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霽月難逢
第9章霽月難逢
清秋的無數林葉從他身畔飛速倒退,像一軸青綠色的畫卷。他迫不及待地想將這幅畫卷一展到底,在終點處敲上某人的印鑒。
周霆深一早上幫梁梓嬈處理完拍賣行事務,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午飯已經在餐廳預訂好,送來客房。
梁梓嬈洗漱完進客廳,看見一桌精緻的食物,周霆深坐在旁邊的沙發里,繼續幫她核對秘書最新送來的與會嘉賓名單。他一夜未眠,卻沒有休息的意思,梁梓嬈內疚又驚訝,說:“你昨晚開車過來,不用休息一下嗎?”
她訂的是頂級套房,另有一間卧室可供休息。周霆深卻毫不領情,頭也沒抬地說:“不用。”
梁梓嬈坐上餐桌,吃了一口咖喱,發現食物都是完整的,微微蹙眉:“你沒有吃嗎?”
周霆深像是一台陷入工作的機器:“你自己吃吧。”
梁梓嬈不情願地跟他和解:“早上是我不對,那不是被你清早叫醒,神志不清嘛……好了,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試鏡會的事,我都幫你辦妥了,花了不少力氣。就當給你賠罪?行嗎?”
可惜有些事,都已經過了時效。周霆深頗冷淡地“嗯”了一聲,繼續看資料,說不用多費心。
梁梓嬈氣結,舀了一口放嘴裏,細嚼慢咽地吃完,才說:“別看了。那份東西是我昨晚核對過的,今早讓秘書印了新版送過來,不會有問題。”
周霆深被她戳中了要害,不悅地放下:“場地流程都走過嗎?”
“走了兩遍了,況且會展中心跟我們合作過多次,有專人負責,信得過。”梁梓嬈走過去把文件都理好,站在他面前問他討手裏那份,“行了,不用一來就急於求成地做事。這回這個也真夠厲害的,能把你折騰成這樣。改天一定登門拜訪一下,向她討教討教。”
梁梓嬈伸手去抽他捏着的文件:“好了,給我吧。需要你幫忙的地方還多的是,不差這一件兩件。你先去睡覺,好不好?免得爸說我虐待你。”
周霆深的軟肋她最清楚不過,他吃軟不吃硬,只要說兩句好話,他通常會順水推舟。
出乎她意料,他居然連着幾下都沒鬆手,目光如炬地盯着名單上的一個名字——溫紹謙。
周霆深緊鎖着眉,覺得這個名字說不出的熟悉,輕聲喃喃地念了一遍。
梁梓嬈聽清楚了,訝道:“你還聽說過他?溫家的小兒子,研究心理學,據說還是個海歸博士,其實就是個斯文敗類。蘇富比春拍會的時候他還在國外,剛給那時候的女友拍了枚古董皇冠戒指,據說沒兩天就甩了。那小女朋友哭着拿戒指去找他,他一眼都沒看。”
她難得八卦,眼底閃着一絲狡黠:“嘖嘖,這樣的人是女人的噩耗,不過我們做拍賣行的,奉他為上賓。”
周霆深通過她的語句回憶這個人,終於想起,這人是葉喬的心理醫生。那天他和葉喬吃飯的時候,還見過他發給葉喬的短訊,措辭謙和,文縐縐的,看着是個斯文人。但是男人最了解男人,那些無緣無故多出來的句子,無論再禮貌溫和,都散發著他對這個女人的興趣。
梁梓嬈見他出神,挑眉道:“怎麼,你認識?”
“看着面生,問問而已。”
“呵,你面生的人多了。你都多久沒管Ferra的生意了,能認識幾個人?”
梁梓嬈埋怨完高興了,才想起正事,問:“你跟這個溫紹謙有什麼交情嗎?”她嚴肅地盯着他,“聽好了,你現在這樣已經是家裏忍受的極限了,你要是不學好,跟這種人走一條道,別怪爸到時候把你掃地出門。”
周霆深好笑地把她的胳膊撣開:“放心。”
梁梓嬈這才安心,微笑道:“那就好。拍賣會開幕的時候有歡迎舞會,到時候美女多的是,你隨意挑,我就當沒看見。”
周霆深對這樣的事並不熱衷。但梁梓嬈不知是不是埋頭工作壓抑太久,對給他找對象這事特別熱衷,甚至還像七大姑八大姨一樣發了幾張照片和資料到他郵箱,說都是優質人選。周霆深掃了一眼,不是什麼劍橋才女,就是哥大博士。他是找女人還是開研究所?
到了當天,夜色明動,海港之夜情迷如水。Ferra舞會現場的雙層游輪駛入港口,法國流行曲曖昧地熏醉男男女女。周霆深尋了個高處喝酒,俯瞰今夜的盛況,女人的香水味將海風都染上一層香氛。這樣的夜晚於他而言卻枯燥得出奇。
他懶懶垂眸,卻在第一眼便看見了那道璀璨風景。
一身水藍色的長裙,恰到好處的亮片綴飾不顯浮誇,反而將她的婀娜曲線襯得如深海人魚般搖曳生姿,設計簡潔的藍寶石吊墜沉入她胸前的峰巒間,像開啟迷人風景的密鑰。
天生是鏡頭的寵兒,即便沒有相機,也是人群中最耀目的一個。
她怎麼會在這裏?
甲板上,葉喬左顧右盼着,尋找溫紹謙的蹤影。
如果不是他從“專業角度”建議她抓緊假期,從繁忙無度的工作和感情問題里走出來,她也不會來到這裏。
夜風吹拂髮絲,月亮虛焦一般泛着柔光,明晃晃地沉入水中。
葉喬一晃神,肩膀便被搭上一件香味妥帖的外套。溫紹謙紳士地幫她攏好,說:“室外有些涼,要來喝兩杯暖身嗎?”
“好。”她隨之而去的那刻,忽然回身望了一眼,目光卻找不到落點。
溫紹謙問:“怎麼了?”
葉喬搖搖頭:“沒事。可能是看錯了。”
可她的直覺素來靈敏,剛剛那一瞬間,她分明感受到有人在向這裏看。
另一邊,周霆深收了視線,將飲盡的紅酒杯放在侍者的托盤上,走入室內。
燈光驟亮,明晃晃的光線粗暴地除去他久處夜中的昏暗視覺。可惜沒有用,那個身影依舊浮動在他眼前。
她在對別人微笑。
對一個梁梓嬈口中的斯文敗類。
想到這裏,梁梓嬈正好出現在他面前,輕輕浮動手中的紅酒,調笑:“怎麼,看上去興緻缺缺啊?”
周霆深眉峰緊鎖:“你沒告訴過我她會來。”
“誰?葉喬嗎?”梁梓嬈剛剛見過,再次見面終於看清面貌,確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難得的是舉手投足間凈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大方氣質,又擁有能在演藝圈裏佔一席之地的相貌身材,難怪能把人迷得五迷三道的。
如果不是因為舊事,她並不反對這樣的女人進周家大門。
梁梓嬈語氣都帶上一絲惋惜:“你以為是我邀請的嗎?嘉賓名單你又不是沒過目。人家帶女伴過來,又不是正經的夫人太太,誰知道是哪個?”
周霆深沒理她,徑直向酒台走。梁梓嬈叫也叫不住,剛被他一打岔,要引見的人也忘在了腦後,再想喊人已經為時已晚。
周霆深灌了兩杯酒,手機上收到伍子遲到了不知幾天的節日祝願:“深哥,國慶節快樂啊!兄弟不興記這些亂七八糟的節,晚了兩天莫介意哈!”
他隨手回了一句。
伍子立馬嬉皮笑臉地回:“哈哈,兄弟的紅包已經準備好啦,您老那邊怎樣啦?可別孬啊!”
“……”
周霆深一言不發地把手機按下,理智一步一消散地往外走。夜風一吹,船上人影憧憧,卻沒了那條讓他魂牽夢縈的人魚。
他問了幾個侍者,有人說好像往船頭走了。那處光線昏暗少有人至,黯光里有一對熱吻的男女,周霆深心中震動地看了一眼,對方有種被撞破的尷尬,扭頭時卻是兩張陌生的臉。周霆深環顧一周沒有別人,才沒猶豫地離開。
葉喬和溫紹謙一起失蹤,不在船頭,不在大廳,那便在客房。
周霆深懷疑自己有自虐傾向,點開手機郵箱裏躺着的賓客房間列表,溫紹謙的客房在盡頭,格外幽靜。他情不自禁地向那個方向走,狹長的通道里寂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船上的房間隔音差,走近之後不用他刻意留心,便能聽到裏頭乒乒乓乓的聲響。
衣料的摩擦聲、項鏈墜地時叮叮噹噹珠石滾落的聲音,和男女在情慾高漲時特有的、含着粗重喘息對話的聲調。
他第一時間轉過了身,然而宛若被釘在原地般動彈不得,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半小時前。
葉喬在人來人往的船上覺得胸口微悶,便去船頭透了透氣。
溫紹謙跟來,問:“船頭風大,怎麼來了這裏?”
葉喬單手撫着胸口,搖頭:“我心臟不好,有點透不過氣。”
溫紹謙扶着她往裏走:“身體不舒服應該回去休息。如果因為我提議你來這裏散心,導致你健康問題加重,我會過意不去。”
葉喬卻很執拗,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臂,委婉地說:“在外面空氣流動些。裏面太悶了。”
溫紹謙無奈,但他一直涵養很好,不因被她拒絕了好意而有慍色,依舊溫然如春風,打趣道:“西施捧心,大約就是你這樣。”他說話有時露骨,卻不會讓人覺得冒犯,“見到你以前我一直不相信,美女病弱的時候會格外嬌媚。”
葉喬卻不解風情地想,她病弱嗎?雖然確實病痛纏身,但她一直儘力活得積極陽光。
但兩人並不相熟,她不好意思接二連三地拂他的面子,便道一聲:“謝謝。”
溫紹謙笑聲清朗,之後便是沉默。
也許是他們太過於安靜,有一對在船側熱吻的男女一轉身換到船頭來,西服敞開的男人將女伴緊緊抵在牆上,忘情地親吻。
暗光里的溫紹謙和葉喬恰好站在他們的視覺盲點。兩人不免尷尬,溫紹謙向葉喬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葉喬窘迫地一笑,悄然退出了船頭。再度無處安身,只好隨着溫紹謙向客房走。
葉喬那間客房的門卻出了問題,怎麼都打不開。她擰了兩下擰不開鎖,讓溫紹謙嘗試。
溫紹謙用力得幾乎將那扇門晃動,鎖就是不開,無奈道:“船上的門密閉方式很特殊,等會兒可以喊一個船員來幫忙開啟。”
葉喬心底浮現一絲異樣:“要很久嗎?”
“也許吧。”溫紹謙亦是無計可施的表情,“我那間房還空着,你可以先去休息一會兒。我幫你打維修電話。”
他看出葉喬的猶豫,坦蕩地笑道:“葉小姐擔心我乘人之危嗎?”
說到了這個份上,葉喬再推拒反而顯得做作,便道:“沒有。只是怕你不方便。”
溫紹謙和善地說:“沒關係。”
他的房間在走廊盡頭,葉喬拖着長裙的裙擺,隨着他的步子向前走。
溫紹謙低頭留心她的腳步,沒有像走紅毯的女星一般提起裙擺,她長裙蓋住腳踝,從容地邁步,魚尾一般的拖尾在她走過的地方優雅盛開。無人察覺他嘴角有一絲笑,透着一種魚在網中的快意,和對戰利品的欣賞。
到了地方,溫紹謙輕易將房門打開,按亮燈。船上空間有限,即使是頂配海景房的窗戶都顯得逼仄狹小。燈光灑下來,兩個人在幽暗的空間裏各佔一席之地,葉喬進屋后明顯覺得心口不適,臉色泛白地皺眉。尋找源頭,卻不只是船艙內流動性差的空氣,而是房間內縈繞的淡香。
葉喬坐在他的床上嗅了嗅,香味成分很複雜,分前中后調,慢慢變幻,從辛香至溫和:“這味道是?”
溫紹謙掛好彼此的外套,打了維修電話,才發現她的不適:“不喜歡嗎?這種香產自印度,可以安神,對失眠症也有好處。”
葉喬適應了會兒不再悸痛,便搖頭,說:“你也失眠?”
他低笑:“不失眠的醫生不會在後半夜回復病人的諮詢短訊。”
葉喬想起那晚,倘若不是那夜的無處訴說,兩人也不會相熟起來。她對陌生人的殷勤有本能的抗拒,但他很會掌握人的心理,一點一點地試探,慢慢進入她的世界卻控制着不引起她的反感。其實她也隱隱能感覺到他的刻意,卻揪不出錯來當拒絕的借口。
她有絲窘迫,笑着說:“還是忘了那些‘諮詢’吧。現在不是工作時間,不要把我當成你的病人。”
溫紹謙對此彷彿頗感興趣:“那是什麼?”
“朋友。”葉喬認真地回答。
她的語氣很自然,可惜裙子太緊繃,說話時衣料的緊縛感讓她的動作透露出不自然。
溫紹謙視線下掃,歉意地說:“看來我挑的裙子有些不合身。”
葉喬笑道:“只是上圍有些緊而已。你挑得合身才奇怪。”
溫紹謙眼神不易察覺地一黯,越過葉喬的肩膀,去察看她的拉鏈,幽聲問:“需要松一下嗎?”
葉喬訝然,卻覺得這個發展更在情理之中。
她側身去碰腋下的拉鏈,說:“它穿脫都很麻煩。”
“我幫你。”溫紹謙沒等她說完,手掌已經覆上了她的手,他寬衣解扣的手法很嫻熟,手指恰到好處地摩挲她手背的肌膚,握着她的手將拉鏈一點一點下移。察覺到葉喬沒有拒絕,他斂睫看她一眼,自然地俯下身,在她的肩窩凹陷處若即若離地落下一個試探的吻。
他的嘴唇太涼,葉喬控制不住地一個哆嗦,雙手反客為主地摟住他的腰身,就着交頸的姿勢,輕易地將他推上床,眼神危險地問:“有東西嗎?”
溫紹謙猶疑了一瞬,說:“有。”
有備而來。
葉喬心底涼笑一聲,手卻拽住他的領帶,將他襯衣的扣子顆顆扯開,露出偏白的膚色。她動作兇狠無所顧忌,甚至把那件高級定製的襯衣扣子扯掉了幾粒。做完這些,她一把拽去自己脖子上礙事的項鏈,迅速摘下兩個耳環,把價值不菲的藍寶石首飾隨意扔去一邊。
寶石沿着床沿滾落,叮叮噹噹。
溫紹謙的眼底燃起慾火,將她反壓回去,雙唇企圖覆上她的。
可是在唇瓣即將相碰的一瞬間,葉喬突然把人推開,霍地站了起來,指着滿地珠寶寒聲笑道:“東西都還你了。衣服需要賠償的話,晚上把卡號發給我。”她利落地單手提上禮服拉鏈,說,“還有我身上這條裙子。我很喜歡,謝謝。”
她拿起手包乾脆地出門,從船艙圓形的透明玻璃里照了照剛才被溫紹謙佔了便宜的肩窩。淡淡的紅色吻痕,她穿着條抹胸裙子,遮也遮不掉。
葉喬皺皺眉,轉身深吸一口氣,面對空曠無人的甲板,入目所及皆是沉悶封閉的白色,一時之間竟然無處可去。
她的房門是別想打開了,難說不是溫紹謙搞的鬼。至於那個維修電話,也不知他是真打還是假打。
葉喬靠着自己的房門,方才的兇悍姿態全無,反而顯得有些彷徨無助。她百無聊賴地按着手機鎖定鍵,沒有反應,iPhone用一晚上,電量早就告罄。至於下船,要等到明早,還有至少六個小時。
上這艘船的時候,她沒有想過會有這樣走投無路的境地。
葉喬想着辦法,準備待會兒出去找人打電話,但現在太累了,她穿着不合腳的高跟鞋,又酸又痛,靠着房門慢慢蹲下去。
人在極度疲憊的時候,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用做,上帝就會為自己打開一扇門。
門確實開了。
是她對面的那間房。一雙穿着皮鞋的腳踏出房門,葉喬莫名有一絲奇異的預感。她抬起頭,看到來人的時候,幾乎想揪那個頑劣的上帝下來對峙。這是什麼樣的命運,能讓他又出現在自己的對門?
周霆深在她面前頓住,陰沉的臉上也有一絲錯愕。
葉喬沒有說話,他也沒有挪位。
她仰着頭,脖子酸了,便重新低下去,下巴閑閑地擱在屈起的膝蓋上,不知該做什麼表情。
落在周霆深眼裏,她在短暫的驚訝之後,只是低頭一笑,態度輕慢得似乎只是見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他抑着怒氣抿唇,抬步想走,路過她時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放慢,隱隱期待她再度抬頭,向他求助,或者向他哭訴,甚至目送他離開也好……這些想法卑鄙又卑微,周霆深調動理智強迫自己加快步伐。
怎知想法應驗,葉喬果真抬頭,聲音好像出現在他夢裏:“有煙嗎?”
周霆深轉身,葉喬正靜靜看着他插在褲袋裏的手,對他的習慣了如指掌。
隱在口袋裏的手指微動,終於還是握住了煙盒,拋給她。葉喬接住,抽出一根,抬眸看他,眼神喻意一目了然。周霆深乾脆走回她面前,單膝蹲下,擦亮打火機給她點上,四目相對地嘲弄:“被人趕出來了?”
葉喬剛吸一口,被這句話激得嗆咳,煙氣咳了他一臉。她反手捂住嘴,還是咳得不輕,彷彿一晚上的鬱氣都藉此機會破體而出,咳着咳着便諷刺地笑了起來。
她挑釁地仰頭:“像嗎?”
周霆深蹲下來還是比她高一個頭,看得見她除去首飾之後空空如也的頸下,有一個觸目驚心的吻痕,像暈染的曖昧花朵。他別開眼,抿着唇一言不發。
葉喬夾着煙,雙手捧上他的臉,強迫他看:“又不是沒看過,害什麼羞?”
周霆深被她逼得面朝她,視線卻沒有寸毫下移,緊緊盯着她辨不清情緒的眼睛。
葉喬被盯得不自在,脖子微微仰起,把鎖骨呈現在他眼前,故意用笑來掩飾自己的狼狽:“有沒有覺得很熟悉?原來喜歡骨頭的真不止你一個。”
從前覺得她的肆意是情趣,是魅惑,這會兒好像全成了報應。周霆深抑制不住對她輕浮模樣的怒火,嗓音壓抑:“葉喬,我對你來說,和那些人是一樣的?”
葉喬笑容僵滯。她的思維都被突如其來的問句佔領,任由自己的手被他從臉頰上拽下去,目光有一瞬的停頓。
一樣嗎?
她不知道。但是剛剛在面對溫紹謙的時候,葉喬甚至有幾秒在想,有什麼不一樣呢,不如遂了他的意也好。但是對溫紹謙的厭惡還是佔據了上風,她假裝迎合,其實作惡。本來想要捉弄他更久來出一口惡氣的,但是在他想吻她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把人推了開來。
可是她現在緊盯着眼前人稜角分明的唇,心上卻有一絲蠢蠢欲動。她想要越過這短短十幾厘米,與他唇齒相依,品嘗他的溫熱凶戾,攫取他情動時分濃烈的氣息。她想要看這副肅然冷漠的唇,輕輕彎起,像從前無數次那樣邪氣又溫柔地對她微笑。
葉喬忽然心亂如麻,別過臉去吸一口煙,說:“我不知道。”
周霆深站起來,眼底看不出落寞與否,她甚至有些不敢看那雙眼睛,怕那裏面都是寂然的失望。然而下一秒,頭頂傳來機械運作的聲響,葉喬倚靠着的門帶着她一起往後倒。周霆深下意識地彎腰撈了一把,扶住她沒讓她摔倒,輕蔑地笑:“你知道什麼?船上的門有插銷,扳一下就可以。你是真這麼好騙,還是故意裝的?”
葉喬怔住,難以置信地抬頭,語氣可悲又可笑:“你懷疑我裝傻充愣,故意向人投懷送抱?”
她手上的煙頭掉地,周霆深喉嚨里艱難地滾動,只好把視線落在那點猩紅火光上。空氣中的氧氣被煙草燃耗,葉喬心頭哽塞,呼吸不暢,強自扶着門框站起來,抬眸看他:“既然都這麼覺得了,還留在這裏做什麼?”
周霆深心裏五味雜陳,想解釋,又被這句話激得想抽身離開。猶豫間,卻聽到她齒間熟悉的“嘶”的一聲。
她每次抽筋總是很是時候。
葉喬晚上沒吃太多東西,猛地站起的時候有些犯低血糖,現在更是疼得眼前陣陣發暈。
周霆深幾乎沒有猶豫地攙住她,然而一霎的心軟很快消逝,因為葉喬很有骨氣地慢慢鬆開他,一步一跳地往房間裏退。
最後一下跳到門后,腳跟衝擊地面,葉喬整個人都麻了一下,卻不願示弱。她抬起頭,發現他“無動於衷”地旁觀,心尖忽然湧起不知從何而來的怨恨,勉力撥上門狠狠一關,把那扇他打開的門又摔回他臉上。
鼻尖零點幾毫米的地方突然被門板隔斷,周霆深獃滯的目光重新有了實感,理智也突然都被這聲巨響震回來了。
他迅速去擰門鎖,卻發現她的機敏在這時候居然恢復如常,毅然決然上了鎖。周霆深雙掌拍上門,雜亂無章地喊她:“葉喬,葉喬你開門。”
船上的隔音極差,再輕微的腳步聲都聽得見,裏頭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周霆深怕她出事,拍門的兇狠力道讓屋裏的葉喬都感覺在震。心肺間的躁鬱被震得漫遍全身血液,身體好像零件拼湊成的機械,她毫不懷疑自己下一刻也許就被他拆得七零八落。
葉喬好不容易緩過肌肉抽搐的痛勁,一腳向後踹上門。
“砰”一聲,門外終於消停了。
門內響起她遲緩的腳步聲,葉喬從行李箱裏翻出數據線,接通手機電源。周霆深聽見手機充上電冷冰冰的提示音,終於停下動作。竄動的怒意燃燒耐心,眼看耐心要焚毀殆盡,怒意卻總在最後一刻頹然熄滅。
抬頭是一扇封閉的門。
這場由興所致的獵艷,最終竟收穫一個全然陌生的自己。
葉喬等到走廊徹底沒動靜了,又過了許久才去開門,發現門外果真空無一人,只有那個她吸了兩口就被踩熄的煙頭,扁扁地躺在地上。她幾乎在心裏罵出一句髒話。
熬到後半夜,她仰躺在狹小的床上聽着海水的桹桹聲,認床又失眠,肚子飢腸轆轆的,來來回回地罵周霆深。雖然不知為什麼把她害成這樣的人是溫紹謙,被罵的卻是他。但她已然將溫紹謙這個名字拋諸腦後,一心一意地覺得周霆深又蠢又薄情。
葉喬用強盜邏輯在心裏罵了他一晚上,夢裏深深淺淺都是海浪聲,隱約浮動他的眼睛,那目光攪得人心神不寧。
第二天再出門,第一眼居然又見到了這雙眼睛。
他坐在船上餐廳的一角,身畔是愜意吹拂的海風,和如海風般令人愜意的美女。葉喬端着自助盤子經過,聽見女人用得體的語調,跟他聊尼德蘭畫派和祭壇。
葉喬忍不住嗤出一聲。
周霆深昨夜在船頭抽了一晚上的煙,好不容易平靜如常地去吃了頓早飯,然而每種食物的味道都好像不平靜。梁梓嬈介紹的對象主動跟他打招呼,他陪吃了半頓飯,也沒分清她是郵件里的哪一位。
偏偏這時候,居然聽到了一聲輕蔑的笑聲。
葉喬察覺他的注視,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態,用抱歉的語調道了一聲:“早。”
周霆深做不到她這麼粉飾太平,陰着臉用叉子攪動女伴幫他取的沙拉。
談吐得體的美女左右環顧:“你們認識嗎?”
葉喬卻沒理會,靜靜看着他的叉子,若有所思:“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盤好像是,薄切生牛肉拌蔬菜沙拉?你現在這麼不挑食,不僅吃肉,連生肉都吃了?”
銀制的叉子突然擱上桌。
美女被他嚇了一跳,起身道:“抱歉,你是素食主義者嗎?我去幫你重新取一盤。”
她起身離開,葉喬也端着盤子班師回朝。
周霆深不由分說抽走了她手裏的盤子。
葉喬眼看着那碟意大利麵被他搶走,涵養良好地笑了笑:“需要奶油蘑菇面,可以讓你的小美女幫你拿一盤。她應該很樂意。”說著伸手去取自己的食物。
周霆深靠上餐桌面對她,嘲弄地提了下嘴角:“你什麼意思?”
葉喬當然清楚自己酸這一通有多麼刻意造作,伸向意麵的手輕輕一偏,拿走了他的沙拉,挑起眼睫:“你是不是覺得我輕浮?放浪?還是什麼,裝傻充愣?”她頓了一下,語調透着一絲微慍,“怎麼樣,我裝得好嗎,是不是整張臉上都寫着投懷送抱?”
周霆深聽她重提舊事,面上掛不住。他承認昨晚那場面,但凡稍有理智,都能看出她的狼狽和無助,怎麼都不像剛和人翻雲覆雨共赴巫山。他眉心擰動:“我沒有……”
“行了。”葉喬垮下臉,不想再聽他重複不愉快的事,端着沙拉想走。
周霆深拉住她,許多話他以為不會再有說的衝動,然而這時彷彿又有了新的生機。他下意識地抓住,眼眸沉定:“葉喬,我們好好談一談。”
葉喬收斂心緒,亦是沉沉看着他的眼睛。那樣出色鋒利的一雙眼睛,眼周微微泛青,讓他顯得有些憔悴。葉喬深出一口氣,迅速瞥了眼身後款款而至的女人,說:“我倒是想坐下,可惜你好像有你的‘尼德蘭祭壇’。等你談完了這個,再來找我吧。”
周霆深不置可否,葉喬也沒有等。她好像有意無意,總在生機消失的一刻撩撥人,隨即便離去。他目送她大方離開,面前的位置坐上一個新的面孔。
美女把一份杏鮑菇佐芝麻醬放到他面前:“沙拉區只有這個了,口味有點奇怪,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她垂眸,發現周霆深心不在焉,一直在用手機撥一個號碼,心領神會地刺探,“葉喬……是剛剛那位嗎?”
周霆深聽到葉喬的名字一驚,抬頭道:“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她無所謂地一笑,“梓嬈姐跟我說過,你的‘過去’。”
周霆深揚眉:“過去?你說她?”他晃了晃通訊記錄里葉喬的名字。
“不是嗎?”
周霆深點起煙,笑着呼出一口煙氣,說:“不是。”想想竟然覺得可惜,他為她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憂,而她居然連他的“過去”都算不上。煙霧被海風吹散,“還沒有過去。”
美女細細琢磨“還沒有”的意思,小心道:“你們吵架了?”
“沒有。”吵不起來。
“冷戰?”
“沒有。”明明應該是,她卻主動打破了沉寂。
“那為什麼這麼奇奇怪怪的?”
周霆深撥弄的打火機在指間驟停,答案在喉嚨間滾了兩遍才出口,竟輕笑:“因為她對我沒有興趣。”
“怎麼可能——”對面的女人彷彿聽到一樁奇聞,嗤笑,“沒有女人會對一個沒有興趣的男人吃醋。她剛剛那樣,好酸的……”
岸上,葉喬一下船,涌動的心潮尚沒有平復,手機突然收到一筆銀行交易請求。她以為是溫紹謙,點開一看,竟然嚇了一跳。
顧晉果真給她打了一百萬。葉喬數清楚那後面的零,氣得直接把手機扔進了水裏。
深藍如墨的海水緩緩吞沒她的手機,SIM卡失效,屏幕斷電前似有一個新的來電提醒,倏地閃沒。
梁梓嬈在第二天的拍賣會上沒見着溫紹謙,沒見着葉喬,回去一看發現周霆深也失蹤不見,氣得給他打電話發火:“你不是說任我差遣一個月的嗎?”
他淡淡說:“此一時彼一時。”
梁梓嬈更生氣:“你沒事給我拽什麼文!我問你還回不回來?”
周霆深又是熟悉的無賴語氣,說:“跟人學的。”又輕描淡寫補一句,“不回來。”
他開車疾馳在國道上,才發現海城離陵城有多遙遠,當初是腦子進了什麼水開了一夜車過來?
放在儀錶盤上的手機再度顯示無法接通,周霆深皺皺眉,看它自動接入下一個通話。
清秋的無數林葉從他身畔飛速倒退,像一軸青綠色的畫卷。他迫不及待地想將這幅畫卷一展到底,在終點處敲上某人的印鑒。
然而葉喬此時,卻坐在即將去往另一座城市的候機廳里,用借來的手機給千溪報平安。
千溪八卦了好幾天,當然要來刺探最終進展,興奮地問:“紹謙哥哥怎麼樣?是不是又有才又溫柔?”
“嗯。”葉喬敷衍了事,急於結束這個話題。
葉喬只當自己遇人不淑,不欲追究,但千溪還在興奮地問來問去,她只能不耐煩地打斷:“別問了。”為了讓這句話更有說服力,她仰頭艱澀地開口,“我有喜歡的人了。”
千溪大喊一聲:“不是吧?表姐你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好對不起我紹謙哥哥呀……”她哀怨了一會兒,又覺得八卦比較重要,開始媒婆三問,“是誰啊?長得怎麼樣?家裏是做什麼噠?”
問句太多,葉喬挑了最後一個回答:“不知道。”
千溪“啊”了一聲,說:“那他自己是做什麼的呀?”
葉喬想了想,發現自己只知道個大概,也沒認真了解過,便如實道:“不清楚。”
千溪覺得自己在崩潰的邊緣,燃起最後的希望:“那他喜不喜歡你呀?這個總知道了吧?”
以前當然是喜歡。但是經歷昨晚之後,彼此都對對方有些許失望。葉喬拿出了僅有的坦誠,卻不知他是否會意,便說:“還沒問過。”雖然之前……講過一次,但此時彼時。
千溪抱着電話快要哭了:“表姐,你真的不是騙我的嗎?不知道不清楚沒問過……前幾天奶奶問我你的情況,我還推說是你眼光高不想找,原來得到女神的芳心這麼容易啊,我要去你微博底下號召粉絲來抗議!”
葉喬的回復依舊是老樣子:“去吧。我掛了。”
千溪“啊啊啊”大吼着求她別掛電話,說:“最後一個問題!只有一個!”
葉喬耐着性子:“你問。”
千溪營造出神秘兮兮的氣氛,鄭重其事,結果問出來的只有兩個字——“帥嗎?”
葉喬撲哧一聲,說:“大概吧。”
千溪模仿着動畫片里的大魔王哼哼哈哈地笑起來,義憤填膺道:“所以說,這果然是個看!臉!的!世!界!”
葉喬掛了電話,又打給申婷確認接下來的行程,才將手機交還給借她的主人。那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大學男生,衣着簡單幹凈,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拿回手機的時候還對她說:“謝謝。”
應該是她要說謝謝才是。葉喬對他善意地笑了笑,從包里取出一個絨面的小盒子,說:“打的是國內長途,可能花了你不少話費。送你個小禮物做補償?”
男生害羞地推拒:“不用了。舉手之勞而已。”
遠遠有個女孩子,挎着一個鼓囊囊的NeverFull包,喊着“沈弈”往這邊來。
男生連忙上去幫她拿包,說:“怎麼才來?”
女生氣喘吁吁地答:“帶的東西太多了,託運的時候花了不少力氣。你等久了吧?”她心疼地踮起腳幫他整理頭上的絨線帽,結果一抬頭,便看見了他身後的葉喬。
葉喬其實早就認出了她,微笑打招呼:“趙墨。”
趙墨的臉色卻是一僵,看見沈弈的包就放在葉喬位置的旁邊,知道這兩人機緣巧合下坐在相鄰的位置。葉喬很容易從她的眼神里讀出重重顧慮,打圓場說:“真巧。這個是你男朋友嗎?”
趙墨笑容依舊尷尬,點頭說:“嗯。他比我小一級,現在還在電影學院念書。”又向她的小男友介紹,“這位是葉喬師姐……你進學校晚,可能沒有聽說過。前幾屆的風雲人物呢。”
沈弈“喔”了一聲,欣然伸手,露出兩個酒窩:“師姐好。剛剛就覺得師姐有點眼熟,沒想到還是校友。”
葉喬伸手輕輕一握,說:“我和趙墨剛剛合作過一部片子,在這裏遇上也是緣分。”她把那個禮物盒重新遞過去,“既然大家認識,這東西你就收下吧,送給你女朋友。”
趙墨連忙推拒:“這怎麼好意思……”
“他剛剛幫了我一個忙。送你是應該的。”葉喬說到這份上,趙墨和男友對視一眼,終於接下盒子。
打開一看,是一對精緻的銀制耳環。
趙墨跟沈弈耳語:“你幫師姐做什麼了呀?”沈弈很無辜:“她的手機好像丟了,我藉手機給她打了個電話。師姐人挺好的。”趙墨一下覺得為了這事拿葉喬的禮物太說不過去,向葉喬遞去歉意的一眼。葉喬輕輕搖頭表示不必。
趙墨挽着男友的手說了一會兒悄悄話,回身和葉喬閑聊:“喬姐你是來海城旅遊的嗎?”
“沒有,只是來參加一個拍賣會。”然而拍賣會還沒正式開始,她便改簽了機票回去。
葉喬覺出几絲諷刺,笑道:“你手裏的這對耳環,就是在那兒買的。”
趙墨慌忙想把禮盒退回去:“這怎麼好意思,太貴重了。”
“你誤會了。”葉喬溫和地笑,“不是拍賣會上拍的,放心。這種級別的拍賣會下有附屬公司的產品陳列。Ferra旗下有珠寶品牌,我是在那上面買的普通款式,本來是打算送表妹的。”不過因為千溪的無心之失,害她差點被溫紹謙佔便宜,她後來就變了主意,打算私藏她的禮物以作懲戒,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
趙墨嘴上說“那就謝謝喬姐了”,心裏想的卻是,Ferra旗下的珠寶品牌,代言人不是程姜嗎?葉喬居然心寬到這個地步,究竟是不知道,還是真無所謂?
她心思太多,葉喬有些反感別人當著自己面胡亂聯想,開口打斷她的揣摩:“你來海城是?”
趙墨這才回過神來,臉頰微微泛紅:“我和沈弈都是海城人,這次是回來見父母的……”
葉喬說:“挺好的。”末了又道,“才回來這麼幾天就走,你工作挺辛苦。”
趙墨慚愧道:“這次是去楊城試鏡,恆山影業投拍的《無妄城》,王晴明導演的新作。網上有傳聞,說王導接洽了師姐你的公司,希望你出演雙女主中的一個,是真的嗎?”
葉喬蹙眉,在她看來,她出演《無妄城》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便淡聲解釋:“我只是去試鏡,最終結果怎樣還沒有定論。你也接拍過不少片子了,保密條款上是怎樣寫的,應該很清楚。”
趙墨自知多嘴,幸好登機廣播適時地響起,終結了這場尷尬。
兩人下了飛機后奔向同一個酒店,住在上下層。
不同的是,葉喬的房間是片方幫她訂的,VIP套房,由於申婷還在休假,她帶的東西很少,便讓趙墨先辦理入住。趙墨暗暗握緊男友的手,勉強和葉喬打了個招呼才先走一步進電梯。她的行李多,扛進電梯頗為費勁,幸好有沈弈搭一把,才安然塞了進去。電梯門合上的瞬間,趙墨看着櫃枱邊輕裝簡行的葉喬,默然抵住下唇。
沈弈在她耳邊說著這兩天的計劃:“明天你去試鏡,我去跟請我當模特的那個廣告商談事,我們忙完之後就去藝術街吃飯,過兩天在楊城好好玩一圈,好不好?”
趙墨卻沒留意聽,說:“嗯?什麼?”
沈弈慍怒:“你今天怎麼回事,從機場開始就心不在焉的樣子……”
夜裏,葉喬又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失眠。
在這座她生長的城市,她經歷過前十三年的悲歡離合,此時統統浮現。只不過是短短十三年,還能過兒童節的年紀,她便覺得人生的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善惡臧否,她都嘗遍了。
月光靜靜灑下來,透過酒店的紗簾,葉喬懵懵懂懂地想起詩句,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只有月亮不顧人的悲歡,年年溫柔又無情地相伴。
葉喬心緒紛繁,吞了安定片才睡下。
第二天,她趕去試鏡現場,再度遇到趙墨。
影視基地在楊城的一角,空氣比城區清新不少。葉喬摘下口罩,去洗手間凈手,遇上了正在補妝的趙墨。
兩人只是淡淡打了招呼,葉喬按了洗手液,慢條斯理地清理指間的泡沫,白皙的臉和趙墨映在同一塊鏡子裏,比精心化妝的趙墨更加清透自然。趙墨忽然便放下了粉餅,說:“昨天……謝謝你啊。”
葉喬抬頭:“嗯?”
趙墨下了狠心,說:“我和沈弈……是要奔着結婚去的。”
葉喬回憶了下“沈弈”這個名字,腦海里浮現那兩個柔和的酒窩,笑着說“恭喜”,便沒了下文。
她轉身要走,趙墨再喊住她,想要一鼓作氣把話說清楚。然而她不知道怎樣才算“清楚”,怎樣才能把一件本來就不清楚的事,強行塗抹“清楚”。
倒是葉喬,回身時看趙墨臉一陣青一陣白,瞭然道:“許多事情重要的不是別人記不記得,會不會宣揚,而是你給不給人記得和宣揚的機會。既然都奔着結婚去了,就該在心裏給自己提這個醒。很多手段該不該用,很多‘機遇’該不該碰,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她忽然蹙了下眉,說:“我看過你拍《守望者》時候的狀態,資質很不錯,也很努力。希望你不要太糾結於過去。以後或許還是同劇組的同事,你如果辦喜宴,我會隨禮。”
葉喬言盡於此,走進試鏡的休息間放包,卻恰好看見了裏面的許殷姍。
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許殷姍本來是上一場的試鏡,但是試鏡間坐着的除了導演和恆影的領導,還有一個位置空着。片方人員說是因為投資方也要參與選角,代表今晨才到楊城,還堵在路上,請她稍等。
若非如此,她跟葉喬根本打不着照面。
許殷姍憤然,這擺明了就是欺負她。之前一個試鏡的是內地當紅花旦裴心澹,資方的人根本沒來,走個過場就離開了,顯然是早已拍定的主演人選,只不過是來看個鏡頭效果,敲定角色。裴心澹近年來每年都高產高質量地輸出熱播劇,院線電影也沒落下,雙料影后,風頭正勁,比程姜這樣專註電視劇的女星還要吸金。她加盟《無妄城》,當仁不讓是主角。
這麼一算,雙女主裏面的一個已然定下。許殷姍常年演女二,經常遭遇劇紅人不紅的命運,這一部戲她必須拿下女主角。
葉喬路過她進試鏡間,與王導和幾位一一握手打過招呼。王晴明導演與賴導私交頗密,葉喬這一回也是賴導舉薦才有這個機會。王晴明一口港腔,笑道:“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她受寵若驚,謙說儘力而為。
末了,正要退出去做準備,卻聽見休息間裏幾個新人演員的議論。
“剛剛進來的時候見到投資商了,簡直是求潛規則的水準。”
“有這麼誇張嗎?”
“你自己出去看呀……我覺得長得有點像陸卿。不過陸卿老了是硬傷,不化妝拍硬照沒法看呀!這位看着好年輕,就是要冷一點。”
葉喬推門進屋的時候,許殷姍正臉色難看地跟助理髮脾氣,見到葉喬,眼梢吊起,冷冷瞟她一眼,又唯恐葉喬沒有看見一般笑了兩聲。那眼神里涵義複雜,有鄙夷有不屑,潛台詞昭然若揭,彷彿在說——你也不過如此。
葉喬知道許殷姍藉著程姜的人脈,近日傍上了圈內一位名號響噹噹的製片人,氣焰又見漲,卻不知道自己最近又出了什麼事,能讓她擺這副臉色。
身後傳來電梯抵達的“叮咚”一聲,葉喬推門的手一頓。回過身,兩個接待人員擁着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走廊上。他身姿若松,低眸和身邊的人攀談着什麼。葉喬遠遠瞥見,總算明白其中關竅。
她今天穿着一雙白色皮靴,同色系的套裙下露出一些白皙纖細的膝蓋,站在初秋無風的走廊上,純凈得讓人想要在她身上着墨添色。
周霆深抬頭望過去的時候,葉喬恰好回過身來,雙手放在剪裁貼身的灰色風衣口袋裏,彷彿專程等着他靠近。
葉喬這麼看了一會兒,嘴角動一下,神色如常地轉身進休息間。沒等她邁出一步,周霆深揪住她纖若柳條的手臂,長眉微微一揚:“不是來試鏡的?走錯房間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