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鵲踏枝
第9章鵲踏枝
屋院裏很暖,飄着清淺的花香。韶光再醒來時,已經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帷帳低垂,頂棚墜着風鈴,風一吹,銅質的鈴鐺叮噹作響。
被衾捂着,發了一身熱汗。肩膀動了動,這才發現半趴在塌邊的綉兒。
“韶姑娘,你醒了!”
綉兒迷濛地揉揉眼睛,鬆了一口氣的樣子,轉瞬,嘴角扯了扯,有要哭的跡象。青梅聞聲,從桌案上抬起頭,面露欣喜,順帶着推了推伏案酣睡的寧霜。
“可是醒了,你昏迷了兩天,人事不省的。要把我們的魂兒都嚇掉了。”
青梅遞過來一杯茶,水很溫,韶光喝了口潤潤嗓子,然後感覺到後腦有陣痛。
“兩天……”
寧霜咂咂嘴,“可不是,前兒個夜裏真是好大的陣仗。你不知道,我睡到後半夜,就聽見外面嘈雜的腳步聲。還以為是哪個主子不好了,誰知等了半天,發現連戍衛都出動了。再後來,麟華宮的人就把你送進來了。”
“麟華宮的人?”
綉兒抹着眼淚,點頭,“是麟華宮的大宮婢薛蘅香,她讓宮人將你安置在榻上。還有太醫院的人呢!你看,這就是御醫留下來的藥包。”
土黃軟紙包裹着細碎葯末,研磨得很細,含着葯的獨特冷香。
韶光有一瞬的默然。能得太醫親自出診,是宮人難得的殊榮,想必宮闈局又起了飛短流長。宮裏的暗潮剛被平息,偏趕上行刺這種荒唐事,那人何處藏身不好,非得闖進尚服局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到此,韶光略微咬唇,問道:“局裏的任命怎麼樣了……”
青梅聞言,俏臉微紅,沒說話。寧霜湊過來,笑道:“不說,我還給忘了。以後我們要叫韶姑娘為典寶了,還有青梅,她奪得魁首,可惜沒被任命為司寶房掌事,僅僅是個掌衣,跟阿彩平階。”
韶光心裏一緩,“不是還有個嫣然么,她被任命為司寶房掌事了?”
嫣然排名第二,如果自己都能被提調為司寶房的典寶,那她……
寧霜搖搖頭,一臉怒其不爭地道:“本來崔尚服是要任命她為司寶房掌事的,可那婢子也不知犯了什麼沖,死活不肯接受。排名順延,結果就便宜了那個瓔珞,從第五位一躍成為第三,崔尚服破格提拔,將她任命為司寶房女史了。”
倒是剛剛好。
只是……
唯獨多了一個瓔珞。
驀地,忽然想起了什麼。韶光摸了摸自己腰間,發現衣衫已被換過,忙看向綉兒,“你幫我換衣裳時,可看見袖帶里有什麼東西?”
綉兒歪着頭想了想,“換下來的衣裳都洗過了,沒發現額外的。是丟什麼東西了么?”
韶光的心陡然一沉。
刻着她名字的簽牌丟了。
刺客進宮行刺的事並沒有宣揚開來,除了知情的禁宮侍衛和麟華宮親隨,其他見到或者聽聞的人都一律勒令三緘其口。其間,昭陽宮的侍衛統統被撤換,統領革職,另有明光宮的一些太監和宮婢謫罪。
悄無聲息,兩宮消失了一批人,然後有新進宮人頂上。宮掖內再沒人膽敢提及此事。
次日,韶光親自去麟華宮道謝。
典寶的身份讓她在宮人面前重樹威信,連襟環佩,高腰長裙,湖藍色纏枝自髮髻綰成花環,流蘇輕垂,顯得矜貴而弱不勝衣。一路上,婢子們見了她,點頭哈腰,盡量做得禮數周全。
抵達殿前廣場,瞧見一抹釉綠羅裳的倩影,蓮步輕移,身姿搖曳,像是踩着花蕊而來。後面還跟着幾個宮婢,像是剛從麟華宮出來。
“呦,我道是誰呢!”
隔遠,董青鈿也看見了她,未出言,先綻開一抹笑,“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莫非是晉王殿下缺幾匹布帛,特地讓姑娘來送?”
董青鈿說罷,兀自搖搖頭,“不對,我怎麼忘了,韶姑娘已經離開司衣房,調升司寶房了。怎麼,當了女官還不夠,偏要跑來攀高枝?”
調笑間,步至近前。
韶光眸色如常,“多時不見,董姐姐牙尖嘴利的毛病,真是一點沒改。”
董青鈿身後的婢子嚇得噤聲,卻見其人不以為忤,反而笑靨如花,“韶姑娘這綿里藏針、兩面三刀的功夫也是見長。如何?殿下囑咐我挑揀幾件寶器,你是就便與我走,還是稍後你親自送來?”
董青鈿收斂了笑容,不咸不淡地看着她,最後還特地在“親自”二字上加了重音。
韶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位殿下,輕笑道:“董姐姐剛從麟華宮出來,我可是連台階的邊兒都沒沾上。晚些送過去,不會怠慢吧?”
董青鈿哼了一嗓子,“你倒也知道‘怠慢’。得了,你去吧,不耽誤你攀高枝了。我回去自與殿下說,新任典寶矜貴得很,可稀罕着寶器不成。”說罷,甩開羅帕,趾高氣揚地走開。
韶光撫額,苦笑着搖了搖頭。
宮掖里的殿廊鱗次櫛比,哪個宮都有掌事的奴婢,拔尖兒的就是殿主人最倚仗的,所謂心腹,權勢和心氣一個比一個高,誰都不想被比下去。董青鈿是鳳明宮的老人兒,就如薛蘅香在麟華宮裏說一不二,年頭和資歷久了,生出不睦,也沒法調和。董青鈿任性專橫,連內局掌事都懼着幾分。
步至殿前,紅漆雕花殿門敞開着。
寶鼎仙鶴,分鎮在兩側,踏着旃毯拾級而上,鼻息間聞到皂莢的清新味道。掛緞和鋪毯都是新換的,且剛浣洗過。一等婢子的手藝,一針一線都很細密,或許曾經由寧霜和綉兒漂染,由青梅勾過線,由自己掌過針。韶光愛惜地撫着幕遮,順手將絲絛理順。
跨進門檻,一樹珊瑚映入眼帘。
賞花時節,宮掖里的錦葵和榴花開得極好,卻不如眼前此姝:層層疊疊,叢叢簇簇,珊瑚石,胭脂花,枝蔓舒展得晶瑩剔透,輕風乍起,彷彿有馨香四溢,沁人心脾。而環顧四周,一貫打理器物的薛蘅香,果然不在殿裏。
“這珊瑚是新進貢的,還欠打磨,待會兒你拿回去。做好后,直接送到明光宮即可。”晉王不提,韶光自己倒要忘了已經升任典寶。
“奴婢遵旨。”
檀香金鏨刻山水大背屏前,擺着格子寶架,一層一格,擺的不是瓷瓶玉座,而是開刃兵器:馬戟、鉤鑲、鈴首短劍、黃樺弩,暗光奢華,流瀉着一脈脈凜寒光澤。晉王拿着軟布,正擦拭着一把環首刀,刀鞘古拙,刀柄環是純銀鍛制。
“身子好些了么?”
楊廣未回身,隨手將環首刀擱置好,然後取了一把擘張弩。檀木橫枝,流弧弓,弓弦緊繃,可將百裡外的楊樹射穿,殺傷力極大。
韶光看着弩上雪刃般的弓弦,心有餘悸,不自覺地退後了半步,“當日,感謝殿下救命之恩。”
楊廣悉心擦拭,須臾,略帶惋惜地道:“當日若是用它,當場斃命的,豈會單就那幾個被擒拿的賊人。倒是便宜了他。”
換成弓弩,失手了,不知道會不會將她和刺客射成對穿。韶光想到此,有些后怕。
“不知那刺客……”
提及此,楊廣黑眸微眯,聲音漸冷道:“擅闖宮闈,意圖行刺,其心可誅。”
“殿下將他們都處死了?”
“死了三個,那個挾持你的倒還留着命。”是滿門抄斬,還是凌遲處死,都要看審問的結果。能通過宮城層層佈防,徑直闖到廣巷的人,豈是販夫走卒那麼簡單。
韶光眸色一動,“奴婢聽聞,若是宮城內人獲罪,判前都要關押進大理寺。不知道對那幾個,是不是也用這種規矩……”
楊廣不置可否地挑眉,“怎麼,你好像對他很上心?”
說起來,當夜除了捉拿刺客,似乎忽略了某些事情。比如深更半夜,為何有宮婢獨自一人待在綉堂?刺客誤打誤撞,為何偏巧挾持了她?大理寺少卿會很想知道原因,可惜諸寺、諸監與宮闈向來分領而治,宮正司不出面,大理寺也拿宮闈局沒辦法。
“三日後,理正和理監會來提人。目前還在尚服局私牢裏頭關着,酷刑之下,也不知是死是活。”楊廣略帶深意地調轉目光,“如果是探監,可要謹慎些。否則引火燒身,就得不償失了。”
韶光抿唇,“想必那探監的人,會很感激殿下的提點。”
楊廣冷然一笑,望了她片刻,然後輕聲道:“你上次調製的香很好,太后極為喜歡。”
是喜歡,而不是滿意。
兩個詞,相去甚遠。
如果太後繼續“喜歡”着,麟華宮便要持續獻香。假借旁人代勞一次,豈能次次親為?韶光挽着手,剛想講出香料的調法,耳畔驀然想起一道幽穆嗓音:
“上次本想與你說,有法子脫離內局,你倒是棋快一步,博得品階。可區區六品典寶,亦是極其卑微,倘若有法子,你可想進殿來伺候?”
韶光有些怔住,一時猜不出此間深意,不由遲疑道:“奴婢資質鄙陋,承蒙殿下錯愛。”
楊廣覷起眼,趨近了幾步,“明說謝恩,其實卻是在婉拒。你可知道那日出了行刺之事,整個宮掖震動。倘若有人徹查,一干人等都脫不了干係。就算你是女官,恐怕也無力自保。”
韶光眼睫一顫,指尖下意識地勾起。
召她進殿,只是要保她?
“可奴婢沒辦法為殿下分憂解難,即便這樣,殿下也要將奴婢納入羽翼?”韶光別過眼,表明並非她不識好歹,而是宮掖規則,能耐和分量相輔相成。憑她現今的本事,恐怕罩不住那麼大的品階。
楊廣聞言,眸間劃過一抹玩味,“你果真沒辦法?”
韶光垂首,纖長睫毛在臉頰遮蔽了一抹陰影,“奴婢何來膽量欺瞞殿下。”
“可本王怎麼覺得,要找到那件東西,非你不可呢!”楊廣俯身靠近,近在咫尺的距離,呼吸是熱的,純陽剛的氣息籠罩在周身,含着咄咄逼人。韶光的手藏在袖中,暗自攥緊,“殿下莫不是聽了宮裏什麼人的穿鑿附會。所謂虛言亂耳,奴婢何德何能。”
說罷,不動聲色地退後半步。
烏絲滑落了一縷,柔柔地垂在臉頰,顯得膚色瑩白勝雪。楊廣不以為杵,反而伸出手,替她將烏髮理到耳畔,冰涼的指尖,彷彿還泛着冰魄氣息,“本王素有耐心,只是述職時日有限。而且你是知道的,空手而返可不合本王的秉性。”
申時,回到了綉堂。
韶光看見門廊內的匾額,素錦繡帛,綺麗多彩,這才想起走錯了地方。剛轉身,阿彩自身後上來,拉住她道:“姑娘來得正好,鍾司衣找你呢!”
自比試結束,始終未和鍾漪蘭見上面。
明明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偏能等上兩天,韶光穿過杏花蔭,看到院中落英繽紛的花樹,不由得生出幾分感嘆。
花氣繚繞中,鍾漪蘭獨自站在夜合歡的花影兒里,背後是鎏金長藤椅和灑金琉璃小案,微側着身子,面含笑光。
這笑,頗有些耐人尋味。
韶光輕步上前,施施然斂身:“鍾司衣安好。”
“你果然是貴人多忘事啊!螻蟻尚且知恩圖報,你靠得大樹好乘涼,卻忘了那栽樹的人。可真是讓我寒心。”鍾漪蘭扶着花枝,裊裊婷婷地從樹下走出來,“對了,如今應該改口叫你典寶了!”
自司衣房到司寶房,三等宮婢調升至六品女官,扶搖直上,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鍾漪蘭甚至有些恍惚,這出大戲唱下來,究竟是她贏了,還是余西子贏了?如果是她贏了,那余西子怎麼還留在宮闈局;如果是余西子贏了,怎麼會連掌事的位置都丟了……算來算去,得益最多的,似乎只有一個人而已。
鍾漪蘭眼底劃過一抹陰毒。
韶光垂着眼帘,以至沒注意到她的表情,“奴婢不知怎麼得罪了鍾司衣,還請您寬容。”
寬容?
鍾漪蘭的眸色一冷,下一刻,陡然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最見不得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擺這種姿態,給誰看?當我是三歲孩童來哄嗎!”
鍾漪蘭手腕下了狠力,彷彿要將滿腔的慍怒都傾注在這雙手上,死命掐着,一直將人推逼到樹榦上。韶光被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張手要抓她的指頭,卻使不上力,胸臆的窒息感,讓她有一瞬的恐懼。
“知道我平生最恨什麼?就是膽敢欺瞞的人!以為區區伎倆,就能騙過我的眼睛?怎麼你不知道芣苡是因何而被廢黜的嗎!”
脖頸被掐得死緊,韶光費勁地咳嗽,喘不上氣來,臉頰從慘白到脹血的青紫,“奴婢……不,不懂鍾司衣的意思。”
“你不懂?”鍾漪蘭手腕一使力,愈加勒緊了她的脖子,尖長的指甲摳進肉里,“你和余西子是怎麼回事?別以為那天在堂上我沒看見你們互換眼色。能勝出,不光是靠我吧,不是還有司寶房的鼎力相助么!”
韶光摳抓着鍾漪蘭的手,狼狽掙扎,“奴婢冤……冤枉,您聽奴婢解釋……”
鍾漪蘭僵持了一瞬,眼底陰梟,忽然就鬆開了她。韶光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微顫的手撫上脖頸,道道血痕,火辣辣的疼。
“放心,就算是死,也不會讓你死在我的屋院。”
綉履上沾了花泥,鍾漪蘭拿着羅帕擦拭了一下,然後扔在她面前。羅帕輕飄飄地落地,浸染泥淖,骯髒不堪。彷彿在嘲笑她此刻的命如螻蟻,卑微低賤。
韶光蜷着肩:“奴婢,可以作出解釋……”
鍾漪蘭睨着目光,眼底含着諷刺和輕蔑:“解釋?好,你說。我倒要看看,事到如今你能狡辯出什麼花樣來。”
樹蔭下有些涼,殘葉落在肩頭、裙裾上——韶光抱着雙臂,有些複雜地開口:“鍾司衣一心想着跟余掌事爭權奪勢,可幾場謀局下來,已經被有心人鑽了空子——奴婢這麼做,不過是想給自己、給鍾司衣您,留一條後路而已。”
鍾漪蘭聞言,緩慢地轉臉,注視着她好半晌,才陰沉地開口:“你是說,崔佩……”
果然還是洞悉了的。
韶光苦笑着頷首,“鍾司衣還記得奴婢說的么,在暗中調查余掌事貪贓謀害的行徑時,不僅搜出諸多罪證,同時也發現,有人要借刀殺人。如果整件事只有您一人在佈局,余掌事下位后,司寶房就不會接二連三地遭受重創——隔岸觀火,卻推波助瀾,正是因為崔尚服也想將您算計進去,坐收漁人之利。”
余西子貶謫了,緊接着就輪到了春雨、落霜、紅燭——一一被調出宮闈局,更別說還有很多三等婢子被罰俸、被驅逐。掌事失權,女官一死、一謫,司寶房元氣大傷,沒有一年兩載,怕是都恢復不了。
鍾漪蘭凌厲地盯着她,“可這些,你是如何得知?”
韶光自嘲地一笑:“鍾司衣還記得奴婢是怎麼進司衣房的么?”
是太監將人自暴室送來,內局能留人,全因崔佩交代是上面的意思。於是余西子要人,然後鍾漪蘭搶人。莫非……“奴婢自暴室脫離,就是得了崔尚服的幫助。”
韶光將羅帕撿起,緩緩起身。
在暴室時,她曾經不止一次見過崔佩,一樣的綢緞宮裝,一樣的神情舉止,只是彼時態度與表現在眾人面前的,截然不同。崔佩的條件,是在局裏挑起爭端。鷸蚌相爭,兩敗俱傷。
鍾漪蘭的目光變幻不定,半晌,質疑地盯着她:“你是說,崔佩曾經施恩於你?”
蒙受恩德,卻恩將仇報?
韶光能猜出鍾漪蘭心中所想,眸色有些黯,“奴婢何嘗不想對崔尚服知恩圖報。可若崔尚服的目的達到了,奴婢在宮闈局的氣數,也要盡了。”
那麼多的把柄,那麼多的秘密,她絕對逃不掉狡兔走狗的命運。
鍾漪蘭看着她,片刻沉吟。
須臾,眸光自混沌變得清明,眼底卻劃過一抹嫉恨、一抹怨毒,“那你的意思,我就必須得忍着余西子,然後眼睜睜地看她再坐上掌事之位?”
韶光用羅帕在自己的衣裙上抹擦,直到上面的泥濘擦去大半,泥水結成干泥,抖了抖,遞還給鍾漪蘭,“唇亡齒寒,小不忍則亂大謀。奴婢曾說,會竭盡所能輔佐鍾司衣達成所求。那麼接下來,就不僅是將司寶房收入囊中這麼簡單,鍾司衣更要着眼於整個內局,着眼於四房。”
鍾漪蘭一個激靈。
四房……
“崔掌事已經在那個位置上坐了很久,是時候換換人了……”
位尊,掌權。只要坐上尚服之位,什麼余西子,什麼司寶房,屆時就算言錦心和白璧,都要匍匐在腳下,任己差遣。為了這些,難道,還在乎忍這一時嗎。
不消韶光說出,鍾漪蘭已經想出了那唾手可得的錦繡前程。唇角微翹,眼底不禁泄露出一絲絲的貪芒,須臾,卻是意味深長地看着她:“你就不怕我跟崔佩一樣,翻臉無情?”
“奴婢自然是怕的。”韶光垂眸,“只希望等司衣房的位置空出來,您能夠不吝提拔。”
院落中,花樹芳菲。
該解釋的、該提點的、該遏制的,韶光都一一說明。鍾漪蘭復又走進花蔭深處,花影濃郁,將人和花枝都籠罩在一片陰翳里。韶光輕輕斂身,再一次從杏花蔭處折返。一路走來,足下踏着的,是滿地花瓣香塵,綉履彎彎,沾着星星點點的花泥。
花死了,魂還在。
芳香的魂魄,芳香的殘軀,就是要看這一樹慾望之花,如何開到荼靡。
六月初七,宮闈局正式冊封:司衣房宮婢韶光,質行聰慧,端溫明德,擅女紅,麗工筆。提調司寶房,擢典寶品階。
踏進二進院,院裏寧謐靜好。
廊廡里很寬敞,搬來的東西卻少得可憐。提升為六品典寶,配了專屬屋院,專屬伺候的婢子。韶光打量着窗明几淨的閨房,蓮紋旃毯鋪地,堂里安置着一把纏枝檀香美人藤椅、雕花銅鏡、金鏨花妝奩;一道紫檀鏤空月亮門間隔出寢閣,寢閣里是紗帳綉榻,珠簾垂墜,碎光搖曳。
“奴婢這就將東西拿進去,姑娘看屋裏的佈置可喜歡?余掌事說隨您的喜好可換新的。”
伺候的婢子名喚小妗,原來是春雨屋裏的。春雨革職調往掖庭局后,一直在服侍余西子。此番將她遣到自己身邊,可見還是存着提防心。
韶光拉着她的手,示意先歇歇,“東西少,沒那什麼忙的。屋裏的物什和擺設也都精緻得很,替我多謝余掌事。”
小妗低着頭,一臉靦腆,“寶器都出自房裏婢子的手。奴婢不知姑娘喜歡什麼,自作主張佈置了一些,合姑娘的心意就好。”
韶光溫然一笑。
這時,廊外響起腳步聲。
身形嬌小的少女邁着歡快的步子,順着迴廊走來,湛藍色的胸帶搖曳,綰雙髻,流蘇垂在耳畔,髮髻插着七支藍漆簪,額間一抹花鈿,顯得嬌媚可人。
“快把這些拿進去,在西廂放好。”
甜潤的嗓音,含着一絲絲的歡欣得意,吩咐着。
“先去把那個挪開。”
“當心着點兒,可別打碎了我的白玉插瓶和琉璃擺件!”
當然,一同搬來的還有瓔珞。
韶光聽到偏房傳來的使喚聲,然後是婢子手忙腳亂地拾掇擺弄,不由笑着搖搖頭。倒是小妗探頭望了一眼,撇嘴道:“這新進的宮婢真是神氣,沒幾日就提調了女史。可嘆春雨典寶不在了,否則,她可未必能這麼得意。”
“原任典寶與她不睦?”
韶光端着茶盞抿了一口,問得看似無心。
小妗老老實實地答道:“春雨典寶在的時候,有些不喜歡她,曾經還因為一批寶器,起過衝撞。那宮婢也膽大,當著宮人的面就敢指責春雨典寶。”
韶光回味着,沒說話。
片刻后,門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環佩叮噹。
弄虛作假的摘得高位,憑藉實力的反而屈居其下,瓔珞自然意難平。可邁進門檻的一刻,抬起臉,卻露出一個最甜美的笑顏,“姐姐。”
堂里比西廂敞亮。紅漆木柱,蓮花垂燈,連帷幕帳子都高綰着,看的出皆是嶄新的。瓔珞又瞟了一眼寢閣,杏色水晶簾、嵌珠雙倚榻上的雲紋錦被和香枕都算名貴。
“姐姐這兒可真寬敞,不像我那兒,東一攤,西一堆的,都沒個下腳地兒了!”瓔珞捂唇輕笑,白絲綢帕子熏了香,一股茉莉花的香味。
水晶簾宛若一道雨幕,隔間裏的兩人,側對而坐。
韶光抿了口茶,“搬得遠,索性連舊物都不要了。不比你的物件拿着方便,一併都留了下來。”
撥弄串珠的青蔥手指一滯,瓔珞聽出這是寒磣她小家子氣。
“哪裏有姐姐這等好福氣,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有人給張羅着!”瓔珞面上綳得很好,收回手去理順裙裾上的流蘇。
見韶光略有不解,瓔珞聳聳肩,道,“姐姐難道不知么?姐姐典寶的位置,可是鍾司衣和余掌事聯名保下來的。姐姐原是司衣房的人,有鍾司衣力挺也就罷了,連余掌事都青睞有加。比起那些事事親力親為,卻還做得不夠的人來說,真是讓人羨慕得緊呢!”
難怪鍾漪蘭會認為她與余西子有私。
韶光忽然明白了之前的話,擺擺手,示意小妗去奉茶,“都是兩位掌事抬愛。倒是你此番提職,聽說崔尚服和余掌事都十分滿意。年紀輕輕,手藝就如此了得,想是要有大作為的。”
瓔珞心上得意,畢竟恭維話有誰不愛聽的,“能當女史已是殊榮,我可不敢痴想什麼品階、權勢的。”
香茶泛起一絲絲煙縷。煙縷里,少女的笑靨愈加甜美,唇角弧度彎着,得意得彷彿是綻放開一整個春天。
韶光一笑,沒說話。
就在這時,門帘被掀開——
“怎的這麼熱鬧,難道還有人比我先來了!”
進門的人穿着一襲灑花杏黃色高腰長裙,雙髻綰成蝶式,插着星星點點的寶石單簪,頗是亮美。人未至,聲先到,一連串的笑音婉轉悅耳。
韶光擱下茶盞,笑道:“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綺羅巧笑倩兮地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給你道喜啊!這麼快升任了典寶,在內局這塊地方,可是很難見的呢!”說罷,吩咐奴婢將紅漆錦盒擱置在桌案上。
“瞧瞧我給你帶什麼了。芙蓉酥乳和冰沁雪梨,都是江南的進貢。姚尚儀特別賞賜的東西,拿來與你分甘同味!”
盒蓋揭開,一抹醇香撲鼻。
精緻的漆畫盤盞,碟里擺着玲瓏可愛的糕點,一側點綴着綻放的錦葵花。瓔珞斜着眼睛瞟過來,見兩人逕自言談,不由抿了抿嘴道:“既然韶典寶有客,便不打擾了。奴婢告退。”
說罷,一斂身,怏怏地甩開裙裾便走了。
這時,小妗剛好端着茶盞進來。
瓔珞坐了許久,連口水都沒喝上,綺羅剛來,新茶就奉了來。奉茶的婢子將托盤放下,便識相地退下,臨走,還特意將門扉輕掩上。綺羅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她的背影,不禁努了努嘴。
韶光笑道:“我怎麼看着你這表情,有些不懷好意呢!”
綺羅收回目光,聳聳肩,也跟着笑了。
彼此不消說,很多事情便已經心照不宣。綺羅低下頭,自袖袋裏掏出一枚腰牌——黑色墨玉,鏨刻着六瓣蓮紋,色澤暗雅,“費盡周折,總算是給你弄到了。拿着它,可以任意出入尚宮局私牢,但在宮正司那邊好不好用,就不知道了。倘若一旦遇上宋良箴手底下的人,勿要貿然出示。且要謹慎,別給人認出來。”
月黑風高。
夜。
若非事出有因,韶光絕不會在自願的情況下再踏進這裏——黝黑的門洞、潮濕陰冷的地面,牆上和角落裏堆着諸多叫不出名字的刑具。風從外頭吹進來,卻驅散不掉空氣中飄浮着的腥氣和霉味。桌角上的煤油燈一晃一晃,照得四周越發晦澀,唯有側面一塊搖搖欲墜的匾額,題着“尚宮局”三個大字。
尚宮局,多麼諷刺。如果隸屬宮正司,內設私牢確實情有可原。當年這裏卻是皇後娘娘一手培植起來的,這樣原本掌管中宮、導引皇后的司局,便成了閨閥黨同伐異、剷除異己的工具。以至於明光宮崛起后,仍沿用至今,只是尚宮局的掌事卻從蘇尤敏變成了宋良箴。
夜色遮蔽了月光。晉王曾說,明日,私牢裏的一干人犯將被押往大理寺。時已丑時,也就是還有三個時辰,理監和理正就要來提人。
拿着墨玉腰牌,韶光一路上暢通無阻。
私牢裏的奴婢一貫認牌不認人,也不敢認人。能關押進這裏的都是秘密,守不住秘密的,均已消失,留下來的只剩下“聾子”和“啞巴”。
“六月初三,子時三刻,兩人。”
負責看守的婢子低着頭,仔細端詳着韶光手裏的墨玉牌,聞言,轉身拿起一盞煤油燈,在前面引路。
經過兩道閘門,往前是地牢,方一踏入,狹小的甬牆逼仄而來,讓人感到窒息。韶光輕抬腳步,後背一陣陣的陰風刺骨。她太熟悉這裏,每一道曲徑,每一處鐵閘,每一塊無字匾,鐵鏈纏着的雙腳,黑暗中看守奴婢的微笑,以及手裏掄着的滿是倒刺的木杵……
“啊——”
凄厲的慘叫聲,聲聲入耳。
韶光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前面領路的卻無動於衷,似沒聽見,更似沒看見她的懼怕,直到將她領至丙等第五間,才面無表情地提着煤油燈走了。
囚牢裏,陰冷潮濕。
蓬頭垢面的男子就坐在草垛上,腳旁邊還有幾個發霉的饅頭,渾身是傷,傷口有些結痂,有些還在流血。血污將衣衫沾濕得一片腌臢,顯得狼狽不堪,卻無損一張俊朗出挑的臉,清淺的瞳仁,不含絲毫的頹喪和消極。他很早就聽見腳步聲,抬起眼皮,視線中出現一道湖藍色倩影。
“是你?”
看到來人,封齊修有一瞬的怔忪,然後臉上出現莫名和戲謔的神情。
韶光舉起煤油燈。
再一次見面,同樣是在無比狼狽的境地,只是形勢和立場全然顛覆——她已逃出生天,而他身陷囹圄,已是註定要死的人。韶光有些哂然,淡淡地道:“沒錯,是我。我來看你。”
昏黃的光亮照亮了一塊地方,欲明欲滅。
封齊修用兩指擱在唇瓣上,注視着她半晌,一笑,“你是來‘看’我的,還是她們派過來套話兒的……這天牢大獄,看守森嚴,你是怎麼進來的?”
肩胛和肋骨上都有傷,剛說完,忍不住捂唇咳嗽了幾聲。韶光靠近鐵柵,瞧見裏面擺得雖不幹凈卻很整齊的草垛,還有用乾草捆成的靠墊子,牆角的窟窿也用棉絮堵上了,地面很乾爽。
“沒辦法,這裏一到夜裏就冷得很,你們宮裏的人對待俘虜一點都不厚道。”封齊修看到她的目光,聳聳肩,卻扯到了傷口,不由疼得齜牙咧嘴。
韶光將煤油燈掛好,並沒說話。
尚宮局對關押的人還算是客氣,除了上刑和逼問,只剩下漫無天日的死寂和寒冷。他待的時間短,自然還沒體會到那種能把人逼瘋的沉靜和荒蕪,而且,他也已經沒有機會再待下去。
“我曾經挾持過你,不僅將你無辜牽扯進來,還險些讓你喪命,這麼敏感的時候,你真是不該來……”封齊修聳聳肩,表現出一種無奈和自嘲。
韶光微垂着眼睫,“你都是快死的人了,這種時候,我又何必與你計較。”
她還記得他曾說過,敢進來就沒打算再出去。
封齊修苦笑着抿嘴,片刻,又餘興十足地攤開手,“是啊,你看我都是一個快死的人了!所以如果你真是來探監的,我感激並且歡迎,但要是來套話,得事先言明,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韶光看着他,“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是知道也不會說?放心,我不是套話的,只是來找東西。”
找東西?
封齊修眼眉一挑,在關押刺客的監牢裏找東西……
側角的囚室里隱約傳來痛苦的呻吟,韶光四周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你闖宮的那晚,我丟失了一枚名簽。那名簽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必須找回它。你可曾見過?”
封齊修聞言略蹙起眉,想了片刻,然後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間。外衫襤褸,裏衣稍好,摩挲須臾就從裏衣夾層里掏出了一塊檀香木小牌:“你說的是這個……”
果然在他身上!
韶光眼睛一亮,不由更湊近些。當她發現名簽丟失,曾即刻返回綉堂去找,可惜翻遍每一寸都沒找到,她也懷疑過是否被有心人撿走了,於是在無跡可尋的情況下冒險來探視。想不到,歪打正着。想到此,韶光的目光不禁有些複雜——嚴刑拷問,還能將這名簽保留在身上,真是不可思議。
“被押進來,身上就莫名其妙地多了這個。於是每回被帶去逼供,我都把它藏在乾草里,沒給人瞧見,後來她們來搜牢房,我就將它揣在衣衫裏層。”封齊修得意地朝她笑笑,“想不到是你的東西。那這上面刻的字,是你的名字了?”
韶,光。
芳韶妍媚,花光欲暖。
得意地講完,封齊修一笑,然後瀟洒地翻手一擲,名簽就這麼沒有任何戒心、毫無刁難地扔進女子的手裏。
“好好收着,這回可別再丟了!”
韶光垂眸注視,眼底劃過一抹喜色。
怎麼會再弄丟——
無懈可擊的籌備,算無遺漏的佈局,原本盡在掌握中的一切謀算,險些都要因為他的誤打誤撞而毀於一旦。倘若這東西因此丟失,不用施艷春出手,自己馬上就會前程盡毀,然後面臨牢獄之災——面前的這個人,是遲早要死的,不是死在私牢,就是大理寺。那麼……
“我知道你在這裏吃盡了苦頭,這是金瘡葯,對傷口恢復很有效果。”韶光的眸子忽然變得幽深,說罷,隔着鐵柵伸出手。
略長的薄紗袖子遮住了一雙白皙修長的手,青蔥玉指若隱若現,同時,袖子也遮住了掌心裏的一枚精緻瓷瓶。
封齊修看着她,片刻彎起唇瓣,似有調侃地道:“萍水相逢,我曾經那般待你,你卻不計較,如此眷顧於我,真是讓我無以為報啊……”一邊說著,一邊笑着伸手去接——指尖所觸,碰到的是釉瓷獨有的細膩感,還有一柄冷硬的東西,微涼。
“這……”
“既然饅頭都發霉了,就不要再吃。否則看守再送飯來,看到你發病,只會打開牢門進來探視一下,是不會給你醫治的……”韶光扶着鐵柵,眸底一抹深意若隱若現。
說罷,便即刻收回手。
直起身後,朝着牢中男子一斂身,再不多言,轉身而去。
煤油燈留在鐵柵上,昏黃的燈火籠罩着側坐男子,半低着頭,有些出神地望着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的女子背影,就這麼注視了很久。
來路曲折迂迴,繞了不少彎道和岔路,沒有燈,就只能摸索着往回走。其實哪裏用奴婢帶路,看着牆角坑窪不平的痕迹,也知道哪條路通向出口,哪條路通向刑房。昔年至交,多半都死在這牢裏,蘇尤敏精心炮製的那些刑具,最終,都被宋良箴發揮到了極致。當真諷刺得很。
出了私牢,韶光撣了撣衣裙,自尚宮局的正殿前經過。
很多事情,都需要慢慢來。
隨着沙礫自滴漏中一點點流逝,因果輪迴,誰也跑不掉。
就這樣,在韶光送寶器到鳳明宮的時候,尚宮局私牢,失守了。
刺客逃獄的確切時間是卯時,宮人們發現卻是在辰時兩刻,那個時候,韶光已經坐在鳳明宮的正殿裏,陪着漢王殿下品茗賞花。明光宮為之震動,太后大發雷霆,然後就是尚宮局玩忽職守、宋良箴引咎辭職的消息。等韶光再回到司寶房,整件事情已經在半個宮闈都傳開了。
鳳明宮,明瑛殿。
到了辰時,殿門齊刷刷地敞開着,被陽光一照,殿廊上的紅漆油亮亮,彷彿隨時都能滴出濃稠的胭脂來。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奢華瑰麗的寶殿如夢似幻,隔着老遠,就能聞到馥郁芬芳的花香味。
董青鈿起得很早,跨出門檻,就瞧見台階下排成橫列的宮婢,一愣,然後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
“你這是擺的什麼陣仗?大清早兒的,領着這些宮人唱大戲不成!”
韶光佇立在一側,身畔是列隊工整的奴婢,手捧托盤,一個個濃妝艷抹,咧嘴笑着,艷麗如春。而托盤上的寶器則是趕製很久,在她進司寶房之前就開始做的,清一色的冰裂釉芙蓉碗。
“初四那天司樂房的舞姬在昭陽宮獻藝,宮人們也去瞧熱鬧來着,這妝容就是依葫蘆畫瓢弄的。索性帶來與你同樂,若不夠看,我也粉墨登場一回?”
董青鈿原本心裏有氣,被這麼一逗,沒繃住,走下來使勁擰了她的胳膊一下,“早知道賣乖討好,前陣子就親自來賠罪得了。等這麼多天,我還想着你再不來,就去司寶房逮人了!”
韶光垂眸笑了笑。
鳳明宮的寶器確實延誤了很久,經歷了余西子的貶職、春雨的革職、流雲的致死等諸多陰霾,司寶房上下頹唐一片,宮人們能在初八的晨曦前制好,還是靠着幾位女官千叮萬囑的結果。真是怪不得她。
“東西可都已經送來了,倒是你,也不賞我口茶喝!”
韶光的話音未落,殿裏響起一道男子的笑聲,恍若春寒乍暖,冰泉崩碎,未得見其面,便已是讓人心旌搖蕩。韶光面容一肅,恭順斂身,“漢王殿下。”
明瑛殿內,緋袍玉帶。艷艷的是流光,紅彤彤的是色澤,籠罩在艷光中的男子,一襲大紅色的錦裳,負手而立的樣子,宛若玉砌雕闌下的芙蓉花,顯得明媚妖嬈。琉璃色瞳仁,亮烈中含着一抹柔光。
韶光抬首,那一瞬,彷彿在他眼底看見了江南的月色。
“本王還在奇怪為何清晨有喜鵲登枝,原來,是為了喜迎佳人。”
漢王邁步走下台階,手中摺扇一敲一敲,開始微笑,便流轉出一抹神采飛揚,“看來應該在殿裏也養上幾隻,日日鳥啼,婉轉悅耳,也好引佳人踏歌而來……”笑音漫過,手腕一旋,摺扇便似有似無地順着韶光的下顎劃過一個優美的弧度。
輕佻且不羈的舉止,頓時讓在場宮婢羞紅了臉。
董青鈿用一種耐人尋味的目光打量着兩人:“殿下,那喜鵲是前兒個奴婢散養在杏樹枝上的,每個清晨都叫,是因為您今天起得早才……”
楊諒咳了一嗓子,轉身拿扇子敲了董青鈿的頭,“就你聰明!”
這時,宮婢們將瓷器玉器送到偏殿,韶光挽手佇立,等宮人們退出來,正要跟着告退,卻被楊諒攔下來,“新茶都是現成的,賞花品茗,不妨進去坐坐。否則又要說本王刻薄宮人,連口茶都捨不得給喝。”
一句玩笑話,沒想到被漢王當了真。韶光有些失笑,還是依言斂身,囑命宮婢們先回去,便在諸人艷羨的目光中跟隨漢王跨進偏殿。新茶,果然是備好的,白瓷盞,白瓷茶托,白瓷茶盤——細膩瑩潤的梨花胎釉,香茗煮沸,一縷醇香撲鼻。
楊諒端着茶盞,視線落在韶光身上,凝視的一瞬,喃喃自語般輕聲道:“穿藍衣也很相配,只是可惜了那身白裙……”
韶光剛抿了口茶,聞言一怔,卻是不甚明白。楊諒一笑,話音一折,道:“殿裏栽植了幾株宋白,是揚州銘花坊進貢的,你隨本王來看看。”
漢王喜歡牡丹花是宮掖皆知的,琉璃簾的隔間裏百株奇葩爭奇鬥豔:魏紫、姚黃、宋白、胡紅,珊瑚台、日月錦、十八學士——層層疊疊的花簇,將殿堂堆砌得宛若瑤台。
月照深似水,入門唯覺一庭香。
韶光屏住呼吸,彷彿誤入仙境的凡夫俗子,“殿下的花,養得可真好……”感嘆間,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觸到一株純白欲滴的牡丹。
“此姝得來不易,銘花坊栽植數年,只得七八株。輾轉進貢宮闈,存活下來的也只有眼前一兩株。”楊諒得意地揚起眉毛。
韶光略微彎下腰,湊近細看。
纖弱的身姿,繡花領口微敞開,露出一截皓雪般脖頸。楊諒自側面看着,眯着眼,而後又定睛,視線忽然就暗了,徑直伸手將她拉到身前。
呼吸急促,灼熱的目光落在她優雅的鎖骨上,眸色深深,隱約帶着些許寒意。須臾,上手去解貼近脖頸的盤扣。
“殿下!”
韶光一驚,陡然退後,卻被捉住了手腕。不同於素日的文雅調侃,此刻純陽剛的氣息撲面襲來,讓她難以招架,不敢動——再惱怒也不敢,甚至不能說出“殿下,請自重”這類話。
微涼的指尖觸着肌膚,韶光的臉也跟着燒起來,卻並非含羞。
“這麼深的痕迹,怎麼受的傷?”
雪白脖子上印着累累紅痕,一道道,很像是指甲摳出來的。楊諒眉頭緊皺,側頭細看,目光越發有些沉暗。
韶光這才得空掙脫了出來,“是奴婢不小心弄傷的,勞煩殿下掛心。”
“這樣的傷,豈是自己能弄出來的!”
楊諒有些無奈地搖頭,半晌嘆息,又恢復到一貫的恣意神態,然後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走出畫閣。
月亮垂花門裏,是鏤空半敞的寢閣,敞椅熏香,連帷幕帳子都是香的。董青鈿看見兩人出來,剛想開口,就聽自家主子吩咐道:“去把擱在寶格里的香露拿來。”
四目相對時,韶光還是下意識地別過眼,可手腕上的力道卻溫熱而清晰。脖頸上的傷痕是兩日前鍾漪蘭掐出來的,青紫淤痕。她自己抹了藥膏,尚未消除,想不到此刻竟被強制着擦藥。
“殿下,一點小傷不礙事,真的不用勞煩您……”
說話間,想試着抽出手,楊諒卻一瞪眼,“別動。”
這時,董青鈿捧着純銀雕花盒進來,盒裏安置着一枚小巧玲瓏的瓶子,是上好的祛淤葯。楊諒取出來,一擰開,芬芳四溢。
“昨日聽說你被刺客給擄了,現在又弄出這些莫名其妙的傷痕,”楊諒從瓶子裏倒出一些,輕輕塗抹在她的傷口上,“宮闈局如果不好待,倒不如調你至殿裏。省得你不懂自保,總受別人的欺負!”
熱度順着指尖傳來,一點一滴熨帖着脖頸上的肌膚,塗藥的男子微側着頭,玩世不恭,目光卻格外的專註且細緻。
明媚的陽光柔柔地灑進來。
花香靜謐。
側旁服侍的宮婢偷眼看着,含笑艷羨。一室曖昧的氣息。
旁人都在忌憚她的手段和城府,提防躲避猶恐不及,在他的眼中卻成了不懂自保,韶光有些啞然。這時,站在一側的董青鈿撇着嘴道:“韶姑娘可剛升任典寶,哪個宮人敢欺侮她啊!倒是殿下,平素哪個宮婢吃了責罰、受了傷的,也沒見這般操心!”
價值連城的進貢之物,就這麼用在抓傷上,真是暴殄天物。
韶光垂眸,“還是奴婢自己來吧!”
楊諒沒鬆手,反而眼也不抬地朝着董青鈿道:“就你話多。閑得發慌就去殿外瞧瞧那些喜鵲,少一隻,本王唯你是問。”
董青鈿鼓起腮,嗔怪地一跺腳,嘟囔了一句“殿下欺負人”,連告退也沒有就轉身出了偏殿。臨走,也不忘吩咐其他伺候的婢子都退出去。
寬敞的殿內只剩下兩人,楊諒搖搖頭,輕笑道:“都是本王治下不嚴,把她給慣壞了!”
塗完葯,他起身將藥瓶放在桌案上,然後拿着絹帕將手擦拭乾凈。
韶光整理着領口,溫然一笑,“她心直口快,卻不存半分他心。宮掖裏頭,再難有這般真性情。”
楊諒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她:“有時間關心別人,還不如多想想自己。弄得這麼狼狽,看來內局也不是個能待的地方。本王以前就跟你說過,無論何時、何事,統統都有鳳明宮給你兜着。你得記着,這話並非說說而已。”
香露瓶子在掌心旋開一個優美的弧度,然後,很漂亮地放回到純銀鸞盒裏。芬芳葯香,餘味猶存。男子琉璃色的眸子,梨花澈月,眼底含有一絲難掩的憐惜跟呵護。
韶光含笑,“任何事?怕是奴婢果真惹了天大的禍,殿下早就避之不及了!”
“本王不怕你闖禍,只怕你闖了禍之後,不來找我!”
楊諒忽然斂了笑意,繃著臉,很認真地注視過來。
韶光笑了笑,低下頭,再沒有接話。
有些東西看似如初,內里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自己依然是朝霞宮的掌事,如果閨閥並沒倒台,或許,眼前的一切美好,會包含更多的真實。
可惜,她已不再是她。身份、地位、甚至是性情。
旁人只看得見高高在上的漢王是如何尊貴、如何優寵,她卻在那明澈的瞳仁里看到更多的荒寂和涼薄。玩世不恭,恣意妄為——原本就是只屬於天子家的特權,他可以無視尊卑,以顯示做主子的平易寬厚,她卻不能逾越身份。就像是宮裏的乾淨清澈,都藏匿着最深重的機心;就像這大殿高牆,看上去一派奢華綺麗,其實誰人能知?步步陷阱,處處殺機。
韶光不再逗留,踏出殿門,刺眼的光線撲面而來。
她抬手擋了一下,身後,沐浴在陽光下的男子正靠着門檻恣意朗笑,琉璃瞳仁,恍若含着一抹即將召回的明媚春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