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時光木馬篇

第3章 時光木馬篇

第3章時光木馬篇

TimeForMerry-go-round

時間停泊在濃稠的陽光里,

木馬的歌聲,糅進斑駁的夏日,

安謐的空氣,溺死遙遠的蟬鳴,

記憶的碎片,逸逃在來時的路上。

你不再記得,我丟失的肋骨,

但,

你依然是我鮮衣怒馬的少年。

Forgetting1:你的不可一世哪兒去了

“蘇一,你相信,我愛你嗎?”

這大概是這麼多年來,出現在我夢裏頻率最高的話。

有時,是藍桉在我的枕邊,輕聲耳語;有時,是他在四方的視頻框裏,亂糟糟的樣子。但每一次,我都會驚醒過來,聽不到他給的答案。

我覺得,也許在我心裏,是害怕聽到他對我說那三個字。

因為當現實慘白到不容幻想的一步,每一絲回憶,都是刻骨銘心的疼。

然而,有些疼,你明知痛不欲生,也要慢慢吞下。

那是你一生註定的劫數,不可逃脫,無處可藏。

十月,我搬去了卓爾亞湖。在離湖岸不遠的小區里,租了一間房子,視野很好的十二樓。站在向南的窗口,就可以看見藍桉那幢小別墅,白色的牆壁,隱藏在茂盛的橡樹林裏。

每天傍晚,我都會沿着湖畔跑一會兒步。秋天的空氣,凝結着無數細小的水珠,撞擊在皮膚上,帶着刺刺的冰涼。

這一天,我跑步回來,換了衣服,去找藍桉。

每天去看他,已經是我的習慣。有時覺得,上帝像是和我開了個玩笑,把最美好的藍桉,從我身邊偷走了。還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一副忘記一切的空殼。

此時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夕陽不疾不徐地鋪開最後的光芒,把天空浸染成絢麗的玫紅色。

Q給我開門,輕聲說:“噓,他剛睡下。”

我會意地點點頭。

藍桉的睡眠極不規律,有時會兩天兩夜不睡覺,有時卻又睡上二十四小時。

Q說:“對了,‘小白’的花房建好了,你要不要去看?”

Q喜歡叫這幢房子“小白”,讓冷冰冰的房子有了生氣。

我搖頭說:“不了,我想去看藍桉。”

Q無奈地笑了,她說:“從今以後,你眼裏是不是再也裝不下別的了?”

我聽了,心裏泛起苦澀的難過。我說:“你知道的,我和藍桉已經錯過太多了。從今以後,我都不能再失去他。”

藍桉的卧室在二樓,厚厚的地毯,踏上去,聽不到一絲聲音。寬大的窗子,遮着密實的窗帘,只有邊緣,漏進淡淡的微光。

我在藍桉床邊的地上坐下來,這樣可以極近地看他。

他還是那樣瘦,稜角分明的臉,沒有冷毅,沒有歡喜,沒有茫然,沒有悲傷。

我從沒見過這樣平靜的藍桉,像窗外那片平靜的湖水。

我把頭輕輕靠在他的枕邊,有淺淡的須后水的氣味傳過來。昨天,我幫他刮過鬍子之後,他大概再也沒有洗過臉。

現在的藍桉,就是個野蠻任性的孩子,不喜歡洗臉,不喜歡刷牙,不喜歡剪頭髮,不喜歡刮鬍子……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地坐着,但也有瘋狂的時候,有時他會突然推開身邊的人,赤着腳衝出房子,一路跑去湖邊。然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滿眼茫然。

他像是在追逐離他而去的記憶,但終是一無所獲。

一次,他就那樣不管不顧地衝進水裏,任由冰冷的湖水淹沒他的身體。我和Q追去,拼力將他拖上岸。

那一天,我真的怕了。我用力地搖晃着他的身體,大喊着:“藍小球,我求你,你醒醒吧!你的驕傲呢?你的霸道呢?你的不可一世都哪兒去了?”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可他卻無動於衷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個糟糕的小丑表演着蹩腳的笑話。

我的思緒漸漸亂了,昏昏的睡意,漫上雙眼。各種各樣的藍桉,混進我的夢境。有帶着我飛快奔跑的藍桉,有兇悍地掐住我脖子的藍桉,有喃喃說“我愛你”的藍桉……我迷失在藍桉的世界裏,不能自拔。

忽然,有音樂盒叮咚的響聲,真實無比地傳進耳膜。

我睜開眼,發現天色已經黑透了。不知什麼時候,房間的桌子上,竟多了一隻走馬枱燈。慢慢旋轉的外罩上,雕着鏤空的圖案,有柔亮的燈光,從裏面透出來。

那是旋轉木馬吧,起起伏伏的光影,和着音樂,奔跑在房間的牆壁上。

我怔怔地看着,思緒一瞬跌進時間的旋渦——

那些已被拆除的老舊木馬,重新拼裝進記憶的公園。

灰暗的木漆,復又染遍鮮潤的顏色。

殘破彩燈,閃耀起昔日的光芒。

木馬們“吱吱呀呀”地躍動起來。

快樂愉悅的歌聲,從遙遠的時空,紛至沓來。

我彷彿又看見了酥心糖和藍小球,並肩坐在初夏的星空下……

Forgetting2:木馬騎士

落川鎮的夏夜,在記憶里,總是格外涼爽,星星像是發光的海藻,閃爍在深暗的夜空中。我和藍桉常常會爬到屋頂上納涼。有時,他會和我講些住在省城的事,比如,和媽媽去很大的劇院看音樂劇,或是跟着爸爸去參觀博物館。

不過,對於六歲的我來說,最喜歡聽的,還是遊樂場裏,那座閃着各種彩燈的旋轉木馬。

我努力把它想像成童話書中的插圖,自己坐在南瓜馬車裏,旁邊是騎着白馬的王子。

後來,媽媽還真的帶我和藍桉去過一次。

那應該是晴朗的初夏,被陽光浸透的省城,緩緩飛散着流離的顏色。

媽媽站在遊樂場的花壇邊,給了我二十塊錢,說:“你們兩個乖,在這裏玩,媽媽一會兒就回來。”

那時我興奮極了,轉椅、碰碰車、叢林飛鼠……每一種遊戲都傳來歡樂的尖叫聲,吸引着我。

藍桉說:“走吧,我們去玩。”

可是,媽媽不在身邊,那二十塊錢,我不敢花。現在想起來,我真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兒。藍桉只好陪我玩不花錢的盪鞦韆。

然而媽媽說的“一會兒”可真長啊。我和藍桉“吱吱呀呀”地盪到了天黑,媽媽也沒回來。

我開始有點兒怕了,腦子裏有各種可怕的念頭冒出來——媽媽是不是出事了呢?省城的汽車這麼多,會不會是……

“哎,你媽會不會不要我們了?”藍桉在一旁提供了另一種答案。

“你少胡說,我媽才不會不要我!”

我尖叫着反駁,可又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藍桉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

旋轉木馬是遊樂場裏最閃耀的地方。我拉着他,走過去,坐在圍欄的台階上。我覺得坐在這裏,媽媽回來一定可以看得到。

藍桉大概快無聊死了,說:“酥心糖,要不,咱們去找找你媽吧?”

我搖搖頭:“省城這麼大,去哪兒找啊?再說了,我媽回來怎麼辦?”

“那……咱們去坐木馬吧,你媽一來,肯定能看到我們。”

“啊?”我像看怪獸一樣看着他,媽媽都找不到了,他還有心思玩?

我說:“藍小球,你不急嗎?”

藍桉理所當然地說:“酥心糖,你傻不傻,要麼找,要麼等,你着急也不能把你媽急出來。你想啊,不管咱們坐在地上,還是坐在木馬上,和你媽回不回來有關係嗎?”

“呃……好像……是沒什麼關係。”

藍桉這個很有誘惑性的反問句,讓單“蠢”的我,暫時性地屏蔽了擔憂。當然,此時的木馬,也太過誘人。它就像童話書里的一樣,夢幻、漂亮,閃耀着不真實的光。

那時還是兩塊錢可以玩好幾圈的美好時光,我鑽進了夢寐以求的南瓜馬車,倚着搖搖晃晃的窗口,假裝是去準備參加舞會的公主。而藍桉這個閑不住的傢伙在馬背間,跳來跳去,樂此不疲。後來,他在我身邊的木馬上停下來。

那是匹頂着翎毛,向前飛奔的黑色木馬。

我趴在馬車的窗口,仰頭看他。

他還那麼小,卻像一個無畏的騎士,驅散了我內心的恐懼,給了我不再害怕的篤定。

我學着書里公主的語氣,說:“藍小球,你願意永遠保護我嗎?”

忽然,我感到有人在輕輕撫摸我的頭髮。

是藍桉。

不知什麼時候,他也起來了。他坐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牆上木馬的光影,臉上現出一種似曾相識的神情。

我凝固般地坐着,任由他微涼的手指滑過我的發梢。我好怕輕微的移動,都會打破他突現的溫柔。

藍桉喃喃地低語着:“我願意。”

我全身觸電似的一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年前,坐在木馬上的藍小球,就曾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三個字。他是和我一樣,也陷入了有關木馬的回憶嗎?

我抬起頭,顫聲說:“你……說什麼?”

可是藍桉突然拿起枕頭,砸向枱燈。

“嘩”的一聲,房子裏一瞬失去了光亮。藍桉捂着頭,瘋狂地叫嚷起來。他像在經歷着不可言宣的疼痛,而我卻只能束手無策。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他,無助地叫着他的名字:“藍桉,藍桉,藍小球……”

黑暗裏,他終於平靜下來。

他把頭靠在我的肩頭上,身體傳來微微的顫抖。

我心疼極了,撫着他的頭髮說:“沒事了,沒事了,不要再想過去的事。不管發生過什麼,都忘了吧。”

藍桉就像個無力的孩子,任由我抱着,沒有一絲回應。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哧”的一聲輕笑。

像是細細的男聲。

我警覺地轉過頭,問:“誰在那兒?”

可是,密黑的房間裏,再沒有了聲息。

Forgetting3:千夏

這一天,藍桉很消沉,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也不吃東西。

Q放了些輕緩愉悅的音樂給他聽。

這幾年,Q就像沒有變過。時間在所有人身上做了手腳,唯獨放過了她。她就像我第一次見她一樣,留着長而直的黑髮,穿乾淨筆挺的制服。也許是因為她的生活足夠單純,沒有繁雜的俗事,便不留歲月的痕迹。

Q悄聲說:“剛才怎麼了?”

“藍桉看着旋轉木馬枱燈,好像想起點兒什麼。”我問Q,“你覺不覺得,藍桉是可以想起一點兒過去的?”

Q點頭說:“我也覺得,他有時會想起從前。可是……我寧願他不想起。”

“為什麼?”

“因為哪怕是他想起一絲回憶,他都會頭痛到撞牆。”

我有一點兒理解Q了。

看了藍桉剛才的樣子,我也不想他受折磨。

Q隔了一會兒說:“蘇一,你想照顧藍桉我不反對,但是千萬別抱有幻想。奢望一件不可能的事,就是在煎熬自己。你要懂得面對現實,他已經不是從前的藍桉了。”

“不,他是。”我反駁說,“他在我心裏,從沒有變過。”

Q嘆了一口氣。

說起木馬枱燈,我問Q:“那枱燈,是你放進來的?”

Q皺起眉,說:“到底什麼枱燈啊?”

“那種像星光儀一樣,會轉的,可以在牆壁上投影的枱燈。”

說話間,有人從樓上走下來,是梁姨,手裏提着那個壞掉的木馬枱燈,嘴裏嘟囔着:“家裏哪兒來的這東西?”

我對Q說:“就是那個。”

Q瞥了一眼,搖了搖頭,沒說話。

我猜不出她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不過,我沒有追問下去。Q是那種不想告訴你,誰也問不出答案的人。

在“小白”里,除了藍桉和Q,還住着兩個人——梁叔和梁姨。他們是夫妻,負責打掃房間和做飯。但是,我總覺得這幢房子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他像是一縷幽幽的魂魄,藏在角落裏,悄悄窺視着我。

這一天,我從“小白”離開的時候,接到了曼德高中的校長打來的電話。他通知我第二天,去學校報到。

這算是近幾個月來,最令人開心的事了。

曼德高中是一所全封閉式的私立學校,離卓爾亞湖有十五分鐘的路程。之前,我去那裏應聘過英語教學助理。幾經面試之後,就沒了下文,我以為沒有希望,沒承想竟然通過了。

校長在電話里說:“蘇小姐,我們錄取你,是考慮到你有過職場經驗,對學生適應社會,有指導作用。希望你能認真對待這份工作。”

我說:“您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

曼德高中是一所有英資入股的高中,治學採用了半英式教育。當然,學費也高得離譜,來這裏讀書的孩子,非富即貴。

上班的第一天,我換上了從前工作時的職業套裝。顯然這個決定是正確的,曼德高中不只對學生有一套嚴格到苛刻的規範,對老師也有一套嚴謹的要求。

校長在辦公室和我簡短地見了一次面,發給我一本厚厚的教師手冊。我隨手翻了翻,覺得自己根本不是來當老師的,來當聖女還差不多。

之後,校長安排助理葉薇,帶我熟悉學校的環境。

作為一所中學,曼德高中的條件真是太優越了,不僅有標準跑道、體育館、實驗樓,還有游泳館和小禮堂。

校園裏所有的建築,都是復古的巴洛克式,站在教學樓狹長的走廊里,恍惚是在《哈利·波特》裏面那古老的學舍。葉薇不止給我介紹了學校的設施,也給我介紹了學生的校服制度。比如扎深紅領帶的,是班級的幹部;校服上是銀扣子的,是校學生會最高成員。這些“銀扣子”的能力十分強大,甚至可以參加學校的政務管理。

課間鈴聲響起的一刻,走廊里一瞬熱鬧起來。男生笑鬧着跑過我的身邊,女生圍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討論着各種話題。擴音器里響着教導主任的訓話。有人捧着書本,默默誦讀;有人飛奔着衝出教室,消失在樓梯口……

我忽然覺得自己真不該找這份工作,一切的一切,都熟悉得讓我感到害怕。

是的,即便我的高中比起曼德高中差得很遠,但有一樣,它們毫無差別,就是無處不在的青春。

我害怕讓自己陷入盛大蔥蘢的青春里。因為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時光,可以頂着“年少”的名頭,無知無畏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葉薇忽然接到一個電話,要她馬上回去。她指着前方說:“對不起,蘇老師,我有急事,你自己去年級組的辦公室吧。向前走到頭,就到了。”

第一次標上“老師”的後綴,我一時還適應不了,愣了一下才點頭說:“好的,你忙去吧。”

我沿着走廊向前走去,經過消防通道的安全門時,忽然聽到裏面傳來幾個女生的聲音。

“背個Gucci就很牛嗎?別以為自己是公主。我告訴你,不管你什麼背景,在曼德,你就得聽我的。”

看來貴族學校也解決不了校霸的問題。我想起了自己的高一,被洛小緹堵在廁所里……

我飛快地截住自己的回憶,再想下去,怕是只有難過了。

我推門走進消防通道,幾個穿校服的女生,正圍着一個女生。我看不到那個被圍住的女生的樣子,只感覺她十分瘦。

一個高個子女生轉頭,輕輕挑了挑眉,說:“你好,有什麼事?”

這大概就是貴族學校和普通中學的區別吧,人渣都渣得這麼有禮貌。我說:“看你挺聰明的,就不用裝糊塗了吧。我是新來的教學助理,要不要和我去辦公室談一談?”

高個子女生大方地笑了笑說:“還是算了吧。一會兒就上課了,有時間我再找你。”說完,她就帶着其他女生離開了。

我真心佩服她的鎮定,好像躲在這個陰暗拐角里威脅別人的,根本不是她。

我看着她們離開后,才轉頭看牆角的女生,一瞬間,我就有點兒明白,她為什麼會被欺負了。

實在太漂亮了!

她留着直而黑的長發,深色的眼瞳,像顆散着黑光的星球,透着不可捉摸的異彩。她的臉上,看不到被欺負的膽怯,反而掛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好像跳脫了人間,淡淡嘲諷着全世界。

她從地上撿起一隻竹節手柄的奶白色手包,沒看錯的話,應該是Gucci經典的Bamboo系列。真不知道她家裏有多寵慣她,十六歲就用這樣昂貴的奢侈品牌。

我問:“你叫什麼?”

那女生一動不動地望着我,沒有回答。

“你沒受傷吧?”我又問。

她依然沒有回答,臉上淡漠的笑容,讓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我再問:“要不要我送你回教室?”

這一次,她終於開口了:“你……是蘇一吧?”

我疑惑地問:“你認識我?”

女生說:“我叫千夏,你不記得我,但我記得你呢。”

Forgetting4:兩隻小蟲子

搜索了全部記憶,也想不出一個叫“千夏”的女生。而她卻始終不肯說出,我們曾在什麼地方遇到過。

千夏在高一(3)班,成績優異,但性格孤僻,不與任何人交朋友。那個高個子女生,叫秦依瑤,已經讀高二。雖然我沒追問她欺負千夏的理由,但答案不言而喻,一個漂亮、有錢、學習好,且不屑於參加任何小團隊的女生,從來都是被孤立排擠的對象。

曼德高中有一半的科目採取走班制,所以重點學科,配備了教學助理。

這就是我的工作了。不用講課,主要負責課後回答學生的問題,以及監察學生的成績。

我藉著了解學生,翻了千夏的檔案。高中以前的履歷,竟然全部是空白。而父母那一欄,只填了父親的名字——千日雲,和一個聯繫電話。

我問身邊的老師,怎麼千夏的檔案會什麼也沒有?

老師見怪不怪地說:“這裏的學生,背景相對複雜。有些人不想填,也只能這樣。你就不必太認真。”

我有一點兒失望。

那天放學,我直接去了“小白”。

白天的時候,Q陪藍桉去醫院體檢,和醫生講了昨晚的事。醫生建議可以用塗鴉,來改善宣洩他的情緒。於是,Q回來便騰空了一個房間,擺上各種各樣的顏料,任藍桉塗畫。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藍桉完全沒有注意我。他像個全神投入的畫家,拿着刷子,肆意地在牆上塗抹着。只是他筆下的“大作”毫無美感,大面積的黑色和深藍色,漩渦般糾結在一起。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不敢打擾他。

藍桉幾乎把整面牆都塗成了黑藍色,然後在地上選了桶明黃色顏料,在昏黑中,畫了兩條黃色的小魚。

不,是兩隻小蟲子。

又或者……是兩個迷失在暗夜裏的小孩子。

我靜靜地看着,思緒沿着他黑藍的漩渦,發散在往昔里。

這會是他殘餘的記憶嗎?

也許,他畫的就是遊樂園的那一天吧……

那一天,說“一會兒回來”的媽媽,始終沒回來。後來公園關門了,我們被趕了出來。我站在車水馬龍的馬路旁,有些惶然失措。眼前陌生的世界對於從沒來過大城市的我來說,就像個龐大恐怖的巨獸,嘶吼喧囂着。

我怯生生地問藍桉:“現在怎麼辦呢?”

他抽了抽鼻子說:“等不到,就找唄。”

“可是我現在餓了。”

“吃唄。”

“沒有錢怎麼吃啊?”

藍桉拉起我的手說:“這座城市這麼大,還找不到吃的嗎?”

那時我覺得,藍桉是這個地球上,永遠打不敗的小孩兒。所有問題,在他眼裏都能化簡成沒問題。

藍桉向四周看了看,不遠處有座燈火通明的五星酒店。他伸手指了指說:“咱們去那兒吃吧。”

我的嘴巴,立時驚成了“O”形。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體會到自己與藍桉的不同。從踏上酒店台階的那一刻起,藍桉就彷彿變了一個人,稚嫩的臉頰上,透出近似成人般的威嚴。他牽着我的手,大方地接受門童的開門服務,從容不迫地向總台詢問自助餐廳的位置,然後帶着我,一路上了二樓。

沒有人阻攔他。他就像是酒店裏,某位客人的孩子,即便身上的衣服廉價,且有一點兒臟。

我悄聲問:“藍小球,咱們真去餐廳吃啊?”

藍桉彎了彎嘴角,拉着我拐進了后廚房。

廚房裏正是忙碌之時,沒人注意到兩個小孩兒混進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阿姨,站在水池前洗着大盆的水果。

藍桉走過去,大方地說:“阿姨,有沒有撤下來的食物,分給我一點兒,我們一天沒吃飯了。”

洗水果的阿姨驚訝地看着他:“你媽媽呢?”

“她把我們放在公園,不要我們了。”

我立即反駁:“你胡說,我媽不會不要我們的,她不會扔下我們不管的!”

我蓄積了一天的擔憂,剎那間崩潰了。我已經沒有了爸爸,我不能想像,媽媽也會棄我而去。我的眼淚,像泛濫的洪水,決堤而出。

可藍桉毫無同情心,他轉過頭,突然怒吼了一聲:“閉嘴!東西都沒得吃,你還有力氣哭。”

我嚇得愣住了,硬是把後半截兒哭聲,全咽了回去。

阿姨嘆了一口氣,說:“唉,你們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五星酒店的自助餐廳,每天都會有不夠頂級新鮮的食物撤下來。原則上,是要倒進垃圾桶的。

但是……阿姨提着兩隻食品袋回來說:“拿去吧。乾淨的,我留給兒子當夜宵的。你們就在外面吃,等會兒下班,我帶你們找媽媽。”

藍桉接過袋子,說了聲謝謝,就帶着我離開了酒店。

我在酒店的門前,拉住他問:“你要去哪兒啊?阿姨說要帶我們找媽媽呢。”

藍桉卻轉過頭,反問她:“你確定她是好人嗎?”

“我媽說,世界上還是好人多。而且……而且……而且那個阿姨還給我們吃的呢。”我竭力舉證。

藍桉卻一板一眼地說:“酥心糖,我媽告訴我,人販子都是先給小孩兒一塊糖的。”

Forgetting5:記憶的鹽柱

許多年後,我依然記得那一頓裝在膠袋裡的美食。我和藍桉坐在地下通道里,頭頂亮着熒熒的白色燈光。初夏的夜風,帶着森森涼意,穿行而過。飢餓讓袋子裏的每一種食物,都變成了美味。

我幾乎沒有一樣可以叫出名字,因為我從沒有去過那樣奢侈的餐廳,直到吃得打出長長的飽嗝,才對藍桉說:“藍小球,你怎麼知道大酒店裏可以要到吃的?”

藍桉抿了抿嘴:“幹嗎?”

“你爸媽沒去世之前,是不是經常帶你去啊?”

他抱着頭,靠在牆上,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哎呀,好睏啊。今天就睡在這裏吧。”

“喂,我問你呢。”我不依不饒地問,“告訴我,你以前是怎麼樣的?是不是住很大的房子,天天都吃好吃的?”

藍桉坐起來說:“酥心糖,你聽過羅得妻子的故事嗎?”

“羅得是誰?”

“我媽媽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在很久以前,有個叫索多瑪城的地方,那裏的人做了許多壞事。上帝要毀滅它。但索多瑪城還住着一個好人,就是羅得。上帝讓天使通知他,帶着妻兒快點兒逃,但不可以回頭。可羅得的妻子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結果變成了鹽柱。”

我眨了眨眼睛,茫然地說:“什麼意思?”

“意思是,不管你從前過得好,還是不好,千萬不要迴轉頭。”

我愣住了,問:“為什麼?”

“因為……”他被我問得有點兒煩了,“酥心糖,你不問為什麼會死啊。”

其實,對於六歲的我來說,是無法體會沉溺在記憶中,究竟是種怎樣的折磨。然而現在,我卻無比深刻地理解了那是種怎樣的困局。那些或美或痛的過往,是無可逃脫的鎖與負累,它們會在你渾然不覺時,纏住你的腳步,讓你化為無力前行的鹽柱。

現在回想起來,忽然覺得藍桉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小孩兒。他在六歲的時候,就指給我今天逃脫痛苦的秘籍。

可是,我能忘掉嗎?

我能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嗎?

我不能。

因為,即便是許多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是從前那隻困死在黑夜中的小蟲子,唯一的不同,就是身邊再也沒有那個叫藍小球的男孩兒,拉着我的手,帶我逃出生命的迷途。

“嘩”的一聲巨響,把我拉回了現實。

藍桉忽然變得急躁起來,他大概是畫不出想要畫的東西,氣惱地踢翻了顏料桶。

我走過去,拿開他手中的刷子,說:“今天累了,休息休息,明天再來畫。”

可我在藍桉的眼裏,幾乎是透明的。他直直地撞開我,走出了房門。我跟在他身後,怕他又做傷害自己的事。

藍桉一路飛快地上了樓,只是踏上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沒來由地停住了。

我跟在後面,毫無防備,腳下踉蹌地絆了一下,整個身體向後仰去。

眼看着自己要摔下樓去,我慌張地叫出來。

然而藍桉反身,一把抓住我失措的手臂,把我拉進懷裏。

一瞬間,我的呼吸都停住了。

因為這個久違的懷抱,來得太過突然,我已太久不曾擁有了。雖然藍桉變得那樣瘦,可他的手臂卻依然有力且強勢。他把我緊環在臂彎里,眼裏卻是一片茫然。他似乎在努力辨認着眼前的我,究竟是誰?

我的嘴唇輕輕地抖着,我問:“你……想起我了?”

藍桉疑惑地看着我,緩緩地鬆開了手臂,轉身走了。

那一刻,我像只被剪斷提線的木偶,頹敗地跌坐在地。

我真不明白,上天為什麼要給我這樣的痛苦和折磨。

我寧願索多瑪城的魔咒應驗在我身上,讓不停、不停、不停回頭的我,化作沒有感情、沒有企盼、沒有疼痛的鹽柱,再不會陷進無望的記憶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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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桉跑過少年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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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時光木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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