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金克木人苦不自知》(5)

第十九章《金克木人苦不自知》(5)

第十九章《金克木人苦不自知》(5)

天竺往事

他是溫州人,到“西天”來朝聖,在這佛“涅槃”的聖地發願一定要見佛,就住下修行。起先搭房子,當地居民不讓他蓋。他幾次三番試蓋都不成,只能在野地上住。當地人也不肯布施他,他只能到遠處去化點糧食等等回來。這裏靠北邊,近雪山腳下,冬天還是相當冷。他急了,就上了樹,搭個巢。可是當他遠行募化時,居民把巢拆了。他回來又搭。這樣幾次以後,忽然大家不拆他的巢了,反而有人來對着大樹向他膜拜。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往後就好了,他安居了下來。

鳥巢禪師

鹿野苑的中國廟的住持老和尚德玉,原先是北京法源寺的,曾見過著名詩僧八指頭陀寄禪。他偶然還提起法源寺的芍藥和崇效寺的牡丹。但他不寫詩,只是每晚讀佛經,又只讀兩部經:《法華》和《楞嚴》,每晚讀一“品”,讀完這一部,再換那一部,循環不已。

他來到“西天”朝拜聖地時,發現沒有中國人修的廟,無處落腳,便發願募化;得到新加坡一位中國商人的大力支持,終於修成了廟;而且從緬甸請來了一尊很大的玉佛,端然坐在廟的大殿正中央,早晚廟中僧眾在此誦經禮拜。

他在國外大約有二十多年了吧,這時已接近六十歲,可是沒有學會一句外國話,仍然是講濃重湖南口音的中國話。印度話,他只會說兩個字:“阿恰(好)”和“拜提(請坐)”。

有一天他對我說,他要去朝拜佛教聖地兼“化緣”,約我一起去。我提議向西北方去,因為東南面的菩提迦耶、王舍城和那爛陀寺遺址我已經去過了。他表示同意,我們便出發到舍衛國、藍毗尼、拘屍那揭羅去。這幾處比前述幾處(除迦耶同時是印度教聖地因而情況稍好外)更荒涼,想來是無從“化緣”

乞討,只能自己花錢的。我只想同他—起“朝聖”作為遊覽,可以給他當翻譯,但不想跟隨他“化緣”。

這幾處地方連地名都改變了,可以說是像王舍城一樣連遺迹都沒有了,不像迦耶還有棵菩提樹和廟,也不像那爛陀寺由考古發掘而出現一些遺址和遺物。藍毗尼應有阿育王石柱,現在想不起我曾經找到過,彷彿是已經被搬到什麼博物館去了。

在舍衛國,只聽說有些耆那教天衣派(裸形外道?)的和尚住在那裏一所石窟里,還在火車站上見到不少猴子。

老和尚旅行並不需要我幫多少忙,反而他比我更熟悉道路,也不用查什麼“指南”。看來語言的用處也不是那麼大得不得了,缺了就不行,否則啞巴怎麼也照樣走路?有些人的記憶力在認路方面特別發達。我承認我不行。

老和尚指揮我在什麼地方下車,什麼地方落腳,什麼地方只好在車站上休息。我們從不需要找旅館,也難得找到,找到也難住下。我這時才明白老和尚的神通。他是有目的有計劃的,他帶着我找到幾處華僑商店,竟然都像見到老相識的同鄉一樣,都化得到多少不等的香火錢,也不用他開口乞討。

到佛滅度處拘屍那揭羅,我弄不清在一個什麼小火車站下的車,下車后一片荒涼,怎麼走,只有聽從老和尚指揮。

他像到了熟地方一樣,帶着我走,我也不懂他第一次是怎麼來的。這有的是很少的人家和很多的大樹。他也不問路。原來這裏也無法問路。沒有佛的著名神聖遺物,居民也不知道有佛教,只是見到黃衣的知道是出家人,見到我這個白衣的知道是俗人,正像中國人從佛教經典中知道“白衣”是居士的別稱那樣。

“這裏只能望空拜佛。有個鳥巢禪師住在這裏,我們去會他。”

我知道唐朝有位“鳥巢禪師”,是住在樹上的一個和尚。

如果我沒有記錯,《西遊記》小說里好像還提到過他。怎麼這裏也有?

“他是住在樹上嗎?”我問。

“那是當然。”老和尚回答。

又在荒野中走上了一段,他說,“就要到了。”我這時才猛然想起玄奘在《西域記》中記山川道里那麼清楚,原來和尚到處遊方化緣,記人,記路,有特別的本事。

突然前面大樹下飛跑過來一個人,很快就到了面前,不錯,是一個中國和尚。

兩人異口同聲喊:“南無阿彌陀佛!”接着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向這新見人物合掌為禮。

這位和尚連“隨我來”都不說就一轉身大步如飛走了。還是老和尚提醒我說,“跟他走。這就是我說的鳥巢禪師。”

走到大樹跟前,我才看出這是一棵其大無比的樹,足有普通的五層樓那麼高。在離地約一丈多的最初大樹杈上有些木頭壘出一個像間房屋一樣的東西。樹榦上斜倚着一張彷彿當梯子用的兩根棍和一格一格的橫木。

鳥巢禪師頭也不回,一抬腿,我還沒看清他怎麼上的梯子,他已經站在一層“樓”的洞門口,俯身向我們招呼了。他仍不說話,只是打着手勢。

老和尚跟了上去,手扶、腳蹬;上面的人在他爬到一半時拉了一把;一轉眼,兩位和尚進洞了。

這可難為我了。從小就不曾練過爬樹,我又是踏着印度式拖鞋,只靠腳的“大拇指”和“食指”夾着襻子,脫下拿在手裏,又不便攀登,因為手裏還提着盥洗用品之類。勉強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手腳並用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好容易到了中途。大概鳥巢禪師本來毫不體會我的困難,只拉了老和尚一把就進去了;現在看到我還沒有“進洞”,伸出頭來一望,連忙探出半身,一伸手臂把我憑空吊上去了。我兩步當一步不知怎麼已經進了“巢”,連吃驚都沒有來得及。

原來“巢”中並不小。當然沒有什麼桌、凳、床之類,只有些大大小小的木頭塊。有一塊比較高而方正的木台上供着一尊佛。仔細看來,好像不是釋迦牟尼佛像,而是密宗的“大威德菩薩”,是文殊師利的化身吧?佛前還有個香爐樣的東西,可能是從哪位施主募化來的。奇怪的是他從哪裏弄來的香,因為“爐”中似乎有香灰。

三人擠在一起,面對面,談話開始了。鳥巢禪師一口浙江溫州口音的話同老和尚一回湖南寶慶一帶口音的話,真是差別太大了。幸虧我那時年紀還不大,反應較靈敏,大致聽得出談話的大部分,至少抓得住要點。

湖南和尚介紹了我並且說我想知道鳥巢禪師的來歷。禪師聽明白了大意,很高興。大概他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有和人長篇講話了,尤其是講中國話。我想,他也許會同這次路上“化緣”

時見到的一位華僑青年一樣乾脆夾上印度話吧。然而不然,他非常願意講自己的家鄉話。

“我一定要見佛,我一定能見到佛的。”這是他的話的“主題”。“變調”當然多得很,幾乎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過我還是弄清楚了大致情況。

他是溫州人,到“西天”來朝聖,在這佛“涅槃”的聖地發願一定要見佛,就住下修行。起先搭房子,當地居民不讓他蓋。他幾次三番試蓋都不成,只能在野地上住。當地人也不肯布施他,他只能到遠處去化點糧食等等回來。這裏靠北邊,近雪山腳下,冬天還是相當冷。他急了,就上了樹,搭個巢。可是當他遠行募化時,居民把巢拆了。他回來又搭。這樣幾次以後,忽然大家不拆他的巢了,反而有人來對着大樹向他膜拜。

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往後就好了,他安居了下來。

“我也聽不懂他們的話。後來才知道,他們見我一個月不下樹,也不吃東西,以為我成佛了,才讓我住下來了。我也就不下樹了。索性又搭了兩層‘樓’,你們看。”說著他就出了巢。

我同老和尚伸頭出去一望,禪師正在上面呼喚。原來再上去約一丈高的又一個樹杈處,他搭了一個比第一層稍小的“巢”。他招手叫我們上去。這可沒有梯子,只能爬。老和尚居然膽敢試了幾步。禪師拉着他時,他在巢門口望了一望,沒有鑽進去,又下來了。禪師隨着出巢,三步兩步像鳥一樣又上了一層。從下面望去,這似乎又小了一些。彷彿只能容納一個人。他一頭鑽進去,不見了。我看那裏離地面足有四丈左右,也許還不止,不過還沒有到樹頂。巢被枝葉掩住,不是有他的行動,看不出有巢。

過一會兒,禪師下來了,他毫不費力,也不用攀援:不但像走,簡直像跑,也可以說是飛,進了我們蹲在裏面的第一層巢。

“我在上兩層的佛爺面前都替你們拜過了。”

這時我才明白,他上“樓”並非為顯本事而是為我們祈福。

不過這一層的佛像前,我們也沒有拜。老和尚沒有拜,可能是因為他看那神像不大像他所認識的佛。禪師卻替我們拜了一拜,嘴咕嚕了幾句。我忍不住問:“難道你真有一個月禁食不吃齋嗎?”很擔心這一問會觸犯了他。

他毫不在乎,說:“怎麼不吃?我白天修行,念經咒,夜深了才下去在荒地上起火,做好幾天的飯,拿上來慢慢吃。這裏的人不布施我,我就在夜裏出去,到很遠的地方化點糧食,火種,蔬菜,香燭,還有深夜回來。這裏好得很,冬天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熱,我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春秋。我自己有剃刀,自己剃髮。自己提桶到遠處提水。什麼也不求人,一心念佛。我發願要在這裏親見佛爺。你們看。”說著,他把下身的黃褐色布裙一掀,露出兩膝,滿是火燒的傷疤。這使我大吃一驚。難修的苦行。可是,這不是釋迦牟尼提倡的呀。

他又說:“現在不一樣了。常有人來對樹拜,不用我遠走化緣,吃的、用的都有人送來了。我也不用深夜才下樹了。有時這裏人望見我就行禮,叫我—聲,我也不懂,反正是把我當做菩薩吧。”

我估計這兩位和尚年紀相差不遠,都比我大得多,都應當說是老人了,可是都比我健壯得多。

我同老和尚下樹走了。鳥巢禪師還送了我們一程才回去。

他告訴了我,他的法號是什麼,但我忘了。他並不以鳥巢禪師自居,他巢內也沒有什麼經典,他說誦的經咒都是自幼出家時背誦的。從他的中國話聽來,他也未必認得多少中國字。他的外國話也不會比鹿野苑的老和尚更好多少。

在車站上等車時,恰巧有個印度人在我身邊。他見到我和一位中國和尚一起,便主動問我是否見到住在樹上的中國和尚。

然後他作了說明:原來這一帶被居民相信是印度教羅摩大神的聖地,所以不容許外來的“蔑戾車”(邊地下賤)在這裏停留。

尤其是那棵大樹,那是朝拜的對象,更不讓人上去。“後來不知怎麼,忽然居民傳開了,說是羅摩下凡了。神就是扮成這個樣子來度化人的。你們這位中國同鄉才在樹上住下來了。居民也不知他是什麼教,修的什麼道,只敬重他的苦行。你知道,我們國家的人是看重苦行的。”我看他彷彿輕輕苦笑了一下。我想,這也是個知識分子。

孟加拉香客

有一天,在鹿野苑,我去中國廟時又見到那位C.I.D.(刑事犯罪偵緝處)的人坐在大門口板凳上。

這個穿着不起眼,像農民模樣的人原來是警察局的便衣偵探。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有一次我看見他在廟門口徘徊時問他有什麼事。他坦然回答我說,他是C.I.D.,來這裏看看。

我知道那是半公開的特務機關,裏面是一些受雇傭的愚蠢而險惡的傢伙;一聽說,心頭不覺有一陣厭惡,便沒有再理他,進廟去了。等我出來時,見他還在徘徊,很生氣,又問了他一句:“這裏有什麼好看的?要看就進去坐着好好看吧。”他的回答很爽快,說他是奉命來中國廟門口守着,看有什麼人來,有幾個人來,只守半天現在完了,只看見你一個中國人,立刻就回去。說完,他果真拔步便走了。他的半天任務半小時還不到便算完成了。我想英國人花錢雇這種人當特務管什麼用?只能擾害老百姓。

這天又見到他,不知哪裏弄了個凳子坐。看來他有個座位,想來不止坐半個小時了。我走進大門沒有理他,裝作不認識。

他一見我到身邊卻連忙站起來,欠着身子合掌行禮,說:“先生!我來很久了。見到你,我該走了。”我沒有理他,照舊往裏走。他忽然把聲音放大了說:“先生!這凳子是廟裏的,請告訴人拿進去吧。”我回頭一看,他果然出廟門大踏步走了。

我覺得有點奇怪:為什麼他兩次都是看見我就走呢?難道是專為來監視我的嗎?轉而一想,是了,他的任務是來看有什麼人進廟。看不到人,他無法交差;見到了一個人,又是中國人進中國廟,可以作彙報,算是工作有了成績,可以領錢去了。

這時世界大戰正打得熱鬧,沒有什麼人來朝聖或則旅行遊覽,真是冷清得很,難得碰見什麼人,所以他見到了我就趕忙回去交差了。至於這個中國廟有什麼值得監視和審查的,這就不屬於他的事了。派到哪裏就是哪裏,叫做什麼就做什麼,有錢就去,這就是C.I.D.的下層“差人”。當然,要有什麼油水可撈,他們也會顯出“爪牙”威風來的。

廟裏此刻只有一個老和尚在。其他的和尚不知臨時出門做什麼去了。這是很少有的。這位老和尚法名圓智,不是“住持”,是福建人,在這裏“掛單”的,已經六十多歲,不但不會英語和印度話,中國話說得也很難懂。他看見了我,很高興,對我說:“德玉老和尚今天出門化緣去了。別人去送他上車了。只我留下看家,要代管些時。你在路上沒遇見他們?啊,對了,他們走了不少時辰,恐怕都一直去城裏了。”

我這時才明白,為什麼沒有別人。原來現在他是代理“方丈”了。

我告訴他,在門口又看到那個便衣偵探的事。他倒毫不在意,說這種人有時半年也不來,有時跑進來東張西望不知找什麼,過一會兒又走了。“這種人真討嫌。”這是他下的結論。我說門口還有個凳子要拿進來。老和尚說,不必了,沒有人來,不會有人偷,等些時拿不遲。說那是那個“差人”自己進來端出去的。“那個人是城裏來的,跑這麼多路也不容易。”老和尚說這話大概是有感於自己衰老走不了多少路了。

我出來時,過了大殿,望見凳子還在那裏,很想替老和尚搬進去。不料大門口忽然出現了兩個人。

這是兩個印度人,一男一女,年紀相仿,約莫三十多歲,穿着整齊。男的穿着西裝上衣,不打領帶,下面裹着乾淨的白布“拖底”(裹腰腿的一塊布,彷彿裙子),腳穿一雙皮鞋。女的披一身很漂亮的花“紗麗”(印度女服,裹在身上),露着右臂和上身的一半襯衫,踏一雙皮拖鞋。一望而知,絕不是本處人,是外來的。

女的進門一見到那張凳子就過來坐下歇着。男的不慌不忙迎着我走過來,到了面前,很客氣地用英語問:“早安!請問這裏是什麼地方?”

“這是中國的佛教廟。”

“哦!佛教廟。中國的。我知道了。”他自言自語似地咕嘰兩句,便轉身走幾步對那個女的用印度話說了幾句。

我一聽他說的是孟加拉語,就知道這大概是從孟加拉來的一對夫婦。這時候遠道而來做什麼?想着,我繼續向前走,到了門邊。

那兩人互相交換了幾句話以後,男的又轉身過來問我:“請問,這廟裏有人嗎?我是說,有出家人(他用的是印度字)嗎?啊,我是說,有和尚(他用的是英國字)嗎?我們剛才在那邊看到了一座廟,只有中間一座神像,啊!我想是佛像,沒有一個人。”

我知道那是錫蘭(斯里蘭卡)和尚的香積寺,他們的僧舍和神殿分開,廟只是神殿,不像中國的廟附有僧寮。

“有中國和尚,不過此刻只有一位老和尚,在後面。”我回答。

他又譯成孟加拉話對女的講。女的臉上頓時現出光彩,對男的說了一句。男的連忙轉身攔住我,十分有禮貌地說:“對不起,你不是這廟裏的吧?你是中國人吧?能不能請你替我們通報一下老和尚,我們打算進去朝拜一下,啊,拜佛像。

假如他能為我們做點‘法事’(又用了印度字),我們將不勝感激。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了。假如你不介意,請讓我再多說幾句。我是從孟加拉來的,姓名是某某巴納吉。這是我的妻子。

我們有個兒子,非常美麗可愛的兒子,只有五歲,不幸上月病故了。我的妻子非常傷心,一定要朝拜聖地。她聽說這是佛廟,她從來沒有拜過佛,一定要禮拜。實在對不起!請體諒我們。

我們的孩子實在太可惜了。你能不能幫助我們一下,花費你的時間了,真感謝。”

那位夫人大概也懂一點英語,聽到說他們的兒子時,臉色又變了,用手指抹了一下眼睛。

看這樣子,我無法不答應了。好在我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便請他們先上中間大殿參拜一下那座玉佛像,等我進去通報老和尚。

男的用孟加拉語說了幾句,女的立刻起身。他們兩人走向大殿。我繞過大殿到後面,見那位圓智老和尚坐在那裏,彷彿愁眉不展。

交涉很順利。老和尚一聽說有了香客要做法事,立刻笑逐顏開,站了起來,說“好!好!”忽然臉色一變,“我只一個人,又不懂外國話,怎麼辦呢?”

我看這樣子,逼得我非當臨時出家人不可了,只好問他:除翻譯以外,還有什麼事要做。

“他要做什麼法事?”

我告訴他,不過是超度兒子亡魂,保佑他們趕快再生—個更好的兒子。

“那好辦。我都親自動手好了。我來準備。請你去告訴他們等一下。我出去以後,只請你幫我們傳話就是。”

我到大殿上時,那一對夫婦早已把鞋子脫在殿門外,光腳站在那裏嚴肅地望那高大的白玉佛坐像。這是從緬甸請來的佛像,慈眉善目,盤膝高坐枱上,一手略撫膝下指,一手抬起,作了一個“法印”,是個“說法”像。鹿野苑是佛成道后初次“說法”(講道)的地方。像前本來放着香爐、燭台,也有香燭。

台前地上有一個方木盒子,張開着口,等人布施,不過早已沒有人來,裏面“空空如也”。

我告訴他們稍等一會。男女都向我合掌為禮。男的還問我拜佛有什麼特別規矩。

“你們怎麼拜神,就照樣拜佛好了。”我說。

圓智老和尚披着赭紅袈裟,手執法器,道貌岸然,莊嚴地,不慌不忙地,走了過來。

夫婦二人便肅然起敬,向老和尚跪迎。

圓智法師不還禮,好像沒有看見,走到佛像前,放下手中一碗水,又將木魚和小槌,還有一個銅鈴,都放在台上。他點起香燭以後對我說:

“我念起經來,叫他們兩人跪下磕頭禱告。”老和尚吩咐。

我只好站在旁邊襄禮,用英語轉告他們。

老和尚站在佛像台前點起香燭,一手敲打木魚,一手搖動銅鈴,口中唱起經來。

男女一同跪下。在跪下之前,男的慌忙又對我說了—句:“我名叫某某巴納吉,妻子叫……”他還沒來得及講完,那位夫人已經跪了下去,他只好也同時跪倒。我也連忙轉告老和尚,知道他記不住那麼長的名字,只說是巴納吉夫婦。

老和尚大聲念經,用的是中國化了的印度唱詩調子。我一聽,這不是每天他們早禱晚禱時右繞佛像念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嗎?

老和尚念完了經,轉身過來,用福建口音對着跪下的男女兩人宣告:

“茲有信士弟子……信士弟子……”他把眼睛望着我,又忘記名字了。我連忙說是“巴納吉”。

“巴——納——吉夫婦二人,巴納吉夫婦二人……”他倒沒有忘記是超度兒子亡魂和求子,大致說了幾句,仍然是唱詩的調子。這是代表他們說的。以後他轉身面向佛像,彷彿禱告。

又轉過身來,手裏已經端起水碗,走向那兩夫婦,口中念念有詞。一手用指頭蘸水向那兩人頭上灑去,口中不忘記又大聲唱了一句“巴——納——吉”,讓他們知道福確實是賜給他們的,沒錯。

我知道“巴納吉”是印度的東支婆羅門中的一個高級種姓分支,怎麼也來拜這“異端邪說”的佛教?而且老和尚念的又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的佛法空宗口號。聽着,看着,心裏不覺有點好笑。

老和尚回到台前,放下碗,對佛像合掌低頭,沉默下來;又抬起頭對我一望。我明白,“法事”圓滿了,於是通知那跪着的兩夫婦。

他們又磕頭,然後站起來,先向老和尚,後向我,合掌致謝。男的走向台前,從西服口袋裏掏出鈔票,投在木盒子裏,又向佛像合掌頂禮。隨後兩人緩緩走出殿門。穿鞋子時,男的向我做了個手勢,我以為還有什麼事,走過去。他輕聲問我,這位和尚的法號是什麼。我說是“圓智”,又還原譯成梵文:“圓滿的智慧。圓智大法師。”

“真是有道的出家人。真是‘仙人’一樣。想不到佛教這樣——偉大(他大概一時想不出什麼恰當的字眼)。這的確是一位大法師,一定法力高超。”他又向夫人說了幾句孟加拉話。夫人輕輕答了一句。兩人又一同向我合掌致謝。

最後是這位巴納吉先生伸出手來,和我又行了西式的握手禮。這時我看到他的夫人已經面帶笑容,他也現出滿意的臉色。

“我們現在要回加爾各答了。我的妻子現在願意回家了。真是出自衷心感謝你。再見!謝謝!”

夫人居然對我說了一聲“南無——”。這是印度至今通行的“敬禮”之意,可是在中國這是對佛的敬禮才用的,我隨口也回答了一句“南無——”。

兩位難得的香客走了。

我回身去後面房裏。圓智老和尚早已從盒中取出鈔票,拿在手裏,大概數目不少。他說:

“德玉老和尚只留下那麼一點錢,又不知哪天才回來。我正在發愁。現在不愁了。真虧你幫忙。你為佛門做了一件大好事。

真是功德無量。”

我無言可對。

西藏朝聖者

鹿野苑沒有電,晚上只能點煤油燈。為了節省煤油,大家晚上早吃飯,早上床。地上一片漆黑,只有稀稀落落的極少的黯淡燈光點綴,遠不及天上的星月交輝。不過偶然也有例外。

從錫蘭(斯里蘭卡)新來了一位青年比丘(和尚),據說是學問很好,來朝拜聖地后不久就回去。我藉此機會請他給我“說法”,講了一篇短短的巴利語佛經。他只會僧伽羅語、巴利語、梵語,所以只好用梵語講巴利語,好比用文言解白話。他的講法仍是傳統的註疏式,等於改改拼法和語法變化,翻譯一遍詞句。經文中也沒有多少可供分析的詞源和語法,他講了一遍就停下。我以為還要“說法”,哪知已經算是結束了。有一句稍為深奧些,好像可以有不止一種解說。我便提出問題,希望引起討論。他又把講過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對我望着,似乎是說:這不是很明白嗎?為什麼還不懂?當然我的口語能力很差,無法用外國古文說明我的思想,只能用古文範圍內的詞句;而他也出不了這個圈子。儘管運用自如,說得很流利,他仍跳不出如來的手掌心。於是我滿意地起身合掌告別。

另一天傍晚大家散步時,路上看到這位青年比丘陪着一位老年比丘走,走得稍慢些,很快就被我趕上了。

我向他們合掌致敬時,青年比丘向老年比丘用僧伽羅語說了幾句。老年比丘便向我點頭,用古今相同的印度話說了聲“善哉!善哉”!於是我們一同“散步”。

青年比丘向我介紹,這位是新從“楞伽”(斯里蘭卡)來的大學者,深通梵文和巴利經典。接着,老法師在路上便宣講了兩句說梵文古詩優美無比的話,隨即高聲詠詩,唱的調子和印度的大致一樣。我一聽,原來是迦梨陀娑的名詩。這一節是開頭,我也會背,就跟着和起來。我們兩人一唱一和,聲震空蕩蕩的原野,青年比丘卻沒有隨聲附和。

打斷詩聲的是迎面來的兩個衣衫襤褸的人。這兩個人遠遠一見我們就俯身不斷後退而且吐出長長的舌頭。兩位比丘好像沒看見,仍然向前走。對面兩人忽然全身倒地,在地面匍匐磕頭。我趕忙躲在兩比丘身後。他們卻若無其事,飛快走了過去。

我經過伏着的人身邊才發現這是兩位西藏同胞。

我有點吃驚,又覺得有點掃興,仍然跟着兩比丘走。不料走不多遠,迎面又是幾個人,男女老少都有,在路上一排跪下磕頭。我仍然躲在兩比丘身後,托他們的庇蔭走了過去。經過時才看出是熟識的面孔,是那家從緬甸邊境來的難民。日本軍隊佔了緬甸,他們從邊境逃過來,到這佛教聖地,經常請緬甸廟裏的和尚對他們講經說法;又有時買許多菜來齋僧。這些都是只對待本國和尚的。可是拜佛、拜和尚卻不分國籍,一見就拜。和尚們一概不理。中國和尚對我解釋:“他們自拜福田,干我何事?”原來拜僧即是拜佛,禮拜是求福;若一還禮,那就“折殺”了,不但無福,反會有災。因為凡夫俗子怎能“消受得起”?我一想,這倒是東方這幾國的共同邏輯,從古傳下來的。

這是出自嚴格的身份、等級、報應不爽、因果分明等等一整套思想體系的。

一個念頭閃過,往回走時,我經過中國廟門前,便進去看看。果然佛像面前擺上了香燭和一些小燈盞。和尚告訴我,這是從西藏來的朝拜聖地的香客布施的。燈盞里都有酥油和燈芯。

天一黑,我沒有上床,出來望望,中國廟裏從前後殿映出燈光,香積寺最亮。緬甸廟也有亮光。我住的“法合”離香積寺最近,走得稍近些就看到門開着,佛像台前一排小燈盞放光。

地下伏着兩個黑影,顯然是那兩位西藏朝聖者。回頭走時才望見那倒塌得只剩下一大截的古塔上竟也有幾盞燈光閃爍。一點風也沒有,所以外面的燈可以不熄滅。

這天剛好沒有月亮,這時地上的點點燈光彷彿是和天上的燦爛群星遙遙對答。我望了望天河和北極星、北斗星。牛郎、織女仍隔河相望;天鵝星座在銀河中展翅飛翔;南極老人星已經顯露出來。很久我沒有夜觀星象了,虧得這兩位大同鄉來燃燈供佛才引出我來,看這寂寞無聲的大地用光和天上通訊。

忽然想起這時東方和西方有不少地方正在轟炸,一定是火光熊熊,絕不會這樣岑寂。

第二天下午,我到中國廟去,同和尚們談起西藏香客供佛的事。他們也認為這樣遠迢迢奔波前來朝聖,真是心誠。“看樣子也不是很有錢的人,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積累了這些錢來點燈供佛。”他們說。

“到十五(舊曆月望,中國和印度一樣重視朔望)那天,還要來一位香客拜佛。”

“這個香客也是從西藏來,專程到我們廟裏來拜後殿那座彌勒佛的。他是一心信大乘的,不像西藏人那樣見佛就拜,見廟就點燈。”

我聽了有點奇怪,於是舊曆十五日下午又去看。果然,後殿那座古銅的彌勒立像前的蒲團上盤腿坐着一個人,低頭在默念,原來是個印度人。

我沒有驚動他,到旁邊老和尚屋裏去坐了一會兒,又出來。

我估計得不錯,他已經站起來了,仍然對着佛像,沉默不語。

看見我,他似乎也有點奇怪。彼此合掌致敬以後,說了幾句話。

他只會講印度話和西藏話。他在西藏住了很多年,改信佛了;回印度來,仍然每月望日到中國廟來拜佛念經。他相信中國的佛教。現在住在波羅奈城裏,跟一位“古魯”(師父)學梵文。

我問他學什麼。他說是先念了《梵經》商揭羅大師注,又念波顛闍利的《瑜伽經》和《大疏》(其實這兩部書的作者同名卻不一定是一人,前者講修鍊,後者講文法)。我問他為什麼不念佛經。他說在西藏學過藏文的和梵文的,這裏沒有人講。南方佛教(小乘)的巴利語經他自己看了一些,不想多學。他的話簡短,聲音很低,不像是本來說印地語的,也許是在西藏住得太久了。從外表看,他年紀已經不小,大概是退休來聖地隱居修行吧?沒問他在西藏做什麼,看來多半是個生意人。

這也可以算是一位從西藏來的佛教朝聖者吧,他卻是個當時極少有的信佛的印度人。

鹿苑三少年

“向你致敬,先生!你從哪裏來的?從中國嗎?學梵文嗎?

我是梵文學生(求學的),梵行者。祝你好!”

我正走在路上,忽然迎面來了一個少年,開口就用梵文對我說了這幾句簡單的話。

我好像受到了突然襲擊的考試,但看得出這個少年不過十二三歲,還是個孩子,也許是用我作對象練習梵文,應考的不是我,而是他。我的答覆就是對於他說梵文的評語。他說得簡單,我答得更簡單,兩人共同作口頭語法練習。

“是的。你好!你在哪裏學梵文?”

“在波羅奈城。來鹿野苑見一位‘學者’(潘迪特)的。很高興見到你。你的發音不錯。我說得不好。我要應初級考試。

我來找老師的。”

簡單的對話以後就分別了。我很奇怪,他怎麼會一見面就對我說梵文。他怎麼知道的?他要應初級考試。我聽說,梵文考試共分三級,初、中、高級。高級考試通過,可以應專科考試,取得“論師”學位,再后,還可考取“大師”學位。分科有文學、哲學、天文學、修辭學,等等。別處也有別的名義的學銜考試,但波羅奈城的“論師”學位最著名。這位少年朋友還在應初級考試,路程還遠着呢。至於考取之後有什麼前途,誰也不知道。以“論師”為稱號的老學者是有當教授的,但那是前一代的事了,而且還都會英語,不然無法進大學的學院的門。婆羅門讀書世家子弟進私塾從師讀古文,上進之路就是應政府主持的這種考試。有了頭銜就可以開塾授徒。照老規矩不收學費,到“出師”時才收“謝師禮”。古代老師還要養活門徒,現代養不起了,學生自己去住不要食宿費的“瑪特”,即有錢人為捐助窮學生而設立的“香客公舍”。在波羅奈城,因為是最神聖的恆河岸聖地,有這樣的地方几十處,但沒有招牌,不得門路的進不去。私塾也有幾十處,有的掛牌收徒,有的收徒不掛牌。開塾如能得到政府批准登記,可以掛起什麼“大學院”

(書院)的牌子。這些“論師”、“大師”可以著書立說,當然也可以為土邦的“王者”、官僚和各種財主作詩、立傳、敘家譜、編“神話傳說”,有了名氣還可以坐收“布施”。這些雖然不穩定,但比沒頭銜的誦經婆羅門只靠給人家辦辦喪事、喜事、念念經維持生活,比名為“受供養”實是敲竹杠或乞食要好些。

這和中國古代讀書人(所謂“士”)的生活道路差不多。《水滸傳》裏的智多星吳用不也是個“學究”,靠授徒為生嗎?不過中國有考試做官的道路,而印度的這種初、中、高級的“秀才”、“舉人”、“進士”卻只有虛名。除有錢的世家子弟以外,念私塾學古文的少年不過是借當“學生”吃飯罷了。

這位少年和我彼此不通姓名,後來卻又遇見了幾次,我才發現他的目的之一是要用我練習梵文的雙數變格、變位。有了“我倆”就好變詞形了。

有一次他明白告訴我:“沒有錢,進不了新學校,不會英國語言,只好住‘瑪特’,找了一個‘大學院’的‘古魯’(老師),背誦梵文,等候初級考試。”

又有一天,我正在“法舍”(招待香客的不收費的一處房子)自己房間裏鑽研梵文古書,他忽然來了,還帶着一個更小些的男孩子。

他又說起梵文,介紹這個孩子,說他是從孟加拉來的,只有十一歲,是學梵文的,有一個“學者”老師(古魯),等等。

接着他就利用我們三人大作語法練習,因為這些單數、雙數、多數和現在、過去、將來,還有陽性、陰性、中性的各種詞形變化,都可以利用了。我們人雖都是陽性,但是物和其他人卻可以是中性和陰性。例如,當時恰好一位緬甸難民的女孩子從我的窗前走過,他立刻抓住機會,大加利用,變化了好幾句出來。

那個孟加拉孩子年紀小,個子也不大,卻是長得極好看,一對大眼睛,一臉英俊之氣。他站在旁邊只說了幾句話,發音還好,孟加拉語特有的讀音改成波羅奈城發音了,卻又沒有學上北部方言的特有的讀音,說的是正規的讀書古音。看來他是來學習從南印度傳來的正規音調的。這一點,那個大一兩歲的少年就不如他了。不但長得有些俗氣,說話也俗,發音有時還有土音。

孟加拉少年望着我,聽着他,抿着嘴笑。我想大概是笑他滿嘴梵文語法練習句,說了半天,儘是詞形變化、句型變化,沒有內容,不斷重複。

不一會兒,那位學生沒有詞了,說話停了下來。孟加拉少年也有點不耐煩聽了吧,去看我桌上攤着的書。我問他學的是什麼。他回答是語法書。問他是否準備考“初級”。他說:“不。”

隨即笑了,看來對他這位大些的同伴不十分敬重。正好我攤開的書是《瑜伽經》,有一個複合詞我正在分析,還不能確定怎樣才對。他忽然開口念那幾句,我便試着問他那個複合詞,他隨口就分析出來,好像背誦註解一樣,連經句意義都說了。我大吃一驚。他的程度遠遠超過他那位同伴了。他不考“初級”是因為程度已經超過了。他的梵文是在孟加拉學的吧?那麼來這裏只是為學音調嗎?

這孩子看出我的臉色,自己說了。他把讀過的古書向我報了名,都是小時候在家裏背誦的。他來波羅奈城是奉父親之命,來從一些“論師”學正確音調,並且朝拜恆河聖地,了解聖地情況,不久就要回去。

“我還要進新學校。回去就要念英文了。現在只念英語初級教科書。”英語書名是用英語講的,發音當然是印度孟加拉式,遠不及他的梵文。他說的梵文,儘管也是些短句子,但是,口齒清晰,句型多變,很像口語,不是文法練習。

他的那位學兄見這位師弟對答如流而且滔滔不絕,似乎也出乎意外,便宣佈要走了。

我已經見過兩位舊學者,一位年輕些,給我講過迦梨陀娑一章詩,一位年長些,給我講過《小月光疏》(語法)的一章。

他們書背得很熟,口講梵文卻都還不如這個孟加拉小孩子自然,急了說不清,就要講印地語。

過了好一段時光,我又遇見那位“學生”,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招呼之後,我問他“初級”考過了嗎?他卻用印地語回答:“費爾(失敗,由英語來的詞)了。”

“還應考嗎?”

他不回答,卻說了一句梵文:“我去找那位學者。”

“那孟加拉少年呢?”

“回孟加拉去了。”

從此我沒有再見到這兩位小友。

我在鹿野苑見得多的小朋友是那個錫金小男孩。

他只有十歲,沒念過書,很機靈。他父親是那個小博物館的看守。大概他們家裏說錫金土話,所以他只會講不合書本語法的口頭印地語。他常到中國廟來。實際上他是教我口頭印地語的小老師,對我講的話很多。他那不照語法規則變化卻很生動的口頭語和加爾各答街頭的“市場印地語”是一類。這才是印度通行的口頭語。

他先留着頭髮,還照西式剪過,可是有一天忽然剃了光頭。

我沒有問他,他自己說:“我想到城裏去,想到加爾各答去,爸爸不許,罵了我,還打我,把我頭髮剃光了,說我學壞了。不準再找外國人了。”我一聽,很懷疑是說我把他帶壞了,便抽空去了一趟博物館,見那稍稍會點英語的錫金人。他對我還是和往常一樣。我才明白,所謂“外國人”指的不是我。我還夠不上在他們這些人眼中和心中當作“洋人”。

有一次這個孩子對我說:“我們窮,老爺們有錢。”他說。

“老爺們怎麼有錢呢?”我問他。

“少少寫一點,多多的錢就來了。”他說。

我知道他說的不是我,也不是什麼作家之類。他說的“寫”

是寫賬吧?他從哪兒知道的呢?

有些人相識很淺而印象卻深。對於我,這三位異國少年就是這樣。我至今還記得他們的面貌、口語和神氣,已經幾十年過去了。

德里一比丘

在鹿野苑住的時間稍長,我和斯里蘭卡的法光比丘相當熟了。摩訶菩提會(大覺會)在這裏的主要負責人是僧寶比丘。

法光比丘是負責人之一,但管的事很多,從一所小學校、一所小圖書館,一個小出版部,到招待香客的“法舍”都歸他管。

除出版其他佛教書籍外,他還出版了一小本《法句經》,用羅馬字母和印度現代天城體字母印成兩種本子,附上他自己的英譯對照和少數術語淺釋。我住在那裏,許多事都得到他的照應。

我剛一到就感冒發燒,也是他請來了一位有大鬍子的錫克教徒藥劑師給我治好的。我病時他送來一碗和尚們自養的牛的鮮奶,那濃厚的奶味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我打算去德里觀光幾天。”有一天我對他說。

“你可以到我們廟裏去住。我可以介紹。”

“怎麼德里還有你們的廟?”

“不是我們修的廟。是‘比拉廟’旁邊的那座佛教小廟。都是大資本家比拉出錢修建的。大廟供印度教的神,小廟供佛。

佛教廟就委託摩訶菩提會管,我們有個比丘住在那裏。說是小廟,不過是比那座大廟小些,其實也不小。佛殿以外,僧房有好幾間,可以招待香客,平時很少人去住。地方在新舊德里之間,很方便。你下火車,雇一輛馬車直接到‘比拉廟’,到后讓車停在旁邊的佛教廟門前就行了。你哪天去?我給你寫封信。”

本來我不過是“靈機一動”,經他這位熱心人一說,倒不好不去了。這時我已匆匆大略讀了《摩訶婆羅多》大史詩,據說那次大戰的戰場就是現在德里一帶,而且婆羅門持斧羅摩消滅剎帝利王族武士三七二十一次,造成五大血池,也是在那一帶。

傳說的古迹沒有了,看看歷史的土地上的今天也是好的。於是決定去一趟。

果然很容易就到了所謂“比拉廟”。佛廟是連着的另一所院子,走另一個門。那位斯里蘭卡的比丘是個年輕人,見到我很高興。他接過我的介紹信看也沒看,說“法光比丘早有信說過了。我正等着你呢。”他給我安排了一間很不小的僧房或“法舍”,就在殿後。他自己住另外一間,應當算是“方丈”了。不過這廟裏只有他一個人,一切要自己動手。

佛教廟裏也有來觀光的,但拜佛的香客不多。這邊不像那邊大廟門前人群擁擠得和中國的廟會差不多。這大概是因為佛教廟靠後些,又另有大門走,和大廟隔斷;去大廟的人望見相連的佛殿,卻走不過來。專程前來的人就不多了。

印度的廟不像中國的寺院,沒有許多匾額之類,不過在門前石上刻個名字;甚至連名字也沒有,或則不寫出來,隨人叫。

“‘比拉廟’你自己去看吧。我不陪你了。你要到別處,我可以奉陪。反正這裏沒有什麼事,我不用守在這裏。我一個人也不想走出去。你來得正好。我們一起去看紅堡、‘古都’塔和那根大鐵柱吧。你先休息休息。”他說完,自己回前面大殿去了。

中國的寺廟我見得不多,但像西湖靈隱寺那樣的廟還去過。

印度的古廟我也見得很少,只覺得那爛陀寺遺址雖然沒有建築只有地基,卻是規模宏大,有中國大廟的氣派。波羅奈城的那座神聖的古廟中不過是有個石頭亭子,中間立着一根大半人高的石頭圓柱,算是神的象徵。院子很小,人都擠不動,肉眼實在看不出大自在天的威風。這座所謂“比拉廟”是現代建築,當時還很新,彷彿是要和德里大清真寺比一比的。清真寺沒有雕塑只有大建築,和中國佛教道教的廟宇風格大不相同。這座印度教的廟雖然建築和色彩是印度式,但是規模遠不及靈隱寺,廟內幾乎無可看。我脫鞋上大殿一望,殿上只有兩座不大的男女神像站在那裏。原來這是那羅延廟,神像是毗濕奴(那羅延)和他的夫人吉祥天女(拉克希米)。神像實在不夠神氣。吉祥天女是財神,這其實是個財神廟。在看慣中國廟的眼光中,這財神廟有點像暴發戶,不免帶點寒傖氣。據說那時廟剛蓋成不久,還沒有真正完工,神像也只是臨時安裝的,帶有過渡性質。壁畫還沒有畫上去。這大概是事實。現在過了快五十年,不知道擴大改建了沒有。這座廟不叫正名而被人叫做“比拉廟”,倒有為活財神宣傳的作用。

我回到佛殿這邊來,望望那位如來佛端然正坐,有點中國廟的模樣。那位青年比丘和我攀談起來,問我的印象如何。

“拜神的不多,觀光的不少,我還見到幾個歐洲人。”我說。

“基督教徒脫了鞋可以上殿,伊斯蘭教徒卻不能進廟。當然他們也絕不會來。”他說。

“有人能進廟拜神,有人不許進。我看門口也沒有人看守,裏面也沒有人管,誰來過問?光憑服裝是可以看出來一些,但是有的禁忌不是從服裝打扮看得出來的。”

他笑了:“那是因為你還不熟悉印度人。再過些時,你和他們再混熟些,就知道了。在我們佛教徒眼中,印度教徒並不更寬大,伊斯蘭教徒並不更窄狹,基督教徒也不是處於中間。”

“還有耆那教徒、錫克教徒、拜火教徒、猶太教徒等等呢?”

“我到這裏還不久,見到的人還不多,不過什麼樣人是望得出來的。不是光看服裝打扮,帽子、鞋子。你看,有人來了。

明天我們一起去逛德里古迹,門口就有馬車。”

第二天他和我一同出遊,一同登上了那座細長的高塔。這是著名的“古都”(這個阿拉伯字譯意應是“北極”)塔。這不是佛教的塔,是伊斯蘭教的建築。從裏面盤旋一級一級登上去,到了頂上,伸頭一望,沒有頂,周圍有鐵欄杆。我們出來站在頂上最高層,僅能轉身,大約最多只能站三個人。我問他,是不是本來上面還有一兩層。

“聽說是本來還一直上到只能容一個人的頂尖,人一上來就會立刻頭暈跌下去摔死。因此拆了頂層,加上欄杆。就這樣,還有人跌下去。是自殺的好地方。有人建議封閉,不許人登塔。”

“那邊那根鐵柱豎在那裏是什麼意思?這樣高的鐵柱怎麼鑄出來的?哪有那麼大的模子?還有……”

“這些你去問印度人吧。不過這都是莫卧兒時代的,也許伊斯蘭教徒更清楚。”

他勸我到舊德里去看看,不過他不能陪我去。我知道一定是他披着袈裟去不方便。

從完全現代化的政府所在地的新德里到德里或說老德里,儘管是連着的,卻完全是兩種風貌,是兩個世界,兩個時代。

英國人真有意思,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東、西,新、舊,連接並列,好像是辦展覽。

一進鬧嚷嚷的狹窄的德里街內,兩邊商店用波斯字母寫的烏爾都文招牌引人注目。從右向左的和從左向右的印度各種字母拼寫的各種廣告貼滿了,掛滿了,內中也夾有英文。看不到一個西方人。汽車當然進不來,馬車也不行,只能走路。稍一注意才發現雜亂之中還很有條理。如果不為花花綠綠的顏色和字母迷惑,就可以看出無論是商店,是行人,都是分開的,有區別的。我想起了加爾各答的“唐人街”,仰光的中國街,中國大小城市中的牛街之類。外人不留意也不大看得出,自己人卻是都明白。這種區別是不能混淆的。“有別”是正常的,“無邊”

不過說說而已。我的穿着顯不出他們中間的任何特色,又不是西方人打扮,所以暫時是個“中性”無害的身份,還可以自由自在走來走去不顯眼。我望了望小雜貨鋪,進去幾家小書店,遙遙觀察了飲食店。沒敢進小巷子,所以也沒有進入住宅區。

我多少知道一點他們各方面的各種忌諱,所以敢於穿行,但是再深一層的就不知道了,不能亂竄。尤其是說話,更得留神,一言不合、一個詞用得不當,就會引起事端,至少是引起注意。

特別是當時是戰時,印度局勢很微妙,雖說中國是英國的盟國和印度的朋友,中國人是僑民,但還不是可以到處伸頭的。誰知道那麼多人中的什麼眼睛在望着我呢?連印度上古詩歌里都提醒這種眼睛的洞察一切了。我想到這句詩,趕忙從莫卧兒王朝的都城退出,回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前期的柏油馬路上,鬆了一口氣。

回到佛教廟,比丘問我看到了什麼。

我說:“看到了一百年前的莫卧兒帝國,只少一個皇帝。”

他呵呵笑起來,說:“佛涅槃快兩千五百年了。你不覺得在這裏對着我是回到兩千多年以前嗎?你在鹿野苑沒有想到遇見佛度五比丘,為他們講‘四諦、十二因緣’嗎?怎麼到了德里想的不是大英帝國,大印度帝國,卻是莫卧兒帝國呢?”

我覺得這位青年比丘很有意思,便回答他:“都是帝國,何必分別?是我錯了。”

他不知為什麼和我好像有點“緣法”,竟對我說了一些他來這裏以後的見聞感想,最後說:“我不會在這裏住很久的。我們的工作期限有定,我還要回去,回去之前要去鹿野苑,希望那時你還在那裏。”

“那時也許世界也變了,我也回去了。”我說。

“歐亞型”女郎

有一天我到一位朋友那裏去,趕上他不在屋,卻有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女郎坐在他床上。她一見我進屋便用英語說:“請坐一會兒。他出去了,就會回來的。”又加一句解釋:“我來替他看屋的。別客氣。”

我從來不知這位朋友有這麼一個女朋友,看起來還是個孩子。也許是個子長得大,實際上還不到十五歲。她穿着一身西式連衣裙,光着兩條腿,翹在床沿上。長得不黑,但也不是純粹白種人。

“我只是來看看他的,沒有什麼事。”我轉身要走。我來時看見門只虛掩着,就闖了進去,不料碰上這位女客。

“別走!陪我談談,我正悶得慌。他就要回來的。”她毫不客氣,接着又說:“我叫喬伊斯。”

我不用聽名字,一看就知道,她是所謂“英印混血兒”,正確些應當說是“歐亞型”。照印度習慣分類,她屬於所謂“基督教徒”。這樣的人我接觸過,是在辦公室里或是街頭,卻從沒有這樣聊過天。反正沒有事,我就在一張椅子上對着她坐下。

“告訴你吧,他去邀請人去了。你正好自己上門來。你打橋牌跟我合夥吧。他未必找得齊人。我們兩人一定能配合好,我打賭。”

“啊!我不會打橋牌。”

“對!我知道了,你是打麻將的。中國人愛打麻將。不要緊,我新學會了打麻將,不過打得不好,只懂輸贏,不會戰略戰術那一套。”

“我也不會打麻將。”

“多可惜呀!我不信。你是不願和我配對吧?你這個‘紳士’!不打橋牌?”

“你沒去上學?”我把話岔開。她不客氣,我也不客氣了。

這分明是個孩子。

“上學校?學上完了。考完了。閑下來了。”

“不去進什麼學院?”

她把手掌向我—伸,說:“你替我付學費?”她臉色不那麼天真了。“我正閑得發慌。一個個同學都去找事。事有那麼好找?到處門口都掛着‘無空位’的牌子。有‘空位’的,也有,可我不去。你看到了嗎?前面街上有—家門口大名片上名字下面寫着‘藝術家’。我能當那樣的‘藝術家’嗎?那是什麼藝術家?我要當藝術家就要去演電影。我能當一個好演員,只要有人要我。你看我哪點不夠格?”她騰身一躍而起,站在我面前,好像是讓我評定。她接連說了兩個女電影明星的名字,說:“她們有什麼了不起?不是和我一樣的?只是要有門路。我也學過唱歌、跳舞,能講印度斯坦語,講得出標準的德里烏爾都語。

上等人、下等人,我全會裝。”說著,打了一個轉身,做出一個姿態,還唱了一句歌詞。“你看怎麼樣?”

“可惜我不認識電影界的人。”我想起我去“托萊塢”參觀過電影場,卻沒有說。

“不要緊。我也會打字,會速記,會寫各種文件。你們中國人越來越多了。我去過兩處中國人的辦公室,門前沒有掛‘無空位’的牌子。他們不知道。我碰了釘子,下次再去,掛上了。

大概去找事的太多。你能不能給我找個事?告訴你吧?學校一畢業,家裏不管我了。我到這裏來,不是來打橋牌,是來找事的。不瞞你說,我活不下去了。我知道你們中國人在這裏不斷開設什麼辦事處,需要我這樣的人,能說,能寫,知道情況。

我能幫助你們。我知道還有個中國電影廠的辦事處。我跑去了,那位中國紳士說,他是來買機器的,不是來招演員的,也不要秘書。總之是把我推出來了。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證件我都有。我已經成年了。我願意給中國人做事。中國現在不是英國的盟國嗎?中國人對我們客氣,不像印度人。”

我吃了一驚,她到底自認為英國人呢?印度人呢?

她見我不做聲,又站近些,說了下去:“請告訴我,你是在這裏辦公嗎?對不起,我不該問,你能告訴我你是什麼公幹嗎?”現在她不是開頭那樣的頑皮小孩了,擺出辦事員的姿態。

她倒確實可以演戲。

“我不是在這裏的。我新從貝拿勒斯(瓦臘納西,古名波羅奈城)來的。”

“啊呀!你朝拜聖地去了?你喝過恆河聖水了。了不起!了不起!有兩個法國孩子,跑去學印度人,在恆河洗澡,洗完了又用聖水漱口,還喝了一點兒。當天晚上上吐下瀉,幾乎把命送了。不是印度教徒,能喝上聖水嗎?那火葬場邊上的牛,那小船上坐着手持貝葉的光身子、大鬍子、長頭髮的大仙人,你惹得起嗎?哈哈,你朝拜聖地回來,怪不得一身神聖氣。仙人總是要受誘惑的;你不怕我引誘你嗎?”她又恢復頑皮了,而且毫不在乎地真向我做了一個媚笑,大概是為了顯示她的表演才能。

可是,轉眼她又嚴肅起來,問我:“你去過那個古廟吧?

拜了那塊石頭沒有?你知道那個廟後面巷子裏是什麼?去過沒有?聖地是有兩副面孔的。你不知道吧?白去了一趟。”

忽然,她又憂愁了,“你瞧,我怎麼辦呢?有事情可以賺錢,名義還好聽。有人去了,告訴我說,那裏還要人,可我決不去。

我不願和那些穿卡其制服的男孩子打交道。他們都是野蠻人。我還要結婚呢。錢再多,我也不去。我寧願死,也不去。我家裏不管我了。英國人那裏去不成,印度人那裏不要我,我想只有中國人好,又大方,可是沒門路。你這樣看着我幹什麼?你看不出來?放心,我不是猶太人。他們是另一類人,有自己的辦法。

我父母都是正派人,在公司工作。我父親、哥哥都不是警官。”

我不知道怎樣對她說話才好。

她忽然過去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也是一個“歐亞型”的女的。

“怎麼樣?漂亮吧?是我的一個朋友。她先在馬戲班幹了一氣。現在去當‘主婦’了。兩百塊錢(盧比)一個月,連那人的吃住都包在內。賣得太便宜了。你想,這樣的事,我能幹嗎?

你懂不懂?當‘主婦’就是當妻子。”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肯這樣什麼話都對我說。

“告訴你吧。我是來找你的朋友幫忙的。你能幫我忙,替我說幾句話,請他務必給我找件事做,給我一個機會。只要夠一個人生活就行。我要的是正派的事,我要做正派人。我打算結婚。有了事才能有對象。請你幫幫忙吧。你的朋友是有辦法的。

他還不十分信任我。我擔保,我一定規規矩矩工作。一個女人想正派活下去怎麼這麼難啊!”

我實在坐不住了。糊裏糊塗說了幾句似安慰似鼓勵的話,站起來走了。

不久,我見到那位朋友,他告訴我,那是他一個鄰居的孩子,老是纏住他要找事。他也沒辦法。那孩子說的話是真的,沒撒謊。

過了沒幾天,我在加爾各答的大廣場裏草地上又遇見她,和另一個女的在一起。

“哈啰!又遇見了。還記得我嗎?”

“哈啰!你找到事了嗎?喬伊斯!”

“暫時有飯吃,還沒有找到理想的事。”她指了指那位和她同樣的女的,“臨時代替她工作。她另外去試工,成功了,這裏我就頂替她。”

“祝你幸福!”

又過了些時候,一位朋友邀請我一同去了解一下游泳池。

先到一處,門口有牌子:“僅招待盟友。”我們要進去,門口的一個印度人攔住了我們。

“不是招待盟友嗎?”

“那是指美國人。”

“中國不是英國的盟友嗎?”

“我不知道。我在這裏工作了將近二十年,從來沒有見到一個有色皮膚的人進來過。”

門裏邊就是游泳池,看得見池裏池外幾個男的女的全是白皮膚的。我的朋友還想辯論。

“請你們到管理這游泳池的俱樂部去講吧。”那個印度人說。

我們轉到了另一處。門口沒有“招待盟友”的牌子。守門的印度人沒有阻攔。我的朋友問他這裏有什麼限制。

“限制?買票就是。那邊存衣。”

“這裏沒有寫明‘招待盟友’。”

“啊!限制的是歐洲人和印度人。白皮膚的另有個俱樂部游泳池。黑皮膚的自有江河池塘。”

我們進了門,門裏就是游泳池。突然一個身材苗條穿游泳衣的“歐亞型”女郎跑過來同我握手。原來又遇上喬伊斯了。

“怎麼樣?工作順利嗎?”

“還好,不過還不穩定,還是臨時代理。又換了兩處地方,還是不行。多謝你還記得我,關心我。你那朋友總不肯幫忙,我也不找他了。請問你,你能在中國人那裏給我想想辦法嗎?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她眼光從我轉到我的朋友身上。

我連忙說:“他是個教員,沒有多少辦法。不過我一定留心。”

“多謝你。要找我,找你那位朋友就行。我的地址你記不住。好,換衣裳游泳吧。”

“我還不會游泳。”

她大吃一驚,大笑,問:“那你來幹什麼?不要緊,換了衣裳我教你,包管一學就會。那邊是更衣處。”

我的朋友有點不耐煩了,忽然轉念,也問:“我們想知道這裏是什麼人來游泳?”

“哈哈!你們來調查來了。告訴你,這裏就是給我們這些人游的。中國人,猶太人,也行,就是不讓印度人進。”

我們沒有游泳就離開了。

“你怎麼認識這樣一個人?”我的朋友問。

我說是在一位朋友處碰見過。

在等公共汽車時朋友說:

“印度地方的游泳池不讓印度人進。在印度生長的人不自認為印度人,又不被認為歐洲人。真是豈有此理!——啊!忘了問美國的黑人兵能進哪一個游泳池。”

“那還用問?哪一邊也不讓進。他們應當有自己的游泳池。”

“他們是美國人,不算‘盟友’?”

“‘盟友’也要分類,是有等級的。分類和分等,這就是我在印度學到的‘天下之通義也’。”

從此我沒有再見到喬伊斯,也沒有再見到她的鄰居那位朋友。和我一同調查游泳池的朋友戰後在美國當了教授,他大概記不得這件事,也不再關心這種限制了吧?

不過我每一想起來,總還惦念着,不知究竟喬伊斯後來找到了什麼事。

沉默之塔

“沉默之塔”,聽說孟買郊外有—座,我久已想去。有一回確實去了,可是只在遠處望了一望。據說那座建築物就是著名的“沉默之塔”,拜火教徒的天葬場。

有一次,我差一點自己把自己送進“沉默之塔”。

那是鹿野苑早春的清晨。我照例出來走動,看看草間樹下的四腳蛇和頭戴一頂聳立羽冠的小鳥,去望望亭子裏鐵欄杆圍繞着的斷了的阿育王石柱,然後上那隻剩下一層的倒塌的古塔。

從空洞的塔門進去,一級一級盤旋而上,到基層的頂,也就是二層的基,豁然開朗,上面什麼也沒有了,只四周有參差不齊的斷牆頹壁。我便盤膝坐下,脫去上衣,閉上眼靜坐,在初升的太陽光中曝晒一下,算是日光浴吧。

去了兩三次,我在閉目打坐時忽然“心血來潮”,開眼一看,周圍沒有動靜,向上一望,瞥見一隻老鷹在盤旋,越來越近,越來越大。不是老鷹,是禿鷲。它在我的頂上盤旋。它畫出的圓的中心看來正是我。四下里別無大生物,它的目標不是我是誰?我在動物園見到過這個龐然大物。心裏一驚,連忙站起來。那禿鷲又飛高了。我上下四周一望,靜悄悄的一片。真是一座“沉默之塔”啊。我差不多是陳列在塔上獻給禿鷲的死屍了。所幸我還不是拜火教徒,不求“天葬”。下塔回屋,再也不去作這種清晨日光浴了。

印度的野生野死的大動物不少,即使沒有獻祭的“沉默之塔”,禿鷲也不會缺少吃的。還有善於啃死肉骨頭的“胡狼”,也許是豺吧?有天傍晚我就遇上一個。我稍稍離開了大路,一轉身,見到一隻似狗似狼的東西,沒有狐狸的大尾巴,站在我的面前,雙目炯炯對我望着。我大驚之下,知道不能慌張逃跑,那便會引它上前。我緩緩轉身,彷彿要迎上前去,繞路抓它。

它突然撒腿飛跑,一轉眼不見了。我從此在黎明和黃昏時都再也不敢獨自一人離開大路了。

至於路上一不留神,草間迅速蜿蜒出沒一條花蛇或黑蛇,更是毫不稀奇的事。夜間自然不出門,不知道會在漆黑的天上地下出來什麼東西。

但是大地並不沉默。夜間在入夢之前總可以聽見鳥聲、獸聲、蟲聲猛然出現。有時一陣子此起彼伏,但也有時萬籟無聲,寂靜得可怕。

“沉默之塔”是不能參觀的。拜火教的廟宇也不能進去。我在廟門前走過,想像不出裏面的祭火是怎樣光明。

我也在猶太教的教堂大門前觀望過,那也是不能進去的。

耆那教的廟可以進去。鹿野苑就有一所,長年關着門,沒有人。有一回不知是逢了他們的什麼節日,或是有朝聖的信徒來,門開了。有人告訴我,同我一起進去。裏面除正中一座耆那的像外,殿壁上畫的是一色的裸體的男像,個個一樣。這是一代一代的聖人,成道后大家都一樣了。耆那就是“大雄”,也是佛的稱號。這兩位聖人的時代相仿,生平類似,教義也相去不遠,早先曾被西方人誤認為一。這裏的廟是“天衣派”的,但沒有見到裸體的僧人。佛教經典上說的裸形外道未必是他們。

在印度,一絲不掛的出家人不止一派。我在大城市的加爾各答的一處濕婆廟前就有幸見過一位。廟只是一間屋,在並不十分僻靜的街口。我經過門前時,正好一位信徒站在門口。他額畫符志,全身塗青灰,手執一柄三股叉,站在廟門前紋絲不動,不折不扣一座雕像,儼然是大自在天濕婆下凡了。我覺得這和波羅奈城象徵濕婆的那座石柱的形象各有千秋。一個森嚴,一個樸素,都有一種原始的魅力。可惜當我走過時,那位“塗灰外道”動了一下,好像要走開,卻又並不是走,少了一份莊嚴。

小街上行人不算很少,男男女女都有,卻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注視他的。我趕忙頭也不回走了過去。在鹿野苑也有一回,遠遠望見一個人影如飛而過,全身赤裸。有人告訴我來了個耆那教和尚,也有人說是女的,不過是個過路的瘋子。在佛教聖地舍衛國遺址,曾有人告訴我,那裏沒有佛教徒,卻還有耆那教徒,是“天衣派”。裸形和尚們住在一個山洞裏。有一年天氣很冷,有人以為他們會凍壞了,跑去一看,他們安然無恙。

在加爾各答有一所耆那教的廟,是可供旅遊者參觀的。這是“白衣派”的廟吧?我去過,參拜的人遠不及參觀的人多。

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殿門前—對大鏡子,長方形,正好相對,大小遠近算得很准,兩個鏡子裏互相映出對面鏡子的影像,影像中又有影像,一個套一個,越過越小,終於最中間的再也分不清還有多少層了。這是形象化的哲學,無言的哲學,也是展示另一種“華嚴”(花飾)世界吧?

塔形建築很多,作為禮拜對象的只有佛教的塔吧?緬甸仰光的大小金塔我都去瞻仰過,太輝煌耀眼了。鹿野苑的古塔只餘一層,我登臨過,它很像我小時候在家鄉見到的那座古塔。

據說那是報恩寺的,是唐朝或宋朝的,記不得了。我見到的還有三層,後來聽說又倒塌了一次,只剩下一層了。兩座古塔有些相像,都是妝飾全無,只余石頭和泥土。不過印度的這座塔還有門有階梯能進內上去,中國的那座塔四面的石頭門關得嚴緊,不知是不是修建當初就不準備讓人進去登塔,還是後來封閉的。佛塔本來是供禮拜的,不是供登臨的。據說佛去世前告訴弟子,以後就拜這個,將手中杖在地上一立,於是石柱、石塔應運而生,再往後多少年才出現“象教”,有了佛像。

崇拜光明的拜火教徒在這世上不多了。印度的古波斯人後裔稱為帕西人,信仰拜火教,所以印度還有“沉默之塔”。可惜我終於未能證實我所見的確實不錯。不過禿鷲在空中盤旋,我見過不止一次,並不稀奇。

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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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汪曾祺、季羨林、馮友蘭、金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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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金克木人苦不自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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