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2)
第2章序(2)
鐵柵欄里果然是一個寬闊的天井,天井的地面上趴着一團看上去軟綿綿的巨大物體。這個物體三四丈長,兩丈高,在陽光下呈現出慘白的色澤,全身都在蠕蠕而動,似乎應該是有生命的,但從外觀卻完全見不到四肢和五官。它不知從哪個部位發出呼嚕呼嚕的奇怪聲響,就像是在喘息,整個身軀猶如一大塊能夠活動的佈滿皺紋的肉塊,在地面上緩緩蠕動着,每動一下都會帶動整個身軀上的“肉塊”顫抖和波動。
這就像是一大塊有生命的肉,於志可產生了這樣奇怪的聯想,並且不由得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他在腦海里搜索着相關的知識,感覺這玩意兒似乎有點像《山海經》中記載過的“視肉”,據說是遠古帝王用來服食的補品,每割下它的一片肉,又能再生出一片。民間也有“肉靈芝”“太歲”等不同稱謂。
但於志可敏銳地感覺到,這並不是普通的視肉,從來沒有任何書籍記載過如此巨大的一塊視肉,何況它渾身上下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味,哪裏像是珍貴的補品?更重要的是,從第一眼見到它,於志可就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邪惡,那是一種來自遠古記憶中的深深恐怖,一種能直擊人心的毛骨悚然,令他全身冷汗直冒,覺得眼前有一團連陽光都無法照亮的黑暗正在蔓延開來。
而另外一種更為可怖的聯想產生了:與其說這個怪物像一團沒有規則形狀的肉,倒不如說它更像——人的腦子,擴大了幾百倍的人的腦子。
那個失蹤的妖道,在邪米思干大城待了那麼久,原來就是為了豢養這頭怪物嗎?於志可揣想着。而札蘭丁王子對他進行幕後支持,無疑也是為了這個怪物。它到底有什麼用?
於志可正在沉思着,天井的上空忽然傳來一陣聲響,像是有什麼活動的鐵板被掀開了。他抬頭一看,天井上方的側壁打開了一扇小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窗戶里扔了出來,“啪”的一聲掉落到地上。於志可定睛一看,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
——那是一個嬰兒!一個已經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嬰兒!
天井裏的怪物也不知道是聞到了還是聽到——因為從它的外形實在難以找到五官——忽然發出一陣類似於興奮的嗚嗚聲,整個身體加速蠕動,從下側探出一團觸手一般的肉條,一下子把嬰兒的殘屍全部席捲其中,然後收回到身體裏去,一陣類似咀嚼般的骨肉碎裂的聲音響起。
它在進食。
於志可只感到一陣難以壓抑的怒火從心底升騰而起。這個小嬰兒,從體形判斷不過七八個月,竟然就這樣被生生摔死餵食這頭噁心的怪物,要有多麼殘忍的心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他不由得抬起頭,瞪視着那個窗口,因為距離太遠無法看清窗口的人臉,他只能感覺到有兩道銳利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掃過,隨即隱去。
被發現了,於志可想着,我得趕緊退回去。但這個念頭轉得太晚了,他剛剛轉身走出去兩步,背後傳來一陣“吱嘎”的金屬聲響,扭頭一看,封鎖着天井的鐵柵欄竟然被機關帶動着升了起來。他和怪物之間,已經沒有了阻隔的東西。
糟糕了。於志可情知不妙,盡量放輕腳步,一點一點地往後退,希望自己不要吸引到怪物的注意力,但偏偏害怕什麼就來什麼。怪物朝着他的那一側身體,突然裂開了一條縫,縫隙里露出一個暗紅色的圓球,不安分地轉動着,圓球的表面隱隱閃爍着綠色的光芒。
於志可猛然意識到,這是怪物的眼睛!他趕忙轉過身,向著甬道的入口處發足狂奔。身後傳來一陣令人汗毛倒豎的重物和地面摩擦的聲響,顯然怪物發現了他,並且已經追了過來。
如果這是一個人,或者是一頭獅虎之類的猛獸,於志可還有轉身一搏的勇氣,但面對着這樣一個遠遠超出人類認知的怪物,他唯一的選擇就是拚命奔逃。他一邊跑,一邊回頭瞥了一眼,只見怪物龐大的身軀就像一條松毛蟲一樣,一拱一拱地向前行進,儘管沒有腿腳,速度卻快得驚人。
於志可用盡全身力氣奔跑着,耳聽得背後的怪異聲響在不斷靠近,只覺得心臟都快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他甚至有一種錯覺,覺得這個肉乎乎的怪物張開了大嘴,正在把灼熱的呼吸噴到他的身上。
萬幸的是,怪物畢竟體態臃腫,在拐彎的地方就會有所停頓,藉助着甬道里的幾個救命的拐彎,於志可終於沒有被怪物追上,而是在千鈞一髮之際衝出了地道。地道的出口狹窄,怪物雖然緊跟着追了上來,巨大的身體卻被攔住了,無法衝出。但它還是狠狠撞在了出口處,令周圍的磚塊都碎裂開來。
“我就這樣連滾帶爬地衝出道觀,一路跑了回來,沒有停下一步。”於志可說。
丘處機聽完之後,思索了一下,站起身來:“我們去看看!”
李志常立即招來了護衛的蒙古衛兵,丘處機帶着十八名弟子一同趕往城北。儘管有這些全副武裝的士兵隨行,來到道觀門口時,於志可仍然心有餘悸。但他還是勇敢地走在最前面,帶着大家找到了那個地道,一同鑽了下去。蒙古衛兵們握緊了武器,隨時準備動手砍殺。
然而怪物已經消失無蹤,無論甬道還是天井,都空空蕩蕩的。只有甬道的地面上還殘留着一些黏液,天井的地上還有嬰兒的殘血,證明於志可方才所經歷的並不是一個噩夢。
蒙古士兵們仔仔細細地搜尋了這座道觀,有了更為驚人的發現:他們在一間密室里發現了十多個奄奄一息的嬰兒,以及一尊尚未完成的巨大銅像。這個銅像只完成了軀幹,還沒有做好頭部,所以無從得知它到底是什麼。但人們注意到銅像的胸腹部分是一塊活動的銅板,打開之後,裏面是空的,下方還有一個像是堆填燃料的金屬槽。
“志可所見到的用嬰兒餵食怪物,恐怕只是一個偶然,”丘處機沉思片刻后說,“死了的才會扔下去投食,而活着的……也許是用來獻祭的。”
“獻祭?”弟子們很吃驚。
“是的,獻祭,這個銅像的胸口,就是一個熔爐,”丘處機說,“看起來,祭祀的時候是把嬰兒扔進去,活生生地燒死。”
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樣的神明,在中華大地聞所未聞,我猜想,或許是來自西域諸國的邪神。”丘處機又說。
嬰兒們都被救了出去。但由於缺醫少葯,他們還是難以逃脫死亡的命運,何況活下來的也很難在邪米思干找到願意收養的人家,死去,也許是最好的解脫。
妖道最終還是未能被找到,道觀被蒙古兵們付之一炬,但全真道士們的心裏仍然難以平靜。他們都禁不住猜測,那個視肉一般的巨大怪物究竟是什麼,道觀主人和札蘭丁王子究竟有什麼陰謀,這尊邪惡的銅像又代表着什麼?他們都隱隱察覺到,這座恐怖的道觀所代表着的,可能是某些人們聞所未聞的黑暗與邪惡。在它的背後,潛伏着一些超越人們認知的事物,甚至比成吉思汗的鐵蹄更加讓人不寒而慄。
“師尊,這件事情,我可以記錄到我們的西行日誌中嗎?”李志常問。這一路從中土到西域,他都堅持記錄著行程和沿途的風土人情、地理概況,準備將長春真人的事迹流傳於後世。
“暫且莫要記錄,”丘處機沉吟片刻后說,“那些尚未確定的事物,還是留待後人去發掘吧。都記住,此事不可再提,權當從未發生過。”
二
當這個名叫蘭真澍的道士一步三晃地回到村裡時,李木頭正在門口曬太陽,養着他的傷腿。看到蘭真澍回來,他有些吃驚。蘭真澍的臉色煞白,滿頭虛汗,道袍上也有多處破裂,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可以見到暗紅的傷口。
“蘭道長,您怎麼了?”李木頭急忙問,“您不是和您的師兄為皇上尋寶去了嗎,找到了嗎?”
蘭真澍聽到有人招呼他,先是一驚,繼而像是終於放鬆下來,緩緩地坐在地上,低聲說:“請給我一點水。”
李木頭轉身回屋,給蘭真澍打來一碗水。蘭真澍右手接過碗,但手腕抖得太厲害,一下沒有拿穩,瓷碗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抱歉,這個碗我會賠你的。”蘭真澍苦笑着說。
“您這是什麼話?”李木頭連連擺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打爛一個碗算什麼?”
李木頭是川東閬中山區的一個山民,與獨生兒子相依為命,幾天前上山砍柴,不小心從山崖上摔下,跌斷了一條腿,眼看着要死在山裏了,結果兩位路過的道士救了他。感激涕零的李木頭請兩位道士到家裏做客,問起兩人為什麼會跑到這個窮鄉僻壤里來,兩人倒也不隱瞞。原來這兩位道士一個叫卓真定,一個叫蘭真澍,是在龍虎山修鍊的正一派道士,師從於第四十八代天師張彥。此時正是嘉靖年間,嘉靖皇帝一向對丹鼎修鍊之術最為熱衷,於是張彥投其所好,廣派門下弟子深入西南四川、雲南諸省,尋找古代高人方士遺留下來的寶器、秘籍等物,以便供奉給皇帝。卓、蘭二人就是被派出弟子中的兩員,安排來到閬中山區。
“二位道長恐怕是來錯地方了,”李木頭說,“我們這一帶,從來就沒有道觀,連遊方道士都碰不到幾個,哪兒來什麼修道的老神仙留下什麼寶物啊?不過嘛……”
“不過什麼?”卓真定問。
“老和尚倒是有一個,不知道對二位有沒有用。”李木頭說。
“和尚?這附近有什麼小廟嗎?”蘭真澍問。
“沒有廟,就是孤身一人的和尚,”李木頭說,“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來到這裏的,獨自一人在北面的山上居住,也不和人來往。誰都不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開始大伙兒還擔心他幹什麼壞事,但是時間長了,他也沒有做任何傷害我們的事情,大家也就慢慢放心了。”
修道之人在山野里獨自隱居是很尋常的,但和尚隱居這種事卻很少見,更何況一待就是幾十年,聽來着實有點奇怪。兩人反正就是胡亂撞運氣,於是決定去看看,說不定沒有道家的寶貝卻能找到點“佛寶”,也能稍微平息師父的怒火。
兩位道士當天就按照李木頭所指點的方向出發了,李木頭則在家裏安心養腿傷。幾天過去了,就在他幾乎忘記這件事的時候,蘭真澍卻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李木頭想要詢問為什麼卓真定沒有和他一同回來,蘭真澍卻只是連連搖頭,一句話也不肯說,他只好不問了。而回來之後的當天夜裏,蘭真澍開始發起了高燒,李木頭把他留在家裏,打發兒子翻山越嶺走了十幾里路請來郎中開了葯,養了十來天,這才慢慢好轉。在此期間,蘭真澍幾乎一言不發,眼神里的驚懼卻絲毫沒有減退,李木頭甚至懷疑他已經被高燒燒壞了腦子。
這兩個道士到底遇到了什麼事?卓真定為什麼會失蹤了?蘭真澍為什麼會嚇成那樣而又什麼都不肯說?李木頭禁不住在心裏猜測,卻又知道自己的胡亂猜想不可能得到正確答案。忠厚樸實的他只是儘力照料着蘭真澍,打算等他康復后再讓兒子送他離開。
然而一天下午,正當李木頭站在屋外活動筋骨的時候,遠處走來一個人,赫然是卓真定。他不禁又驚又喜:“卓道長,您回來了?這些天您去哪兒了?”
卓真定淡淡地點點頭,並沒有回答后一個問題,但李木頭卻猛然感覺到有些不對勁。首先,卓真定和蘭真澍入山時穿的是質地還算不錯的道袍,只是長期在外奔波磨得有些舊了,現在回來穿的卻是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衫,仔細看有些像和尚的僧袍——難道這套僧袍是從老和尚那裏得來的?
更讓人感到不舒服的是卓真定渾身上下散發出的那種氣勢。雖然他的相貌和體形都沒有絲毫變化,但李木頭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眼前這個人並不是卓真定,而是另外一個陌生人。或者用另一種玄一點的說法說,那就是,卓真定的外形沒變,靈魂卻好像已經被更換了,尤其是那一雙冷漠如冰的眼神,着實讓人不寒而慄。
就在李木頭遲疑的時候,卓真定已經徑直越過他,推開了房門。幾乎是在門開的同時,一聲慘叫從房內爆發出來。李木頭急忙回頭,只見蘭真澍連滾帶爬地衝出了房間,跑了兩步之後就癱軟在地上。
他的臉上又一次現出了李木頭曾見過的那種極度恐懼的神情,雙手無意識地在空中亂抓,嘴裏語無倫次地狂呼着:“不可能!你已經死了啊,你怎麼可能……你是死人!你是死人!”
死人?李木頭心裏一震。卓真定依舊一言不發,只是一步步逼近蘭真澍。蘭真澍甚至無力站起來,只能在地上挪動着雙腿一點點地向後退,嗓音都因為恐懼而變得嘶啞:“我親眼看見的!你的半個身子都變成了白骨!你怎麼可能活過來,怎麼可能?”
“你已經死了!”蘭真澍聲嘶力竭地吼叫着。
李木頭也嚇壞了,悄悄地拖着傷腿一步步向後退。他這才明白過來,兩人一同去尋寶,蘭真澍卻獨自一人回來,原來是因為卓真定已經死了。而且不但死了,還死得很慘,“你的半個身子都變成了白骨”,難怪蘭真澍回來時那麼惶恐。
可是現在,這個被蘭真澍認定已經死去的人竟然活過來了,而且是完好無損地活過來,看他的動作輕柔協調,哪裏像是有半邊身子化為白骨的模樣?難道是……鬼魂?
想到“鬼魂”兩個字,李木頭更加害怕,他躲到屋外的井欄後面,偷偷觀察着。他看見卓真定不緊不慢地逼近蘭真澍,蘭真澍則驚恐萬狀地持續後退,整個身體像篩糠一樣抖動着。
“我真的不是故意拋下你的!”蘭真澍忽然間轉換成跪姿,跪在了卓真定面前,開始重重地磕頭,“那個怪物……我拿它沒有任何辦法,只能逃命啊!我如果不逃,就會和你一樣死的!”
蘭真澍磕頭如搗蒜,但卓真定卻始終沉默着,一言不發,這種無形的壓力似乎更讓蘭真澍難以承受。他的頭顱一次次重重地撞擊在堅硬的地面上,血流滿面也沒有停下,終於,在一次沉重的碰撞之後,蘭真澍的頭一歪,再也不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