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序(7)
第7章序(7)
“我明白了,”貝爾納點點頭,“安息吧。”
奧多里克的嘴角帶着奇怪的笑容,目光里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貝爾納轉過身,帶走了那幅畫。
回到家裏,他點燃壁爐,想要把這幅畫直接扔進火堆里去,因為他忘不了奧多里克的眼神里那種直到死去都無法消逝的驚懼。貝爾納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不想給自己的生活增添任何莫名的負擔。那些萬里之外的蠻荒之地,無論發生什麼,都和他沒有關係。
然而,彷彿是真的有魔鬼藏在暗處釋放出誘惑的毒霧,在即將鬆手的一剎那,貝爾納鬼使神差地猶豫了。他在原地足足站了有好幾分鐘,直到舉着畫框的雙手酸痛難忍,這才狠狠一跺腳,把畫框從壁爐旁撤回。他喘着粗氣,把畫放到桌上,似乎是怕自己反悔,用近乎粗暴的動作三兩下扯掉了包在外面的布條,露出了藏在裏面的油畫。
然後他就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只感到難以名狀的恐懼感像水銀一樣流遍全身。即便是作為一個醫生,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看到這樣可怕的畫面。奧多里克沒有說錯,那根本是一幕完全不屬於人間的場景。假如這幅畫並非虛構,而是來自奧多里克的親眼所見的話,那麼,這真的是來自地獄的圖景,是魔鬼才能創造出來的夢魘。
“上帝啊……”貝爾納閉上眼睛,在胸前划著十字。
“我父親後來回到了巴黎,他好幾次想要毀掉這幅畫,卻最終沒有下定決心。”怪客對尼古拉說,“他說,不管是上帝還是魔鬼藉助奧多里克的手留下了這幅畫,大概總歸是命運的註定,他不願意悖逆這樣的命運。他臨死前把這幅畫交給了我,希望我能找到一個可以解讀它的人,而我相信,你就是那個人。”
“希望如此,”尼古拉點點頭,“這幅畫我給你5個裏弗爾。”
怪客離開后,尼古拉鎖好店門,拉好窗帘,抱着這幅畫走進了抄書店後面的一間上鎖的密室。密室里有一張寬大的書桌,上面擺着鵝毛筆和一大堆散亂的紙張,紙張上描繪着許多常人難以理解的古怪符號。而在書桌的中央,有一本古舊的書籍,用黃銅做封面,上面是一些類似古希臘文的文字。而翻開書,可以看見裏面的內容大多由拉丁文寫就,還有許多奇特的圖畫。
這就是尼古拉三年前意外收購的一本改變了他畢生命運的書籍:《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三年來,他窮盡心力地鑽研這本書,卻始終無法破解其中的關竅。他就像是一個沙漠中饑渴的旅人,眼前出現了一口蓄着清涼甘泉的水井,手邊卻沒有能把水桶放下去的繩子。
這根繩子,按照尼古拉的推斷,就來自於夾雜在書頁里的某種神秘文字。它們不屬於歐洲已知的任何一種文字,也沒有任何對照,完全沒有破譯的可能性。尼古拉所能做的,只是不斷地搜羅各種古老的文獻,希望能先弄明白它們到底是什麼。遺憾的是,他至今一無所獲。
而現在,這個追尋許久的謎題,似乎終於有了答案。那些無人能解的文字,有可能來自於遙遠的東方,來自於那片被稱為西藏的神秘高原!
尼古拉用一個簡單的支架把油畫支了起來,然後翻開《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的某一頁,這一頁上畫著一個奇特的生物:就像是一隻肉乎乎的橢圓型蟲子,渾身佈滿令人噁心的皺褶。對於曾經偷偷潛入巴黎公墓解剖死屍的尼古拉而言,這隻蟲子的形態更接近另外一樣東西。
那就是人類的大腦。
這幅插圖上還有另外一點值得注意的,那就是蟲子身邊站着的一個人。如果這個人是正常人類的話,按比例來推測,這隻大腦狀的蟲子,體型比一頭公牛還要巨大。而就在這隻巨大的蟲子的頭頂,描繪着一長串不屬於歐洲世界的古老文字。這些文字,和那幅油畫上的文字,如出一轍。
尼古拉握緊了拳頭,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他把視線移到油畫上,久久地凝望着這幅聞所未聞的詭異畫作,禁不住自言自語:“你到底想說明什麼?這真的是……地獄的圖景么?”
幽暗的燭光把這幅畫照得半明半暗,更加烘託了那陰森可怖的氛圍。畫上所描繪的場景,是一個高高的平台,透過它可以看到遠處猙獰矗立的險峻雪峰,那樣彷彿能刺破蒼穹的山勢絕不可能在歐洲出現。平台上,無數黑色的禿鷲和烏鴉低回盤旋,緊緊圍繞着平台中央的一個事物飛舞着。
那是一個人,一個筆直站立着的男人,臉型帶有顯著的亞洲蒙古人種特色,頭頂光禿,很像是奧多里克所形容過的西藏的佛教徒:喇嘛。但他的身體,卻是……一副骨架,一副血肉都已經全部剝落的骨架,內臟正在順着骨盆往下落。他的腳下是散落一地的肉塊,白色的雪已經完全被鮮血染紅。一些烏鴉和禿鷲已經落到了地上,貪婪地啄食着這些新鮮的人肉。嶙峋慘白的骨架和依然完整的頭顱拼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極度怪異的的視覺衝擊,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會感覺不適。
雖然身體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但這個喇嘛的肢體動作還是被奧多里克畫得十分生動。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鋒銳的彎刀,刀上染滿了鮮血,左手握着一樣東西——那是他自己的心臟!他把仍在滴血的心臟高高舉向天空,一隻醜陋的大烏鴉飛撲而下,身體還在半空中,長長的喙就已經啄向了這顆心臟。
從這個動作上來判斷,這個喇嘛好像是自己用刀割掉了自己身上的肉,並且掏出內臟,向這些鳥兒進行獻祭!
這很像是奧多里克描繪過的西藏天葬的場景,然而,老僧侶卻從來沒有說過,人可以活着進行天葬,人可以自己握着尖刀給自己實施天葬。即便不談天葬,在幾乎失去全部身體和全部血液之後,尤其是失去了包括心臟在內的內臟之後,一個人居然還能站立,還能支配殘軀的動作,還能擁有意識,這實在是和人類所熟知的生理知識背道而馳。
而整個畫面上最讓人感到震顫的,是這個喇嘛的表情。身上的肉被割得乾乾淨淨,連腸子都在被烏鴉爭搶,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痛苦。與之相反的是,他的面龐上充滿了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幸福感。是的,幸福,近乎神聖的幸福。
尼古拉很難找到一種合適的詞句來形容這樣的幸福感。那絕不像是宗教式的聖人殉難,因為哪怕是信奉上帝的聖人們,在臨死的那一刻,即便因為虔誠的信仰而並不感到畏懼,也難免會有一些悲壯的情懷出現在臉上。人終究不是神,面對死亡的時候,不可能沒有任何的負面情緒。
可是這幅油畫上的喇嘛,臉上真的只有極度的幸福和極度的喜悅。在飛濺的血肉中,在飢餓的不祥之鳥的包圍中,在原始而蠻荒的高原空氣中,喇嘛的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猶如盛開在白骨軀體之上的妖艷之花。他哪裏像是在面對着死亡與痛苦,簡直就像是在看着徐徐打開的天堂大門。
天堂。這個詞彙讓尼古拉猛然想到了一點什麼。在貝爾納醫生的兒子的描述中,奧多里克在那些意識不清的時刻,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上帝不可能創造一個由魔鬼來統治的世界。”他不禁產生了這樣可怕的想法:難道這個瀕死的喇嘛真的見到了魔鬼統治的美妙世界,這才能迸發出那種絕對不容偽裝的欣悅?
尼古拉在這幅不可思議的畫作面前怔怔地站立了許久,神情漸漸舒緩了下來。魔鬼就魔鬼罷,他對自己說,我所追求的,也許原本就是魔鬼的事業。
尼古拉開始進行漫長的籌備。若干年後,他離開巴黎,進行了一次漫長的遠行。關於這次遠行,由於有一些零散的書信為證,人們都相信,尼古拉只是去了西班牙聖迪亞大教堂朝聖而已。但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是,當重新回到法國之後,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他在歷史裏留下了屬於自己的濃重的一筆,成為了一個不朽的傳奇。
有很多人認為尼古拉壓根不存在,有很多人認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但同樣的,還有很多人對他流傳於世的晦澀難解的隻言片語篤信無疑,耗盡自己的一生去追隨他的腳步,追隨《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的指引。然而,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取得和他一樣的偉大成就。
同樣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在1360年的巴黎,在黑死病過後的蕭條中,在那間陰暗的抄書店裏所發生的一切。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那幅恐怖的畫作,以及那幅畫是用怎樣的一種方式,改變了人類歷史上唯一一個成功的鍊金術士——尼古拉·勒梅的畢生命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