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曾遺忘
第1章不曾遺忘
命運冰涼的枯爪正殘忍地慢慢地探入她刻意封閉的記憶,妄圖撕碎她所有強行的偽裝,將一切的悲歡離合再度沉浮於記憶深處的一幕幕。
(1)
出了酒店開車上三環,轉上機場高速時,喬蘿便接到了助理關欣打來了電話。
“喬總,珠寶部的預展都佈置差不多了,這次秋季拍賣的拍品因為比以往都多,為免酒店安保這邊出現疏漏,還有幾份貴重的拍品依然放在銀行保險箱,等到預展當天再運過來。還有,我們在預展期間安排的珠寶講座,唐士英大師已經答應來做演講人。”
“非常好。MG銀行的回復呢?”
“他們私人理財客戶部已經聯繫了五十名對珠寶感興趣的VIP客戶來參加,具體的活動流程一如以往。事業部提供的這次將參與拍賣會的貴客名單已經出來了,您要是不方便我這邊把名單報給您確認一下。”
報到最末時,喬蘿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皺皺眉:“LH基金章白雲?”
“這是新興崛起的一個金融公司,LH基金資本非常雄厚,那個章白雲的背景也很深,好像和梅氏有關。”
梅氏……喬蘿怔了怔,在封閉多年的心緒裂痛之前,忙轉移了思緒,“小欣,我現在去機場接個人,待會凌董可能會來視察預展現場,你幫我接待一下。”
“可是……”關欣有些遲疑,提醒她,“現在已經四點半了,昨天我接到King&River律所江律師助理的電話,約了您五點在公司見面。”
“我知道。他是來看HarryWinston祖母綠鑽石項鏈的,你帶他去銀行看就行。”
喬蘿話語很是平靜,態度竟是再公式不過。
關欣在那邊聽着暗暗嘆氣,心想:自己的這個上司和那個江律師明明在名份上那樣親密,現實交往卻如此冷漠陌生,彼此之間毫無互動,平日的通訊電話儘是由助理之間聯繫,真是讓人看不明白。
喬蘿掛了電話,車速加快,現在還不是“首堵”的時候,因而一路走得順暢。
喬蘿拉下車窗,初秋的風還未褪去盛夏的暖意,拂面極愜意。只是西天陽光熾烈,斜照入眼未免不適,她從包里翻出墨鏡,戴上。
繽紛的世界在墨色鏡片前迅速沉澱下來,入眼的時空有着定格的美,對她而言,這樣才是安寧的。
首都機場T3,接客層。電子屏幕上顯示從悉尼飛北京的NF航空班機還有半個小時才到港。時間還很寬裕,喬蘿不緊不慢走去出閘口,想起附近該有個咖啡店,尋思着去那坐等。
不料到了咖啡店前,迎面卻看到一個熟人。
“喬總?”童依依穿着職業套裝,小小白凈的臉蛋上畫了個裸妝,雖然長發依然系成馬尾辮,但成熟幹練的舉止早非喬蘿第一次見她時局促害羞的模樣。出了校園剛剛半年,就被江宸調教成這樣,真是不可思議。
喬蘿含笑望着她:“你怎麼在這裏?”
童依依手上拎着兩罐咖啡,站在喬蘿面前多少有些不自在:“喬總,你是來接江律師的吧?我不知道你今天回來,江律師沒有說……”
“我是來接我朋友的,”喬蘿心平氣和地問,“江宸出國了嗎?”
童依依怔了怔:“是啊,江律師在辦一個跨國的收購案,已經去德國一個月了。喬總不知道?”
“不知道。”喬蘿聽着耳邊傳來新的一趟航班到港的播音,微微一笑,“LH7320,從法蘭克福飛回的,是不是江宸的航班?”
“啊,對對!”童依依清醒過來,忙說,“喬總抱歉,我先走了。”又想到喬蘿的身份,剛要離去的腳步又收回來,紅着臉問,“喬總不一起去接江律師?”
“不了,你去吧。”喬蘿溫和拍拍她的肩,“我等我朋友。”
“那……喬總再見。”童依依咬咬紅唇,急步離去,腳下高跟鞋篤篤敲打地面,馬尾辮隨之一晃一盪,儘是飛揚多姿的青春。
喬蘿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忽而想起五年前的自己,剛從國內出發去美國留學時,似乎也是這般躊躇滿志的活力。只是她的青春比任何人都來得短暫,那忽如其來的意外早早地將她的靈魂困鎖於黑夜中,便是由心的喜怒哀樂都不能夠,又何來飛揚無忌的青春?
她不禁苦笑了一聲。
坐在咖啡廳里喝了一杯熱巧克力,聽到又一航班到港的播音響起,她這才起身,心不在焉地走到出閘口。等候片刻,終於看到那個飛揚跳躍的紅色身影出現在人流中。
“蘿蘿!”顧景心笑奔上前。
麥色肌膚,烏瞳白齒,襯以利落瀟洒的短髮,端端是既秀氣又健康的美女一個。只是美女走路卻不顧形象,那身紅裙在她疾跑時如同火焰一般,簡直是一路燃燒過來。
喬蘿被她的氣場驚倒,在左右行人投來的目光下訕訕道:“景心,你要不要這麼隆重?”
“雖不是衣錦還鄉,但也算載譽而歸吧,怎能不隆重?”顧景心張開手臂給了喬蘿一個大大的擁抱,“葉暉那個傢伙這個時候竟敢放我鴿子,還好你能來接我,真不枉我數年如一日在南半球對你日思夜想,念念不忘啊!”
“浪子在外漂流夠了吧?”喬蘿衷心地微笑,“歡迎回到祖國的懷抱。”
顧景心往她懷裏蹭:“這就是祖國的懷抱啊?好溫暖好柔軟好香啊!”
“一邊去!”喬蘿笑着推開她。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地往前走,顧景心移民澳洲十年,雖然期間偶爾回來過,但上一次距今已經三年了,尤其是和少時的死黨喬蘿兩年多沒有見面,談話間恨不能訴盡這段時間的變遷,手舞足蹈地,十分興高采烈。
直到車出了航站樓駛上高速,顧景心的笑談聲依舊不絕於耳。喬蘿心中感激她的回歸,讓自己在久違的老友相處中找到了曾經的快樂和溫暖。她暗問自己,多久沒這樣笑過了?
似乎是九年前,又似乎是五年前……命運冰涼的枯爪正殘忍地慢慢地探入她刻意封閉的記憶,妄圖撕碎她所有強行的偽裝,將一切的悲歡離合再度沉浮於記憶深處的一幕幕。
(2)
進入城區,正是晚高峰擁堵的時刻。喬蘿的車技再好,在龐大的車流中也是難以施展開身,到了八點,才將車停在事前約定吃飯的飯店前。
這家飯店年代久遠,外表看起來只是一家普通的現代飯店裝潢風格,內部佈置卻是別具風格。這也是顧景心在國內最喜歡的一家餐廳,她在長途飛機上沒正經吃過東西,一下車就輕車熟路地往大堂走。
“你慢點,訂的位子不在大堂,在這邊!”喬蘿拉住她,帶着她走往大堂後面庭院的包廂。
推開包廂的門,裏面一片黑暗,好在這是臨水的雅室,沒有實牆封閉,外面的燈光透過飄動的軟紗,依稀能映出室內人影模糊。
“熄了燈做什麼?”顧景心盯着那黑影,“這是給我驚喜,還是給我驚嚇?”
喬蘿哭笑不得地輕咳一聲,將她推了進去。
黑暗中聽到“嚓”火苗輕燃聲,顧景心吃驚地看到,她的男人從室內徐徐點燃的燭光中捧着鮮花盛裝而出,單膝着地,跪到她面前。
“葉暉?”顧景心猛然意識到他的意圖,心跳得厲害,支支吾吾地說,“你……你不是臨時有要緊事出差去了么?”
雖然被她開門的第一句話險些毀了興緻,葉暉還是竭力地按耐情緒,俊目朗朗,深情地看着她:“我一直在這裏等你回來。當初你告訴我這是你父母初識並定情的地方,你羨慕他們的浪漫,想有一天也能擁有那樣的愛情。今天,我也很想和你在這裏情定終身,以你的父母為榜樣,攜手一生,此志不渝。”
“什麼跟什麼?”顧景心聽得一身雞皮疙瘩,大叫,“葉暉你別耍我!”
葉暉深深呼吸,忍耐再忍耐,繼續一字一字說:“景心,我們相愛八年了,八年雖然不短,卻也不長。我想再和你相守八十年,可以嗎?”
顧景心望着他情真意切的眼睛,漲紅了臉,這次卻是叫不出來了。
葉暉掏出戒指舉到她面前,微笑:“景心,嫁給我吧。”
事前準備的話說得一字不漏,雖然被求婚的人反應有些異常,不過這也是預料中的事。喬蘿鬆了口氣,含笑沉默,靜靜地望着眼前二人。
“別跪着了,”顧景心難得害臊起來,拉葉暉,“你在澳洲不是已經問過我了嘛,我不是也答應了,怎麼回來了還有這麼一出?這樣演戲給誰看啊?還這麼沒創意,我雖然羨慕爸媽,但你就不能換個地方?”
葉暉正跪得腿顫,聞言臉色發黑,咬牙低聲:“顧景心!”
“是!”顧景心終於在一個激靈下清醒,撲到他懷裏裝溫柔,“我嫁給你嫁給你!什麼時候娶我進門?”
葉暉嘴角一抽,不想說話了。
“好了,皆大歡喜!”喬蘿這才開口,“那我功成身退了。”
見她轉身就要往外走,葉暉忙說:“喬蘿你等等。”
室內不知誰亮了燈,漫溢的華彩驟然鋪泄眼前。喬蘿轉過身,本是含笑看着那相擁的二人,目光無意一瞥,卻見室內還有第四人。那人懶散倚着牆壁,站在燈光黯淡處,俊美的眉眼略含疲憊,望着喬蘿,冷冷淡淡地一笑。
“江宸?”顧景心蹙蹙眉,冷着臉瞪一眼葉暉。
“阿宸也是剛下飛機,我打電話讓他過來的。”葉暉對她二人解釋,殷勤說,“我們四個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一起吃頓飯吧。”
他既然這樣說,喬蘿也不便推辭,笑說:“這樣特殊的日子,是應該好好給你們慶祝一下。就是不知道江律師忙不忙,有沒有閑暇和我們吃飯?”
江宸淡然揚眉:“我今晚有沒有閑暇,你原來不清楚?”
他話中的意思喬蘿再明白不過,微笑說:“我原以為我很清楚,可是看見你在這裏,卻有些不清楚了。”
“當然,你總是自以為自己很清楚。”江宸輕飄飄地接過她的話,“這麼多年,大概誰都沒有你過得清楚。”
眼見喬蘿面色微變,他唇弧上揚,倒有了幾分笑意,也不管旁人目光如何反應如何,他先走到餐桌旁坐下,按了桌上上菜的提示燈。
葉暉是知道他們二人過往糾葛的,朝顧景心使盡顏色,才換得顧景心拉長着臉不情不願地拖着喬蘿,低聲說:“看在我的面子上,一起吃頓飯吧。”
喬蘿被她按在江宸身旁坐下,看着小心翼翼笑談熱場的葉暉和顧景心,心中苦笑:自己從來沒想過會和他生分到這個地步,然而世事變遷,他和她的關係從始至終都背離一切能預想的方向,朝一條難以望清未來的不歸路上揚長而去。
四人不尷不尬地用完晚飯,隨後兵分兩路。顧景心和葉暉另覓寶地慶祝求婚之喜,飯桌上喝多了酒微醉的江宸則坐上喬蘿的車,開往名義上他們的“家”。
一路兩人都保持沉默,江宸靠在副駕駛座上看了會路邊夜色,還是抵擋不住疲倦和酒意閉目休息。車外車水馬龍,不勝繁華,車中卻是沉寂一片,喬蘿甚至能聽到身旁他輕微而深長的呼吸。在一個路口等綠燈時,她忍不住側頭看了身旁人一眼,這才見他雙眸緊閉,面容安詳,已經沉沉睡去。
他似乎比兩個月前看到時瘦了些,下巴鬍渣隱現,這是多久沒有好好收拾自己了?
也只有在他睡着時,她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打量他。
為了讓他能睡得安慰些,喬蘿放慢車速,從飯店到住宅並不遠的路程,她卻開了整整一個小時。到了小區外,喬蘿沒有開去地下車庫,將車停在路邊樹蔭下。
睡夢中的他應該感覺到了什麼,有些迷濛地睜開眼。穿透樹蔭的稀疏燈光斜射入車內,照得他面色有些不正常地泛白。
“你醒了?”喬蘿看看窗外燈火併不繁密的小區,隨口說,“到家了。”
“家?”江宸冷冷一笑。
他解了安全帶將要下車時,胃中突然一陣抽痛,疼得他輕輕一哼。
“怎麼了?”她望過來,漆黑的眼眸里滿是關切。
可是他卻視若無睹,手掌緊緊按着胃部,快步走出車外。他想在夜晚下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誰知胃中痙攣更為厲害,迫他彎腰俯身,晚上吃得並不多的食物嘔吐而出。
身後有人扶住他,柔軟的手心輕輕拍着他的後背,遞給他一瓶礦泉水。
他漱過口,在她的攙扶下緩緩站直,她看着他,唇微微翕動,欲言又止。
“你回去吧。”他突然有些筋疲力盡。
喬蘿看着他緩步離去,看着他身影消逝小區門口的樹蔭花叢間,許久,才轉身坐回車中,久久沒有啟動車子離開,就這樣看着不久之後,某個樓層的窗口亮起了燈光。
原本是溫暖的燈光,此時看起來,也依然溫暖,在她眼裏,卻遙遠不可及。
喬蘿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
那白衣白褲的身影,那青春亮麗的背影,還有夜色下江宸與自己的對望……重重思緒的累加終究匯成一柄犀利指向過往的長劍,在她的睡夢中侵入她封存的記憶,在她無力阻止時刺碎她的神思,並長驅直入。
夢中浮現的是熟悉又遙遠的江南小鎮,青河長流,夕陽西下。白衣少年的面容模糊在溫暖的光線中,溫潤的聲音在她耳邊含笑說:“小喬,等我。”
他將留戀的吻印在她的眉間,在她的幸福快要溢出胸膛時,他卻突然狠狠推開她——陰風席捲,黑暗中時空逆轉,驟然是大雨傾盆的夜,她被淋得渾身濕透,手足無措地趴在冰冷濕涼的山間公路上,哭喊那個少年的名字。然而他卻無動於衷地躺在那裏,面容安詳,任鮮血將他的白色襯衫染成無辜的殷紅。耳邊陷入死寂,風雨聲皆不聞,她只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不顧一切的凄厲嘶喊,遠方有強光襲來,她驚恐回望,卻被光亮刺得眼前又陷入黑暗……
“秋白——”她在再一次失去他的絕望中窒息掙扎,繼而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
睜開眼,房間裏燈線昏黃,寂靜的夜裏只有她驚魂未定的急促喘息。
她摸到床頭柜上的水杯喝了幾口涼水,穩住心神,側過頭,看着擺在窗邊梳妝枱上相框裏的少年。
睡夢中模糊的面龐終於清晰在面前,她無助地伸出手,冰涼顫微的指尖隔空觸摸照片里少年如墨染就的眉目。
那是青蔥的歲月里她收藏的唯一有關他的照片。
唯一的,也是永遠的。
一夜無眠,第二天的臉色未免難看,喬蘿只得化了濃妝遮住倦色。
因秋拍預展接近,喬蘿一日的工作極為忙碌,早餐后先與展覽部的同事去酒店再度確定了珠寶部門陳設展廳的佈置,中午又趕回公司,向她的上司、嘉時拍賣董事長凌鶴年引薦香港的幾位新銳珠寶設計師。下午看了設計師們帶來的作品,她又從中精挑細選了十六件作為此次主場之前珠寶部門小型專場所用,然後召集整個部門開會,正式佈置秋季拍賣預展的各項流程。
等她好不容易能歇下來喝杯茶時又接到顧景心的電話,問她下班后要不要去逛街。
喬蘿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本要拒絕不去,轉念一想,卻說:“好,六點半在國貿見。”
顧景心懷着吃喝玩樂的興緻匆匆而來,卻不料喬蘿帶她去的是一家新開張的藝術品店,頓時不滿地撅起嘴:“你要不要緊,下班還顧着工作?來這店裏買什麼,我又不裝修房子。”
喬蘿卻挑得仔細,淡淡地說:“江校長馬上八十歲大壽了,我得挑個禮物。”
“江校長?”顧景心嘖嘖直搖頭,“他可是江宸的爺爺,你一口一個校長的,不怕別人聽得生疏?”
喬蘿對她話里話外的試探毫不理睬,只耐心看着店裏商品,似乎挑得全心全意。
顧景心對着她繼續感慨:“不過你既然不叫爺爺,又何必這樣費心買禮物?真不知道你這孫媳婦是盡職盡責呢,還是虛情假意,表面功夫做得好。”
喬蘿仍當沒有聽到,拿着一個白玉雕刻的駿馬正觀望時,顧景心終於忍不住問:“蘿蘿,你和江公子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我說你剛回國怎麼不粘着葉暉,就着急找我逛街,原來是身負使命。”喬蘿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顧景心有些臉紅,嘴裏卻嚷嚷說:“就算我別有目的也沒錯啊,葉暉是江宸的表哥,我以後就是他的表嫂。雖然再不待見這小子,以後也算是沾親帶故。而且這小子一直對你真心相待,別人不知道,難道我還不清楚?”
喬蘿微笑不語,放下玉馬,繼續往前看。
顧景心看着她滿不在乎的樣子,怒其不爭,忍不住又說:“我不明白,你和江公子比我們誰都認識得早,算是青梅竹馬長大吧。你當時和他關係那麼好,就算是他高中一畢業就去了美國,可你大學畢業后不也去了嗎?而且沒多久兩人就結婚了。這樣的關係這樣的感情怎麼不也比別的情侶強?可為什麼等你們回國時就開始鬧到水火不容,以致如今長久分居的地步?”
喬蘿臉上的微笑在她的連發追問下終於掛不住,面色微微發白。
顧景心湊近她,壓低聲問:“總不會是江公子有外心了吧?我看他身邊也沒有什麼桃色緋聞啊。還是……你們在國外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你別猜了。”喬蘿語氣忽冷,漆黑的眼底涌動着瘋狂的暗潮,臉色比之剛才更為雪白。
顧景心看着她一怔:“蘿蘿,你怎麼了?”
喬蘿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隨手取了一套文房四寶,交給服務員包裝,淡淡說:“不關江宸的事,只是我不夠好而已。”
“你不夠好?你哪裏不好?難道是你變心不成?”顧景心明顯不以為然,數落她,“不是我說你,你現在確實怪怪的。又沉悶又無趣!當初那個喬蘿哪裏去了?”
“當初的我去哪裏了?”喬蘿苦笑了一下,“我也想知道,當初的我去哪裏了。”
顧景心再大大咧咧,也聽說了這話下的萬千惆悵和傷感,細細看了看她,終於不再言語。
三天後嘉時拍賣的秋季拍品預展活動正式開啟。
早在預展前一個月,新出的拍品圖錄已陸續送到意向賣家手中,雜誌報紙上的廣告也都刊登完畢。從預展開始的那個周末,喬蘿便將拎着行李箱入駐展廳所在的酒店,一是方便隨時照顧到現場突髮狀況,二是不少外地趕來的意向買家都住在附近,能方便洽談事項。
因凌鶴年統掌下的嘉時拍賣是國內頂尖的兩大拍賣行之一,其預展和拍賣時間通常是業內風向標,許多小的拍賣公司為抓住外地潛在買家,只得緊貼大的拍賣行拍賣時間,相近開放預展。
秋意漸濃的這個周,金燦的陽光下,無疑是藝術世界的書香氣里銅臭資本流動最為誘惑的時候。
預展第三天,周末已經過去,展廳里客流已不如前兩天多,看熱鬧的顯然少了,真正的潛在購買者正在嶄露頭角。
這天下午,喬蘿所領的嘉時拍賣珠寶部和MS銀行私人理財客戶部聯合舉辦了英式下午茶講座,邀請銀行私人理財俱樂部五十名VIP客戶,來聽香港著名珠寶設計大師唐士英的專題演講。
唐士英是為數不多享有世界聲譽的華人珠寶設計師,喬蘿平時雖和他接觸較多,但這樣充滿個人風格的關於珠寶設計與審美流行的專業講座,她也是第一次聽到。
在角落裏找了個位子,聽得入神時,關欣輕步進來,在她耳邊低聲說:“喬總,LH基金的章白雲先生在外看拍品,他對Orpheus藍寶石鑽戒非常感興趣,想和您見面聊聊。”
“章白雲?”喬蘿反應了一會,才想起這人是今年事業部在買家名單上新添的貴客。這樣的客戶確實需要自己親自接待,喬蘿和一旁主持講座的工作人員簡單交代一下,便隨關欣出了講廳。
珠寶拍品預展大廳里,遠遠看見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士坐在沙發上,正翻看拍品圖錄,工作人員陪在一旁講解。
關欣在喬蘿耳邊說:“那位就是章先生。”
喬蘿點點頭,近前微笑着伸出手:“章先生,讓您久等了。”
低頭看着圖錄的黑衣男子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站起身時,手不輕不重地握着她,視線不經意地望入她的眼眸,微微一笑:“喬小姐,久仰。”
面前這個人面龐冷肅,目光沉靜,看起來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可喬蘿對上他的目光時,不知何故心中猛然一顫。
喬蘿讓關欣把Orpheus戒指從展櫃中取出,取了兩雙白手套,其中一雙遞給章白雲。
“這就是珠寶大師唐士英以希臘神話為靈感設計的戒指?”章白雲將藍寶石戒指拿在掌心端詳,望着戒指兩側雕鏤細緻的鑲鑽豎琴和夜鶯鳥,衷心贊道,“國際大師的水準果然不同凡響,確是難得一見的精品。”
喬蘿笑說:“章先生眼光不錯,這是唐大師設計三年才出的作品,您若是感興趣,拍賣那日不妨前來競價。”
“一定,”章白雲將戒指放回匣中,忽道,“不知道戒指戴在真人手上是什麼樣子,喬小姐可以試一試么?”
“當然可以。”喬蘿摘下手套,將戒指套在左手中指上,“章先生覺得如何?”
“比我想像中的要美很多。”章白雲低嘆。
這話並非虛言推崇,纖纖素手襯以靈光閃耀的藍寶石、流光晶瑩的細鑽,的確美得驚心動魄。
喬蘿剛要摘下戒指時,章白雲卻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指尖,彼此的肌膚隔着他手上的一層白手套,喬蘿卻依然能感覺出他掌心的冰涼。
章白雲好似隨意地問:“喬小姐這雙手,細長靈敏,幼時是不是練過古琴?看你本人氣韻也像南方人,眉眼更有幾分江南煙雨的影子。喬小姐,你知道江南有個叫青闔的小鎮嗎?”
他竟然將如此唐突的話在此間說得水到渠成,喬蘿面上的笑意終於褪卻了幾分,慢慢將手抽回,取下戒指,讓關欣重新把戒指放回展櫃,才對章白雲笑道:“章先生既對戒指感興趣,那在正式開拍之前,我們會有工作專員與您保持聯繫。裏面還有個講座需要我照看,就先失陪了。”
章白雲淡然一笑:“好,喬小姐請忙。”
喬蘿回到講廳,就算唐世英此刻的演說再精彩絕倫,喬蘿也只覺得是嗡嗡一遍雜音。她坐在沒人關注的角落,這裏燈光黯淡,諸影模糊,讓她覺得安全。
青闔、青闔……
章白雲看似不經意提及的地名,讓她瞬間思緒大亂,方寸大亂。
(3)
這個周四是江宸爺爺江潤州的八十大壽,喬蘿和江宸的婚姻關係雖名存實亡,但仍背負着孫媳的身份,這樣全家團聚的時刻,不得不出席在列。而且江潤州是她一向敬重有家的長輩,為了不讓他看出她和江宸形如陌路的關係而感到失望,喬蘿特地和公司請了假,約好讓江宸來接她一起去江潤州的住處。
江宸向來是恪守時間觀念的人,早上十點,喬蘿走出酒店時,果然見那輛黑色路虎已停在路邊。
喬蘿走去逕自打開後車門,坐上車。江宸正半躺在車座上閉眼休息,對她的動靜不聞不問。
喬蘿等了一會不見他發動車輛,皺眉說:“出發吧,爺爺住的遠,再不走就趕不上中飯了。”
江宸這才有些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秋陽斜射入車內,映着他蒼白的皮膚湛出淡淡的青色。
喬蘿對他今日格外遲鈍的反應感到納悶,探身看他一眼,皺眉:“你又連續熬夜加班幾天了?看你這樣是要神遊太空,還是我開車吧。”
“好。”江宸略略怔了一瞬,便移去副駕駛座坐下,順手取過一旁備放的三明治,只吃了兩口,便放了下來。
喬蘿系安全帶時餘光瞥到他難以下咽的痛苦表情,眉皺得更深:“你是不是早飯又沒吃?這樣折騰下去,你的胃還要不要了?快把三明治吃了。”
江宸瞥她一眼,慢慢地、勉為其難地把三明治吃完。
“你的胃痛怎麼樣了?我讓你助理這些日子多熬點粥給你吃,胃痛好些沒?”
“勞您關心,我腸胃健康,五臟完好。”江宸言辭淡淡,“不比某些人沒心沒肺,有空還是多多操心自己吧。”
喬蘿一口氣被頂在胸口,沉着臉一聲不吭,在拐彎的地方猛然加速,車子打旋一樣飄出去,唬得兩旁的車輛重重剎車讓道。
一片鳴笛漫罵聲從車後傳來,江宸不動聲色地放低椅背,再次閉上眼眸。
車內空氣不再流通,兩人也不說話,極靜的環境中喬蘿清晰可聞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又聽那人着意壓低的咳嗽斷斷續續。
她忍了再忍,還不是忍不住問:“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醫院?車上沒藥嗎?”
他神色冷漠,輕笑:“和你有關係嗎?”
“無關,”喬蘿咬牙切齒,握緊方向盤,“我只是不想讓爺爺擔心。”
“既與你無關,那請不必再問。”他眉眼滿是嘲諷之色,頭轉向另一側,過了一會兒,還是撐不住周身蔓延的疲累,睡了過去。
路過藥店,喬蘿停車買了礦泉水和藥片,回車上搖醒江宸。他已經睡得頗有些不省人事的迷糊,在抗拒中喝下藥,而後倒下繼續睡覺。喬蘿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掌心下的熱度已經燙得不像話。
好在這天路況格外順利,原本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她只開了四十分鐘,便到了京郊西山下的那片別墅區。
江潤州的八十大壽本不想大擺筵席,只一家人能團圓着吃個便飯也就罷了。但他曾為國內最著名學府的校長十餘載,學生故舊遍佈五湖四海,即便是沒有絲毫刻意去宣揚,此次聞訊趕來拜壽的賓客還是絡繹不絕。
連綿的車輛將清凈空曠的別墅區排得水泄不通,江家這時候里裡外外都是前來賀壽的賓客,喬蘿知道江宸這種狀態不太好出現,將車繞過江家住宅,停在了後院。
江宅後院有棟獨立的小樓,平時收拾出來當作客房。喬蘿扶着江宸上樓,正好碰到江宅的女傭馮阿姨,一見到江宸的樣子自然很吃驚,“這是怎麼了?”說著忙過來扶人。
“感冒發燒了,我扶他來這邊休息一下。馮阿姨,你暫時先別驚動爸媽和爺爺。家裏不是有藥箱嗎?幫我拿幾片退燒藥來吧。”
馮阿姨應了去了,很快就拿了葯來,喬蘿看着他吃下去,才扶他躺下,替他蓋好被子。
江宸燒的全身綿軟乏力,微微睜着眼睛看着她。她眼睛的顏色一向比別人深,此刻迷離在這樣光線下,眼瞳更黑透如琉璃一般,卻也將疏遠與冷淡表現得再明白不過。
也許是此刻腦中被燒得有些迷糊,不知為何他竟想起初見她時,夕陽下的那嫣然一笑。
那時她看着他,眼眸總是帶着溫度的,每每對視,總似有萬千花蕾在她的眼中盛開。不過那並不表示她對他由衷的歡喜,因為他見過那對黑瞳徹底燃燒的樣子,如同一團野火,盛滿致命的浪漫與無限的激情,將那個人的身影在她的眼眸深處纏得密密麻麻、絲縫不留。
藥性漸漸上來,眼瞼不受控制地閉上。
是她欠了他的。他突然想起。
可為何每次相處他總在下風,她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他,讓他無可逃避地羞慚?
喬蘿說到底也是今日壽宴的主人之一,江宸雖是病了,她也無法以這個借口消失一整天。等江宸熟睡后,喬蘿交待了馮阿姨幾句,便去了江宅。江宅里的幫忙的人已有不少,喬蘿見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她便在江潤州面前露了一臉,送上禮物,說了祝壽的話,又回了江宸那兒守着。
江宸仍安穩睡着,馮阿姨拿走他額上敷着的濕毛巾,在冷水中鎮了鎮,又重新給他敷上。
“小宸中午起來喝了碗粥,吃了葯又睡下了。”馮阿姨悄聲告訴喬蘿,“之前量過了,溫度低了些。”
喬蘿輕聲說:“謝謝阿姨照顧他。”
馮阿姨笑着搖搖頭,出了房間留他二人獨處。
喬蘿坐在床邊,看着江宸的睡容。
江潤州已過世的夫人是中葡混血,因而其後代都是頭髮捲曲、輪廓深刻,帶有明顯洋化的特徵。江宸病中虛弱的臉色極為雪白,襯着他渾然天成的俊美五官,不知為何竟讓喬蘿想起了傳說里中世紀那些終年不見天日的貴族吸血鬼。
睡夢中的他忽不安地動了動,手伸出被外,將額上濕巾撥開。
喬蘿皺眉,手背貼上他的額頭,見溫度的確低了很多,便將濕巾放回盆中。
再看向他時,他的臉龐已微微朝右傾側,眉眼對着光亮的方向,漸漸舒展。喬蘿想,是不是只有在這個時候,兩人相處時他才能褪去所有逼人的尖刻與刺人的鋒芒,安寧沉靜,一如年少的時候?
傍晚的時候江宸醒來,她正在百無聊賴中翹起指尖在桌前做彈琴狀。感覺到身旁有人注視,她側過頭,對着他大夢初醒的目光,一笑:“醒了?”不等他回答,拿了從江宅帶過來的乾淨衣服,又說,“你去洗個熱水澡,再換衣服吧。晚宴快要開始了。”
江宸並不去接衣服,只靜靜看着她的眼睛,指望能從裏面找出她今天異常溫柔的緣由。然而她只從容淡定地笑着,讓他並不能得其要領,修長的手指揉了揉眉,說了聲謝謝,便接過衣服,進了浴室。
喬蘿耐心地在外面等着。
十五分鐘后,果然見他只圍着一塊浴巾,不顧發上、身上水珠直滴,就走到她面前。
江宸盯着喬蘿,眉目一時黑得凜冽,慢慢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還沒和我說?”
“對,有件事是想和你商量下。”喬蘿微笑以對,“壽宴后趁着全家人都在,不如通知一下長輩們我們要離婚的事?”
江宸不敢置信地盯着她,惱火:“今天是爺爺的壽辰!”
“你覺得我們能瞞着他到幾時?”喬蘿臉上的愧疚與抱歉並非虛假,看着神色僵冷的江宸,輕輕一笑,“阿宸,我們的自欺欺人還要維持到什麼時候?”
“自欺欺人?”江宸一字一句,盯着她,眼中的憤怒一點一滴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寒流下驟起的風暴,正將他所有的情感冰封。
“對不起,我讓爺爺失望了,也讓你失望了。”喬蘿低下頭,真心誠意道,“江宸,事已至此,我們拖不下去了,放手吧。”
“放手?”他冷笑,厭惡而又痛恨地說,“你別忘了,是你欠我的,我還沒有開口,你沒有資格要求我。”
喬蘿在這話下忽感悲傷:“是我欠你,我會還你。你要我怎麼還?”
“怎麼還?”江宸伸手抬起她的臉,“我要你做一個妻子該做的,你能嗎?”
喬蘿說:“只是這樣?”手指輕解衣扣,竟是毫無遲疑的。
“小喬!”江宸緊緊握住她的手指,終於開始絕望,“你以前從不是這樣。”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可以都給你。”喬蘿悲哀地說,“可是阿宸,我的心早已經死了,你沒有必要再和我糾纏在一起。”
“心死?”江宸垂首,將她抱入懷中,唇貼着她的耳邊,輕輕說:“如果我說,孟秋白的死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別的女人。你的心還會死嗎?”
懷中的人一語不發,面色木然,讓他在這一刻終於下定決心,從隨身的文件包里抽出一沓文件,遞到她面前。
“是什麼?”喬蘿的心突然抑不住地顫抖。
“你想要知道的真相,”江宸薄唇微啟,吐字無溫,“他和她,死前的真相。”
喬蘿的面龐驟然血色全無,目光愣愣糾纏在文件夾上,半晌,才移步上前,顫抖着手打開。
那是他和她死亡時候的照片,從現場,到太平間。他和她生前都是那樣美好的人,死的時候卻是瘁不及防地血肉模糊、支離破碎。
喬蘿雙手冰涼,一張張翻過,一次次暈眩。她渾身顫慄而又糾痛,只覺窒息着萬分難受。照片過後,是警方記案的詳細資料。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行行看清資料上的字跡。
死者最後的通訊記錄上,警方明確記錄在檔:孟秋白手機最後一通電話,喬歡手機最後數通電話,果然都是打給當時江宸的號碼。
“他……他們……”
“你想問他們打給我說什麼,是嗎?”江宸不知何時穿戴整齊,走到她面前,不急不徐地問。
指間無力,所有的照片和文件散落了一地。喬蘿什麼話也說不住,抓住江宸的衣袖,在絕望中期翼地望着他。
江宸卻撥開她的手,彎腰拾起資料,一張張重新理齊。他神色冷淡,目光異常平靜,像是說著與他完全不相干的事:“我和你要結婚的消息,你告訴了孟秋白,是期望能以此刺激他挽回他吧?可惜,他卻並沒有任何挽回的意思,他打電話來祝福我。不過電話被喬歡聽到了,你發的照片也被喬歡看到了,她最後的電話都是打給我的,她最後和孟秋白上路,也是來找我的。”
喬蘿眸光散亂,哀聲說:“秋白……”
“是,你的秋白,打電話來祝福我,而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他出車禍是因為要來阻止你我結婚。”江宸望着喬蘿微笑,“他若愛你,怎麼會甘心拱手把你送到我的懷裏?而他在那輛車上只有一個原因,為了阻止他心愛的女人來找我。警察說,正是因為車上兩人的激烈爭執,才會發生最後車毀人亡的慘劇。”
“如此?”喬蘿嘶啞着聲音問。
“是,”江宸點頭,“僅僅如此。”
他俯身從矮桌上拿起一個黑色記事本,交到喬蘿手上:“如果你還不信,這是喬歡生前的日記,我在他們公寓收拾遺物時找到的,你看完了也許一切就都清楚了。”
接下去的一整個晚上,喬蘿都如毫無靈魂的木偶被江宸牽着,勉強應酬着壽宴上的來賓。她坐在主桌上,手藏在桌布下,在無人注意的地方輕輕探入隨身的包中,摸着那本記事本。
本子的皮面極軟,指尖觸過的地方光滑無紋,大概也是喬歡昔日經常摩挲的——這個念光在腦中閃現時,喬蘿一個寒噤,將手迅速撤回。
次日,喬蘿索性和凌鶴年請了長假,說有事要回南方。
“這時候請假?”秋季拍賣正當忙時,凌鶴年再有心理準備,也覺得她這個要求超出心理預期了。他眼光尖銳,自然察覺她神色茫然失落,又想起江潤州多次提及喬蘿與江宸關係時的擔憂,便嘆氣說:“小喬,你要是覺得累,或者壓力大,休息幾天緩緩神也是好的。你和小宸……唉,我就不多言了,不過,作為過來人還是勸你一句,家和萬事興,夫妻之間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彼此寬容以待才能長久。”
喬蘿難以解釋,只得就勢低下頭,輕聲說:“是,我知道了,謝謝凌董體諒。”
花了一天的時間交代好珠寶部接下去各項工作的開展。忙到傍晚,才收拾了行李直奔機場,買了半個小時后飛S市的機票。站在候機廳,喬蘿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看着遠處燈塔上紅白兩色光線忽明忽暗,指示起起落落的飛機井然有序地進出跑道。
世上一切的事和人本該都有着明確的目標和努力的方向,可她卻清楚,自己的命運早就偏離了原定的軌道,正混亂無章地一路茫然向前。
飛機準點起飛,準點到達。出了S市機場,喬蘿打了輛出租車,對開車的師傅說:“麻煩您去青闔。”
師傅剛開動車子滑出幾米,聞言猛然一剎車,揚聲說:“哪裏?”
“青闔鎮,”喬蘿從錢包中取出所有的錢,誠懇地說,“請師傅幫忙走一趟。”
師傅掂量着紙幣的厚度,嘴裏嘀咕:“這一來一去,我回來也要凌晨三四點了……算了,看小姐你也是有急事,我就送一趟吧。”
喬蘿再次致謝:“麻煩師傅了。”
車子重新啟動,喬蘿微微鬆懈下來,身子後仰,倒在後座靠背上。沿途的路燈透過道旁的繁密樹葉,灑照出深深淺淺的光線。夜間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雨,綿綿如絲地落在車窗上。這是個多雨潮濕的地方,有着讓人多愁善感的山水,喬蘿打開車窗,在拂面的夜雨中深深呼吸。
外公,外婆,爸爸……還有秋白。
我回來了。
(4)
凌晨一點的時候,車開到青闔鎮中心。這裏水繞人家,橋連阡陌,白牆青瓦間碎石鋪路,一條條古老而又深幽的長巷窄而狹吝、繞如迷宮,車子難以入內。喬蘿讓出租車停在鎮西一條巷口外,下了車,撐開傘,高跟鞋踩在青苔遍生的石磚上,走得步步艱難。
一路提心弔膽地緩慢前移,但就在思衣巷前矮橋下來那幾步,喬蘿還是沒穩住,摔了一跤。
行李包跌落一旁,傘被夜風刮出幾米外,喬蘿失力跌坐在地,鈍痛從膝蓋蔓延至心中,細雨落人眸中,一片澀冷。她揉了揉眼睛,卻還是禁不住淚水從眼角溢出,順着臉頰緩緩滴下。
風雨中依稀聽到少年柔軟而又擔憂的聲音說:“你就不能慢點走?這麼摔下去,以後要是我不在你身邊,你跌倒沒人扶,怎麼辦?”
他已不在,她依舊還是會跌倒。沒有人再會從她身後伸出一雙手穩穩扶住,她只能自己慢慢從地上爬起,收了傘,撿起行李,就這樣狼狽地走到思衣巷內。
右手第三戶人家,深夜裏門已緊閉,院內燈光也早不亮。喬蘿在門前站了一會,才伸手敲響院門。一時半刻無人應,喬蘿加大了手上力道,重重拍了拍門。
這扇門已經年久失修了,潮濕的紅漆裹着舊木鬆軟易碎,粘在在喬蘿的手上,她不適地擦了擦。
“這麼晚了,誰呀?”院內終於有人應答,男人含糊的聲音里不掩惱意,顯然是熟睡中被人吵醒的不滿。
喬蘿略略提高了聲音說:“堅叔,是我,喬蘿。”
“喬小姐?”男人似乎是有點驚訝,隨即喚道,“阿芬,快起來,是喬小姐回來了!”
院裏燈光隨即亮起,有人打開院門,露出一張憨厚老實的中年男人的臉,有些無措地看着她:“喬小姐怎麼突然回來了?這又不是清明,也不是二老的忌日……”說了半天,見喬蘿被細雨浸濕的長發濕淋淋沾在臉上,才意識到不妥,忙讓了讓身:“這下着雨怎麼不打傘?快進屋,快進屋。”
堅叔的妻子也是剛從被窩中爬起,睡衣外披了一件寬鬆的外套,端着熱水給喬蘿:“喬小姐怎麼回來也不通知我們一下?我們也好去接你啊,你看這淋得渾身濕透的……”一邊埋怨,一邊又問:“吃飯了沒?”
“吃過了。”喬蘿在客廳竹椅上坐下,將熱水放在茶几上,接過堅嫂遞過來的干毛巾擦了擦長發,這才笑說,“不好意思,深更半夜把你們吵醒了,我老家的鑰匙沒帶,路上本來想給你們打電話說一聲的,但是沒打通堅叔的手機。”
“怎麼會沒打通呢?”堅叔從房間裏取來手機,撥了撥,放在耳邊聽了一刻,才不好意思地說,“什麼時候欠費停機了,我都不知道。”
“你呀!”堅嫂責怪他,“一天到晚心思都只在那些牌九上。”
“哪有,哪有。”堅叔打着哈哈,瞪一眼堅嫂。
喬蘿外公早年在鎮上辦了所中學,堅叔堅嫂當時剛從外地遷往青闔鎮,一開始沒地方落腳,喬蘿外公見他夫婦老實心誠,便讓他們在學校打雜,分了一間教師宿舍給他們。堅叔夫婦也是知恩圖報的人,此後常在喬蘿外公外婆身邊跑前跑后,為二老分擔重活,兩家人關係一直親厚。
前些年喬蘿外公外婆去世后,為免房屋空着腐朽,便讓堅叔一家住進來。說是幫忙看房子,但她常年難得回一次,今後也不會再定居青闔鎮,所以除了樓上的書房和兩間卧室仍保留當年的原樣外,整個院子都歸堅叔一家所有。堅叔堅嫂心念喬蘿之情,這些年來將樓上打掃得一塵不染,隔三差五還常去喬蘿外公外婆和她爸爸的墓前清掃打點,讓喬蘿就此少了樁心事。
夜色已深,喬蘿沒有和堅叔堅嫂聊太久,提了行李上樓。堅嫂幫她鋪好了床,又燒了熱水給她洗澡,處處準備妥當了,才回樓下休息。
喬蘿剛摔了一跤,又淋了雨,此刻泡在溫暖舒服的熱水裏,渾身疲倦散去,差點睡着。意識朦朧時,便被樓下傳來的敲門動靜給驚醒。
聽着堅叔沒好氣地冒雨開門。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竟讓喬蘿一個激靈,忙從浴缸里起來,擦乾身體,匆匆穿了一件長裙下樓。
這次新不速之客的到來聲響之大,將堅叔堅嫂的孫女祝兒也吵醒了。
喬蘿到了樓下,正見堅叔堅嫂面面相覷地站在江宸身邊。
小祝兒則倚在房門上,睡眼朦朧地盯着江宸問:“這個大哥哥是誰啊?”
堅叔不知道怎麼回答,看向喬蘿,喃喃地說:“喬小姐,這小年青說是你的丈夫?”
喬蘿抿抿唇,不置是否,走到江宸面前。他渾身濕透,褲腳泥污,看樣子比她之前的狼狽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臉上水澤還沒幹,雙眸此刻濕潤得異常明亮。喬蘿看看他周身,一件行李也沒有,不由輕笑。
“笑什麼?”他皺眉問。
“沒什麼,”喬蘿說,“只是感慨江大律師的神通廣大,我上天入地都逃不了您的法眼。”
江宸冷冰冰說:“你以為我想來?是凌老告訴了爺爺你回了青闔,爺爺非逼着我來看看是不是你老家出了什麼事。”
“原來是這樣。”喬蘿點點頭,轉身,“上樓吧。”
江宸的到來讓堅嫂不得不再燒了熱水送上來,等他進浴室洗漱后,堅嫂陪喬蘿在她外公外婆的房間找江宸可以穿的衣服時,幾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怎麼了?”喬蘿看出她臉上的為難,笑說,“堅嫂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堅嫂悄聲問:“這男的真是喬小姐的丈夫?”
喬蘿點頭:“算是。”
“算是?”堅嫂驚訝地看着她,這樣模糊的用詞讓她的忡忡憂心不免更重了幾分,“四年前,應該是喬小姐剛回國那年,清明那天你來給你外公外婆掃墓,我看見他遠遠地站在一邊,還以為是哪個過路的人呢。”
喬蘿手下翻衣服的動作頓了頓。她先前還在奇怪為何他今晚能輕易找到她的老家,原來如此。
堅嫂沒看出她神色的變化,抱怨說:“喬小姐結婚的事也不該瞞着我們啊,你外公外婆對我們大恩大德,我們應該包個紅包祝賀的。”
“不用這麼麻煩。”喬蘿說,“我們結婚一切從簡,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沒有隨禮。”
堅嫂瞪大眼睛說:“這樣怎麼行?”
喬蘿笑笑,拿了幾件外公的舊衣裳,放到浴室外面的椅子上。
江宸洗完出來,走到喬蘿房間,見她盤腿坐在一張寬大的竹木搖椅中,抱着一本厚重的史書,正看得入神。他湊近看了眼,那書頁上滿滿都是鋼筆註釋,字跡清俊瀟洒,筆鋒勾畫間說不出的流暢好看。書頁的角落裏,有人用鉛筆亂塗鴉,有一副山水素描、一架古琴還有兩個長袍飄逸的古人側影。
“坐下看吧。”喬蘿身子往邊上縮了縮,主動讓出一半的空間。
“瑜長壯有姿貌。初,孫堅興義兵討董卓,徙家於舒。堅子策與瑜同年,獨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無通共……”江宸坐下,念着被人濃墨重筆勾畫的一段,“你就這麼喜歡周瑜?”
“我是小喬啊,自然喜歡周瑜。”喬蘿似隨口玩笑地說。
江宸望着她,低聲問:“小喬,誰是你的周瑜?”
喬蘿笑容凝住,良久,她輕輕嘆息一聲,將書合起:“阿宸,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站在樹林裏背書,卻被我撲出來摔倒的事嗎?”
“永生難忘,”江宸柔聲說,“一個冒失鬼突然從天而降,從此擾亂了我所有的生活。”
喬蘿抱歉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那時腿剛傷,被我那麼一壓,很疼吧?”
江宸笑了笑:“你現在才想起來問我疼不疼,我已經忘了。”
喬蘿也是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將他發冷的手指包容在掌心,輕聲說,“你即便今天不來,我回去后也要第一個去見你。因為我想給你講個故事,你只知道後半段、卻不知道前半段的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