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絕域英王(1)
第207章絕域英王(1)
這一路翻山越嶺,好容易出了昆崙山,又見戈壁茫茫,狂沙漫天,沿途人馬骨骸,叫人觸目驚心。
眾人日夜趕路,筋疲力盡,谷縝卻似精力無窮,一邊趕路,一邊為眾人打氣,還不時還說些笑話兒,粗俗的,文雅的,層出不窮,眾人聽之忘倦,不覺走出百里。姚晴見不得谷縝大出風頭,縱在病中,也不時出語刁難,這麼一來,二人又免不了鬥嘴吵架,谷縝擅長詭辯,姚晴輸多贏少,她心中不服,怒氣衝天,就連夢裏也想着如何勝過谷縝。
陸漸瞧得擔心,一次趁姚晴睡熟,央求谷縝不要與她鬥口,谷縝還沒回答,仙碧卻接口笑道:“斗一斗也好,晴丫頭天性好鬥,若是無精打采,身子壞得更快。她這麼挖空心思和谷縝作對,反倒能激起她體內的潛能。這樣罵來罵去,比‘亢龍丹’還要強呢。”仙碧精通醫術,陸漸聽了,也不好再說什麼。
是日,蘇聞香聞到水汽,循之前往,找到一片綠洲,眾人上滿清水,又向牧民買了幾十頭健足駝馬,商議在綠洲中歇息半日,再行趕路。是夜,眾人圍着篝火,薛耳奏起“烏里哇啦”,青娥吹起紅玉長笛,秦知味則將一隻肥羊烤得金黃香嫩,勾人饞涎。
眾人在荒山戈壁行走數日,好容易見到綠水碧草,人馬均是興緻極高,連姚晴也小啜了一口馬奶酒。她身子虛弱,酒一入喉,雙頰浮起兩抹艷紅。只有虞照嫌酒太淡,一邊喝一邊罵:“這也算酒?他奶奶的,比尿都不如!”他罵一句喝一碗,待到罵完,一壇酒鬧了個底朝天,只覺仍未解饞,又去搶谷縝的酒喝。
兩人就一隻酒罈拉拉扯扯,一個道:“老弟,可憐可憐為兄吧。”一個卻道:“我的酒蟲也在鬧呢。”一個道:“老弟,你不仗義。”一個道:“老兄,別的讓你,唯獨這玩意兒不能讓,要不然酒蟲造反,我拿什麼去鎮壓?”
仙碧瞧得又好笑又好氣,索性掉頭不看,詢問左飛卿當日被擒經過,左飛卿方要回答,寧凝忽道:“左師兄,我有幾句話跟你說。”說罷起身,走向遠處。
左飛卿稍一遲疑,對仙碧道:“我去去就來。”忽見仙碧眼神怪異,不覺雙頰發燙,嘆了口氣,仍隨寧凝去了。
二人到了僻靜處,寧凝說道:“左師兄,我求你一件事……我爹死的事情,你別跟其他人說。”左飛卿怪道:“這是為何?”寧凝凄然笑笑:“爹爹生前作惡多端,這裏一半人都是他的仇敵,就算不是仇敵,打心眼裏也瞧不起他,要是知道他的死訊,嘴上不說,心中也會十分歡喜。左師兄,你知道的,爹爹是為我而死,不論他生前有什麼過錯,我也不願他死後受人輕賤。”
左飛卿本想說:“你瞞得了一時,又瞞得了一世么?”話到嘴邊,眼見寧凝凄苦神情,又不覺把話咽了下去,說道,“也好,我就當玉禾穀的事情從沒發生過,人家問起來,我就說你我是在西天門山頂被萬歸藏擒住的。”
寧凝悲喜交集,顫聲道:“多謝左師兄……”話音未落,眼淚已流下來。左飛卿嘆一口氣,取出一方雪白手巾遞到寧凝手中,寧凝揩完淚水,交還給左飛卿道:“左師兄,你兩度受傷,傷勢可好些了么?”左飛卿道:“不妨事,服了仙碧的丹藥,加上本身內力,這點兒傷還鎮壓得住。”
寧凝點頭道:“爹爹教給我一個治療內傷的法兒,很是有效,閑若無事,我為你療傷可好?”左飛卿道:“求之不得。師妹若有什麼難過的心事,不便告訴他人,大可說與左某,左某不善言辭,但會聽人說話。”寧凝不覺莞爾,兩人都是孤寂之人,身世也相彷彿,三言兩語之際,只覺大為投緣。
回到駐地,秦知味的全羊筵做好,烤全羊、爆炒羊肝、攤煎羊腦、羊雜碎湯、羊肉泡饃……無不鮮美絕倫。眾人搶着吃喝,鬧哄哄一片,除了仙碧,倒也無人留意二人行蹤。
次日啟明星起,眾人重又啟程,漸出大漠深處,沙盜寇匪日甚一日,但這一行人聚在一起,武力之雄,不下於一支大軍,任是多少賊寇,遇上了都要自認倒霉。谷縝做得更絕,一旦遇上盜匪,不但殺人,而且越貨,每每抓到盜賊頭領,就逼眾匪交出身上的珠寶金銀。他平日談笑無忌,叫人如浴春風,整治起這些盜匪來,卻是花樣百出,狠辣之處,直叫虞照、左飛卿這些身經百戰之人也不寒而慄。
虞照忍不住說道:“谷老弟,我瞧你長了兩張臉,一張臉是觀世音座下的善財童子,一張臉卻是閻羅王殿下的無常老鬼。”谷縝笑道:“虞兄你有所不知,我這是跟孫武子學得,叫做:‘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好人講德行,我就跟他將德行;惡人崇拜武力,我就跟他講武力;奸人陰謀算計,我就跟他陰謀算計。什麼以德服人,我是萬萬不做。”虞照搖了搖頭,只是苦笑。姚晴卻說:“什麼兵啊水的,分明就是見了人做人,見了鬼做鬼,見了王八做烏龜。”
谷縝笑道:“烏龜二字不可亂說,烏龜上面還有烏龜兄呢。”
“烏龜兄?”姚晴一怔,臉漲通紅,罵道,“臭狐狸,再敢胡說,敲你的牙,拔你的舌頭!”說罷偷偷瞟了陸漸一眼,見他若無所覺,這才放下心來。
出了沙漠,不久進入豐都大邑,谷縝將從匪寇處搶來的錢財用來購買馬匹,疏通關節。蘭幽、青娥生長西方,又隨艾伊絲日久,不但通曉多國夷語,而且知道許多商家人脈,故此都成了谷縝的左膀右臂,既做通譯,又做嚮導。得二人之助,谷縝買了三十匹上好的大食馬,除了供眾人騎乘之外,均作從馬更換。至於使錢開路,卻發覺天下烏鴉一般黑,此間官吏貪賄成風,不在大明朝之下,谷縝金銀一撒,所向披靡,各國關卡均如虛設。
忽忽十餘日,眾人快馬加鞭,伊斯坦布爾的宏偉城牆已被拋在身後。其時間,歐羅巴諸侯眾多,小國林立,長年征戰,每寸土地均被鮮血洗過。百姓骯髒不堪,窮愁困苦,盜賊蜂起,剽掠成風,騎士重盔鐵甲,成群結隊,既有本國武士,也有雇傭士兵,谷縝等人穿行國中,不時遇上麻煩。谷縝一手使錢,一手動武,在當地土着眼中,這群人一身神通,有如精通魔法,長槍重鎧又哪是敵手,一旦動起武來,便不死傷,也嚇得抱頭鼠竄。
儘管一路暢通,陸漸心中的憂慮卻是日甚一日,姚晴越來越虛弱,先前還有氣力和谷縝鬥嘴,漸漸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整日昏睡,偶爾醒來,也是神志迷糊。陸漸攜帶的人蔘所剩無多,姚晴所以苟延殘喘,全賴“大金剛神力”支撐。其他人也看出不妙,均是心中黯然,唯有谷縝鬥志不衰,使出渾身解數,儘力鼓舞同伴。眾人疲憊之餘,幾乎將萬歸藏忘記,唯獨谷縝偶爾睡夢之中,突然夢見此人,驚醒過來,心中彆扭難言,總覺有甚不妥,卻又想不出不妥在何處。
這一日,眾人急奔一個晝夜,忽聽前方傳來滔滔水聲,薛耳側耳一聽,說道:“到大海了。”眾人催馬上前,果見碧藍無垠,驚濤萬里。谷縝問道:“這是什麼海?怕是《山海經》裏也沒提到過。”蘭幽道:“這是一道海峽,我們站立的地方,曾是諾曼第大公的故地,海峽那邊,就是英格蘭了。”
仙碧忽地嘆道:“當年威廉王就是從這裏出發,征服了英吉利。”蘭幽、青娥均是心頭一凜,目視仙碧,吃驚道:“仙碧小姐,你也知道這個掌故?”仙碧微笑不語,陸漸接口道:“仙碧姐姐的老家就是這個英吉利。”蘭幽笑道:“失敬失敬,無怪我看仙碧小姐不似尋常的西域人,不曾想來自如此遠方。說起來,我姊妹隨主人行商,也只到過法蘭克,那隔海之國卻從沒去過。”仙碧笑道:“我也沒去過,只是自幼耳聞罷了。”
谷縝皺了皺眉,回望莫乙,見他正凝視紫微儀,掐指心算,過了半晌,大聲叫道:“我們要過海!”眾人心頭應聲一沉。多日來晝夜趕路,幾乎很少合眼,縱然內功精湛,也都疲憊不堪。但目下看來,前途仍是無窮無盡,況且海中不比陸地,陸地上縱有沙漠高山,惡徒盜匪,卻也奈何不得這群高手。海中風波變化,颶風一起,便有滅頂之災,任你武功再高,也無用武之地。有時天公不作美,遇上逆風,航程更會大大減慢。姚晴又是這般樣子,就算沒有颶風海嘯,日子一長,也能將她活活拖死。
這些念頭眾人嘴裏不說,卻都不知不覺流露臉上,陸漸看得分明,心底湧起深深絕望。忽見谷縝沉默一陣,嗖地跳下馬來,幾步走到海邊,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送入口中咂了咂,閉眼搖頭,品位良久。虞照瞧得饞涎欲滴,跳下馬來,喜滋滋地道:“老弟,這海里是酒?”谷縝也不做聲,仍是一副陶醉模樣。虞照兩日不聞酒味,按捺不住,伸手掬了一捧,咕嘟嘟灌進嘴裏,但覺又苦又澀,哇地吐了出來,瞪圓兩眼,氣乎乎叫道:“谷縝,你小子騙人,都是海水,哪兒是什麼酒?”
眾人見他神情,均是愁緒頓減,放聲大笑,谷縝張眼笑道:“虞兄不要胡亂怪人,我可沒說這海里是酒,你自己要喝,我有什麼法子?”虞照仔細一想,谷縝確然沒說海中是酒,不由悻悻道:“既不是酒,你嘗它做什麼?”谷縝笑道:“我是看看這裏的水和東海的水誰更咸些。”虞照奇道:“結果如何?”谷縝笑道:“這裏似乎咸一點兒。”仙碧聽得皺眉,忍不住說:“谷縝,這當兒你還有心胡鬧,到底過不過海?”這些日子裏,眾人已將谷縝看作領袖,無論大小事宜,全都交他處分,此時過海與否,自也由他決斷。
谷縝掃了眾人一眼,笑道:“過啊,怎麼不過?為山九仞,豈能功虧一簣?”仙碧嘆道:“就怕才兩仞三仞,那才叫人絕望。”谷縝笑道:“大伙兒如何我管不了,但在我谷縝眼裏,從無絕望二字。縱是呆在九幽絕獄,不見日月星辰,吃着餿臭飯菜,我也沒有絕望。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縱不能青史留名,也要叫這天這地記得我谷縝。”說到這裏,谷縝深深看了陸漸一眼,翻身上馬,高叫,“誰跟我去找船?”青娥道:“我去。”薛耳也道:“我也去。”谷縝笑道:“你們兩口子婦唱夫隨,真是叫人羨慕。”青娥微露笑意,薛耳且羞且喜,臉上好似蒙了一塊紅布。
不到兩個時辰,三人帶了一艘兩桅帆船回來,船隻狹小,僅能容人,不能載馬。眾人只得棄了馬匹,任其自去,那些馬匹從波斯奔跑至此,均已十分疲瘦,況且日夜相伴,騎手與坐騎生出情誼,分別在即,不免悵恨。幾個女子望着瘦馬身形,雙眼都是微微泛紅。
船上的水手多是法蘭克人,見這群乘客形貌古怪,華夷混雜,心中均是好奇。中土眾人奔波多日,疲乏欲死,也樂得藉此時機,睡覺打坐,恢復精力。
谷縝領着蘭幽與那船長攀談海峽對岸的情形,蘭幽從中通譯,船長是個五旬老頭,見了漂亮姑娘,談興大起:“你問那邊啊,近來老瑪麗死了,給她妹子——那個小小的伊麗莎白丟下個爛攤子。小伊麗莎白是新教徒,不是天主教徒,法國的王和南邊兒的菲利普都不高興,羅馬的教宗也不高興,他們喜歡蘇格蘭的瑪麗,不喜歡這個小伊麗莎白,看來要出大亂子了。西班牙的戰船像群流氓,天天都在海邊晃蕩,這個月我已經看到第七艘了。看吧,要出大亂子了,小伊麗莎白要下台,蘇格蘭的瑪麗會坐上她的王位。”
谷縝聽得一頭霧水,詳細詢問,始才明白,海那邊並非一國,而是英格蘭與蘇格蘭兩國。兩國各有一個女王,蘇格蘭女王是天主教徒,英格蘭女王是新教徒。可是海這邊的法王和西班牙王也都是天主教徒,這兩種教派信奉的神明雖然差不多,教規儀式卻大有不同,如今新教徒做了女王,海這邊的王自然生氣,要找伊麗莎白的麻煩。
船長老頭見識有限,谷縝問不出多少名堂,所幸對海那邊的情勢有了數,於是讓他自便,又吩咐蘭幽回艙休息,自己則到船舷,舉目四望。前方海水茫茫,漫無涯際,身後海岸懸崖聳峙,將日色攔在身後,一片海灘黑黝黝、陰森森,彷彿陰森鬼影。海水也是暗沉沉的,由藍而灰,漸至漆黑。谷縝望着至深至黑處,凝如石像,靜靜沉思,直至帆船抵達彼岸。
歇息一日,眾人精力恢復不少,陸上的行程也多了幾分生氣。莫乙日夜觀測紫微儀,猜測目的地就在陸地的西南方,走得快,三日可到。眾人得此喜訊,心懷均是一暢。
次日,眾人在一座客棧歇足,姚晴這時蘇醒過來,料是少了駿馬顛簸,此番醒轉,精神好過往日。詢問陸漸到了哪兒,陸漸答道:“這裏是英吉利。”
“英吉利?”姚晴喜道,“不是師父的家鄉么?快帶我出去。”陸漸遲疑道:“阿晴,外面風大,還是屋子裏暖和。”姚晴眼圈兒一紅,嗔道:“你要我悶死才甘心么?”陸漸見她可憐神氣,無法可想,只得將她背起。
出了客棧,兩人沿一條淺紅色蜿蜒小徑,邊走邊看。姚晴興緻極好,不時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調,伸手採摘道邊的葉子,拂去上面的霜花,放在眼前,看得津津有味。
異國的天空高遠澄凈,泛着淡藍色的幽光,路邊是一大片橡樹林,林子邊緣被秋霜沁染得紫意深沉,林子裏時而掠出一片寒鴉,像一片小小的烏雲飛過。地上長滿了許多不知名的花草,有的已經枯敗,有的尚且鮮嫩,姚晴認出一些,指點道:“陸漸你瞧,那是千葉子,那是金雀花……”才說兩個名字,一陣暈眩襲來,不由閉上雙眼,淚水淌過眼角流了下來。陸漸忙道:“阿晴,你累啦?”姚晴道:“我不累,你看,那邊有個山丘,我們去那裏好不好?”她一向撒嬌弄嗔,極少用乞求的口氣與陸漸說話,陸漸聽在耳中,卻無半分喜悅,反而生出無限悲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