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夕何夕
第2章今夕何夕
他說:“我娶的是老婆,又不是廚子。”
聶染青晚上睡覺的時候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很長很長,長到她覺得幾乎包括了她和陸沛從小到大所有的回憶。她夢見自己黏着陸沛去學校、去商店、去爬山,直到陸沛忍無可忍躲進了洗手間;她夢見自己成功擠掉聶染兮和陸沛兩人去了電影院;再後來,高考結束,陸沛告訴她他想報自動化,而她想和他繼續一個班,於是瞞着所有大人,和陸沛報了同一所大學的同一個專業;四月海棠花開,他與她在樹下漫步,他微微低頭,越來越近,直到她忍不住將眼睛閉上;再後來,她在夢裏對陸沛說,陸沛,為什麼我會對你這麼死心塌地,你去哪兒我都跟着你?結果陸沛笑得狡猾,眼中卻是溫暖的,他抱着她,在她唇邊低低地笑,和煦如陽光的聲音響起來,她聽見他說:“我就是要讓你對我死心塌地,這樣你就跑不了了。”
夢裏的場景十足的美好,聶染青卻在睡夢裏出了一層一層的冷汗,並且不斷地搖頭,她大口呼吸,就像是無聲地呼喊,她在昏昏沉沉間手拚命亂抓,隱約聽到有人低哼一聲,接着她感到有人在輕輕拍打她的面頰,聶染青覺得口乾舌燥,猛地清醒過來,才發現這是一場夢,大舒了一口氣。
床頭的燈光亮着,習進南坐在她身邊,眼神清明,伸過手摸摸她的額頭,柔聲問:“做噩夢了?”
聶染青無意識地點點頭,接着又搖搖頭。習進南見她平靜下來,下了床去接水。
聶染青接過杯子一飲而盡,一抬頭,習進南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背着光,目光深深淺淺,看不真切。她看了看床頭上的鬧鐘,上面已經堪堪指向了三點,聶染青有點愧疚:“吵醒你了。”
“沒事。”
聶染青張張口,想說點什麼東西,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接着燈被關掉,窗帘擋住外面的喧囂與光亮,聶染青重新躺下,努力培養睡眠,可惜怎麼也睡不着了。
早晨的時候習進南醒了,聶染青暈乎乎地趴在床上不肯動彈,裹上被子又閉上眼,嘟囔了一句:“早飯你去做吧,我困。”
習進南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今天沒課?”
“雙周,不上。”聶染青覺得眼睛酸澀又腫脹,聲音都跟着低了下去。
她本來只是說說,本打算再在床上膩上十分鐘就起床去做早餐的,結果習進南卻真的依言去做了。
聶染青覺得最近習進南反常的好脾氣。
她站在廚房門口,看着戴着圍裙忙碌的習進南。他低頭切菜時,眉目沉靜,側臉俊美,清晨的陽光灑進來,習進南站在廚房裏,甚至輪廓都帶了點金色。這個情景並不常見,聶染青心中居然莫名地湧起了某種溫暖。
聶染青看着他,歪着頭問:“習進南,你從哪裏學來的做飯?”
“這種東西還用學嗎?”
聶染青無語望向天花板,吐出兩個字:“自戀。”
結婚前聶染青曾經惡補過烹飪班,雖然烹飪課上學到的東西大多數在婚後並沒有用到。習進南在吃飯這方面的習慣怪異得很,他在家的時候很少說飯不好吃,除非她做得糊了或者實在難以下咽。但是他去了外面卻挑剔得很,有次聶染青和他出去吃飯,習進南面對着一盤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皺了皺眉,那天聶染青心裏並不舒暢,看到這兒不禁說:“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難伺候,酒店也就不用做了。”
習進南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說:“要是酒店裏做得都像家裏那種水平,那它也不用開了。”
聶染青瞟了他一眼,他這話擺明了是暗示她做的飯不好吃嘛。她擦擦嘴角,慢條斯理地說:“你要是覺得我做得不好吃的話,可以自己做啊。”
想不到習進南卻微微一笑,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個賭氣的孩子,聲調也是帶着淡淡的笑意,他說:“我娶的是老婆,又不是廚子。”
聶染青撲哧一聲笑出來。
習進南一向很會轉移話題。
聶染青覺得,習進南這麼難得的參與茶米油鹽醬醋茶,十指都沾了陽春水,她不表示一下感動都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在習進南去上班前主動幫他打了領帶,結果卻在他脖頸上發現了一道刮痕。
刮痕不大,但是在習進南的脖子上卻很醒目,聶染青看着不說話,習進南覺察到異樣,順着她的目光,摸了下自己的脖子,理解過來,笑了一下:“你昨晚的傑作。”
她這才恍惚想起昨晚做夢亂抓的場面,並且再次感到赧顏,剛想說點什麼,習進南卻湊近她,曖昧一笑:“幸虧是脖子,要是在臉上,如果有人問我昨晚幹嗎了,我怎麼交代?”
聶染青面無表情地把他推回原位:“去!”
等習進南離開后,聶染青從書房裏隨便抽出一本書,打算奢侈悠閑地度過這一天。
《聖經》的書皮和內容都給人厚實感,可惜聶染青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她把書攤開放在自己臉上,懶洋洋地曬着太陽。
習進南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總喜歡以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示人,聶染青對這一點非常嗤之以鼻。可是她在他面前又確實感覺自己像個小孩子,不管做什麼他似乎都有比她更好的辦法。不管她怎麼成熟,也不如他十分之一的精明與老練。習進南比她長四歲,這四圈的年輪不是白長的,每次聶染青的刻意撩撥,到最後肯定會變成她的束手無策。所幸兩人很少干預各自的生活,而且習進南一直讓着她。
他從來都是不動聲色。聶染青有次看到他面色平常地通電話,掛斷後就一聲不吭地去了書房,當時她沒在意,等第二天她去書房收拾桌子的時候,卻發現桌上一厚沓的白紙全被鋼筆劃出了觸目驚心的割痕。
聶染青當時突然生出兩種不同的想法。第一種是,他這麼隱忍,其實也算自虐吧?傷心又傷肺,別人還看不見;第二種則是,要是她哪天惹得他不高興了,他會不會不動聲色地在深夜裏把她掐死?
聶染青渾身一抖,被自己的陰謀論驚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總的來說,習進南在家裏的時候,除了手裏偶爾提着根煙,或是兩隻手指勾着酒杯倒點酒,回家的時間基本不固定,偶爾拿她開涮外,也勉勉強強算是個好男人。聶染青幹什麼他都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他不管,她自然大權獨攬。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如今山中有老虎,猴子依舊是霸王。
不過聶染青大權獨攬,金錢卻沒沾。新婚伊始,姚蜜曾就婚後生活對懵懂的聶染青進行填鴨式教育,她說:“在家你可以沒頭腦沒形象沒地位,但一定不能沒金錢。經濟命脈經濟命脈,這玩意兒在有人的地方就有着無可比擬的崇高地位,你只要拿到錢,就相當於你有了地位有了智慧有了形象。而且要是哪一天離婚了,你還能挾金錢以令配偶。”
她前面說得好好的,她一邊說聶染青一邊點頭,乖巧得就像個小學生。等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聶染青卻沒忍住,口水以非常漂亮的弧線噴出,如銀河般完美地直接架到了對面一本正經的臉上。
於是回家后,聶染青外表像只狼內心像只羊似的向習進南伸手要所有的銀行卡,習進南眉一挑,找出一個錢包就扔給了她,噙着一絲笑,示意般揚了揚下巴,話還是依舊簡潔:“喏,全部家當。”
聶染青記得自己當時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個錢包,都不敢相信過程就這麼簡單。他就這麼相信她?他們當時從陌生人變成夫妻還不到五個月。
第二天,聶染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上了習進南的當。有卡有個鬼用,她又沒卡上的密碼!
聶染青賭氣地把卡一張張抽出,像螺旋一樣朝習進南扔過去,一邊扔一邊惡聲惡氣地說:“全都給你,萬惡的資本家!”
習進南竟然還眼疾手快,一抓一個準,嘴角依舊是噙着一絲笑意:“唉,別扔了……真的不要?密碼我昨晚睡覺前告訴你了,你沒記得,不怨我。”
他不說還好,一說聶染青滿臉通紅,砸的力度更大。
聶染青曬太陽曬得連心都毛躁了,到後來,她終於哀嘆一聲,把書扔到一邊,扭身走了出去。
陸沛回來了。
她被這個消息弄得心煩意亂。
外加恨得牙癢。
第二天去學校,聶染青前腳剛進,姚蜜就立刻大跨步撲了上來,她戴着隱形眼鏡,卻做出扶眼鏡的姿勢,目光灼灼,一圈圈地在聶染青臉上掃射,問:“沒精打採的,昨晚激戰到天明了?”
姚蜜的嘴被聶染青毫不客氣地往兩邊扯:“說什麼呢?這是學校,我知道你一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也注意點影響好吧。”
姚蜜不死心地靠上來,挽着聶染青的胳膊說:“黑眼圈都有了,怎麼搞的?”
聶染青摸摸眼睛周圍,有點忐忑:“真的?我就一晚沒睡好,臉色就這麼差?”
姚蜜笑起來,說:“騙你的,還真信。”說完突然變得神秘兮兮,“唉,你猜我昨晚看到誰了?”
聶染青還沒說話,姚蜜自己就開始激動道:“天啊,你知道嗎?我竟然看到我初戀了,他竟然也在這座城市,人家都拖家帶口了呢,小孩都能跑了。我當時差點就沒認出他來,想想他原來那瘦削的身板,再看看他現在這發福的馬桶式肚子,我真慶幸當時跟他分了手。”
“蜜子,”聶染青坐回自己的位置,托着下巴看着她的好興緻,笑了笑,“我也看到我初戀了。”
“怎麼可能,你初戀不是陸沛嗎?”
“對啊,就是陸沛回來了。”
聶染青說這話的時候輕描淡寫,就像在說今天晚上要去哪裏吃飯一樣。姚蜜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的神色,問:“你怎麼這麼淡定?”
聶染青說:“否則還能怎樣?他都成我姐夫兩年了,我這時候還能找到他面前讓他離婚?要是他真願意這麼做就好了。我見着他的時候,他笑得幸福着呢。”
姚蜜說:“聶染青,你真該找塊鏡子照照你現在這副德行,你心裏恨他恨得不行了吧,快別笑了,就跟哭似的,真難看。”
聶染青涼颼颼地說:“我覺得我當時沒把果汁潑他身上就夠有涵養的了。要是換成你,你會怎麼做?”
姚蜜快速回答:“幸虧不是我,否則我也不知道怎麼做。行了,別想了,不就一個陸沛嗎,看你現在這副愁雲慘淡的模樣,等下陪我去逛街吧,我有朋友剛剛生了個女兒,我得去買件禮物,對了,你跟習進南什麼時候也要個孩子,我當乾媽。”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得,當我沒說。”
下午的時候兩人一起逛街,聶染青給習進南提前通了電話,告知會回家晚些。掛斷電話的時候姚蜜正一臉探究地瞧着她。
“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還知道往家裏打電話,看來現在你對習進南也不是完全嫌棄了嘛。”
“我什麼時候嫌棄他了?我哪敢嫌棄他啊。”
“一年前你可不這樣。那時候別說打電話,你連家都不想回啊。結婚一周年那天你在我家躲了大半夜直到習進南找上門來的事你忘啦?”
聶染青沒什麼態度:“我不記得了。我健忘。不對,哪有這回事?分明是你記錯了。晚上咱吃什麼?麻辣小龍蝦成嗎?”
聶染青晚上九點半才回家,洗完澡去客廳,與習進南各自佔據沙發兩頭,互不相擾,直到有人打來電話。
聶染青看一眼三米外的收集,不想動,用腳尖碰了碰習進南。後者看她一眼,聶染青抬起下巴,隔空點了點茶几上的手機。
一秒鐘后,手機被送到手邊。聶染青正要接過去,又被習進南反手收走,另一隻手點了點唇,似笑非笑看她。聶染青無語:“我不接了。”說完就要走。
被習進南抓住手腕:“爸打來的電話。”
聶染青一個愣神,低頭看屏幕,果然是聶父。
儘管與父母住在相鄰城市,相隔不遠,平日事情也不算忙,聶染青回家的頻率卻並不高,基本是固定的一季一次,電話更是有如排班一樣穩定,每周六一次,每次不超過十五分鐘。聶家父母打過來的次數更是少,即便偶爾打過來,也往往是有些小事要聶染青幫忙,交談時間不超過五分鐘。
因而這個時候聶父突然打來電話,聶染青便有些不好的預感。
等接起來,果然應驗。
聶父說:“染青,你姐姐從英國回來了,你回來一趟,咱們聚聚吧。”
該來的還是要來。她明知故問:“就姐姐一個人么?”
“陸沛也回來了,不過他倆好像吵架了,你姐正在生悶氣,你要跟她說話嗎?”
“不了,爸爸,進南讓我給他拿衣服,他洗澡前忘記拿了,我先掛了。”
聶染青把電話放在耳邊,正發獃不知在想什麼,突然聽到習進南的聲音響起:“我什麼時候去洗澡了?”
聶染青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時習進南已經繼續在翻看雜誌:“我哪次回家后不是先洗澡,這習慣你們全家都知道,撒謊也不撒得圓滿點。”
聶染青硬着頭皮繼續往下編:“你可以晚回來啊,晚回來的話洗澡時間就會晚。”
習進南一笑:“繼續?”
“沒了,我去睡覺。”
習進南在她身後笑了一聲,接着周圍陷入一片黑暗。
第二天早晨,聶染青在習進南臨出門前,還是告訴了他:“爸爸說聶染兮回來了,讓我們回去一趟。”
他眉目不動,很是平常的模樣:“嗯,那就這個周末吧,你有空嗎?”
“我的時間一向富裕。”
習進南蜻蜓點水般地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那好,明天你看着買點禮物,周六上午我們回去。”
習進南習慣一切有條有理,聶染青婚後在這方面沒少受他調教。聶染青和他結婚三年,還未曾見到他遇事無力的模樣。聶染青曾經嘗試揣摩習某人的心理,結果卻如牛入泥潭,一個石子敲進去,連個回聲都聽不見。
習進南對她平時的作為似乎都是漠不關心,他很少會對她的做法予以評論,但若是聶染青真向他求助時,他又往往能拿出很合適的辦法來幫她解決。這點讓聶染青分外滿意,所以每次問題解決完,聶染青都會變得格外殷勤,狗腿地端茶倒水,做出豐盛飯菜,嘴也是分外得甜,而習進南往往是欣然接受。
但她還是不理解習進南為什麼當時會娶她。他從來沒解釋,她在開始的時候也沒多問,等她想知道的時候,卻又找不着好機會了。
有次她終於鼓足勇氣問他:“習進南,你為什麼會娶我?”
她自認這問題很嚴肅,可惜挑的時機不對。習進南那天回來很晚,躺到床上后眼睛很快就閉上了,聶染青就坐在他身邊等他回答。
她沒指望他能回答得多詳細多具體,她只是那日很想問他。她希望她俯身看着的這個人能突然睜開眼,然後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給一個很浪漫或很狗血,又或是很無聊的答案都行,可結果習進南嘟囔了一句,她都還沒來得急聽清,他就很快睡了過去,留下聶染青一個人在那裏哀怨不已。
習進南定下周末陪她回家的安排時,聶染青忽然生出了逃跑的衝動。她甚至祈禱周末習進南能突然出差,就像過去偶爾發生過的那幾次爽約;或者是天降冰雹,把高速公路封閉;再或者她突然發燒,就像是小時候考試前一樣。可惜什麼都沒發生,就這麼平淡地到了周末,習進南把她買的禮物全部放進後備箱,然後他們就像以往每次回家那樣開車上了高速公路。
聶染青在出發前特地準備了一番,連手指甲都經過細心磨挫,習進南看着她好笑地問:“又不是去相親,回娘家還用得着這麼折騰?這套裙子很精神,新買的么?”
聶染青不太想多說的模樣:“嗯。”
他大笑:“難不成是專門為了回家去買的?”
聶染青不置可否。
為了這次回家,聶染青可謂煞費苦心。前兩天拖着姚蜜去了美容院,又去了商場和專賣店,鞋子衣服手袋全部換成了新款,可是聶染青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還是忍不住泄氣。
很多東西是外表彌補不了的,比如氣質,比如性格。聶染兮只比她早出生兩分鐘,卻比聶染青漂亮、成熟、溫柔的多得多。聶染兮從小到大都一直是大家心中的典範,人群中也是極為耀眼的。
和人緣好到爆的聶染兮一起站在眾人前,是聶染青最發愁的事之一。聶染青記得小時候有個阿姨見到她們說:“小兮越來越漂亮了啊,就是太瘦了,是不是好吃的都被你妹妹搶走了啊?看你妹妹壯實的樣子,臉都比你圓。”
當你形容一個少女的時候,用壯實和臉圓這種詞,對於她來說絕對稱不上誇獎。聶染青恨恨地看着那位笑容滿面的長輩,銀牙暗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