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宣講者(蘇然)(二)

第一章:宣講者(蘇然)(二)

五歲的時候,蘇然很喜歡先把螞蟻搓死個七、八隻,然後把屍體丟進圓錐形的蟻穴入口。接下來會出現的場面,跟他現在看見的幾乎一模一樣: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整座村子的人呼啦啦似乎都衝到了大路上,就連牙齒掉光的老劉奶奶都拄起拐棍,在她兩個兒子的攙扶下顫顫巍巍一走一抖。“看大先生去!看大先生去!”幾個年輕青頭絲一邊倒着跑一邊四面嚷嚷,就好像旁邊的一百來雙腳踩在夯土路上,聲音還不夠熱鬧似的:

“俺可是都去看大先生了啊!誰不來?誰不來?!”

蘇然身後的兩扇門板“轟隆”打開,剛剛分家單過的曹孬拽住老婆胳膊,小兩口滿臉通紅興沖沖地跳過門檻,沒系好的衣角險些蹭到蘇然的鼻頭。“摔你個馬趴!”蘇然氣得跳起來,指着倆夯貨的屁股一通開罵,可那對小夫妻連頭都沒回一個。不僅是他倆,路上跑着的其他人,對蘇然的惱怒也沒有多少關注,就連平時最愛傳閑話的蘇產他娘,除了眼珠子朝這邊輕輕扭一下之外,別的動作一概沒有。

蘇金家的老大兒子,這回是真的納了悶。在他的印象里,除了每年過年放炮仗,還有上次公用耕牛掉河裏以後黨長主持着分牛肉,別的時間哪兒能見到這種陣仗?家裏的雞鴨兔不餵了,菜園的害蟲不收拾了,打穀場上準備開演的彩戲也不去關注了,全村三百多人全跑去看什麼大先生……咦?那不是娘么?

“阿母!”蘇然跳到曹孬家的門板前頭,兩隻臟手貼緊嘴巴,鼓起腮幫子用村塾先生教的那個稱呼使勁大喊:

“你咋也出來啦?阿——俺爹不是說,他晚上想吃油饃嗎?”

“吃他一嘴毛!”母親擠出人流,在明溝蓋板上扶膝站好,喘息着略微歇息片刻,這才抬頭開口:

“找都找不見,一聽說大先生來,馬上就從打穀場竄了。狗娃,你看見他沒?”

“沒有。”蘇然誠實地搖頭,“是不是繞到北地去了?大路上人多,阿父想是要早些過去。”

“瞧俺的狗娃,這夫子話學的!”蘇然母親,從鄰村老海家嫁過來的潑辣女子一把抱住兒子,樂哈哈地直撓頭:

“成嘞,我就繞去北地,看他是不是跑那邊去了。你就到露布桿,要是在就揪住他耳朵……先別跑!拿住油饃!”

蘇然就像小狗一樣用嘴銜住空中飛來的噴香烙餅,快活地撒開兩條細腿,也加入了跑向村東口的人流。又有食,又能看新鮮,還能把老爹嚇得一愣一愣……何樂而不為?

從曹孬家到土谷祠,距離總共也就不到一百步。新堰口村這座小廟,與鄰村、鄰鄰村的同類沒多大區別,立春時在祠口空地鞭一鞭拿泥巴捏的春牛,端午節由里長主持分一分嗆鼻子的雄黃酒,要是皇帝有事要昭告天下,那就再往露布桿上掛起一副從縣城鄭重請來,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的素絹。除此以外,別的時候基本上啥事沒有。

但沒事並不意味着沒規矩。例如說,小孩子不準在空地上大喊大叫,更不準疊起羅漢去拽露布絹,不然里長、鄰長、父母會一起掄起藤條,抽的屁股流血腫上三天;貨郎、戲班、剃頭匠也不得在祠口空地擺攤叫賣,誰要是硬頂着不走,黨長可是真會從鄰村跑過來抓人。然而,所有這些忌諱與規矩,似乎都與今晚無緣。那位帶着寥寥幾位追隨,在空地正中拄杖站定的中年男子,就像磁石一樣牢牢吸引了全村目光,在那些男男女女眼中,毫無疑問地激起了遠比頭頂露布更多的敬畏。

里長、鄰長、曹老漢、劉奶奶……村裡廣受尊敬的長輩們,沒有一個靠近到距離客人五步之內,他們揮動胳膊阻止其他村人的前涌,在露布桿下小心翼翼地形成一個空曠圓周。五嫂招呼着齊上陣的眾多媳婦,手腳麻利地點燃一堆堆艾草,騰起一簇簇散發強烈氣息的明黃火苗,驅走惱人的蚊蟲,照亮客人的面孔。草葉噼啪,向著夜空迸出燦爛火星,一股微妙的氣氛慢慢開始在空地飄蕩,帶走後排男女的閑言碎語,促成在場眾人充滿敬畏的沉默。而那位遠道而來的“大先生”,甚至連一個字都還沒有說。

蘇然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他先是眨了眨眼,接着又開始用力揉搓心口,明明心裏一陣又一陣地害怕,卻還是像其他孩子那樣忍不住踮起腳尖,從成人腿腳之間的的縫隙努力看清遠客們的面孔。幾個跟隨相對平常,多走幾個村肯定能見到類似的形象:一個紋着狼頭、綁腿結實的年輕男子,低眉順眼乖得像只家兔;一個頭頂儒巾、身背藥箱的走方郎中,前幾個月還到村裡巡過診;兩個一胖一矮、一高一瘦涇渭分明的中年男子,身穿陳舊但卻乾淨的棉布交領衫,怎麼看怎麼像普通的農夫。如果他們沒有那種彷彿大徹大悟一般,除了自己追隨對象之外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眼神,那這幾個人真是丟進人堆完全找不出。

然而,大先生給人的感覺,與他的追隨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他很高,高到能與戲文里的關公比肩,但他同時又很瘦,暴露在外的手腳關節高高凸起,就像僅僅包了一層皮的乾枯骨頭。大概是因為經常風餐露宿,他的皮膚就像生鐵一樣黝黑髮亮,滿臉皺紋深得彷彿刀刻,一身豎褐也是幾經修補,各式各樣的補丁幾乎覆蓋整個布面,與藥王寺那些和尚的百衲袈裟看上去頗為相似。別人要是這副打扮,肯定會被當做最落魄的乞丐,然而大先生硬邦邦彷彿能敲響的直挺脊樑,不會令人產生有關這方面的任何錯覺。他衣衫破舊但卻絕不骯髒,膚色黝黑可是鮮少污垢,頭髮雖然又粗又短硬如鋼絲,卻被木梳、手指以及其他工具梳理的整整齊齊,簡單包了一塊青布的髮髻之上,無有一撮亂毛。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雙眼睛。那雙如猛獸般銳利,彷彿能把人一下看穿的明亮雙眸。儘管是第一次來到新堰口,大先生的眼中卻找不到一絲慌亂,他輕輕蠕動鷹鉤長鼻,鋒利的目光就像審案一樣依次切過圍觀人群,迅速、準確,不帶任何拖沓……

被大先生審視的時候,蘇然難以抑制地打起冷戰,全身竄起雞皮疙瘩。他發現自己開始渴望聽到大先生的話語,而且身邊的村人也是有着同樣想法,有些人甚至忍耐不住,蹦跳兩下然後伸出腦袋,極其失禮地喊出了聲來:

“先生!你說說,今年縣裏頭——”

大先生冷漠地投去一瞥,讓那個小老頭活像被火燙了一樣閉嘴退後。他輕輕地搖搖頭,沒有一句評語,也沒有一絲抱怨,嘴角的紋路輕微顫動,看起來竟像是在嘆氣,而且顯然已經對類似情形習以為常。緩緩地,他把目光移向了身邊,看着土谷祠后堆積如山的各種破爛,看着明溝頂上七拼八湊的各式木蓋,眉頭開始緊鎖。

“隨我來。”

他僅僅只說了這一句話。然後,那雙飽經風霜、鞋幫被磨得快要開線的大腳,便走向了里長鄰長都已經習以為常的那些骯髒木片。大先生與追隨者們,就這樣開始了持續整夜的清掃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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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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