同努力。
有如接力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路程要跑。又如一條鏈子,是由許多環組成的,每一環從本身來看,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東西;但是沒有這一點東西,鏈子就組不成。在人類社會發展的長河中,我們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務,而且是絕非可有可無的。如果說人生有意義與價值的話,其意義與價值就在這裏。
但是,這個道理在人類社會中只有少數有識之士才能理解。
魯迅先生所稱之“中國的脊樑”,指的就是這種人。對於那些肚子裏吃滿了肯德基、麥當勞、比薩餅,到頭來終不過是渾渾噩噩的人來說,有如夏蟲不足以與語冰,這些道理是沒法談的。
他們無法理解自己對人類發展所應當承擔的責任。
話說到這裏,我想把上面說的意思簡短扼要地歸納一下:如果人生真有意義與價值的話,其意義與價值就在於對人類發展的承上啟下,承前啟後的責任感。
生命的價值
人世多悲歡,珍重生命的人,會尋求一種較合理的人生態度。我所欣賞的人生態度,是道家的一種境界。正如陶淵明詩中所云: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復獨多慮。
人總希望活下去,生與死是相對的。
印度梵文中的“死”字,是一個動詞,而不是名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這說明印度古代的語法學家,精通人情心態。死幾乎都是被動的,一個人除非被逼至絕境,他是不會輕易拋棄自己生命的。
我向無大志,是一個很平常的人。我對親人,對朋友,總是懷有真摯的感情,我從來沒有故意傷害過別人。但是,在那段浩劫的歲月里,我因為敢於仗義執言,幾乎把老命賠上。
那時,任何一個戴紅箍的學生和教員,都可以隨意對我進行辱罵和毆打,我這樣一位手無搏擊之力的老人,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種皮肉上的痛苦給心靈上帶來的摧殘是終生難忘的。
我的性命本該在那場浩劫中結束,在比一根頭髮絲還細的偶然中,我沒有像老舍先生那樣走上絕路,我僥倖活了下來。
我被分配掏廁所、看門房、守電話,我像個患了“麻風”病的人,很少人能有勇氣同我交談,我聽從任何人的訓斥或調遣,只能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
我活下來,一種悔愧恥辱之感在咬我的心。
我活下來,一種求生本能之意在喚我的心。
我捫心自問:我是個有教養、有尊嚴、有點學問、有點良知的人,我能忍辱負重地活下來,根本緣由在於我的思想還在,我的理智還在,我的信念還在,我的感情還在。我不甘心成為行屍走肉,我不情願那樣苟且偷生,我必須干點事情。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就是在那段時期,那個環境,那種心態下譯完的。
我活下來,尋找並實現着我的生命價值……幾十年過去了,回憶往昔歲月,依舊曆歷在目。中國的知識分子,尤其是老知識分子生經憂患,在過去幾十年的所謂政治運動中,被戴上許多離奇荒誕匪夷所思的帽子。磕磕碰碰,道路並不平坦。他們在風雨中經受了磨鍊,抱着一種更寬厚、更仁愛的心胸看待生活,他們更願講真話。
敢講真話是需要極大的勇氣,有時甚至需要極硬的“骨氣”。
歷史上,因為講真話而受迫害,遭厄運的人數還少嗎?
我們北大的老校長馬寅初先生,在1957年曾發表過著名的《新人口論》,他講了真話。但到了1959年,這個純粹學術探討的問題,竟變成了全國性的政治討伐。面對數百人的批判,老馬拼上一身老骨頭,迎接挑戰。他曾著文聲明:“這個挑戰是合理的,我當敬謹拜受。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迎戰,直至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而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馬老很快遭了厄運。但他的精神,他的“骨氣”,為世人所欽仰、所頌揚,因為他敢於維護自己的信念,敢于堅持真話。他成為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楷模。
我國著名老作家巴金先生,對三十年前那場浩劫所造成的災難,認真地反思,他在晚年,以老邁龍鍾之身,花費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嘔心瀝血地寫成了一部講真話的大書《隨想錄》。
這部書的永恆價值,就在於巴老敢於在書里寫真話。
當然,只寫真話,並不一定都是好文章,好文章應有淳美的文采和深邃的思想。真情實感只有融入藝術性中,才能成為好文章,才能產生感人的力量。我所欣賞的文章風格是:淳樸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內涵,有節奏性,有韻律感的文章。我不喜歡浮滑率意,平板獃滯的文章。
現在,善待知識分子已成為我們的國策,我希望中國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不要再經受我們老輩人所經受的那種磨難,他們應該生活在一種更人道的環境裏。當然,社會是發展的,他們會在新的環境裏,遇到更激烈的競爭。但這是一種智力上的公平競爭,是現代社會中一種高尚的、文明的競爭。它的存在,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有志於使中華民族強盛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你們的生命只有和民族的命運融合在一起才有價值,離開民族大業的個人追求,總是渺小的。這就是我,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
我在寫這篇序文時,窗外暗夜正在向前流動着,不知不覺中,暗夜已逝,旭日東升。朝陽從窗外流入我的書房。我靜坐沉思,時而舉目凝望,窗外的樹木枝葉繁茂,那青翠昂然的濃綠撲人眉宇,它給我心中增添了鮮活的力量。
如何利用時間
時間就是生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而且時間是一個常數,對誰都一樣,誰每天也不會多出一秒半秒。對我們研究學問的人來說,時間尤其珍貴,更要爭分奪秒。但是各人的處境不同,對某一些人來說就有一個怎樣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
的問題。這個怪名詞是我杜撰出來的。時間摸不着看不見,但確實是一個整體,哪裏會有什麼“邊角廢料”呢?這只是一個形象的說法。平常我們做工作,如果一整天沒有人和事來干擾,你可以從容濡筆,悠然怡然,再佐以龍井一杯,雲煙三支,神情宛如神仙,整個時間都是你的,那就根本不存在什麼“邊角廢料”問題。但是有多少人能有這種神仙福氣呢?魯鈍如不佞者幾十年來就做不到。建國以來,我搞了不知多少社會活動,參加了不知多少會,每天不知有多少人來找,心煩意亂,啼笑皆非。回想“十年浩劫”期間,我成了“不可接觸者”,除了蹲牛棚外,在家裏也是門可羅雀。《羅摩衍那》譯文八巨冊就是那時候的產物。難道為了讀書寫文章就非變成一個“不可接觸者”
或者右派不行嗎?浩劫一過,我又是門庭若市,而且參加各種各樣的會,終日馬不停蹄。我從前讀過馬雅可夫斯基的《開會迷》和張天翼的《華威先生》,覺得異常可笑,豈意自己現在就成了那一類人物,豈不大可哀哉!但是,人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是能夠想出辦法來的。現在我既然沒有完整的時間,就挖空心思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在會前、會後,甚至在會中,構思或動筆寫文章。有不少會,講話空話廢話居多,傳遞的信息量卻不大,態度欠端,話風不正,哼哼哈哈,不知所云,又佐之以“這個”、“那個”,間之以“唵”、“啊”,白白浪費精力,效果卻是很少。在這時候,我往往只用一個耳朵或半個耳朵去聽,就能兜住發言的全部信息量,而把剩下的一個耳朵或一個半耳朵全部關閉,把精力集中到腦海里,構思,寫文章。當然,在飛機上、火車上、汽車上,甚至自行車上,特別是在步行的時候,我腦海里更是思考不停。這就是我所說的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積之既久,養成“惡”習,只要在會場一坐,一聞會味,心花怒放,奇思妙想,聯翩飛來;“天才火花”,閃爍不停;此時文思如萬斛泉涌,在鼓掌聲中,一篇短文即可寫成,還耽誤不了鼓掌。倘多日不開會,則腦海活動,似將停止,“江郎”彷彿“才盡”。此時我反而期望開會了。這真叫做沒有法子。
緣分與命運
緣分與命運本來是兩個詞兒,都是我們口中常說,文中常寫的。但是,仔細琢磨起來,這兩個詞兒涵義極為接近,有時達到了難解難分的程度。
緣分和命運可信不可信呢?
我認為,不能全信,又不可不信。
我決不是為算卦相面的“張鐵嘴”、“王半仙”之流的騙子來張目。算八字算命那一套騙人的鬼話,只要一個異常簡單的事實就能揭穿。試問普天之下——番邦暫且不算,因為老外那裏沒有這套玩意兒——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孩子有幾萬,幾十萬,他們一生的經歷難道都能夠絕對一樣嗎?絕對地不一樣,倒近於事實。
可你為什麼又說,緣分和命運不可不信呢?
我也舉一個異常簡單的事實。只要你把你最親密的人,你的老伴——或者“小伴”,這是我創造的一個名詞兒,年輕的夫妻之謂也——同你自己相遇,一直到“有情人終成了眷屬”的經過回想一下,便立即會同意我的意見。你們可能是一個生在天南,一個生在海北,中間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偶然的機遇,有的機遇簡直是間不容髮,稍縱即逝,可終究沒有錯過,你們到底走到一起來了。即使是青梅竹馬的關係,也同樣有個“機遇”
問題。這種“機遇”是報紙上的詞兒,哲學上的術語是“偶然性”,老百姓嘴裏就叫做“緣分”或“命運”。這種情況,誰能否認,又誰能解釋呢?沒有辦法,只好稱之為緣分或命運。
北京西山深處有一座遼代古廟名叫“大覺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流泉,有三百年的玉蘭樹,二百年的藤蘿花,是一個絕妙的地方。將近二十年前,我騎自行車去過一次。當時古寺雖已破敗,但仍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憶念難忘。去年春末,北大中文系的畢業生歐陽旭邀我們到大覺寺去剪綵,原來他下海成了頗有基礎的企業家。他畢竟是書生出身,念念不忘為文化做貢獻。他在大覺寺里創辦了一個明慧茶院,以弘揚中國的茶文化。我大喜過望,準時到了大覺寺。此時的大覺寺已完全煥然一新,雕樑畫棟,金碧輝煌,玉蘭已開過而紫藤尚開,品茗觀茶道表演,心曠神怡,渾然欲忘我矣。
將近一年以來,我腦海中始終有一個疑團:這個英年岐嶷的小夥子怎麼會到深山裏來搞這麼一個茶院呢?前幾天,歐陽旭又邀我們到大覺寺去吃飯。坐在汽車上,我不禁向他提出了我的問題。他莞爾一笑,輕聲說:“緣分!”原來在這之前他攜夥伴郊遊,黃昏迷路,撞到大覺寺里來。愛此地之清幽,便租了下來,加以裝修,創辦了明慧茶院。
此事雖小,可以見大。信緣分與不信緣分,對人的心情影響是不一樣的。信者勝可以做到不驕,敗可以做到不餒,決不至勝則忘乎所以,敗則怨天尤人。中國古話說:“盡人事而聽天命。”首先必須“盡人事”,否則餡兒餅決不會自己從天上落到你嘴裏來。但又必須“聽天命”。人世間,波詭雲譎,因果錯綜。只有能做到“盡人事而聽天命”,一個人才能永遠保持心情的平衡。
1998年1月16日
漫談倫理道德
現在,以德治國的口號已經響徹祖國大地。大家都認為,這個口號提得正確,提得及時,提得響亮,提得明白。但是,什麼叫“德”呢?根據我的觀察,籠統言之,大家都理解得差不多。如果仔細一追究,則恐怕是言人人殊了。
我不揣譾陋,想對“德”字進一新解。
但是,我既不是倫理學家,對哲學家們那些冗見彆扭的分析闡釋又不感興趣,我只能用自己慣常用的野狐參禪的方法來談這個問題。既稱野狐,必有其不足之處;但同時也必有其優越之處,他沒有教條,不見框框,宛如天馬行空,馳騁自如,興之所至,靈氣自生,談言微中,搔着癢處,恐亦難免。坊間倫理學書籍為數必多,我一不購買,二不借閱,唯恐讀了以後“污染”了自己觀點。
近若干年以來,我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人生一世,必須處理好三個關係:第一,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也就是天人關係;第二,人與人的關係,也就是社會關係;第三,個人身、口、意中正確與錯誤的關係,也就是修身問題。這三個關係緊密聯繫,互為因果,缺一不可。這些說法也許有人認為太空洞,太玄妙。我看有必要分別加以具體的說明。
首先談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在人類成為人類之前,他們是大自然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等到成為人類之後,就同自然鬧起獨立性來,把自己放在自然的對立面上。尤有甚者,特別是在西方,自從產業革命以後,通過所謂發明創造,從大自然中得到了一些甜頭,於是遂誅求無饜,最終提出了“征服自然”的口號。他們忘記了一個基本事實,人類的衣、食、住、行的所有資料都必須取自大自然。大自然不會說話,“天何言哉!”但是卻能報復。恩格斯說過:我們不能過分陶醉於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
在一百多年以前,大自然的報復還不十分明顯,恩格斯竟能說出這樣準確無誤又含義深遠的話,真不愧是馬克思主義偉大的奠基人之一!到了今天,大自然的報復已經十分明顯,十分觸目驚心,舉凡臭氧出洞,溫室效應,全球變暖,淡水短缺,生態失衡,物種滅絕,人口爆炸,資源匱乏,新疾病產生,環境污染,如此等等,不勝枚舉。其中哪一項如果得不到控制,都能影響人類的生存前途。到了這種危急關頭,世界上一些有識之士才幡然醒悟,開了一些會,採取了一些措施。世界上一些國家的領導人也知道要注意環保問題了,這都是好事。但是,根據我個人的看法,還都是不夠的。我們必須努力發出獅子吼,對全世界發聾振聵。
其次,我想談一談人與人的關係。自從人成為人以後,就逐漸形成了一些群體,也就是我們現在稱之為社會的組織。這些群體形形色色,組織形式不同,組織原則也不同,但其為群體則一也。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利益一致,有時候也難免產生矛盾。舉一個極其簡單的例子,比如講民主,講自由,都不能說是壞東西,但又都必須加以限制。就拿大城市交通來說吧,絕對的自由是行不通的,必須有紅綠燈,這就是限制。如果沒有這個限制,大城市一天也存在不下去。這裏撞車,那裏撞人,弄得人人自危,不敢出門,社會活動會完全停止,這還能算是一個社會嗎?這只是一個小例子,類似的大小例子還能舉出一大堆來。因此,我們必須強調要處理好社會關係。
最後,我要談一談個人修身問題。一個人,對大自然來講,是它的對立面;對社會來講,是它的最基本的組成部分,是它的細胞。因此,在宇宙間,在社會上,一個人所處的地位是十分關鍵的。一個人的思想、語言和行動方向的正確或錯誤是有重要意義的。一個人進行修身的重要性也就昭然可見了。
寫到這裏,也許有人要問:你不是談倫理道德問題嗎,怎麼跑野馬跑到正確處理三個關係上去了?我敬謹答曰:我談正確處理三個關係,正是談倫理道德問題。因為,三個關係處理得好,人類才能順利發展,社會才能闊步前進,個人生活才能快樂幸福。這是最高的道德,其餘那些無數的煩瑣的道德教條都是從屬於這個最高道德標準的。這個道理,即使是粗粗一想,也是不難明白的。如果這三個關係處理不好,就要根據“不好”
的程度而定為道德上有缺乏、不道德或“缺德”,嚴重的“不好”,就是犯罪。這個道理也是容易理解的。
全世界都承認,中國是倫理道德的理論和實踐最發達的國家。中國倫理道德的基礎是先秦時期的儒家打下的,在其後發展的過程中,又摻雜進來了一些道家思想和佛家思想,終於形成了現在這樣一個倫理體系,仍在支配着我們的社會行動。這個體系貌似清楚,實則是一個頗為模糊的體系。三教信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絕不是涇渭分明的,但仍以儒家為主,則是可以肯定的。
儒家的倫理體系在先秦初打基礎時可以孔子和孟子為代表。
孔子的學說的中心,也可以說是倫理思想的中心,是一個“仁”
字。這個說法已為學術界比較普遍地接受。孟子學說的中心,也可以說倫理思想的中心,是“仁”、“義”二字。對此,學術界沒有異詞。先秦其他儒家的學說,我們不一一論列了。至於先秦以後幾千年儒家學者倫理道德的思想,我在這裏也不一一論列了。一言以蔽之,他們基本上沿用孔孟的學說,間或有所增益或有新的解釋,這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不足為怪。不這樣,反而會是不可思議的。
多少年來,我個人就有個想法。我覺得,儒家倫理道德學說的重點不在理論而在實踐。先秦儒家已經安排好了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大家所熟悉的。這樣的安排極有層次,煞費苦心,然而一點理論的色彩都沒有。也許有人會說,人家在這裏本來就不想講理論而只想講實踐的。我們即使承認這一句話是對的,但是,什麼是“仁”,什麼是“義”?這在理論上總應該有點交代吧,然而,提到“仁”、“義”的地方雖多,也只能說是模糊語言,讀者或聽者並不能得到一點清晰的概念。
秦代以後,到了唐代,以儒家道統傳承人自命的大儒韓愈,對倫理道德的理論問題也並沒有說清楚。他那一篇著名的文章《原道》一開頭就說: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勿待於外之謂德。
句子讀起來鏗鏘有力,然而他想什麼呢?他只有對“仁”
字下了一個“博愛”的定義?而這個定義也是極不深刻的。此外幾乎全是空話。“行而宜之”的“宜”意思是“適宜”,什麼是“適宜”呢?這等於沒有說。“由是而之焉”的“之”字,意思是“走”。“道”是人走的道路,這又等於白說。至於“德”
字,解釋又是根據漢儒那一套“德者得也”,說了仍然是讓人莫名其妙。至於其他朝代的其他儒家學者,對仁義道德的解釋更是五花八門,莫衷一是。我不是倫理學者,現在也不是在寫中國倫理學史,恕我不再一一列舉了。
我在上面極其概括地講了從先秦一直到韓愈儒家關於仁義道德的看法。現在,我忽然想到,我必須做一點必要的補充。
我既然認為,處理好天人關係在道德範疇內居首要地位,就必須探討一下,中國古代對於這個問題是怎樣看的。換句話說,我必須探討一下先秦時代一些有代表性的哲學家對天、地、自然等概念是怎樣界定的。
首先談“天”,一些中國哲學史家認為,在春秋末期哲學家們爭論的主要問題之一是,“天”是否是有人格有意志的神?這些哲學家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陣營:一個陣營主張不是,他們認為天是物質性的東西,就是我們頭頂的天。這可以老子為代表。漢代《說文解字》的“天,顛也,至高無上”,可以歸入此類。一個陣營的主張是,他們認為天就是上帝,能決定人類的命運,決定個人的命運。這可以孔子為代表。有一些中國哲學史襲用從前蘇聯販賣過來的辦法,先給每一個哲學家貼上一張標籤,不是唯心主義,就是唯物主義,把極端複雜的思想問題簡單化了。這種做法為我所不取。
老子《道德經》中在幾個地方都提到天、地、自然等等。
他說: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在這一段話里老子哲學的幾個重要概念都出現了。他首先提出“道”這個概念,在他以後的中國哲學史上起着重要的作用。這裏的“天”顯然不是有意志的上帝,而是與“地”相對的物質性的東西。這裏的“自然”是最高原則。老子主張“無為”,“自然”不就是“無為”嗎?他又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五章)明確說天地是沒有意志的。他又說: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五十一章)道德不發號施令,而是讓萬物自由自在地成長。總而言之,老子認為天不是神,而是物質的東西。
幾乎可以說是,與老子形成對立面的是孔子。在《論語》中有許多講到“天”的地方。孔子雖然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在他的心目中是有神的,只不過是“敬鬼神而遠之”而已。“天”在孔子看來也是有人格有意志的神。孔子關於“天”
的話我引幾條: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等等。孔子還提倡“天命”,也就是天的意志,天的命令。
自命為孔子繼承人的孟子,對“天”的看法同孔子差不多。他有一段常被徵引的話: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
在這裏,“天”也是一個有意志的主宰者。
也被認為是儒家的荀子,對“天”的看法卻與老子接近,而與孔孟迥異其趣。他不承認天是有人格有意志的最高主宰者。
有的哲學史家說,荀子直接把“天”解釋為自然界。我個人認為,這是非常重要也非常正確的解釋。荀子主要是在《天論》中對“天”做了許多唯物的解釋,我不去抄錄。我想特別提出“天養”說:“財非其類以養其類,夫是之謂天養。”意思是說人類利用大自然養活自己。這也是很重要的思想。多少年前我曾寫過一篇論文《天人合一新解》,我當時沒有注意到荀子對“天”
的解釋,所以自命為“新解”,其實並不新了。荀子已先我二千多年言之矣。我的貢獻在於結合當前世界的情況,把“天人合一”歸入道德最高標準而已。這一點我在上面講天人關係一節中已經講到,請讀者參閱。
我在上面只講了老子、孔子、孟子和荀子。其他諸子對“天”的看法也是五花八門的。因為同我要談的問題無關,我不一一論列。我只講一下墨子,他認為“天”是有意志的,這同儒家的孔孟差不多。
我的補充解釋就到此為止。
儘管荀子對“天”的認識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但是支配中國思想界的儒家仍然是保守的。我想再回頭分析一下上面已經提到過的格、致等八個層次。前五項都與修身有關,后三項則講的是社會關係,沒有一項是天人關係的。這是什麼原因呢?根據我個人膚淺的看法,先秦儒家,大概同一般老百姓一樣,覺得天離開人們遠,也有點恍兮惚兮,不容易捉摸,而人際關係則是擺在眼前的,時時處處都會碰上,不注意解決是不行的。我們漢族是一個偏重實際的民族,所以就把注意力大部分用在解決社會關係和個人修身上面了。
幾千年來,在中國的封建社會中,有很多形成系列的道德教條,什麼仁、義、禮、智、信,什麼孝、悌、忠、信、廉、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每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也排列得井井有條,比如五倫之類。親屬間的稱呼也有條不紊,什麼姑夫、舅父、表姑、表舅等等,世界上哪一種語言也翻譯不出來,甚至在當前的中國,除了年紀大的一些人以外,年輕人自己也說不明白了。《白虎通》的三綱、六紀,陳寅恪先生認為是中國文化的精義之所寄,可見中國這一些處理社會關係的準則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了。
上面講的是社會關係和個人修身問題。至於天人關係,除了先秦諸子所講的以外,中國歷代還有一種說法,就是所謂“天子”,說皇帝是上天的兒子。這種說法對皇帝和臣民都有好處。皇帝以此來嚇唬老百姓,鞏固自己的地位。臣下也可以適當地利用它來給皇帝一點制約,比如利用日食、月食、彗星出現等等“天變”來向皇帝進諫,要他注意修德,要他注意自己的行動,這對人民多少有點好處。
把以上所講的歸納起來看,本文中所講的三個關係,第二個關係社會關係和第三個個人修身問題,人們早已注意到了,而且一貫加以重視了。至於天人關係,雖也已注意到,但只是片面講,其間的關係則多所忽略,特別是對大自然能夠報復則認識比較晚,這情況中西皆然。只是到了西方產業革命以後,西方科技發展迅猛,人們忘乎所以,過分相信“人定勝天”的力量,以致受到了自然的報復,才出現了恩格斯所說的那種情況。到了今天,世界上一些有識之士,其中包括一些國家領導人,如夢初醒,驚呼“環保”不止。然而,從世界範圍來看,並不是每個人都清醒夠了,污染大氣,破壞生態平衡的舉動仍然到處可見,我個人的看法是不容樂觀。因此我才把處理好天人關係提高到倫理道德的高標準來加以評斷。
從一部人類發展前進的歷史來看,三個關係的各自的對立面並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變動不居的,因此制約這些關係的倫理道德教條也不可能一成不變。各個時代,各個民族,各個國家,情況不一,要求不一,道德標準也不可能統一。因此,我們必須提出,對過去的道德標準一定要批判繼承。過去適用的,今天未必適用;今天適用的,將來未必適用。在道德教條中有的壽命長,有的壽命短。有的可能適用於全人類,有的只能適用於某一些地區。適用於一切時代、一切地區,萬古長青的道德教條恐怕是絕無僅有的。
文章已經寫得很長,必須結束了。我再着重說明一下,我不是倫理學家,沒有研究過倫理學史。我只是習慣於胡思亂想。
我常感覺到,中國以及世界上道德教條多如牛毛,如粒粒珍珠,熠熠閃光。可是都有點各自為政,不相貫聯。我現在不揣冒昧提出了一條貫串眾珠的線,把這些珠子穿了起來。是否恰當?
自己不敢說。請方家不吝教正。
2001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