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藍城神跡篇
第6章藍城神跡篇
MiracleinIstanbul
愛是芬芳四溢的糖果,
安睡在記憶的盒子裏。
記憶是多刺的植物,
生長在時光的車痕上。
時光是倉皇的旅者,
把你我遺放在彼此無法觸摸的兩極。
Forgetting16:重逢
儘管命運是個古老的詞,但我總覺得他仍是個頑童。但凡你鍾愛的,他都要爭搶不休,從不肯輕易放還在你手上。
臨近寒假,學校里組織冬令營的活動。當然這種事,都會交給我們這些沒什麼正經授課內容的“閑人”。這一次要去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
這大概就是普通的私立學校與土豪私立學校的區別吧。別人還需要去英國、法國這樣的老牌貴族國家鍍金,可是曼德高中早已選擇伊斯坦布爾這種橫跨歐亞大陸的城市,來增益學生歷史人文的深度。
當然,也像秦依瑤說的,他們都是從小在“老佛爺”那裏挑禮物的孩子,英國、法國還有什麼好去的呢?蒙娜麗莎笑得再神秘,看多了也就是一幅畫。
如今我和秦依瑤的關係,變得十分親密。不久前的學生會競選,她成功進入了“銀扣子”的行列。這給我的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幫助。比如這次冬令營,她手下的“粉絲”全程協助,只兩天工夫,就統計好了全校報名人數。
校長對我的辦事效率讚不絕口。
那天從校長室出來,正是午後,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口,散淡地照進來。一個纖長的人影站在那裏,黑色長發披散在身後,看起來,應該是千夏。
我出聲叫她:“千夏,你怎麼在這裏,不上課?”
可是千夏卻像沒聽到我叫她似的,轉身走了。
我追過去說:“喂,你去哪兒啊?”
千夏卻低着頭,一路向樓頂走去,黑色的長發低垂着,讓我忽然想起精神衛生院裏的監視錄像。我的心裏,立時籠罩上一層隱隱的害怕。
轉過六樓的樓梯轉角,我聽見“吱呀”一聲門響。她大概是上了樓頂的天台。我追過去,輕輕推開那扇半掩的門,一道艷金的陽光,滿滿地照過來。我依稀看見一個人影,正站在天台的圍欄上,冷硬的寒風裏,他穿着薄薄的衣服。沒有溫度的陽光,纏繞在他頎長的剪影上。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彷彿靜止了。
我不相信地說出那個不可能的名字:“藍桉?”
那個人轉過頭,一個空翻,穩穩地落在我面前。
他不是藍桉,但同樣讓我驚訝。?我詫異地說:“鍾南,怎麼是你?”
是的,我認識他。他是我大學時代追過我的學弟,身上有一點兒藍桉的影子。
他微笑着看着我說:“你好啊蘇一,你以為我是誰?”
我被他問得窘迫,說:“你剛才,看到有個女生進來了嗎?”
鍾南搖了搖頭說:“我一直在這裏,沒看見什麼女生。”
“你怎麼在這兒啊?”
“我怎麼不能在這兒呢?”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麼好。鍾南卻輕聲笑了,說:“不逗你了,我是來當老師的,剛剛應聘上。”
我一愣,說:“你也來這裏上班?”
“嗯,我是新來的理科助教,以後咱們就是同事了。”
一直覺得我的大學時代,像是一段遊離在人生之外的時光。我在那所遙遠的校園裏躲了四年,只為了淡忘一個人。可鍾南就像一個備忘錄,時不時地跳出來提醒我有關那個人的點點滴滴。
鍾南說:“一會兒下班,咱們一起吃頓飯吧。好久不見,一起敘敘舊。”
我沒理由拒絕。
晚上,我帶着鍾南去了一家叫“茗風”的清雅小館,主做別緻的茶食,特別是招牌的綠茶酥骨雞,醇香不膩。鍾南嘗了一口,便讚不絕口。他和我說畢業后這幾年的不得志,在幾家公司待過,都沒什麼發展,後來在網上見到曼德高中的招聘廣告,便投了簡歷。
鍾南說:“當老師其實也不錯啊,至少穩定。你呢?之前不是聽說你工作還不錯嗎,怎麼會想起來這種世外桃源的地方?”
“我……有我的理由。”
“不想說是吧?”他倒了杯淡綠的茶酒,“不說,就是為了感情。你不會還和以前那個前男友糾纏不清吧?”
我苦笑,不知道怎樣回答。
鍾南用酒杯輕輕碰了下我的酒杯:“蘇一,人是要向前看的,要想一想未來,不能永遠這樣傻下去的。”
我說:“我以前,就是想得太多了。怕這樣,怕那樣,最終錯過了我一生的幸福。所以現在,我不會再多想了,只要喜歡的人在身邊不就夠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鍾南笑了笑,說:“好,今朝有酒今朝醉。”說完,他一口喝光了杯子裏的酒。
Forgetting17:忘記你
那一天,我和鍾南都有點兒醉了。他要送我回家,被我拒絕了,因為我還沒有去看藍桉。
走到“小白”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我還沒進門,就聽到屋子裏傳來砸東西的聲音,大概是藍桉又發脾氣了。我連忙走進去,可是客廳里站着的,卻是Icy。屋子裏一地狼藉,梁姨和梁叔都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看着他。
Icy之前溫和的樣子全然不見了,清秀的臉上,流露出一股陰冷的戾氣。他見到我,冷聲質問:“藍桉呢?”
我茫然地問:“怎麼了?為什麼問我?”
“他走了!”
“什麼意思?”
Icy突然對我叫起來:“他走了!Q帶着他走了!”
他激動地抓着我的胳膊,向樓上走去。
我被他直接拖進了藍桉的卧室,房間裏的柜子都被打開了,顯然裏面的一部分衣物被拿走了。
Icy轉過頭,對我說:“酥心糖,你那麼喜歡藍小球,一定知道他去哪兒了,對不對?”
我一時還無法從震驚中跳出來,只能語無倫次地說:“他……他會不會去了教堂?”
Icy直直地望着我,粉色的瞳眸里,像燃燒着火焰。他扔給我一張便箋,說:“你不要騙我,他們去教堂是不會帶衣服的,他們到底去哪兒了?”
Q在便箋上寫了一句留言:
藍桉和我在一起,放心,勿念。
我這時才漸漸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
我好不容易才回到藍桉的身邊,可Q就這樣不動聲色地把藍桉從我身邊帶走了!
Icy搖晃着我的身體說:“你告訴我,你知道他去哪兒了!”
而我用力地推開他,大喊着:“如果我知道,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裏?如果我知道,我為什麼還要看你在這裏發瘋?!你天天躲在這幢房子裏,為什麼看不住他?”
Icy終於鬆開了我,頹敗地倒在藍桉的床上。
我們再沒說話,就那樣無聲地在藍桉的房間裏等了一夜。
晨曦微明的時候,Icy從床上爬起來,拉緊窗帘,房間裏又陷入了一片陰暗。他說:“看來你的藍小球,不會回來了。”
我無力地反駁:“他會回來的,他會給我一個理由。”
Icy用鼻子哼了一聲:“你聽過藍桉給別人理由嗎?”
有嗎?
好像真的沒有。藍桉這個蔑視一切的傢伙,只會要求你信或是不信,不會給你任何理由。
這天,我沒心情上班了,頹敗地縮在藍桉的床上。他的枕頭上還留着淡淡的洗髮水的味道。Icy終是散去了浮躁,失神地坐在床邊,一動不動。
我忍受不住這樣的低壓死寂,說:“Icy,你不是一直在幫藍桉嗎?你和Q不都是孤兒院的朋友嗎?他們走為什麼不告訴你?”
Icy輕聲說:“你不是他的女朋友嗎?不一樣也沒有告訴你。”
“Icy,你們在孤兒院裏,到底經歷了什麼?藍桉為什麼會變得誰也不信?”
Icy沉默了一會兒說:“藍桉不是變得誰也不信,而是從來就沒有信過任何人,包括Q。”
在藍桉回來之前,Icy沒有朋友。
那時,Icy是孤兒院裏每天被人欺負的孩子。他那麼瘦小,樣貌又古怪,就連修女們都說他是惡魔之子。
午後兩點,通常是孩子們戶外活動的時間,Icy卻總是小心地躲在陰影里。醫生說,曬太陽對他來說,是件危險的事。他的皮膚缺少黑色素的保護,很容易引起晒傷和皮炎。可是總有些孩子,會在修女不在的時候,把他拉到太陽下。Icy越是掙扎,他們就越開心。為首的一個叫穆海的男孩兒,已經十二歲了,他總會把Icy打倒在地,用腳踩住Icy的身體,惡狠狠地說:“你這麼怕太陽,一定是惡魔。我要代表全人類消滅你。”
孩子們就會像過節一樣,一邊用力地踢Icy的身體,一邊勝利地歡呼起來。
每當那個時候,Icy就會緊緊蜷縮着身體,閉着眼,點點滴滴的疼痛,會集在心裏,透出更深的疼。他不懂,他善良地對待每一個人,為什麼這個世界卻對他充滿了恨意。
有時他真希望自己真的就是惡魔之子,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懲罰那些欺負他的小孩兒。
深冬一月,肅冷明亮的陽光,在教堂後面的院子裏投出一方金色。穆海看修女不在,又來欺負Icy。他拖着Icy的頭髮,把Icy重重地摔在地上,嘴裏發出鴨子般“嘎嘎”的笑聲。
Icy向陰影里爬去,眼睛裏充滿了怯懦的淚水。他哭着說:“你不要欺負我,上帝會懲罰你們的。”
穆海笑得更厲害了,他說:“你搞錯了吧。我是在代表上帝懲罰你這個惡魔。”
可是突然,穆海感到腦後一陣劇痛,眩暈着倒在了地上。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見一個男孩兒,手裏提着一把木凳子,站在他的身後。穆海捂着頭,有氣無力地說:“你是誰?”
男孩兒微微牽了牽嘴角說:“我叫藍桉,我代表惡魔懲罰你。”說著,他用力踢了穆海一腳,邁過殺豬般號叫的穆海,拉起Icy,走出陽光的邊界。
那一年,藍桉七歲,他曾經無比真誠地祈求過上帝,但得到的,卻只有更加殘酷的現實。
所以,他決定做一個惡魔。
那是藍桉住進孤兒院的第三天,施羅知道后,暴跳如雷。他把藍桉叫到辦公室,他那蒼老的臉上,佈滿了陰雲。他拿着黑色皮帶,圍着藍桉慢慢地踱着步子。
施羅說:“你可以啊,剛回來你就給我闖這麼大的禍。你知道穆海進醫院,花了多少錢嗎?”
“啪”的一聲,施羅揮起皮帶,猛烈地抽在了藍桉身上。
可藍桉只輕哼了一聲,抬起頭憤怒地瞪着他。
施羅還沒見過這樣不怕死的孩子,竟敢蔑視他的權威。他再次舉起皮帶,用力地抽過來。可他面對的,是藍桉,一個不能用常識來衡量的孩子。
藍桉不但沒躲,反而直迎上去。當皮帶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以極敏捷的速度,張口咬在了施羅裸露的手腕上。
施羅疼痛萬分,但怎麼也無法甩脫藍桉。藍桉就像一頭髮瘋的野獸,要用身上唯一的武器,給對手留下恐懼的傷。
外面的修女在聽到施羅的尖叫時,忙衝進來,合力才把藍桉和施羅分開。施羅捂住手腕的傷口,尖叫着:“把他送到閣樓去,關他三天禁閉,看他以後還敢不敢這樣囂張!”
而藍桉卻張狂地發出得意的笑聲。
閣樓的夜晚,是最難熬的,寒冷的空氣,像冰粒一樣附着在皮膚上,凍得藍桉睡不着。他縮在牆角里,身上只有一條薄薄的毯子。
那時藍桉第一次想到了死亡,小小的他,覺得自己可能撐不過漫長的三天了。
他在地上摸到一小塊碎石子,用手捏了捏,便在身側的牆壁上畫起來。藍桉的繪畫天分,就像被詛咒過一樣可怕。好半天,他才畫出一個穿着裙子的女孩兒。大概連他也無法認出這是誰吧,所以,他又在裙角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三個字——酥心糖。
他安靜地看了一會兒牆壁上的女孩兒,說:“嗨,酥心糖,好幾天沒見到你了。你過得好不好?我走了,還有沒有人陪你逃出去玩啊?你自己還是不要跑出去,你那麼蠢,一定會摔倒的,還是待在家裏比較安全。”說完,他就把頭靠在“酥心糖”的身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就在這時,一縷讚美詩的歌聲,混着迷白的月光,從高高的天窗里飄進來。
是Icy,清澈的童音,飛揚在寂冷的夜空裏。
藍桉聽到了阿貝的聲音,她說:“聽話,回去吧。這麼冷的天,會凍壞的。”
可Icy執拗地說:“我不!藍桉是因為我才受罰的,我要陪着他!”
“啪”的一聲,似乎是一扇窗子被推開了,傳出施羅盛怒的聲音。他說:“別管他,讓他唱!我就看這兩個死孩子能堅持多久。”
教堂的院子安靜下來,只剩下Icy固執地站在那裏,唱着聖潔的歌。藍桉一聲不響地聽着,忽然就感覺沒那麼冷了。
第二天,Icy就病倒了。他的身體太弱了,重感冒引發了肺炎。他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一天。醒來的時候,阿貝熬了粥、煮了兩個雞蛋來看他。阿貝心疼地說:“你啊,以後不要惹院長生氣了。”
Icy抿着嘴,點了點頭,一邊吃粥,一邊把雞蛋悄悄藏了起來。晚上,等大家都睡下的時候,他才拖着虛弱的身體,走走停停地爬上了閣樓。
他倚着門板,敲了敲,說:“藍桉,你在不在?”
此時的藍桉,早已沒了一絲力氣,他艱難地走到門邊,坐下說:“病了是嗎?”
Icy拿出那兩個揣了一下午的雞蛋,從送飯窗口遞進去。他說:“阿貝給我的,我給你留着呢。他們肯定沒給你好好吃飯,對不對?”
藍桉只拿了一個說:“咱們一人一個。”
於是,兩個虛弱的小孩兒,隔着厚厚的門板,吃起雞蛋來。Icy說:“藍桉,我覺得我快病死了。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不會!”藍桉一口吞下手裏剩下的雞蛋,堅定地說,“你記着,如果你死了,我就會忘記你。我只會記住活着的人,不論是對我好的,還是對我壞的。我都會牢牢記着,直到他們死掉!”
往事講到這裏,Icy哽咽得說不下去了,淚水從他淺色的眼睛裏,無聲地流出來。
他說:“蘇一,你知道嗎?從那以後,我都好努力地活着,因為我怕藍桉真的會忘記我。他這個人,說得到,做得到。可現在,我還好好地活着,他卻什麼也不記得了。他忘記了他愛着、恨着的人。不論是你,還是我,對於他來說,都已經死掉了。”
面對Icy,我說不出安慰的話,畢竟他曾那樣深深地傷害過我。
可是那一刻,我卻同情起他的身世。一個從小被遺棄、被欺負的古怪男孩兒,心裏貯藏着黑暗,也並不難以理解。我現在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在乎藍桉。
因為不論藍桉多麼乖戾,在Icy的眼裏,他就是離開天界的墮天使,用一身黑色凌厲的羽毛,保護着自己。
窗外的天空已經大亮了,強烈的陽光從窗帘的縫隙里擠進來。
這已經是新的一天了,可是藍桉,再也沒有回來。
Forgetting18:希望的開始,絕望的收場
寒假很快就來了,學校安排我跟團去伊斯坦布爾。藍桉一直沒有回來,我也就沒有推辭。有時覺得教師真是個好職業,別人都在為年假太少犯愁,而我們每年都有兩個月的超長假期。
離開之前,我去看了謝欣語。她的笑容變得更少了,沉默的時候,臉上會隱約透出似曾相識的睿智。那一天,天氣陰得厲害,謝欣語坐在窗邊,一聲不響地看着天空濃重危壓的雲層。
我說:“欣語,最近你還好吧?”
謝欣語想了想,轉頭對我說:“小一,你不要騙我,葉繁是不是真的和梁子靜走了?”
我心裏一驚,她竟然連梁子靜都想起來了。
我慌張地說:“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謝欣語若有所思地說:“你還記得那個教我種花的男孩兒嗎?他曾經和我說,男生愛你有多炙熱,他將來就會傷你有多深刻,因為男生只會愛那些盛開的花朵。所以,曇花是最聰明的花朵。再長的花期,總有凋謝的那一天,它寧可用一夜的驚艷,換取一生的永恆。”
我終於知道那個男孩兒是誰了。我拉起謝欣語的手,說:“欣語,你看着我,你不要相信那個男孩兒的話,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Icy。那個曾經藏起來,害我們的人。”
謝欣語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說:“原來,他就是Icy,怪不得他那麼了解我。他是不是很早就開始觀察我們了?”
我想,我沒辦法和她說清楚了。我只能把她抱進懷裏:“別擔心,葉繁他會回來的。他那麼愛你,一定會回來的。”
可謝欣語輕輕推開我:“小一,以前我就告訴過你,不逃避,不要欺騙自己,那些虛妄的假象總有一天會被戳穿,那個時候,你只會更加痛苦。就像你喜歡藍桉,你再怎樣拒絕承認,都掩蓋不了事實,你只會無情地傷害卓濤、傷害藍桉、傷害你自己……”
我突然尖叫起來:“你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
我終是在謝欣語的逼問中,崩潰了。有時覺得,青春就這樣可笑。我們從沒想過去傷害任何人,可最終我們卻在年少的糾葛中,把彼此刺得遍體鱗傷。
那天,離開精神衛生院,我去了唐葉繁的墓地。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兒了。
就像謝欣語說的,我是個喜歡逃避的人。我怕面對悲傷,面對過去,面對殘酷的現實。
不知有誰來過,黑色的墓碑被擦拭得很乾凈,前面放着一束純白的香水百合。十八歲的唐葉繁微微地笑着,在陰霾的天氣里,劈出一道溫暖的光。
我跪下來,輕聲對他說:“戈格(哥哥),我來看你了。你知道嗎?欣語好像真的快要想起你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很快樂。如果她清醒過來,一定會永久地痛苦。我好怕,又沒辦法阻攔,心裏好亂。”
“你為什麼不希望謝欣語好起來呢?”
我的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孩兒的聲音。
我迴轉頭,發現竟然是千夏。已是日暮時分,她依然穿着校服裙子,只加了件深藍色的大衣。長長的黑髮在墓地森冷的風中,輕輕飄蕩着,有種難言的詭異。
我擦乾眼角的淚痕,詫異地說:“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千夏說:“我的哥哥葬在這裏,我來看看他。”
我回頭看了看墓碑,說:“這是我的哥哥,他離開的時候,才十八歲。”
千夏側頭瞥了眼墓碑上的照片,說:“你們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呢,他好帥。”
我不想和她解釋背後複雜的關係,於是拉起她說:“走吧,天快黑了,待在這兒怪嚇人的。”
千夏卻不太在意地牽了下嘴角,說:“怎麼會,這裏埋着的,都是疼愛我們的人。”
千夏的手指極冷,握在手裏,像握住一塊冰。
我說:“你穿得太少了,會凍壞的。”
“寒冷讓人清醒,溫暖讓人愚蠢。我寧願被凍壞,也不願意蠢死。”說完,她就拉着我向墓地大門走去。
千夏一邊走,一邊又問了剛才那個問題。她說:“蘇老師,你不是謝欣語的朋友嗎?為什麼不希望她好起來?”
我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麼。真的好起來,未必是件好事。”
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孟格遠遠地跑過來。
我若有所指地說:“你們兩個……”
孟格嘿嘿笑了,好像很享受我沒說出的部分。
可是千夏卻看都不看他一眼,說:“蘇老師,你放心好了,他離我男朋友的標準還差一萬級。我只是不想一個人來墓地,拉個男生來作陪。”
孟格滿滿的歡樂當場碎在臉上,他說:“喂,就算不是,也不用這麼直接吧,太打擊人了。”
千夏卻說:“給你幻想的餘地,才是更大的打擊。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悲的是什麼嗎?”
孟格傻傻地問:“什麼啊?”
“希望的開始,失望的等待,絕望的收場。”
那一刻,我恍如在看謝欣語。她們實在太像了,聰明得讓人感到可怕。
孟格想了想,呆萌地說:“哦,那我現在,還算是第一階段吧。”
我不想說,其實他們絕配。
Forgetting19:VIP套餐
一月,學校簡單地舉行了冬令營的開營儀式,然後我們就出發登上了飛往土耳其的飛機。
伊斯坦布爾是一座橫跨歐亞大陸的城市,糅雜了多種多樣的文化,有羅馬帝國的遺迹,也有拜占庭曾經的光榮。我是第一次來土耳其,異域的風光和文化,一切都令我感到新奇。鍾南作為學校里不多的、年輕力壯的男老師,也被派來跟團。
不過,對於秦依瑤來說,適應起來有點兒困難。因為考慮到學生整體的經濟水平,學校只選擇了酒店的標準間。其實,房間設計得很有土耳其的民族風情。可是分配房間的時候,秦依瑤的公主病就犯了。
她一進房門,就擺出頭疼的姿勢,說:“蘇老師,房間這麼小,怎麼住啊?”
我說:“我們是來了解一個國家的文化,不是來玩樂的。原本我們打算住民居,但考慮到有些人可能適應不了,才決定住酒店。”
與她合住的女生,是她的小跟班。她拖着行李,不肯放手,說:“我們就是‘有些人’,可還是適應不了。”
這時,千夏在我身後說:“適應不了就下去升級套房,在這裏叫什麼,耽誤大家時間。”
秦依瑤微微皺起眉頭:“你以為我沒去嗎?沒有了。”
就在這時,酒店的經理帶着一位中國管家走了過來。他用帶着一點兒土耳其口音的英語說:“你是蘇一小姐吧?”
我茫然地點點頭,問:“怎麼了?”
經理說:“真抱歉,大堂才上報您的到來。您的總統套房我們已經安排好了。這位是您的管家杜有唐,有什麼需要,都可以向他提。”
我驚訝地說:“你們認錯人了吧?我沒訂過總統套房。”
經理特別誠懇地說:“不會錯的,您的名字,在我們的VIP名單里。您在酒店裏的全部消費都由總部負責。”
杜有唐是酒店專門接待華人的貼身管家,看起來三十多歲,談吐舉止規範得體。他說:“蘇小姐,您不用懷疑。我們之前已由中國安瀾酒店集團收購,您只要出現在任何一家安瀾集團的旗下酒店,都會為您安排最好的房間。”
一聽到“安瀾”兩個字,我大概也就明白了,多半是藍桉很早以前就安排好的。只是我很少住星級酒店,即便有也會避開“安瀾”。
鍾南在一旁說:“沒看出來啊,蘇一,你還有這樣深藏不露的實力呢。”
當著學生的面,我不好和他鬥嘴,只能瞪了他一眼。
杜有唐十分有耐心。他陪着我安排好所有的學生,才帶着我去了總統套房。套房有兩間卧室、一間客廳和一間餐廳,各種設施,極盡奢華。
杜有唐低調委婉地介紹說:“客廳的這塊羊毛手工地毯是我們的鎮店之寶,單清潔一次就要上萬美金。”
好吧,這才是高端的炫耀,秀價值就太惡俗了,秀一下清潔費又親民又砸人。在這個房間裏,好像每一步都能聽見錢在唱歌。
杜有唐帶我轉了一圈,說:“如果您有什麼需要,可以直接打我電話。我會二十四小時為您服務。”說完,他倒退了兩步,轉身出了房間。
我這才甩脫了鞋子,倒在厚軟的沙發上。藍桉總是喜歡這樣不動聲色地為我安排好一切。
對我好,卻不需要我知道。
忽然,有門鈴響起來。我以為是杜有唐又找我有事,沒想到門口站着的,竟是千夏。我問她:“什麼事?”
她不客氣地拖着行李走來,說:“蘇老師,你一個人睡這麼大的房間一定害怕吧,我來陪你好了。”
看來她和秦依瑤骨子裏是一樣的,肯定是受不了小小的標準間。
我關上房門,無奈地說:“難得你這麼體貼,就成全你好了。”
千夏微微地笑了。
可就在這時,門鈴又響了。
我拉開房門,看見了秦依瑤,不用問也知道她是要幹什麼了。
秦依瑤說:“蘇老師,我……可以嗎?”
我閃在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她興高采烈地走進來,可一看見千夏,表情就僵住了。
我關上房門說:“你們誰不喜歡,可以回去。”
千夏和秦依瑤不約而同地雙手抱胸,用鼻子發出一聲“哼”。
我又問:“那你們誰願意和我住一間?”
她倆再次齊刷刷地指向對方說:“她!”
我真是敗給她們了。我舉手投降:“好好好,你們一人一間,我睡客廳的沙發。”
我以為終於平息了戰爭,結果她們兩個人都拖着拉杆箱,走到“總統房”門口,說:“我要睡這間。”
我感覺自己要抓狂了,幾乎是叫着說出來:“誰先來的,誰先挑。”
千夏得意地對秦依瑤挑了下眉毛,走進去,而秦依瑤只好負氣地進了“夫人房”。
她們“砰”地關起門,我這才想起來,她們竟沒有一個人和我說一個“謝”字,看來都是平時公主當慣了。
我從衣箱裏找出睡衣換上,厚厚的粉色珊瑚絨,上面有一隻HelloKitty。千夏和秦依瑤也都換了衣服走出來,秦依瑤一見我,就驚訝地走過來說:“呀,這是哪個品牌和HelloKitty合作的啊?好漂亮。”
我呵呵一陣笑。淘寶上淘來的年度大特價,還談什麼牌子呢。
千夏拉過我說:“蘇老師,咱們叫點兒吃的來吧。她這個人,六親不認,只認牌子。”
秦依瑤被嗆得一陣臉紅,說:“你再說一遍!”
我忙打圓場:“算了,算了,老師今天請客。你們想吃什麼,我來訂。”
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我找出杜有唐的電話,問他還可不可以訂到吃的。杜有唐說:“只要您需要,就一定有。”
所謂VIP,就是為所欲為吧。
秦依瑤拿着吧枱上的菜單,熟練地點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千夏只要了一份沙拉和一瓶礦泉水。牌子真心叫不出來,我就瞥見了後面的價錢,一瓶九十美元,比較震撼。
很快,美食就來了。杜有唐帶着一排推小餐車的服務生進來。一盤一盤的美食,都藏在銀色的罩子裏。
秦依瑤指着自己點的東西,又揮了揮門卡:“這些記在我賬上。”
杜有唐笑着搖了搖頭:“只要是蘇小姐的朋友,都會由總部負責。”說完,他揮了揮手。
最後一輛小餐車推上來,上面擺着三個銀罩。杜有唐說:“根據規定,蘇小姐入住當日,我們將提供三樣特餐。”
我好奇地問:“還有特餐?”
杜有唐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揭開最大的銀罩。
秦依瑤“噗”的一聲笑出來。其實裏面就是一隻普通的烤雞,但它擺放的姿勢格外別緻,兩隻雞翅被撕下來,雞身卻傲嬌地劈着叉,扭坐在盤子裏。
秦依瑤問:“這是什麼啊?”
杜有唐有板有眼地答:“折翼的天使。”
秦依瑤笑得更厲害了,可是我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嗓子裏。
杜有唐又揭開了第二個銀罩。那是一塊栗子蛋糕,蜜香甜膩的氣息緩緩飄出來,萬分熟悉。其實,我已經很久不吃栗子蛋糕了。因為這個熟悉的味道,會勾起我太多的懷念。
接着,杜有唐打開了第三個銀罩,裏面放着一部定製款的土豪金iPad。他輕輕點擊屏幕,一段視頻播了出來。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那竟是藍桉錄給我的。
看起來,那該是高中的時候,我們還在偷偷地談戀愛。他坐在辦公桌後面,沉穩的表情,卻掩不住少年的英氣。
他說:“嗨,酥心糖,這是我專門為你定製的計劃。總是忘不了很久以前,我和你流浪在城市裏找不到家的夜晚。所以,我才決定要開很多很多的酒店。你要記住,從今以後,不論你在哪兒,只要看見安瀾的標誌,報出你的名字,你就找到了我,找到了家。”
一瞬間,我的心臟,擰成了一團,眼淚像決堤般衝出眼眶。
這麼久以來,我都不敢看從前的照片。因為我怕看見藍桉自信而狂妄的樣子,凌厲卻溫暖的樣子,專橫且執着的樣子……那是永遠無法追回的過去,每一絲記憶,都會帶來排山倒海的疼。
可是,他竟然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我面前,如此青春,如此年少,黑色的發尖,閃動着肆意妄為的光。
所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訝然地看着我。
而我就定定地坐在那裏,肆無忌憚地哭了。
Forgetting20:註定無眠
那註定是個無法入眠的夜晚。我一個人坐在寬大的露台上,刺冷的空氣,讓我清醒。冬天的伊斯坦布爾,籠罩着薄薄的霧氣。大大小小的清真寺尖頂,刺進暗藍的夜空。杜有唐把iPad留給了我,我抱在懷裏,卻不敢再點開看。
我想,藍桉當初一定是要給我個驚喜吧。可沒想到,我們坎坎坷坷經歷了那麼多,“安瀾”竟成了我唯恐避之不及的標誌。我這個在VIP名單中存在了近十年的名字,直到今天才意外地收到他給我的禮物。
可如今,給我禮物的藍桉呢?
他不但忘了我,還徹底退出了我的世界。
我無比嫉妒Q,嫉妒藍桉對她的信任,對她的親密,在他最無力的時候,成為他可以依託信賴的人。
深夜1點的時候,有人來敲我的門,竟然是鍾南。他拿着一瓶紅酒,說:“還真沒睡,也在倒時差吧。”
我開門讓他進來。鍾南環視了房間,看見我放在沙發上的被子,說:“咱們還挺有共同愛好的,喜歡睡沙發。”
我從吧枱拿了瓶起和兩隻杯子過來,指了指兩間卧室的門說:“你以為我想啊,已經被二位公主佔領了。”
其實,身為老師,半夜三更放男同事進來,有些不合時宜。可是此時,我需要一個人在身旁阻止我胡思亂想。
鍾南咳了咳說:“剛才……你哭了。”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地問。
鍾南隔着衣袋敲了敲手機說:“你的兩位公主,沒把你發到微博上,算是手下留情。”
我懊惱地說:“完了,明天全校都要知道了吧。”
鍾南熟練地打開酒塞,倒了兩杯酒說:“什麼事啊,哭得那麼傷心。”
“不說那個好嗎?”
鍾南點了點頭說:“好。那說說我吧。其實……這麼多年,我還是一個人。”
我噗地笑出來,說:“你是一定要我趕你出去嗎?”
鍾南哈哈地笑了。他說:“開個玩笑,不要當真。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讓自己非弔死在一棵樹上。就算你沒有森林,還有個小樹林呢。”
我坐在他面前,正色說:“鍾南,你聽好,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談這個話題。我喜歡弔死在哪棵樹上,是我的事。別再勸我。說多了,咱們朋友也做不成了。”
鍾南嘆了口氣說:“我本來就沒想和你做朋友,我只想做你……”
我猛咳了一聲,截斷他的話頭。
鍾南只好無奈地笑了。
第二天的行程安排很滿,我很早就起來了,組織學生去自助餐廳吃早飯。起初,我還沒有發現,直到後來看到所有見到我的人,不論大小,都報以“會心”的微笑,我才想起自己大哭的劣跡,已經被曝光。
同行的另一位老師,見到我說:“蘇老師,你還好吧?”
我紅着臉說:“還好還好,昨天收到意外的禮物,太感動了。”
秦依瑤跟在我身後,一直竊竊地笑。我轉身說:“你乾的吧?”
於是她乾脆大方地笑出了聲。
那天,我們先乘船穿越了博斯普魯斯海峽,體驗了從歐洲瞬移亞洲的樂趣,然後,吃了地道的土耳其餐。這個環節,秦依瑤和千夏只是看,然後時不時地問,“你盤子裏的是什麼啊”“這個能吃嗎”之類的話,搞得我大敗胃口。下午,參觀了托普卡普老皇宮。在一幢白色伊斯蘭的建築里,秦依瑤終於發出了感嘆。因為,她在一堆寶物里,看到了一枚86克拉的美鑽。
不過說實話,我最期待的,還是接下來的行程。
Forgetting21:神域中的藍桉
第二天,我們要去更遠的凱馬克利地下城。
出發前,鍾南點過人數之後,遞給我四張暖寶寶。他說:“今天都在戶外,很冷的。”
我還沒說話,秦依瑤就和她的小跟班都說:“鍾老師,我們也很冷,我們也想要。”
我被她們鬧得臉紅,把暖寶寶遞給她們,說:“拿去。”
她們卻笑嘻嘻地走開了。
我有點兒惱怒地對鍾南說:“喂,別在學生面前這樣好嗎?”
可鍾南卻認真地說:“蘇老師,每個同事我都有送,不是只給你一個人。大家彼此關心是很正常的,是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反而被他說得尷尬起來,說:“對不起。”
鍾南聳了聳肩膀,說:“我接受。”
凱馬克利地下城在卡帕多奇亞,要先搭飛機去凱塞利,還要再乘兩個小時大巴。幾百萬年前的火山噴發,造就了卡帕多奇亞十分奇特的地貌。大片的玄武岩在風化中,形成了各種古怪的造型。這裏曾被美國《國家地理》雜誌評為地球十大美景之一。可是,我覺得不應該入選,因為它看起來,根本就是外星球。
參觀過地下城,我們就在當地住下來,因為明天五點就要起床乘熱氣球。這簡直是殺人的安排,因為冬天早晨的被窩,就是天堂。如果身份不是老師,我決不想起來。
第二天,我給手機連上五個鬧鐘才爬起來。不過,學生們倒是顯得格外興奮,看着他們毫無困怠地在一起打鬧,瞬間覺得自己老了。
冬季不是乘熱氣球的旺季,但也有許多氣球在路邊開火充氣了。地陪導遊是把砍價的好手,從每人一百五十歐,砍到九十歐。還好是學校包辦老師的費用,要不然真心肉痛。
鍾南不知道是不是帶了一箱暖寶寶來,竟然每人發兩張。發到我這裏,他問:“你怕不怕冷?”
我說:“還好。”
他說:“那還剩下幾張,都給你吧。”
秦依瑤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和她的小跟班說:“看,沒錯吧,我們其實都是幌子,重點在這兒呢。”
和這些牙尖嘴利的孩子混在一起,真是種折磨。我們的高中時代,再叛逆,對老師還是心懷敬畏。可是現在的孩子,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裏。鍾南把暖寶寶塞在秦依瑤手裏說:“少跟我磨牙,給你們蘇老師貼起來。”
秦依瑤一邊撕開包裝,一邊說:“呀,鍾老師不親手貼,誠意就顯得不夠了呢。”
身邊的幾個女孩子,都嘻嘻哈哈地笑開了。
鍾南鬥不過她們,乾脆躲開了。
此時,我們的熱氣球已經充好了。幾個老師,組織學生八人一組,進了吊籃。
冬天乘熱氣球,的確是冷。身後轟轟作響的火焰,也抵不住高空凌厲刺骨的寒風。但是隨着緩緩升起的籃子,每個人都停止了對寒冷的抱怨。
因為太美了!
剛剛升起的太陽,從天際線上斜射過來,天空一半絢麗,一半湛藍。起起伏伏的玄武岩,被陽光切割出明暗錯落的圖案。色彩斑斕的熱氣球,遠遠近近地散落在半空中。我們彷彿飄浮在一幅超現實的美圖裡。
忽然,一隻黑色的熱氣球,緩緩地移進我的視線,在明麗如畫的背景中,它顯然有點格格不入。我無意間向吊籃里看了一眼,卻一瞬怔住了。
吊籃里除了駕駛員,只有一個乘客。他只穿了件黑色衛衣,卻絲毫不畏懼寒冷。淡金的光芒圍繞着他,像俯覽世界的神祇,沉靜、漠然、不染俗塵。
是藍桉吧。
他無聲地向我望過來,臉上沒有疑惑、沒有茫然,就像從前那樣冷毅中透出一絲跋扈與囂張。
我的心臟似乎都停跳了,在這樣無限接近神域的天空中看到他,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黑色的熱氣球,慢慢地向遠方飄離了,他暗沉的輪廓幾乎淹沒在盛大的陽光里。
我靜靜地看着,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因為我分辨不出,他是真的藍桉,還是在我強大的思念中,幻化出的影子。
降落的時候,我第一個衝出了吊籃,四處尋找在半空中看到的那隻黑色的熱氣球。
可是,沒有,沒有,始終沒有。
鍾南追上來,問我:“找什麼呢?”
“你有沒有……”
我說了一半就卡住了。我原本想問他,剛才有沒有看見那隻黑色的熱氣球。可很突然間,我就不想聽他的答案了。
因為,我想起了謝欣語。
其實,比起殘酷的真相,我們寧願選擇虛無的幸福。
鍾南在我眼前搖了搖手,說:“喂,有沒有什麼啊?”
我望着遼遠的天空:“沒什麼,想問什麼來着?我忘了。”
Forgetting22:人總要長大
伊斯坦布爾的旅行,不只是參觀,還要與當地的高中進行互動和交流。我們一共住了整整三個星期才離開。
坐在返程的飛機上,我一直看着舷窗,暗暗期盼着,可以看見一隻黑色熱氣球飛過窗口。
當然,現實不是科幻片。
我再也沒有看見藍桉——那個看起來,正常無比的藍桉。
回來的那天,我們在機場裏,遇到了孟格。他是來接機的,這種昂貴的自費項目他是不會去的。他一看到千夏就興奮地迎上去,他說:“你累不累?我是專門來接你的。”
千夏不冷不熱地說:“我們不是已經說清楚了嗎?”
“對啊。你不做我女朋友,還不許我感動你嗎?”
我沒忍住,“噗”地笑出來。
我說:“孟格,你當老師不存在是吧?”
“沒沒沒……”孟格擺出怕怕的表情,“我是說著玩的。”
就在這時,秦依瑤也出來了。她家的司機來接她,不和校車一起回去了。她看見孟格,對他招手說:“嗨,你過來。”
孟格迷糊地指着自己說:“我?”
秦依瑤點了點頭。
孟格走過去,問:“幹嗎?”
秦依瑤從背包里拿出一隻禮物盒,說:“送你的手信。”
“我?我?我?”孟格一臉遭雷擊的表情,說話都結巴了。
秦依瑤卻把禮物盒放在他手中,說:“發什麼呆,給你就拿着嘛。”說完,她就和用人搖曳生姿地走了。
周圍所有人都驚訝地看着發傻的孟格。學校里的著名女神,送手信給他,有點兒匪夷所思。
只有千夏微微笑了笑,低頭玩手機。
孟格傻傻地轉過身滿臉疑惑地問我:“蘇老師,能解釋一下剛才發生什麼了嗎?”
發生什麼了?
大概就是秦依瑤想用對孟格的好來刺激千夏,但千夏根本不在乎這號人。我心裏忍不住感嘆,女生小小鬥法,可憐孟格做了炮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男生搞懂數學題就可以了,千萬別妄想搞懂女生。”
孟格沒什麼反應,鍾南卻在一邊“哈”的一聲笑了。
鍾南已經把留下的學生人數清點好了。我們組織大家一起向停車場走去。
已經是午後了,霧蒙蒙的夕陽,漫射着無力的光線,令人懷念起伊斯坦布爾的透藍天空。
校車就停在門口,學生陸陸續續上車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一起向我的身後望過去。
我下意識地轉回頭,看見一個人從陰影里走出來。
是Icy!
他如同玻璃般的精緻美顏,令所有人都驚嘆了。
我驚詫地問:“你怎麼來了?”
Icy走到我面前,忽然抱住我,把頭埋在我的頸間說:“酥心糖,你終於回來了。”
我僵在那裏,不知道該抱住他,還是推開他。
而鍾南在我身後,猛吸了口涼氣:“我去,這都什麼情況?”
我被Icy直接帶回了“小白”,我猜不出他這麼急着找我有什麼事。他一進門,就吩咐梁姨把我的行李,拿到客房去。
我說:“不用了,我得回去整理衣物。”
Icy拉住我:“在這裏住一段時間,好嗎?”
Icy像是有一種魔力,他只要靜靜地望着你,你就沒辦法拒絕他的請求。我說:“你這麼急着找我,就是為了這事?”
Icy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對啊,這還不急嗎?”
我知道用“甜美”這個詞來形容一個男人,似乎不太恰當。可是面對Icy,只有這個詞才最為貼切。他笑起來,就像個天真無害的小孩子,把我記憶中那個處心積慮、從不露面的Icy割裂開。
其實,經過機場的一幕,我就多少明白他為什麼總是把自己藏起來了。因為任何一個陌生人見到他,都會收斂不住驚異的目光。
那天,梁姨做了幾道拿手菜。
吃了那麼久的牛羊肉,真是萬分想念油潤厚香的豬小排。Icy從花房剪了幾枝海芋,插在餐桌的花瓶里。他看着我兇狠的吃相說:“你……去當難民了?”
我說:“外國菜吃吃新鮮可以,常吃受不了的。”
Icy打趣說:“只有梁姨的菜,可以吃一輩子。”
Icy看起來比藍桉剛離開時開朗多了,他對我說:“你一直住在這裏好不好?”
“為什麼?”
“嗯……如果藍桉回來,你可以第一個知道啊。”
這的確是個很好的理由,可畢竟這裏不是我的家。
Icy乞求地說:“拜託了,酥心糖。”
“不是告訴你別叫我酥心糖嗎?”
“沒辦法啊,藍桉從小就和我說你叫酥心糖。改不過來。”
我也只能拿他沒辦法。我忽然想起總統套房的事,問他:“你知道我在安瀾VIP名單里的事嗎?”
Icy說:“你才知道嗎?”
我點點頭。
“那段視頻就是我拍的。其實……還有別的,你想看嗎?”
我脫口而出:“想!”
Icy招牌的笑容又來了,他靠在椅背上說:“那……你就留下來。”
我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晚上,我早早地就回了卧室。三個星期的旅行讓我疲憊不堪,很快我就睡著了,沉沉的,沒有任何夢。可大概是時差的原因,深夜,我卻不知不覺地醒來了。房間的門開了條縫隙,吹進清冷的夜風,淡弱的月光,浮遊在空氣里,像團半透明的棉絮。
我拽了拽被子,翻了個身,卻猛然看見一個人!
他半蜷着身體,睡在我身邊。
我驚聲尖叫出來。
那人好像也受到驚嚇似的坐起來。
他說:“酥心糖,別怕,是我。”
我伸手打開枱燈,才看清那竟是Icy。我怒不可遏:“你有病啊!半夜三更到我床上幹什麼?”
這真的有些恐怖了!
我跳下床,從衣櫥里拿出自己的衣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我絕對不能再住下去了!和一個曾經害我的人住在一幢房子裏,真是腦子進水的決定。
Icy沒有說話,一直坐在床邊默默地看着我。我回頭說:“你到底要幹什麼!你這個人……”
我話說了一半就怔住了。
因為Icy竟然無聲地哭了。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睛裏滑出來,透出一種難言又怪異的美。
他望着我,說:“對不起,我只是害怕。”
“你怕什麼?”我問。
Icy垂下頭,咬了咬嘴唇說:“酥心糖,從我認識藍桉開始,我們就從沒有分開過。不論他做什麼,我都跟着他、陪着他,這是他第一次和我不告而別。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他永遠不會回來。害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害怕從今以後,我都是一個人。”
Icy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不能自已地哭了。
我看着他楚楚可憐的樣子,扔下手中的衣服走過去:“Icy,人總要長大的,要學會獨立面對這個世界。藍桉就算不走,也不可能保護你一輩子。”
“我不管!”Icy任性地對我喊着,他緊緊拉住我的手,“我不要一個人,酥心糖,我求你,不要走,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幢房子裏。”
我不想承認,那一刻,我被Icy的祈求打動了。
他是那樣孤獨與脆弱。他依附着藍桉才得以隱秘地成長到今天,藍桉早已成為他生命的支柱。當藍桉悄然離去,他的世界,也就跟着轟然崩塌了。
我突然覺得,他好像是我與藍桉最後的紐帶。
藍桉走了,我該像藍桉一樣去保護他。
我不由自主地把哭泣不止的Icy攬在懷裏,說:“乖,別哭了,我不走了。”
而Icy緊緊地抱住我,哭得更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