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暗涌（三十四）
“那個妖邪頭領心太軟。”少年的笑意絲毫不減，兩排白牙大喇喇地露在外面。他注意到了安雅的羞澀，連忙鬆開那雙藕臂，不過，臨了還是大膽地碰了碰手背：
“如果他是站在咱們這邊，稱呼一聲‘好人’也不為過。可惜啊，把他還有那幫手下送進地府的，正是這幅軟心腸。小雅，剛才我也說了，這傢伙連瀕死的重傷員都想救，更別說主巢穴躲着的小崽子了。我敢肯定，他會帶着人馬一直兜圈子，直到咱們徹底停止搜山，才會偷偷摸摸回去老窩。分散隊伍，正是為了縮小目標，便於隱匿！”
“也就是說。”安雅輕握右腕，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分散開來的妖邪兵馬，其實都是誘餌？那主巢豈不是——”
“主巢穴，就在他們刻意避開的那些方向。”少年的笑容，已經轉為了獰笑：
“多虧這位大善人指路，我現在心裏已經有底了。小雅，把文書拿過來吧，咱們先把土無傷避開的方向定下來，再去仔細翻翻輿圖，重點關注距離血跡、遺留物一到兩天腳程的地方，看看有沒有大型溶洞之類。等慶祝會開完，就去找土無傷算賬！”
……
安雅的記錄非常詳細，而且筆跡工工整整，雖然很多都是簡化過的俗體字，但是讀起來非常流暢，幾乎是一氣呵成。除此之外，韓岩帶領的一支精幹小隊，不久后也帶回了重要信息，幫助少年做出了關鍵判斷。
如此大事，當然要向本地的頭面人物透底。隨後，慶祝會也自然而然增加了一個節目，那就是少年帶着杜、馬、王三人一齊登台，向全寨人宣佈“已探知妖邪巢穴所在，不日即可根除！”。對這件事情，杜行首等人暫時只是半信半疑，不過誰也沒有表現出來，真到上場表演的時候，那真是是一個賽一個的信誓旦旦，一個賽一個的慷慨激昂，演技比起京師名伶不遑多讓。
會後，眾人熙熙攘攘地按時散場，雖不至於個個眉飛色舞，但好歹沒有哭聲震天，總體來說還算讓人安心。少年沒有耽誤時間，趕緊找來最有經驗的兩名驛卒，每人塞上厚厚一封公文，讓他們快馬加鞭送去西邊的官兵隊伍；接下來，他又把三位保鏢重新叫到身邊，種種許諾加上真金白銀，很快就讓幾人歡天喜地沖回寨里，替“校侯長官”尋找能征善戰之士了。
少年為龍州來的駐防羽林，毫不吝惜地準備了大量情報。驛卒送去的信里，不僅有昨晚戰鬥的詳情，還有與安雅一起做出的推斷，此外還額外奉送一份大禮包，那就是土無傷主巢穴可能的位置：
妖邪殘兵主要在殄羌寨西南、正西、正南三個方向活動，但正北方向也發現了零星血跡，並有多名獵戶的目擊報告；正東、東北方向，有山民撿到了損壞的甲殼兵器，然而缺口十分粗糙，不像是由鋼鐵刀劍造成。綜合分析，這兩個方向出現的兵器，很可能是遊離在外的土無傷故布疑陣，目的是為了掩飾主巢穴所在；在殄羌寨正東十里處，有一座廢棄十五年、多條礦道坍塌的私家石炭礦。東北方向八里處，則有一片党項軍隊撤退時燒毀的炭窯遺址，如對兩地進行搜索，“想來應會有所收穫。”
他下寫的這些文字，沒有一句是假話。不過，少年也沒有對援兵說出全部事實。礦坑和廢棄炭窯，的確可能藏着土無傷巢穴，但這兩個地方加起來，可疑程度也比不上韓岩搜索的那個方向。
穿過土無傷逃走的山咀，先往西走上兩里地，再順着干河溝轉向東南，連着翻越兩座小山包，就到了韓岩提到的那個可疑山坳。他雖然只是在邊上晃了晃，但從干河溝開始，一路上既沒有發現血跡，也沒有看到妖邪屍體，即便拋灑從土無傷屍骸提取的“藥劑”，也只能看到零星幾點磷火而已。
相比其他方向，韓岩走過的這條路，乾淨的實在讓人起疑。那個可疑山坳，更是處處透着詭異：據說，齊軍與党項激戰時，曾有一隊胡人潰兵跑到這裏，然後就像被活吞了似地音訊全無。從那以後，各種各樣的鬼故事就開始流行，什麼一到晚上就有幽魂徘徊啦，從邊上經過就會沾染晦氣啦，總而言之，就連夏三認識的獵戶，對那裏都是半句好話沒有。
有一說一，像這種名頭不好的偏僻地方，哪個州縣都是一抓一大把。殄羌寨也不例外，每天都有當爹或者當娘的，用“鬧鬼樹林”、“晦氣墳崗”之類的傳說嚇唬小孩。但這個無名山坳除了壞名聲以外，確實還有一個方圓三十里獨一無二，任誰都無法忽視的特點：那地方，有油。
這種油既不是菜油也不是豬油，乃是土裏滲出來的粘稠怪油。古時候的文人，給這物事取了個雅名“脂水”，本地人則是一直都用土名稱呼，喚這種黑黝黝臭烘烘的東西叫作石油。而且，老老少少都對此略知一二。
安雅便是如此。“石油？知道，州城東邊延長縣最多，其他地方偶爾也見的有，”輿圖之前，女孩得知無名山坳的土特產後，立刻興沖沖地開始補充說明：
“這東西不能炒菜，拿來燒火煙氣又毒，還不如次等石炭。我聽說，以前打仗的時候，寨里用石油守過城，烽火台也拿來發過煙，不過現在都沒再用了。周圍這麼多樹林，州城那邊也有石炭賣，誰吃飽了撐的跑那麼遠，到那個晦氣地方挖油玩。”
作為回報，少年也向她講了一些有關石油的逸聞。汴京有位籍貫鄜延的御史，曾用石油燒出來的煙霧制墨，一部分拿去迎來送往，一部分在大相國寺的鋪面寄賣，在京城掀起了大半月的風潮。對京師士大夫來說，這東西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可在殄羌寨，石油卻是把山坳變得臭穢滿地、活物避之唯恐不及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