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年頭還有勞燕分飛(1)
第1章這年頭還有勞燕分飛(1)
接到南方那家實習單位的錄用通知書後,我給沈蘇打了個電話。窩在操場旁邊那個又小又破的電話亭里,打了一遍又一遍。
線那頭始終是忙音,但我的心情多少好了點,我知道他不是故意不接我的電話,因為他不可能拒絕所有陌生號碼。
昨晚手機被我一怒之下丟到了床底下,iPhone不如諾基亞耐摔,何況我睡上鋪。
我最終也沒跟沈蘇聯繫上。當晚,寢室四人一起去吃散夥飯,在我們宿舍樓後面的小吃長廊里常去的那家,叫了一桌子菜,我是個十指不粘陽春水的人,菜單看不懂,任由她們點去,只在服務生離去前補充了一句:“來瓶二鍋頭。”
那服務生是小店老闆的外甥,剛來個把月,年紀挺小,看誰都一副怯怯懦懦、目光閃爍的模樣,聽到我說的話,居然立即回頭瞥了我一眼,我沖他勾唇一笑,突然發覺這小孩其實五官清秀。
方文琳推了我一下,說:“發什麼神經?叫幾罐啤酒就算了,還來二鍋頭?想醉死啊!”
這女人是寢室裏頭跟我最要好的一個,我們都是南方來的,雖然她老家跟我老家相隔甚遠,但總是一個省份的,說是老鄉也合理。
我笑了笑,說:“難得嘛,過幾天就各飛東西了,今天你們不看我醉一場,往後可沒機會了啊。”
唐寧寧和姚佳同時大笑,然後疊聲稱是。唐寧寧是本地人,父母是高幹,實習單位早給她安排好,只等下周一人去報到。姚佳來自鄰市的一個小城鎮,家境不是很好,父親是一個私企的司機,母親早年失業在家,後來開了個小小的雜貨鋪,據說生意不好不壞,一天賺個飯菜錢還是有的。
方文琳白了我一眼,說:“你別忘了,我是要跟你一起走的,撒酒瘋以後有的是機會。”
我想起她前陣子跟我說要一起打天下的事,我沒有當真,但現在看來,她是認真的。不過我真喜歡她,巴不得我們畢業后還窩一塊,於是點點頭,轉頭望向姚佳,問:“姚佳,實習單位落實了沒?”
姚佳明顯遲疑了一下,才說:“我可能會回家吧。”
唐寧寧忙不迭叫起來:“回家?我們這種專業就是要留在大城市才有發展前途,你回窮鄉僻壤能做什麼?”
我皺眉,雖然她說的是實話,但聽着卻不舒服,姚佳的成績並不好,在班上只能算中下水平,大學四年沒有擔當過班幹部,更與學生會無緣,而最重要的是她在這裏沒有背景。
姚佳低頭盯着手上的筷子,笑着說:“我也不是非要干本專業的工作,回去后看看有什麼適合的活就先做做好了,權當積累經驗。”
我忙說:“是啊,現在畢業就改行的人海了去了,我們就是一張白紙,不管幹什麼都是從零開始,既然這樣,不如多給自己一些選擇的機會,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弔死嘛。”說著,偷偷沖方文琳使了個眼色,她隨即會意,附和我說:“沒錯,想法正確,再說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房價合宜,空氣新鮮,還交通方便,11路就能走遍。”
我被她逗樂,這女人安慰起人來比我有一套,但是我了解她,知道她說這話口是心非,從我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她就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了她的理想,那就是當一個女強人。
我當時嘴上取笑她說,這個理想未免過於空泛,但是心底多少是羨慕的,我的理想之一也是當女強人,只是我還有一個更遠大的理想,那就是當家庭主婦。
為心愛的男人洗手做羹餚,多麼幸福美妙!
我每次溫習這個理想的可行性時,腦海里總是不自覺晃過沈蘇那張臉,想像在一套光線明亮的大房子裏,我們起床后互道早安,然後我下廚房煎兩份愛心雞蛋,用熱牛奶沖咖啡,跑進浴室從身後摟住他的腰,小鳥依人地偎着他看他抹着白色泡泡的下巴,用撒嬌的口吻央求他讓我為他刮鬍子。
這個畫面我回放無數次,甚至清楚地記住了每個動作配上什麼對白。許多年以後,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當年的勇氣,在那樣茫茫然一切未卜的情況下,我還能保持高漲的盲目樂觀,簡直宇宙無敵。
二鍋頭拿過來,沒人捧場,只有姚佳象徵性地跟我幹了一杯,說了些預祝前程似錦的美言。方文琳酒量不差,但她的皮膚很容易酒精過敏,畢業在即,為了不有損她的光輝形象,當晚她很不給面子地拒絕我的好意,堅持滴酒不沾。唐寧寧逕自去隔壁賣珍珠奶茶的地方要了一杯現榨果汁,據說美容。其實我也知道,只是貴,隨便一小杯都要十二塊錢,我寧願喝啤酒,還降火氣呢!
我用喝啤酒的架勢喝二鍋頭,看得周圍的人心驚膽跳。方文琳幾次想攔我,都被我毫無客氣地瞪回去。如果是沈蘇在,他一定會視若無睹百鍊成鋼地把酒杯搶過去,然後說一句:“璽璽,別胡鬧。”
我立時沒轍,他就是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地把我所有令他不滿的行為稱為胡鬧,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生都這麼神經大條,抑或是因為貪圖省事?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總在他略帶無奈的表情和語氣下繳白旗,他說我胡鬧,我就是胡鬧,連一聲辯解都不會說。
把小半杯二鍋頭猛地灌進嘴裏,咽下,我笑着湊到方文琳的耳邊,說:“跟你講個可樂的事,沈蘇在他朋友面前誇我性子好,從不跟人發脾氣。”
方文琳嗤了一聲,說:“不知道你看上他什麼,交往都這麼長時間了,連自己女朋友什麼性格都不清不楚,我奉勸你趁早把他開了。”
我笑嘻嘻地說:“他哪裏不好?英俊瀟洒學業優秀,還是個萬人迷。”
“這種男人最要不得,從小到大活在身邊女性的仰慕里,毛病肯定一堆,你信不信?”
我自然是信的,沈蘇最大的毛病就是自我感覺太好,雖然他確實有這本錢,但我不能睜眼說瞎話地偏袒他,於是我實事求是地點頭,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方文琳把眼睛一瞪,不屑地說:“可你就是喜歡他是不是?跟你說了也是白說,戀愛中的女人都把腦子鎖進保險箱。”
我委屈地嘟嘴,今天班主任還特意把我叫到辦公室,恭喜我開學初參加的那次設計大賽拿了院裏一等獎,我的腦子向來好用得很,哪有鎖進保險箱?
一頓飯吃得滿桌狼籍,我們還賴着不肯走。唐寧寧去要來一包牙籤,興緻勃勃地說要給我們算命。
第一個是姚佳,她掰斷幾根牙籤擺在桌面上,認真研究了一番,說:“從卦上看,你沒什麼事業運,愛情運很平坦,幾乎沒有波折……將來會養兩個小孩。”
我一樂,趕忙問:“我呢我呢?算算。”
“好,等等啊。”唐寧寧取了幾根新牙籤,再掰斷,再佈局,接着細細琢磨了一會兒,突然“呀”了一聲,搖頭叫道:“不說了不說了,你要打我的。”
我舉手保證:“絕不!打你是小狗。”
唐寧寧抿嘴笑,還是搖頭。
我在一旁苦苦哀求,也許是酒精的緣故,越求越來勁了。
方文琳捅了我一下,說:“得,我也會算命,我來告訴你,你啊,就是當家庭主婦的命,實習三個月後準備嫁人吧。”
我笑得無法自抑,最後竟趴在桌上哭起來。唐寧寧和姚佳嚇壞了,不約而同望向方文琳求救。方文琳一邊輕拍我的背,一邊扭頭跟周圍投來異樣眼光的同學解釋說:“沒事沒事,我們在吃散夥飯呢,她喝高了。”
我真的是喝高了,往常寧把自己憋死也不要在人前掉淚的,那晚真是哭得驚天動地,方文琳逃似的半抱着我離開小店,她這人好面子之極,我像只樹熊賴着她,她只好趕緊把丟人的我拖走,有多遠就拖多遠。
唐寧寧和姚佳先回寢室了,她們並不清楚我跟沈蘇的那點破事。
方文琳把我帶到平時上課的大教室去,這時候那裏空無一人。我們肩並肩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等我不抽噎了,她毫不留情地說:“既然這麼捨不得,你乾脆留下得了。”
我搖頭,低聲說:“不行啊。”
“我聽說我們這屆有留校的名額,你不妨爭取。”方文琳想了想,刻意強調,“如果你真的想留在這個城市的話。”
我忍不住又想哭,我就是不能留下呀,我為什麼要留下?為了沈蘇,我怕我終有一天要後悔。
感情,最害怕的就是後悔,想到將來的某一天,我會抱怨當初不該為沈蘇留下,我就情不自禁地發抖,我不確定會不會有那一天,但我實在害怕。
我寧願把所有可能扼殺在搖籃里,也不願心存僥倖。
方文琳嘆了口氣,說:“你這人真怪,明明在乎他在乎得要死,卻又可以這樣堅守自己的原則,要換了是我……”她沒說下去,只是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她還真說對了,我是在乎沈蘇在乎得要死,可是我不能為他留下。
三天後,在機場,換了登機牌后,我還不死心。
拿方文琳的手機給沈蘇打電話,一邊撥號,一邊在心裏說:“這是最後一次,再打不通就說明我們沒緣分。”可是在等待的那短短几秒鐘里,我的心又不住地吶喊,接吧,快接起來,求你!
也許他真的聽到了我的心聲,當那個富有磁性的熟悉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時,我激動得想尖叫,握手機的手在微微顫抖。
可是我居然用異常冷靜的聲調對他說:“我在機場,半個小時后的飛機,回梧城。”
他靜默了良久,久到我幾乎不能承受,正欲再開口,他卻突然把手機掛了。
我愕然,隨即憤怒佔據了心頭。
方文琳拎着一個小包過來,說:“準備上機了。”
我深吸一口氣,拔掉手機的電板,還給她。
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面上儘是不以為然。我也懶得多說,從挎包里掏出MP4來聽,是一首我記不住名字的歌,這裏面的音樂是他幫我下的,每次更新完歌曲,他就跟我說,我換了你應該會喜歡的歌。
我應該會喜歡,他從來不敢肯定我到底會不會喜歡,習慣用“應該,可能,也許……”這樣的字眼來表達。
我每次都配合地回答他,“嗯,我喜歡的。”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
就像現在播放的這首歌,老實說,若是在平時,我對它不會有半點印象,但偏偏是今天聽到。
此情此景,我無法不動容。
那歌在唱:“每個人都是這樣享受過提心弔膽,才拒絕做愛情待罪的羔羊……”
我的眼前頓時模糊起來,一股熱流像要破堤而出。努力睜大眼睛,騰出手來抓了抓凌亂的短髮,一旅客行色匆匆自我身側走過,他手上的行李箱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我的眼淚嘩地涌了出來。我聽見他倉惶地向我道歉,他明顯是個華裔,帶了點西方血統,普通話標準,但略顯生硬。
明明淚眼朦朧,我卻若無其事地沖他微笑,寬容地說:“沒關係。”
走了幾步,想起同伴,忙回頭尋找,她就站在我後面,不離不棄地跟着我,我一時無言,沒話找話地說了句:“走了。”
“嗯,走了。”她搭上我的肩,不動聲色地給我一個擁抱。
我的心頓時暖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註定不能走到最後,那就在最美的時刻分開。
飛機衝上雲霄那一霎那,我從座位旁的小窗口俯瞰那片大地,意外地萌生了一絲眷戀。但我還不至於矯情地說什麼別了之類的話,實習結束后我必須回校一趟。我只是有些惆悵,就這樣……結束了么?
沈蘇用掛機送我離開,連一句挽留的話都吝嗇給我。
梧城的冬天不太冷。出了機場大門,我們立即打的進市區,方文琳不是這裏人,對這人生地不熟,只能暫時跟着我。嚴格說來,我也不是,我只是比別人幸運,在這裏擁有一套公寓。
說起這公寓的由來,我要感謝一個人,她就是我姐姐——何琥珀,我叫何碧璽。據說我爸起初是給我姐想了“景樂”這個名字,但我媽不喜歡,他們那時就打定了要第二個孩子的主意,我爸正好瞅見我媽放在收藏匣子裏的一個琥珀墜子,於是撿了個現成,有了何琥珀。兩年後,我媽懷了我,我爸送了條碧璽鏈子給她,又是一個現成。從我懂事那天起,我就不止一次覺得我爸偏心,何琥珀多好聽啊,這麼好聽的名字卻不屬於我,我叫碧璽,一個看着老氣橫秋,又帶着濃郁的舊上海姨太太風情的名字。一想到這個名字將伴隨我一生,我就極度鬱悶,等到我終於下定決心要改名字的時候,我爸媽走了,結果理所當然沒改成。
何琥珀不但名字比我好聽,長得也比我漂亮,比我懂事乖巧,比我……走運。她十八歲那年,遇上了真命天子,高考都沒參加,那男人直接給她辦了護照,兩人雙宿雙飛出國留學去了。四年後,她從維也納給我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告訴我她要結婚了。那封郵件其實也不是專門發給我的,而是發給她未來大伯,不過順便轉發給我,因為郵件內容與我有關,她要把她的其中一份聘禮轉送給我。
可是,那份聘禮是一套地中海風格的公寓!
我簡直受寵若驚,完全沒有想到從小跟自己搶玩具爭寵愛的姐姐居然會這麼大方。幾乎沒經過什麼激烈的思想鬥爭,我就說服自己心安理得收下,我想這些物質饋贈於現在的她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不要白不要。但是接手后又有點後悔,這畢竟是那個男人買的,從此我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拒絕他到我家來,而這裏也因此到處浸染着他的品位,還有氣息。
方文琳放下行李,審視我的小公寓,目光流露出極大的羨慕,說:“天哪!你居然有這樣的房子!原來你是富婆。”
我大笑,“我的確是,你發現沒?我都快兩年沒回來,可是這裏卻一塵不染,看來我的鐘點工很盡責。”
方文琳瞠目:“你還雇了鐘點工定期過來收拾?我一直以為你跟我一樣是貧農,我真是錯得離譜。”
我不置一詞,脫掉厚實的外套,逕自去卧房換了件樣式簡潔的羊毛衫穿上,是淺藍色。
出來,把一副鑰匙交到方文琳手裏,叮囑她:“樓下有好幾家餐館,今天晚餐你自己解決,明天我帶你到處逛逛。”
“你去哪?晚上不回來?”她盯着我的衣服有些困惑,因為我說過我不喜歡藍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