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意外(3)
第3章意外(3)
我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特別順暢,還配合了一些手勢,所以自我感覺還是良好的,就像又回到了唐長老逼我們每次培訓課後都必須站在投影儀前講心得一樣,還是有用處的啊,我在心裏隆重地給唐長老鞠了一躬。
他勾了勾嘴角,沒有說話,皺着眉頭,也許是在思量我到底是真專業還是滿嘴胡謅。
“這個在學術上叫感覺統合失調症,當然這不是疾病,要確定孩子是否有這方面問題,要經過專業量表測試和活動觀察,如果是,要及早矯正,否則會影響孩子一生,您回去上網查一下吧。”
也許是我態度相當誠懇,他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
恰好我抬頭看他,我看得很真切,他確實點頭了。第一次由挫敗感轉為認同感,我有一絲絲歡喜,一下子就回到第一眼看見他的心情。
他的小貝髮型在陽光下那麼霸氣,露出光潔的額頭,用半瓶髮膠都不一定能固定成那個造型,雖然時刻保持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但是你說怪不怪,這個人就是有種神奇的魔力讓你產生好奇,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怎麼令有那麼特別的男人呢,還是各花入各眼?
唐長老拉着滿身是土的希希走到我們面前,以為沒有回天之力了,想要速戰速決,帶他去財務室退費。
“不退也可以,換兩個條件。”雖然是冰冷的口氣,但內容還是讓人歡喜的。
“您說,您說。”唐長老也有點意外的驚喜,眼角的皺紋堆成了一朵菊花。
我頭點得像雞啄米,十個條件也行啊。
“第一,希希放在沈薔薇的班上,如果再出事,請馬上開除掉她。第二,關於醫藥費……”
我特別殷勤地打斷他:“醫藥費我來賠,多少錢?”
“也就兩三萬。”
什麼?我沒聽錯吧,要不要這麼誇張啊,有錢也不能這樣可勁兒造,好么?
“希希做了全身系統的檢查,這裏有精神損失費、誤工費。你確定要賠嗎?”他傲慢地補了一句。
我心裏盤算了一下,我在不失業的前提下,一年才六萬多工資,我得吃飯穿衣喝飲料買包包,還得孝順我媽,賠給你以後我連大姨媽都來不起了。天上各路大神,請借給我一麻袋錢,先砸死這個人,日後做牛做馬加倍還你們。
可是諸神都休息了。
我沮喪極了,咬着嘴唇,用殺人的眼神氣鼓鼓地瞪着這個讓人琢磨不透的男人,等待下文。
“第二,關於醫藥費不用你現金賠付了,你的工資應該也不高吧。”
聽起來挺像句人話的。
“不過,本學期周六日你要負責去我家做希希的感統矯正。”
周六日?怎麼個負責法?去你家?說得輕鬆,還得順便照顧她吃喝拉撒吧,這麼說就是周末保姆吧,我的個神哪。
“會不會太……太過分了?”
“過分嗎?”那俊美的臉又拉下來了。
一個學期?周末我也要洗衣服、逛街、睡懶覺、談戀愛,好不好?我也要進入甩貨的年齡了,你有點同情心行不行?
“能不能周六一天啊?”
“沈老師這麼勉強就算了,當我沒提,還是退費吧。”
你……你……你贏了,姓柳的。
他露出不易察覺的奸詐的笑。只有幾秒鐘而已,又恢復了初始無表情狀態。
送走瘟神以後,我保持着立正的姿勢準備聆聽教誨。唐長老摘下眼鏡,疲憊地靠在大班椅上,緩緩地說:“總算鬆了一口氣,李老師說希希的爸爸來報名那天諮詢過感統方面的事情,我平時怎麼說來着,技多不壓身,年紀輕輕的,讓你們拿出午休時間接受專業培訓,一個個跟上刑場一樣。現在派上用場了吧,別以為事情就這樣解決了,這才是開始,不能再出事了,一定要小心,周末家教你也不能掉以輕心,就當教學實踐了,記得寫報告心得。其他分園都知道這件事情了,都在主抓開學安全教育,杜絕安全隱患……”
唐長老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我也盯着那缸歡快的金魚陷入了沉思。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不愉快,他客氣地叫我沈老師,我也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柔和回應,柳先生我們探討一下希希小朋友今天的進步好嗎?那該是多麼賞心悅目的一件幸福事兒。
希希來班上的第一天,我過得提心弔膽。我拜託其他老師一定要多關照這個頑劣的孩子,防止她傷害其他小朋友,更重要的是不能被其他小朋友傷害。
我的身家性命跟這熊孩子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小祖宗一樣供着,心理負擔好重。
她會在我上繪畫課的時候把筆和紙都撕爛扔掉,然後跑到積木區一個人蓋房子,或者從背後攻擊其他小朋友之後把頭埋到桌子底下撅着屁股,跟周扒皮半夜學雞叫一個德行地以為自己躲起來了。
每當這個時候,其他老師都耐着性子把她從各個角落拽出來,然後苦口婆心地教育一番,她呢,眨着無辜的大眼睛東張西望,滿不在乎地摸着自己的肚皮,好像老師在詢問她吃飽了沒有。
中午孩子午休,我們幼兒園有規定要給家長發微信報平安,周蕾作為班主任去找柳旭要微信,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黑着臉說沒有,有事打電話。於是周蕾用幫我洗一周飯盒作為交換條件央求我打這個電話。
我用班上座機打了過去,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來,特別禮貌的標準用語:“你好!”
這種感覺真好,我確實很好。
“我是希希的老師,她在幼兒園表現很好,您大可放心。”
我一口氣表達完我的意思,就把手放在掛機鍵上。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然後說“謝謝”,我的耳邊傳來平和而有磁性的男中音。
這句謝謝又讓我有了想跟他再交流交流的衝動,但是一時又沒想好說什麼,就這樣舉着話筒僵持着,我的腦子裏跟開水壺裏煮了餃子做的,一句合適的話都醞釀不出來,突然,他說了一句話,然後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掛了電話。
他好像說的是,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接走希希。
我聽着話筒里的忙音失神很久,他都不知道他一個孩子抵我們平時操五個孩子的心,他居然一句謝謝都沒有,我真的很想問候他大爺。
放學的時候,就是希希一個人黯然神傷的時候。其他小朋友像鳥兒一樣撲到媽媽的懷抱,然後歡快地跟老師們說再見。她一個人孤單地坐在角落裏,不肯跟任何人說話,那個靜默的樣子真像她爸爸九日啊。
九日,這是一個先入為主的稱呼,就讓我這麼叫吧。當初我在心裏詛咒這個名字那麼多次,怎麼能白白便宜了他呢。
我輕輕地張開手臂,說:“希希,老師抱抱你好嗎?”
她會抵觸,狠狠地推開我的手,然後背對着我蹲在門口望着藍天,倔強得像個彌勒山的小猴子。
她想媽媽了。
周蕾後來總是在希希特別淘氣無法無天的時候,指着希希說:“等放學你就老實啦!”
希希接着就做了一個qq表情里摳鼻的動作外加嘴角下撇難過的表情。
我就趕緊拉過周蕾小聲說:“這樣戳孩子痛處好么?”
這一周有四天希希都是坐校車回去的。只有周五,還有十分鐘放學,我去辦公室領新的教案,唐長老去外校交流學習了,所以我們不用開會,躲過一劫。回來的時候希希的座位已經空了,周蕾說被希希爸爸的秘書接走了。我心想壞了,你們怎麼能讓她接走?想起九日的囑託,我連忙追到走廊拐彎處。一個前凸后翹的S形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一頭海藻樣的捲髮,她用染着猩紅指甲油的手牽着希希。
我從旁邊超上去,一把拉住希希,蹲下問:“希希,你告訴老師,你認識她嗎?”
“認識,殺你阿姨。殺你阿姨要帶我去找爸爸。”
S形女人把頭髮撥到一邊,彎下腰說:“希希,跟你說好多次了,阿姨叫Sunny,Sunny。”
我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佈:“對不起,殺你小姐,希希的爸爸有交代,除非他本人同意,否則誰都不能接她走。”
她特別不耐煩地讓我打電話給九日。我打了,但是他沒接。
Sunny說他可能在陪客戶開會,希希她必須帶走,所以繼續拉着希希往外走。
我伸開雙臂,捲起袖子,以守門員的姿勢攔在前面,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強行帶走她,我就喊保安了。”
Sunny被我的陣勢嚇了一跳,退後幾步,以為我要動手打她。
希希卻突然朝我身後揮着小手喊:“爸爸,爸爸!我們要玩老鷹捉小雞了,快來呀。”
正當我以這種奇醜的姿勢要跟他漂亮的女秘書對決的時候,一回頭就看見了雙手插兜的九日。
我再次華麗麗地被耍了。
Sunny撥了一下劉海兒,嗲嗲地說:“是醬紫啦,偶boss要考驗一下老師,到底有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啦。”
希希越過我,撲到九日的懷裏,他沒有任何褒獎的話送給我。
我內心翻滾着很多髒話,但還是雲淡風輕地目送他們離開。
我屏蔽了剛才的不愉快,籬笆院牆下,牽牛花開得熱烈,他拉着希希的小手,希希背着她的小書包,夕陽將他們鍍上一層金色,影子拉得長長的,希希還揚着頭跟爸爸說著什麼,實話實說,那幅畫面真的好有愛啊。
周五通常是最忙的。要寫一周總結,然後要幫生活老師打掃教室衛生,從寶寶的喝水杯子到拖鞋、玩具、桌椅,全部都要清洗,消毒。所以幼兒園老師是全能型多功能打雜的。
做完這一切都晚上八點了,在北京還不算晚,相對於那些在地鐵里把自己擠成相片的人來說已經很幸福了,他們可能還餓着肚子,至少我們幼兒園還有營養餐。
吹着徐徐晚風,散步回家。
我在小區大門口遇見了彤彤,她提着兩袋子水果,紅提和西瓜都是我愛吃的。有點沉,我接了一袋子過來。
“你丫今天格外能磨蹭,我為了等你,都出來三趟了。還以為你在路上被綁匪劫走了。”彤彤甩了甩被膠袋子勒得僵硬的手指。
我垂着腦袋像斗敗的公雞,我倒寧願被劫走,最好直接撕票,這樣我周六日就不用去九日家給希希當保姆了。
“雖然我也很同情你明天就要去假日本人家受苦,但是把工作情緒帶回家這樣是不是不好哇?要不要我給你去助助陣?”彤彤有點上火了。
我堅定地搖搖頭:“我都是去當保姆的,還帶個保鏢算怎麼回事?”
“那你自己小心,回頭把他家地址發給我,有事給我打電話,我隨時保持準備營救你的狀態。”
“嗯。你說他會不會報復我?”我踢着路邊的石子問。
“希希頭摔破,他都沒動手,雖然他說話不好聽,但不至於在自己家裏怎樣你,再說你長相也挺安全的,你放心吧。”她上下打量我,做了總結髮言。
經過彤彤這麼一分析,我稍微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彤彤就給我打扮上了,化了一個妖艷的妝,頭髮蓬鬆着,捲髮棒在我頭上滋滋地冒着熱氣。一個骷髏頭圖案的大T恤,粉色小熱褲,人字拖,還有猩紅的嘴唇,就像剛喝過人血。
一照鏡子,我自己也被自己的鄉村殺馬特造型嚇了一跳。
這是為人師表嗎?我平時雖然跟漂亮不大沾邊,但是端莊秀麗大方得體還是可以形容我的。
“你別說,這麼一打扮還真像一個明星呢,你猜像誰?”彤彤對她的作品表現出自戀般的滿意。
“是史萊克吧?在自己第一眼就怦然心動的男神面前自毀形象,這樣真的好嗎?”我撇嘴道。
彤彤雙手叉腰,看着鏡子裏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我說:“快點死心吧。你還想不想周末睡懶覺了,必須讓他討厭你,說不定他一開門直接被你嚇到,隔着門縫讓你以後別來啦!你看,這樣就解脫了。你要好好表現啊,昨晚教你的都用上,我就不信,他受得了。”
說完連推帶搡把我扔在樓道,“嘭”就關上了房門。
天宇流星小區,一趟公交車就到了,其實還是很好找的。
我就站在院牆外,看着裏面茵茵綠草、小橋流水、假山瀑布。
德式風格的建築,粗重的花崗岩,高坡度的樓頂,厚實的磚牆,輕盈剔透的飛扶壁構成了聯排別墅特有的線條美感。
哎呦我去,我一邊咂着舌,一邊感慨,好高大上,正經八百的高帥富。
我撥通了九日的電話,我期待他不接,這樣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人。
剛響一聲,聽筒傳來冰冷的聲音:“哪位?”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結巴地說:“我,我是沈薔薇,我到你……你們小區北……北門了,可是保安不讓我進。”
“等着。”
他站我面前的時候,玩世不恭地上下打量我。我也抬頭直愣愣地看他。我們是平等的人,我馬上要用勞動賠償你的醫藥費了,已經不欠你的了,憑什麼我要怕你呢。
一身阿瑪尼白色運動裝扮,手腕上纏着一條白毛巾,額頭上閃着密密的汗珠。顯然他剛才在跑步。頭髮沒有梳上去固定,碎發斜向一個方向,修剪得很有層次感,其實這樣更好看,如果忽略這張冷冰冰的臉,光看背影還是一個很陽光的大男孩。
“你的頭髮是遭雷劈了嗎?”他面無表情地走在前頭,儘可能地想甩開我一段距離。
“怎麼了,不好看嗎?”我快步跟上。
“真像髮廊洗頭妹。”
“哈哈哈,還想問你呢,你們家髮膠是不是用完了?”我指了指他頭髮,朝他扮了個鬼臉。
我這麼放肆,完全是彤彤苦口婆心教導我的,她讓我力爭把口無遮攔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樣才有可能儘早脫離苦海。
他並沒有回答我,沉悶地走到門口,伸手按了門鈴。
一個女的開的門。她四十多歲左右,穿着短袖碎花襯衣黑褲子,樸素得體。
“林姐,希希呢?”九日環視了一下客廳,問道。
“先生,希希昨晚鬧到半夜不睡,剛才喝了牛奶哄睡著了。”
“這是希希的老師,小沈。你帶她到二樓看一下我買的感統訓練器材,如果還缺什麼告訴我。”他淡淡地說。
“可是你都沒有確定她到底是不是感統失調啊?”我詫異地問。
“去過兒童醫院了,只是有這方面的傾向,有檢測報告和專業建議,等下拿給你看。她是個敏感的孩子,我不打算去醫院治療,所以買了器材。”
林姐皺着眉頭看我一身怪異的裝扮,好像門口來了個討飯的。
我誇張地說:“林阿姨你看起來好年輕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