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3)
第3章序(3)
也不知道他是撞死的還是被生生嚇死的,李木頭在心裏嘀咕着,同時更加擔心自己的安危。但卓真定好像並不在意他的存在,只是俯下身在蘭真澍身上細細地搜索了一番,隨即離開他的屍體,走入了李木頭的屋子裏,屋內很快傳來粗暴的翻箱倒櫃聲。
他在找什麼東西!李木頭恍悟。看上去,兩人結伴前往尋找老和尚的過程中,一定發生了什麼非常複雜而又驚心動魄的事件。蘭真澍不只是扔下瀕死的卓真定獨自離開,還拿走了某樣東西,而現在,死而復生的卓真定回來尋找那樣東西了。
一個奇怪的、生死不明的傢伙正在把自己家裏翻個底朝天,李木頭卻半點不敢去阻止。反正家裏也沒有任何值錢的物件,他安慰着自己,趁卓真定沒有注意到他,艱難地拖着傷腿悄悄逃遠,躲到了村外的一片灌木叢中,只求卓真定早點找到他要找的東西,然後早點離開。
就這樣挨到了傍晚,李木頭的肚子裏開始感到了飢餓。他不禁想到,往常的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已經做好了晚飯,等著兒子回家一起吃……兒子!他猛然醒悟過來,自己一直躲藏在這裏,只想着自己的安危,卻忘記了在田裏種地的兒子。現在這個時間,正好該是兒子回家的時候。
他猛地站起來,不顧傷腿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跑回家,剛跑出兩步,他就看到了前方亮起來的火光。在村民們的喧嘩聲中,他的心沉了下去。
燒起來的果然是他的家。那幾間簡陋的茅屋正在被衝天的火焰吞噬,而兒子就躺在門外,和死去的道士蘭真澍並排。李木頭眼前一黑,懷着萬分之一的希望伸手去探查兒子的鼻息,然後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顧一切地大哭起來。
幾天之後,李木頭辦完兒子的喪事,沒有回到鄉親們替他搭建的臨時落腳的窩棚,而是獨自一人來到了已經成為廢墟的舊屋,憑記憶來到了兒子房間的方位。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燒焦的土地上,垂淚回憶著兒子從呱呱墜地到長成一條粗壯樸實的山裏漢子的人生歷程,回憶着父子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回憶着幾次試圖為兒子說親都因為家貧而失敗,想到難過的地方,他忍不住揮起拳頭,狠狠捶打在地上。
李木頭已經上了年紀,這一拳無心而發,原本力量也不大,但沒想到一拳砸下去,竟然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大洞。他吃了一驚,絕不相信自己能有這樣的力氣,連忙低頭一看,卻發現地上露出一個小小的方形坑洞。他想了想,有些明白過來,一定是這裏的地面事先被人挖成中空的了,所以他這一拳下去僅僅是打破了外部的偽裝而已。
一向老實憨厚的兒子怎麼會在自己的房間裏挖坑藏東西?李木頭很疑惑,但很快反應過來:過去的十多天,這個房間一直是讓給蘭真澍居住的。也就是說,這個坑應該是蘭真澍挖出來的。而蘭真澍會把什麼東西藏到這個坑裏呢?難道就是死而復活的卓真定力圖尋找的、兩人在尋寶途中所找到的東西?
李木頭伸出顫抖的手,摸進了這個坑裏。他隱約感覺到,自己的命運有可能會因為這個意外的發現而改變。他所沒有想到的是,改變的遠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命運,與之一同發生扭曲的,還有這個世界的歷史。
三
劊子手用火炬點燃了柴堆,升騰的烈焰迅速吞沒了那個瘦小的軀體。很快地,皮肉燒焦的濃烈臭味在空氣中散佈開來。
“願烈火洗滌你污穢的靈魂,願上帝從此寬恕你的罪孽。”神父的左手按在聖經上,莊重地祈禱着。
漢娜的目光越過神父,望向燃燒的火堆。行刑柱上的米莉安已經完全化為蜷曲的焦炭,不過她並沒有真正遭受到火刑的痛苦。在耳聞目睹了太多恐怖到讓人做噩夢的殘酷審訊后,米莉安喪失了一切抗爭的勇氣,被捕後幾乎是立刻承認了自己女巫的身份。法庭因此賜予了她寬大的慈悲,先對她執行了絞刑,弔死之後再進行火刑。
對於那些被教會認定身份的女巫來說,這幾乎是最好的結局了。假如堅持不承認自己是女巫,囚犯們就會遭受種種駭人聽聞的酷刑:鞭打、灌水、針刺指甲、夾棍、虎鉗、用通紅的烙鐵燒灼雙腳、拉伸肢體的肢刑架、在頭皮上澆白蘭地然後用火燒……光是聽到描述,就足以讓人全身顫抖。之前漢娜也曾親眼目睹過鄰村的珊德拉的慘狀,在被抓捕后,她堅持不肯承認自己是女巫,僅僅過了一個星期,她就幾乎失去了人形,變成一團爛肉。
更加悲慘的是,儘管始終倔強地拒絕認罪,法庭仍然裁定她是被魔鬼引誘而背叛了上帝的女巫,最終判處火刑。那一次的火刑,漢娜沒敢去看,但聽看完了行刑過程的人說,即便在被烈焰吞噬的時刻,珊德拉仍然用盡最後的力氣拚命喊叫:“我不是女巫!上帝一定會懲罰你們的!”
而眼下,已經被絞死的米莉安無法發出聲音,那種無言的寂靜卻更加讓人不安。漢娜不由得又冒出了那個拚命抑制卻又怎麼也抑制不住的念頭:什麼時候會輪到我呢?
在這個時代,教會對女巫的制裁達到了近乎瘋狂的程度。人們簡直難以想像,自己的身邊會潛伏着那麼多魔鬼的情人,但法庭的宣判是不容置疑的。一個又一個平時看起來尋常無害的婦女被發現其實是女巫,然後遭受酷刑審判並最終被執行死刑。魔鬼的陰影籠罩着整個歐洲。
漢娜居住的村子位於普魯士勃蘭登堡的南部,原本是一個寧靜祥和的地方,但“識破者”來到勃蘭登堡區域后,一切都發生了改變。這個不到30歲的年輕人自稱擁有上帝賜給的天眼,能夠從人們的眼珠里辨認出只屬於魔鬼的邪惡光芒,帶有這種光芒的人自然就是巫師和女巫了。他宣稱,他在十年的時間裏走遍了歐洲,總共揪出了五百多個巫師和四千多個女巫。這一次,應教會的邀請,他來到了勃蘭登堡,也帶來了腥風血雨。
女巫的辨別有多種方法,只要符合任意一種特徵,就可以被認定是女巫。這樣的裁判標準就像是在魚汛期撒大網捕魚,入網的人不計其數,審判的過程也讓人完全無從自辯,基本上被捕就意味着被認定為女巫,也就意味着死亡。
按照抓捕女巫的寶典《女巫之錘》的記錄,女巫們擁有各種各樣的邪惡力量,她們會飛、會驅使動物、會用詛咒殺人、會在田地里散播瘟疫,她們在女巫的集會上會殺害嬰兒作為獻給撒旦的祭品,等等。最初聽到這些說法時,漢娜也對女巫懷有深深的恐懼和憎恨,但當一個個看起來絕不像女巫的村民、熟人甚至朋友被揭發出女巫身份后,她開始產生了懷疑。更加可怕的是,按照那些捕風捉影的標準,她覺得自己也可能符合女巫的定義:她的肩頭有三顆排列成近似等邊三角形的黑痣,那可能被認為是魔鬼賜予的標記;幾年前的一個春天,她家的母牛生下一頭只有三條腿的畸形牛犢,這也會被認為是巫術作祟。
最最要命的在於,漢娜是一個寡婦。最近一兩百年來在對女巫的鎮壓中,寡婦總是首當其衝,據說是因為身邊沒有男人,容易被魔鬼趁夜交媾得手。在附近村落已經有好幾個寡婦被判為女巫執行了火刑,村裡人看她的眼神也越來越奇怪,但她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聽天由命。除了祈禱上帝保佑,她知道自己無處可躲、無路可逃。
米莉安的火刑結束后,漢娜回到家裏,回想着屍體燒焦的氣味,連晚飯都沒有胃口吃,只是把身子縮在床上,滿腦子都在想像着倘若自己被抓後會發生些什麼,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在夢裏,她被綁在行刑室里,腳下踩着燒紅的火盆,一個渾身裹在黑袍里的男人手裏握着鋒利的鐵鉤,一下子劃開了她的肚腹,腸子流了出來。
漢娜尖叫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只覺得渾身都已經被冷汗濕透了。她正在心有餘悸地喘着氣,忽然間心跳幾乎停頓:她發現,自己的床前站着一個人,黑暗中無法看清他的穿着相貌,只能隱隱從體形判斷出這是個瘦削的男人。
“你、你是什麼人?”漢娜一邊發問,一邊悄悄伸手在床頭摸索,但除了一個燭台之外,並無其他可以做武器的東西。她只能把燭台攥在手心裏。
“請放下吧,我來這裏並沒有惡意,”黑暗中的男人說,“何況那麼小的一個燭台,也根本傷不到我。”
這個人的德語說得相當純正流利。但正因為太純正了,不帶一點口音和方言詞彙,讓漢娜意識到這是一個外國人。她定了定神,輕聲問:“我可以點燈嗎?”
“請便。”對方回答。
漢娜穿好衣服,點亮了蠟燭,燭光下她看清了這個男人的長相,不由得十分詫異。她原以為這是個法國人或者英國人,卻沒想到會看到一張黃色皮膚的東方面孔。這竟然是一個東方人,雖然穿着歐洲式樣的衣服,頭上卻古怪地挽着一個髮髻。漢娜隱隱記得曾有人提起過,在遙遠的東方,有一群不信上帝而只信東方神明的人,頭上就會挽起這樣的髻。
“你到底是什麼人?來找我幹什麼?”漢娜問。
“你的祖父名叫莫里茨·塞巴斯蒂安·弗林斯,因為鬥毆傷人被關進監獄,然後在監獄裏感染鼠疫死去了,對嗎?”東方人並沒有回答,反而向她提出了問題。
漢娜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的?”
東方人不答,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你的祖父死後屍體直接被燒成了灰燼,根本沒有交給你們舉行葬禮,對嗎?”
漢娜默默地點了點頭,還沒有張口,東方人已經問出了第三個問題:“你祖父的遺物里,有一個銀質的雞心吊墜,能不能給我看看?”
這個奇怪的東方人,好像什麼都知道。漢娜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從柜子裏掏出一個木盒遞給他。東方人打開木盒,取出吊墜,仔細觀看了一分鐘,把它重新放了回去,然後轉頭對漢娜說:“我來這裏是為了告訴你,你已經在女巫名單上了,大概四五天之後,等處理完了手裏的這一批,就會來抓你。”
漢娜踉踉蹌蹌地退後幾步,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雙手捂着臉哭泣起來。但很快地,她又止住了哭泣,哽咽着說:“謝謝你來告訴我。可我該怎麼辦呢?”
“我很想帶你逃走,但是時機不太對,”東方人說,“誠實地說,我現在也是個逃犯,正在被一些比教會更厲害的人追捕,在擺脫掉那些人之前,帶上你只會兩個一起死,所以我其實只是來給你捎個話的。”
“捎個話?”漢娜一陣茫然。
東方人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漢娜,上面寫着一句話。漢娜看着這句話,忽然間渾身一震:這是祖父的字跡!從小就從書信里看習慣了的祖父的字跡!
“我的祖父……他還活着嗎?”漢娜十分驚詫。
“總而言之,這一行字的真假你自己判斷,願不願意相信也由你。”東方人沒有正面回答,“我得走了,願你們的上帝能保佑你逃脫劫難,美麗的女士。”
東方人像一陣風一樣,突然出現又迅速離開,如果不是那張上面有祖父筆跡的字條,她幾乎要以為剛才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夢。但這不是夢,紙條是真的,祖父的筆跡也完全看不出破綻。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自己的處境:東方人沒有任何理由編造謊言來騙自己——因為他什麼都沒有索取,何況自己也早有預感,被當成女巫抓起來受刑看來是無法避免的了。但是女巫也可以少受痛苦,那就是痛痛快快地承認女巫身份,懇求法庭直接賜予慈悲的絞刑,那樣可以免除審判過程中的種種酷刑,也能夠在絞死後才經受火刑,不必體會烈焰焚身的痛苦。米莉安就選擇了這樣的結局。
可自己呢?自己應當怎麼辦?祖父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要給自己留下這句話?漢娜完全想不明白。但是祖父的話明明白白放在眼前,難道這句話當中會蘊含著……某種生機?可是這樣的生機,漢娜實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氣爭取,因為那根本就是生不如死的煉獄。
她的腦子裏一團亂麻,不知不覺間手一松,紙條落到了地上。在燭光照映下,那一行潦草而有力的文字顯得分外清晰:
“千萬別認罪,無論經受多少刑罰,一定要活着熬到火刑!”
東方人的預測是準確的,五天之後,全副武裝的士兵們來到了漢娜的家門口。漢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胸前虔誠地畫了一個十字,走出家門。她的臉色蒼白,身體也在微微發抖,卻努力讓自己跨出的每一步都平穩而優雅。
“我們走吧,先生們。”漢娜輕聲說。
四
深夜的電話總是讓人心驚肉跳。詹瑩把腦袋埋在枕頭裏,希望這只是某個喝醉了的傢伙撥錯了號碼,但鈴聲鍥而不捨地持續響着,一遍又一遍,她終於只能認輸,很不耐煩地接起電話:“喂?”
“珍妮,是我。”電話里的人喊出了她的英文名字,聲音更是她無比熟悉的。
“哈德利教授?是你嗎?”詹瑩立刻睡意全無,“我在新聞里看到,你被通緝了……”
“那是陷害!我沒有殺人!”電話里的人壓低着嗓音吼叫道,“你相信我所說的嗎?”
“教授,我沒有辦法說相信不相信,”詹瑩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你以前教導我的,凡事用證據說話,而不是主觀臆測。”
“你果然是我的好學生,”哈德利教授苦笑一聲,“好吧,信不信已經不重要了,我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
“如果是觸犯聯邦法律的事情,那我恐怕……”詹瑩猶猶豫豫地說。
“你放心,我不是要你幫助我逃亡什麼的,”哈德利教授急忙說,“我只是想把一些資料轉交給你,一些絕對絕對沒有觸犯聯邦法律的學術資料。”
詹瑩想了想:“這倒是可以,但你能先告訴我為什麼嗎?自從你去了中國,我們就已經有七八年沒有見過了,現在你突然回來了,還變成了殺人嫌疑犯,總得讓我知道一下你這些年做了些什麼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