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若即若離

第8章 若即若離

第8章若即若離

這城市裏的人孤枕難眠的不止她一個,彼此相距不到十米,卻已經在漸行漸遠。

結束晉南地區拍攝當天的傍晚,顧晉也給了她一個信封。

他單獨來她房間找她,將文件袋鄭重地交遞:“你家裏托我帶來的。之前一直沒有機會給你。”

葉喬收拾着行裝,把藥包和衣物塞進小手提箱裏。其實她的東西很少,但她沉默地把一件衣服疊了千百遍,顧晉想起她從前冷戰的時候也愛這樣,拖延時間等他服軟。但是他往往耐得住性子,她到了一定時間就會有小脾氣,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他這回等着,只等到她淡淡的一聲:“放着吧。”

顧晉怔了片刻。他對她的家事一向盡責,堅持道:“程女士希望你能親手打開。你知道的,她沒有直接寄給你,就是擔心你不看。”

葉喬往床沿一坐:“拿過來吧。”

顧晉體貼周全地幫她把文件袋的封口繩繞開,才遞過去,仍舊不走,駐足在她面前。

葉喬當他是棵盆栽,從文件袋裏抽出一沓紙。剛抽出來就看見頁眉黑體字印刷的兩個字——遺囑。

她條件反射地塞回去。

顧晉問:“怎麼了?”

葉喬強自鎮定,刺他:“你戳在這裏不走,不怕別人知道你在我房間待了這麼久?鬧出謠言是無妨,傳到程姜耳朵里就不好了吧?”

顧晉油鹽不進,壓根不吃她這一套:“你不用故意激我。你爸爸托我好好照顧你,我不能食言。”

葉喬止不住發笑:“那你好好照顧了嗎?”

真是滑稽,一個海誓山盟轉身即忘的人,竟然信誓旦旦說要一諾千金?

顧晉不再答,葉喬也不想再理會他。有些失望她以為已經夠徹底,如今才知道失望之下尚有厭惡。她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人從她的世界裏掃地出門。她帶着這個念頭將紙張猛地抽出,寥寥幾頁繁複條目一掃而過,她只抓住了關鍵點——即便程素再有子女,她父親的一切遺產依然歸她所有,連程素本人都分文不取。

這算什麼?他在向她宣告自己對愛情的忠貞?再娶不是因為名利的刻意攀附,所以無論發生過什麼,他在她面前都擁有驕傲清高的資本?

葉喬的腦海里被千萬種念頭佔據,瞬間神思混亂。

顧晉察覺出她的異樣,上前一步,喊她的名字,可是他的聲音好像淹沒在了她腦海中不斷叫囂的念頭裏。

葉喬擋開他的手,說:“你的任務完成了,可以出去了。”

顧晉不知出於道義還是舊情,在她心緒紛亂的時候想要安慰幾句:“喬喬……”

“讓你出去。”葉喬心思煩亂,霍地站起來,手提箱失手砸到地上,“砰”的一聲,落在兩人中間,暴躁的情緒一觸即發,“顧晉,我的家事還輪不到一個外人指指點點。如果你真的想關心我,那就每晚默默地幫我燒兩炷高香祝我婚姻美滿事業有成就行了,別來我面前晃。”

她說完提起手提箱就走,餘光里瞥見他鐵青的臉,知道自己終於激怒了他。她笑着回頭,把文件袋甩回給他:“如果你要真覺得虧欠我,想要做什麼彌補的話,往我卡里打一百萬吧,就算分手費,我說不定會消消氣。畢竟沒有誰會和錢過不去。”

回程的路上她特意沒有坐主演的車。趙墨看見她拖着箱子走過來,體貼地幫她放進後備廂里。

葉喬鬧不明白她的殷勤,婉拒道:“沒事,我的助理會弄。”

趙墨卻當她是故意給她吃癟,以為她厭惡自己,尷尬地笑:“沒關係,舉手之勞。”

葉喬才發覺剛和顧晉交完手,她對陌生人的好意也太過於偏激,轉而笑了笑,說:“謝謝。”

趙墨稍愣了一秒,試探地笑:“我們這車有好幾個都是你的師弟師妹呢,喬姐你來真是太好了。”

葉喬說:“是嗎?哪一級的?”

趙墨漸漸放鬆,隨口道:“都是剛畢業,還有個才大三,課餘出來接戲的。”

上車後果然都是年輕面孔。

都是無名無祿一腔熱血的男孩女孩,一路閑聊玩卧底遊戲,在兩旁荒涼的公路上恣情大笑。

葉喬跟她們也不過差兩三歲,卻好像已經不再年輕了。

混雜在這些年輕演員中間,顛簸的路程彷彿也縮短了不少。

到了市區機場,各人航班飛向不同的地方。申婷陪她坐在候機廳,敬職敬業地給她預報接下來的通告:“上次鄭少請你去拍的那期《偶像挑戰》收視率破了紀錄,有好幾檔綜藝都向公司發出了邀請,薇姐幫你推了不少,留了幾檔國內做得比較精品的,讓你再考慮一下。”

葉喬自然知道,她再有天分有實力,沒有人氣也是不行的。《眠風》的後勁已經下來了,她不抓緊這段事業上升期炒新聞,於公於私,都不是什麼好事。她鬆口道:“嗯,我回去看看。”

申婷笑逐顏開,乘勝追擊道:“王晴明導演最近在籌拍一部玄幻愛情片,因為是高人氣遊戲改編的,粉絲基礎非常高,這部戲的投資在業內也是首屈一指的。片方和薇姐接洽,希望請你去試一下鏡。”

葉喬以前從來不接速食愛情片,今天卻破天荒地問:“試什麼角色?”

申婷激動地說:“遊戲劇本里是雙女主,王導希望你去試女主之一。”

葉喬琢磨着這句話,有些詫異。這樣大製作的電影,演員都是一線明星,即便是雙女主,應該也不會請她這個段位的新人,更何況她的戲路與之相差甚遠。她隱隱覺得蹊蹺,但既然只是試鏡,便說:“好。”

申婷對她的答覆頗為滿意。

安排好工作,葉喬要去打個電話,撥出的號碼是她家的固定電話。

果然,接電話的人是程素。聽到是葉喬,驚訝了一陣,說:“你收到文件了?”

“嗯。”葉喬想說的不是這個,很快掉轉話頭,“我爸是不是病了?”

程素沒料到她問得這樣直接,猶疑道:“是……你爸爸身體一直不好,最近情況變得惡劣,在醫院住了幾天。”

葉喬心尖泛酸,父女之間即便有隔閡,依然有着奇異的心靈感應。她看到那份遺囑的瞬間,第一反應不是財產的歸屬,而是爸爸出事了。

她語氣平定:“嚴重嗎?”

“嚴不嚴重都要看發展。你以前得那個病,其實也有家族基因的緣故。你爸爸的心臟不好,年紀大了之後問題就暴露出來,雖然不至於現在就發作,但總是一個隱患。”程素條理清晰地分析。

葉喬靜靜說:“知道了。”

沒說再見,她直接摁掉了電話。

葉喬站在機場洗手間的鏡子前,眼前一片茫然。

直到手機緊接着振動起來,她下意識地去接,聽到男人痞氣卻溫柔的聲音:“什麼時候回來?”

“快登機了。我正要給你打電話。”葉喬訥訥地說。

周霆深隔着磁波,聽出一絲不對勁:“你的聲音怎麼了?”

葉喬說:“沒事。”

“聽着像要哭了。”

她聲音濃濃:“有嗎?”

“嗯。”

機場廣播遙遙傳來,機械女聲催促着她那班航班的乘客登機。

葉喬收拾拎包,斂起聲氣說:“我要登機了,你過兩個小時去機場?”

“好。”周霆深估算着時間,體貼地問,“有什麼想吃的東西嗎?我提前訂好餐廳。”

葉喬又有些莫名泛酸,說:“沒有。到時候再說吧。”

周霆深給Ophelia和德薩喂着小魚乾,光顧着打電話,左一個右一個下意識地變成了全拋給Ophelia。Ophelia歡暢地撲來撲去,德薩抑鬱地坐在一邊,像朵蘑菇黑雲,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失寵。

他眼角輕彎,說:“那到時候見。”

葉喬下飛機時,陵城難得一個晴天。只是這座城市彷彿有發不盡的脾氣,雨天陰冷刺骨,晴天則狂風大作。葉喬裹緊了風衣,和申婷道別。經歷上次粉絲接機未遂事件后,公司開始對她的行程保密,這一回倒是暢通無阻。

她等在地下泊車點,龐大的機場停車庫上下三四層,車流緩緩挪動。葉喬突然接着個電話,卻不是周霆深。

千溪提醒她:“心理醫生約好了。人家是行業精英,這次回國行程很滿的,好不容易預約上。今天下午四點,你可別遲到了呀。”

葉喬答:“嗯。”

千溪心疼地說:“很趕吧?唉,都是你拍戲太辛苦了,怎麼樣,重新回到城市是不是很開心呀?”

一陣狂風刮來,吹得葉喬差點站不穩,她握緊手機說:“挺開心的。先掛了。”

她看見了一輛熟悉的深藍色卡宴,是周霆深在陵城的座駕。

葉喬拉開車門坐進去,說:“今天風好大。”

周霆深才發現她等的地方是車庫入口:“幹嗎站在風口?”

葉喬拽過安全帶:“這裏是出口,你一定會經過這裏。怕你在底下找不到我。”

周霆深眯着眼俯身,說:“你在哪兒我都能找到你。”

葉喬覺得這個姿勢有些危險。

周霆深把車停到一個不堵出口的位置,驗收一般把她看個遍:“那片葉子什麼意思?”

緊繃的弦一下鬆弛,葉喬失笑:“你不知道?”

他當然不知道。

周霆深腦子裏沒那麼多花前月下的彎彎繞繞,收到這片葉子,翻了不少植物學的書,最後還是伍子手底下一個農村出身的姑娘認出了圖。為此還被伍子嘲弄了一通,笑他:“哥,你最近不光吃草,還研究上了啊?”

他哭笑不得,從口袋裏拿出那片葉子,比在葉喬眼前:“你以後出題的時候,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知識結構?”

葉喬故意拿喬:“這個怎麼不考慮了,是個有生活常識的人都能認出它是什麼葉子。”

“是嗎,你寄片喬葉來,還當你是精怪化了原形。”他越說越沒譜,把葉子收在掌心,懲罰似的捏捏她的耳垂,又被指腹下柔膩的觸感引誘,眼瞼暗示性地斂起。

葉喬再熟悉不過他這個眼神,伸手把他的臉捂住:“還走不走了,我四點約了人。”她把千溪的微信調出來,毋庸置疑地說,“把我送去這個地址。”

周霆深斂眉:“你喊我過來是當司機的?”

葉喬心情愉悅,逗他:“不然呢?”

周霆深把葉子擱鼻子底下輕嗅,說:“那這個呢。寄給我念想念想?”

葉喬笑眸清亮:“它是個憑據。”

“嗯?能兌什麼?”周霆深尋着機會湊上來。

葉喬側臉躲過,嘴唇恰好貼上他的耳郭,低聲道:“你腦子裏不就想那麼一件事嘛。”

他臉色變了變,忽而笑着坐回去,說:“還真不是。”

千溪約好的醫生姓溫,診所開在一家民國洋樓里,若不是門口掛的牌子寫明,這棟佈滿爬山虎與花草的花園洋樓,其實更像一位富豪的度假別墅。

葉喬按過一遍門鈴,在黑色仿籬笆大門后觀察庭院裏的花卉,蔥綠色間,曇花大片盛放。花期這樣短暫的它竟然在大風天盛開,風潮扇動下枝葉凌亂,空氣中瀰漫著令人迷醉的香氣。

管事披着大衣前來開門,問:“是葉小姐?”

葉喬“嗯”一聲,聽見他問“這位是”,回頭一看,才發現周霆深泊完車,竟然也跟了上來。她詫異道:“你不回去嗎?”

“我進去等你。”周霆深態度堅決。葉喬拗不過,詢問了管事,對方才放人進去,說:“我們醫生不推薦家屬陪同病人一起問診。這位先生可以隨我到茶廳。”

周霆深跟着人進去,庭院幽深,大廳佈置成古舊的民國大戶人家樣式。趁管事去通知溫醫生,他終於道出不滿:“你一定要挑個這麼故弄玄虛的醫生嗎?”

葉喬既來之則安之,說:“不是我挑的。我表妹沉迷英劇,這個醫生的作風比較符合她的審美。”她笑着安撫他也安撫自己,“其實國內的心理諮詢行業不發達,私人診所良莠不齊,據說這位已經算業內翹楚。”

周霆深嗤笑:“他是家財豐厚,砸出來的名聲吧?這樣的配設去開家餐廳倒很雅緻。”

“食色性也。你就知道這兩樣。”葉喬將簡單的嘲諷說得詰屈聱牙。

周霆深將人封在牆角,肅聲道:“你都說‘食色性也’了,葉喬,其實你犯不着為了那點事看醫生。”

葉喬乍然被他的長臂堵住了去路,不解道:“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沒病。”周霆深高她一頭,俯身時她的視線只能瞧見他唇上那個剛剛癒合的細小傷口,他緊抿一下唇,輕輕開合,“人有一些心理需求和行為是正常現象,無需一定要拿正常與不正常劃分,你也沒必要一定從科學角度找原因。”

葉喬無辜挑眉:“不從科學角度解決問題,要怎麼辦,跟你一起信上帝嗎?”

周霆深凝眉。

葉喬兩掌攤開在面前:“無意冒犯你的信仰。但我是個無神論者。”

周霆深不理會她企圖讓氣氛輕鬆的插科打諢,眼神認真地承諾:“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癖好,我都不會介意。”

“哦……原來你說的是那個?”葉喬總算明白過來他把自己的“心理疾病”理解成了什麼。她不打算和他詳細解釋來看心理醫生的真正原因,她的心和她的心臟都在承受以往無法承受的苦痛。

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打趣地笑道:“嗯,非常感謝你的不介意。不過就算你不介意,保不準以後總會有人介意。我覺得有必要這次一併解決一下。”

後面的句子都聽不清了,周霆深的注意力停在“總會有人”這四個字上。

她的“總會有人”是什麼意思?未來男友,甚至丈夫?

那他呢?她倒是瀟洒。

以後?她的以後只能由他來參與。

葉喬陡然感受到面前這個人帶來的重壓,他的目光如鉛,落在她的肩上,竟讓人覺得不堪重負。她腦海里閃過一絲荒唐的念頭,慌亂地抓住,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出了口:“周霆深,你是認真了嗎?”對我們之間的感情。後半句話她沒說,但她相信他聽懂了。

那雙鋒勁俊漠的眼睛,瞳仁微顫了一下,眼瞼驟然收斂。那是被人言中心事想要逃避的信號。

周霆深還未開口,偏生這時候管事的腳步聲在走廊一端響起。葉喬趁勢逃離他的目光,徒留他面色幽沉,危險又陌生。

待管事走近,葉喬問:“溫醫生方便了嗎?”那沉定禮貌的語氣讓他剛才想要脫口而出的回答顯得荒謬滑稽。

管事做了個請的手勢:“您請隨我來。”

葉喬最後看了周霆深一眼,走進了諮詢室。

她沒聽到答案,她怕他給的回答非她所願。

室內靜寂。

“endorphin,內成性的類嗎啡生物化學合成物激素,愉悅感的來源。人是具有自我調節性的動物,像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擁有自凈手段。當人遭受劇烈的疼痛或者悲痛的時候,腦下垂體會自動分泌endorphin,使人產生愉悅感來抵消痛楚。

“這就是為什麼在劇烈運動之後,人往往會覺得愉悅,從而誤認為愉悅感來自於劇烈運動本身。其實不過是因為運動后缺氧,導致大腦自我保護,用endorphin來抵消缺氧的痛苦。”

葉喬斂容聽了許久,打斷他:“所以?”

溫醫生兩手長指相合:“所以葉小姐你不必擔心。你所有的放縱慾,其實都來自於長期的壓抑。這與你幼年的心臟病史很有關係。也許現在術后康復的你能與正常人的生活無異,但在你心目中,你與常人是不同的。所以你謹小慎微,在生活上處處不敢越界。”

他闡釋:“長期壓抑自己的物理與生理需求的人,在獲得某個motivation之後,會加倍釋放慾望。情感破裂,家庭變故,事業壓力……種種,都可以成為你的motivation。”

夾雜英文的分析讓她不適。葉喬反對:“但我不覺得愉悅,這些對我而言難以忍受。”

“難以忍受,痛不欲生。但是欲罷不能。”溫醫生司空見慣般笑,“這就是你為什麼需要來這裏。”

葉喬抿起唇。

溫醫生分析時透明鏡片在陽光下變色,閃着一些鮮艷如毒蘑的光:“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葉小姐你在幼年,遭遇過變故。這個變故對你的影響也許是翻天覆地的,但你從心底否認它。你甚至感到慚愧,但出於自我保護,一直強迫自己認為自己無辜,將罪惡堆砌在別處,或者他人身上。”

葉喬驀地抬頭,眼底空茫,聽他說完最後一句:“但這與你的個性不符。你習慣於自我歸責,心理上的趨利避害反而讓你無法正確認識問題,在鬥爭里無法自拔。”

許多掩埋在心底的過往被一件件血淋淋地剖開。室內沉悶的空氣讓葉喬透不過氣,她沉聲道:“那有解決方式嗎?”

“很簡單的道理。解鈴還須繫鈴人。”

葉喬苦澀道:“不可能。”

溫醫生將嵌合的十指分開,眉峰一挑:“那就試試看正視問題,合理地釋放。”

他善於利落地結尾,補充一句:“今天就到這裏?”

葉喬挪開包,起身與他握手:“那,謝謝醫生。”

她的手極瘦,溫紹謙虛虛一握幾乎成空,需要收攏些許,才能將這雙筋骨勻細的手握入掌心。

他眼神變幻地握住,溫然道:“不用叫我醫生,我叫溫紹謙。”

“溫醫生。”葉喬僅添了個姓,自然地帶出一句早存於心的讚許,“你院子裏的曇花很美。”

“你在它們開放的時候光臨,說明我們很有緣分。”溫紹謙遞給她一張名片,笑道,“千溪給了我你的聯繫方式,我今晚會給你發一條信息。以後如果有需要,隨時可以來找我。”

葉喬接下名片,從“緣分”兩字開始覺得異樣,敏銳地捕捉到他提起千溪時的熟絡,問道:“你和千溪很熟嗎?”

“不算熟。她父親與我母親是大學同學,但我自中學便在英國就讀,與她家往來不多。”溫紹謙人如其名,笑容謙和溫潤,“如果早知她有葉小姐這樣美麗的表姐,我興許會多在國內留幾年。”

葉喬意味深長地一笑:“那就沒有今天的‘緣分’了。”

年代久遠的樓道昏暗陰寒,葉喬關上諮詢室的門,一盞橙色的聲控燈亮起,紗制的燈罩上綉着明清式樣的古樸花紋,讓現代化的設施都透着一股古樸書卷氣。

她幾乎在燈亮的同一時間從包里拿出了手機,撥通千溪的電話。

千溪懶洋洋地問:“喂——表姐?你去紹謙哥那兒了嗎?感覺怎麼樣?”

葉喬冷笑:“你是說諮詢怎麼樣,還是人怎麼樣?”

千溪一個激靈困意全消,聽見電話那頭葉喬的高跟鞋在空曠走廊上的回聲,那“噔噔”的聲音一下一下,彷彿戳在她臉上。她哭喪着臉哀求:“表姐……求不殺。”

“我殺你做什麼?”

千溪經不住嚇唬,一兩下就把實情和盤托出:“我真的不是故意噠……是我爸啊,聽說了你現在這個情況,就想給你介紹對象。恰好他有個同學的兒子一表人才,剛剛回國,又是非常傑出的心理諮詢師,一切這麼機緣巧合,也是緣分哪!”

葉喬聽見“緣分”兩字,又是一聲冷笑。

一條走廊走到盡頭,茶廳里沒有周霆深的影子。葉喬想起兩小時前發生的事,以及他那個逞凶的眼神,心裏愈發躁亂。

千溪還在頂着風頭勸:“不過我也是把過關噠。紹謙哥哥雖然沒有你們那個圈裏的男明星長得好看,但也算是個美男了吧?而且人家是海歸博士哎,氣質談吐都上乘,家世背景也好得恐怖。這種黃金單身漢哪裏去找呀!我要不是有了男朋友,早就去勾搭紹謙哥哥啦!”

“去吧。”

“表——姐——”

葉喬不為所動道:“下不為例。以後不要犯這種傻。我掛了。”

千溪捧着顯示“通話結束”的手機,對自己的頭髮一通亂抓,啊啊啊啊!她被她表姐掛掉的電話連起來簡直可以繞赤道一圈啦!

走出大廳,風已經停了,傍晚昏沉的天陰雲壓陣,沉悶得叫人心慌。

葉喬走下三級台階,在滿目凋殘的曇花叢中,看見了周霆深的車。他坐在車裏,把車窗調到底,伸手出去抽煙,俊漠的側臉映在後視鏡里,說不出的孤寂。

靠近車門的地上,已經零零散散落了兩三個煙頭。

葉喬拉開車門坐進去,想要說幾句話緩和氣氛,張口卻發現啞然無言,只湊出一句:“我以為你走了。”

“兩個小時而已,等得起。”周霆深叼上煙,把車窗升上一半,一言不發地擰動鑰匙。

葉喬深吸一口氣,主動問:“晚上吃什麼?”出口才發現自己有幾分討好他的意味。

周霆深單手扶方向盤,左手夾煙,吐出一口長長的煙氣,聲音都有些沙啞:“聽你的。”

葉喬思考着,剛想開口,被煙霧嗆到,連連咳嗽兩聲,眼睛都被熏得酸澀難當。周霆深聞聲直接把手上的煙頭往車外一甩,乾脆道:“說吧,有什麼想吃的?”

“吃螃蟹吧?金秋時節,再過一段時間螃蟹就不好吃了。”

他忽地笑,那笑卻也是冷漠疏離的:“附近有幾家南方館子,螃蟹做得不錯。”

葉喬有些局促:“嗯,你挑一家。”

周霆深:“那吃秦淮記。”

江浙菜系的餐館,葉喬要了兩份香辣口味的,嘗起來卻不怎麼辣,還沒有重辣的味道好。她忽地想起溫紹謙的endorphin理論,笑了笑。

周霆深剝開一個蟹蓋,抬眸看她一眼。

葉喬沒話找話:“今天那個醫生說,吃辣覺得好吃,不是因為辣好吃,而是因為食物激起痛覺,大腦出於自我保護,腦下垂體分泌一種叫endorphin的物質。”

“什麼?”

“endorphin,安多芬。學名叫內啡肽,是一種內成性的類嗎啡生物化學合成物激素。”

周霆深聽得有點倒胃口,隨意點了兩下頭。

葉喬看着他垂眸專心致志剔蟹腮,量他也不在聽她說話,自顧自接下去:“安多芬有很好的鎮痛效果。所以對辣味欲罷不能,不是因為你喜歡痛,而是因為‘內啡肽效應’。有些人會內啡肽上癮,一直去尋找刺激物。”

周霆深把蟹掰成兩半,拿濕巾擦凈了手,說:“覺得好吃就行了,管什麼激素。”

葉喬又拿一隻新的,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說:“你不覺得這個跟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有點像?”

周霆深終於徹底沒了食慾,眼眸微涼地撥弄打火機:“你覺得我斯德哥爾摩?”

“沒有。沒到這個程度。”葉喬的循循善誘全無成果,難得挫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周霆深喝了一口冰啤:“那就別說了,安心吃飯。”又怕她不聽勸似的,補充一句,“我都聽得懂。”

葉喬果然不再說了,低垂雙目陪他喝酒吃蟹。吃到一半,手機進來一條短訊,溫紹謙的,上來便自報家門,並致以問候。看來這場她單方面被蒙在鼓裏的變相相親,對方對她的印象倒是很好。面前的周霆深卻像一頭暴躁易怒的獅子,把她的手機從眼前抽走。

溫紹謙簡單的問候里夾雜着調情的措辭,他隱藏情緒抬頭,發現葉喬盯着手機不放,他寒聲又強調一遍:“安心吃飯。”

不知怎麼的,她莫名覺得自己理虧,所以被他這麼霸道地對待,也沒發脾氣,果真安安心心剝弄蟹腳。抬頭卻發現周霆深沉默地喝酒,他那份幾乎沒有動。那副漠然的表情牽動着她格外靈驗的預感,直覺這頓飯也許便是彼此的最後一餐。

彼此都缺乏品蟹的興緻。葉喬慢吞吞剃了十隻蟹腳肉在盤子裏,一聲不吭地推給他。

周霆深還當她是故意磨洋工,直到看見那盤每塊都完整無缺的蟹肉被推到自己面前,他內心的防線幾乎被這個女人擊潰。

但他沒有碰這盤蟹肉。

周霆深隱隱預感往後興許會後悔,然而此刻心間雲山霧罩凈是鬱氣。蟹肥菊黃的時節,一頓飯吃得寡言少語,幾乎不歡而散。葉喬拿回手機,回程的車上對着一條短訊打打刪刪,腦海不知被什麼東西填滿,連簡單的問候措辭都想不周全,直到快到小區才發送給溫紹謙。

尷尬仍然長久,兩人坐上同一輛電梯,密閉的空間將所有情緒釀了個徹底。

葉喬先開口:“國慶了,你有安排嗎?”

他們兩個一個全年無休,一個全年是假期,法定節假日對他們而言其實並沒有意義。

她故意找話題的意味昭然若揭,周霆深卻沒有覺得多高興,淡淡說:“之後會很忙。”

“國慶也是?”

“對。”

23層的高度在電機的高速運轉下不過半分鐘抵達,電梯門開啟的剎那,葉喬轉身再想說話,周霆深卻徑直出了門,往2302走去。他開門的瞬間,挺拔背影陷入黑暗無光的門內,她忽然覺得,有些東西便這麼遠去了。

葉喬居然有些失落,連自己都覺得驚奇。

她洗完熱水澡,把香辣蟹的味道洗凈。晚餐時隔着塑料手套剝的蟹,經過紙巾擦拭、熱水香波清洗后,指尖仍然留有蟹油的味道,聞起來一股誘人卻回不去的鮮香。

許多東西都這麼頑固不化,沒有這麼快就可以消解。

恰好擦頭髮時溫紹謙的回信進來。葉喬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便把他當做一個純粹的心理醫生,問他:“你會和一個可以滿足你的人在一起嗎?”

溫紹謙很快道:“哪種滿足?”

葉喬從來不諱疾忌醫,對醫生格外坦誠:“心理,還有生理。”不止這些,她對周霆深已經產生了依賴,甚至更多說不清楚的情愫。

她仔細回想,發現她和周霆深的相處模式,已經產生了更多更深的羈絆,更像情侶。

溫紹謙:“這是心理諮詢,還是檔案調查?”

葉喬覺得有必要提前說清:“心理諮詢。以後也是。”

溫紹謙的回復只有三個字:“明白了。”後續問題接踵而至,“所以,你喜歡上床伴了?”

“你居然會用這個詞,我很驚訝。還以為你又要拽一個英文單詞。”葉喬的話隔着屏幕都能看出她在發笑。下一條,她解釋,“不是這樣。我只是想知道,發生這種情況的人,一般都是怎麼想的呢?”

她以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沒想到溫紹謙依然滔滔不絕:“分很多種類。但總體而言,這種情況非常正常,世界上的男女不知道下一秒會和誰相遇,也許適合你的就是你的枕邊人。只是在這種情況下,雙方很難建立起一般情侶的互信機制,容易導致對彼此不忠的猜忌和消極預期。而且因為本身對象的特殊性,這樣的猜忌很有可能成真。”

他把一段淺顯的都市男女八卦說出了一股職業論述的味道。葉喬揶揄:“以上是你的個人體悟嗎?”

溫紹謙一本正經地開玩笑:“這是專業的心理諮詢。”

葉喬推說要睡,道了晚安。

疲憊地靠上沙發,卻沒有睡意。在沒有光線的室內閉上眼,嗅覺和思維格外清晰。葉喬裹着薄薄一層浴巾,聞着真皮沙發上的味道,在昏昏沉沉間忽然回憶起了一個夜晚。如果不是那晚的放縱,興許不會走到這一步。

她好像越來越難以接納一個新的人,害怕承諾。越是潛意識裏依賴的人,越是害怕自己的信賴變成傷人的針。這樣的恐懼感讓她難以想像,下一個可以接納的,會是怎樣的人,又會如何相遇。

但是,至少不能是床伴。

道了晚安的人多半都沒有睡。葉喬也沒有。

她輾轉反側,乾脆起來打開PS4,隨手挑了一款遊戲。

上個月新出的電影類遊戲《直到黎明》,主打恐怖靈異。

劇情從一對雙胞胎姐妹的死亡開始,八位好友重返命案發生的山莊,與名叫溫迪戈的怪物糾纏。玩家的每一次抉擇都會決定八個角色的生死。葉喬已經通關過兩次,都因為細小的蝴蝶效應導致人物死亡。

她固執地想要玩到完美存活結局,從先前存檔的地方開始,玩了一夜。

熒光穿破空曠的黑暗,打在葉喬的臉上。然而,一聲驚悚的音效劃破長夜,角色又一次被怪物撕裂下頜而死。

她毫不猶豫選擇了退出。

關閉。

凌晨四點,葉喬回到卧室,鬆開浴巾的結。

她一絲不掛地躺上床。風鈴式的水晶吊燈映出她的身體。

手機上有一條《守望者》電影宣傳方的@微博,她順手登錄微博轉發。

底下立刻有新漲的粉絲評論:“這麼晚了還不睡?”

“女神也是夜貓哈哈哈!”

“喬喬注意休息!”

葉喬鬼使神差點進那個失蹤了一天的寵物po主,發現他頭像左下角的綠點赫然亮着。這城市裏的人孤枕難眠的不止她一個,彼此相距不到十米,卻已經在漸行漸遠。

而那個人此刻不在相距十米的地方,甚至不在這座城市。

Ferra的秋季拍賣會在一個海港城市舉行,周霆深開了一夜車抵達鄰市,坐了最早一班擺渡踏上那片土地,徑直去酒店找梁梓嬈。

梁梓嬈開了一夜的確認會議,剛剛睡下,看見他這麼積極簡直要不認識這個弟弟,第一次在他面前犯懶:“我開了快一個星期的會了,你讓我睡一會兒。”

周霆深看着她的倦容,素顏的梁梓嬈只是一個“初老”女人,保養工序再煩瑣再精細,長期熬夜工作的眼袋和眼角的細紋依舊透露出她的年齡和脆弱。周霆深幫她把床頭燈撳掉,拾起她床頭柜上整齊擺放的文件,坐在卧室的單人沙發里,說:“這兩天你多睡一會兒。”

梁梓嬈閉着眼笑:“我多睡一會兒怎麼行啊,事情誰來做?派你去嗎?”

“我不行?”

“可以……但是差遣得動你嗎?”

周霆深翻開文件資料,掃過被梁梓嬈做過記號的一件件拍品,說:“這一個月,隨你差遣。”

梁梓嬈一怔,從床上坐起來,眉心聚起:“受什麼刺激了?”

周霆深眼皮都沒抬,又翻過一頁,說:“沒有。”

梁梓嬈譏笑:“不用騙我。我們好歹是一個媽生的,這點了解我能沒有嗎?來,跟姐姐說說,是不是被女人甩了?”

周霆深面色陰沉地抬頭:“你對我監視這麼密切,知道我有女人?”

“……”梁梓嬈啞然。

經她的調查,他身邊鶯鶯燕燕雖多,但能入他眼的頗少,有過C大那個女學生的事之後,更是一直沒有一個正牌女友。不過,能入他眼的雖少,同床共枕過的總是有的吧?

她眼珠慢慢地轉:“你還別說,我真想到一個。怎麼,你和徐臧他女兒,吹了?”

這句話里包含兩個他不願意提的人,周霆深的目光一下鋒利狠戾。

梁梓嬈知道猜中,愉悅地笑道:“當初讓你別碰你不聽。你當他女兒好追啊?聽說當年她為了不要那顆心臟,小小年紀跟他爸翻臉拔管子。後來不知因為什麼,手術還是順利進行了,但她十年來都沒跟她爸說過一句話。連自己的命都能不要的女人,心不知道有多狠。”

她還想議論下去,但碰到周霆深淬如寒刃的眼神,悻悻道:“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着我。我知道這事歸根結底要怪咱們家,不過往深了說,也是徐臧自己情願的,如果不是他有私心,想要阮姨的心臟,也不會答應咱們家提出的要求。還不是他選擇沉默,阮姨才獲刑入獄。葉喬她媽媽去世得那麼快,就是因為她想把自己的心臟給女兒,放棄了治療。是徐臧自己疼女兒,不願意等到極端情況讓女兒移植一顆可能有惡性腫瘤細胞的心臟。偏偏那時候你……我們家只是順水推舟……”

周霆深突然揮手,潔白的紙張“嘩”一聲撒了一地。

梁梓嬈被他嚇着,終於住口,反應過來——她剛剛都在說些什麼?太久沒有深眠,清早起來說夢話。他兇惡的模樣像一頭暴戾的獸,她不自知地攥緊了軟被,指節發白:“對不起……”

周霆深沉眸彎腰,把那些紙張一張張撿起疊好。死寂中紙張摩擦的聲響令人更加恐懼,然而他只是把那一沓材料理齊,放在桌板上,說:“沒什麼好道歉的。這事本來就跟你、跟周家沒關係。怪我。”

他沉默的背影行至卧室的門口,梁梓嬈胸口劇烈地起伏,心跳如擂鼓,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喊住他:“可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那個背影頓住。她一鼓作氣道:“沒追到才好。你對她有興趣,是因為什麼?補償,還是覺得同病相憐?阮姨已經死了,她是自願的,跟你們沒關係。不管是你還是葉喬,只要乖乖感恩父輩的恩情就可以了,不然你們還想怎麼樣,償命嗎?我和爸都希望你找個跟過去無關的女孩子……”

“夠了。”周霆深擰開門鎖,薄門在他身後“砰”一聲合上。

那聲音重如千鈞,關得住梁梓嬈,卻關不住記憶。他心裏清楚得很,他已是罪孽深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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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不及你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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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若即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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