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one (4)

第6章 Chapter one (4)

第6章Chapterone(4)

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女兒重蹈她的覆轍,她寧願自己粉碎,也要讓我有一雙城市女孩纖長的手,可以驕傲地活着。這樣的話,她說不出,但我讀得出。

我是魏家坪唯一沒下過地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臉上沒有“紅二團”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手腳纖長的女孩。而我的母親卻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里,她都不停地操勞,試圖遺忘那些屈辱和傷害。看着她日漸孱弱的身體,我的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幫她拎水卻被她生硬地奪下水桶,她說,這不是你該乾的。聲音冷淡毫無感情。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可能將要失去她,我從來沒想過,如果失去了她我該如何生活。

我偷偷躲在牆根底下哭,此時的小咪已經是一隻老貓了。我仍舊叫它小咪,它仍舊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陪在我腳下。

涼生從外面擔水回來,見到我哭,就拉住我,說,姜生,怎麼又哭鼻子啊?誰欺負你了,你跟哥說。

我不肯看他,只是哭。

涼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聲安慰我,姜生,你別為媽媽難過,好嗎?

我猛地推開涼生的手,我說,涼生,如果沒有你媽,我媽不會活成這個樣子!你是誰的兒子?你別這麼假惺惺!

涼生愣在一邊,他手裏拿着剛摘下的酸棗,滿滿的一小把,緊緊握在手裏。半天,他才緩過神來,拉過我的手,把酸棗放在我手裏,一句話沒說,擔起水走進屋子。

掌心的酸棗在陽光下閃亮,刺得我眼睛發脹,我抱着小咪,嗚嗚地哭。

這時北小武進了門,他一見我這樣,就喊,姜生,你家的貓死啦,你哭成這樣?

我生氣,掄起拳頭打他,一顆酸棗從我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撿起,放入嘴中,說,哎呀,奶奶的姜生,因為你這小狐狸,我可好幾年沒吃這玩意兒了!涼生真是腦子進了水,不過,能在每條棗枝上刻字,也算他本事。

北小武的話讓我心酸不已,兩年前的影像不停地閃過眼前——酸棗叢的綠地上,那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着睡着,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着他柔軟的發,他疲倦地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他用盡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條上刻着:姜生的酸棗樹。

他說,從此,這些酸棗樹都是你的了。

他還說,哥哥現在沒法讓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我跑進屋子,涼生站在水缸前,肩膀悄無聲息地抽動着。我緊緊拉住涼生的衣角,緊緊地拉住,什麼話也不說。

當我同涼生只剩下憂傷時,我們發現除了努力地離開這個背負太多灰色記憶的魏家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似乎,只有離開了魏家坪,那些橫亘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涼生別無選擇地走上了用功讀書的道路,而彼時,北小武卻因自己老爸幾年前突然暴富而可以放心地墮落,不愁沒人為他買單。

12姜生,哥哥會有辦法的。

兩年後,優異的成績讓我與涼生一同被一所市重點高中錄取。

面對高額的學費,母親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傻傻地看着天空。說,燕子都回來了。

十五歲的我,望着涼生,眼睛透着傷,我說,哥,你上吧,我不上了,我供你。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傻丫頭啊,哥哥會有辦法的。

中考後的夏季,每一個夜,都異常悶熱,我睡不着,半夜走到涼生門前,我喊他,哥。卻無人應聲。我悄悄推開房門,卻不見涼生的影子。我的心一陣酸,他又去那廢棄的煤礦了吧。

涼生兩個月的辛勞,終於拼湊出了我們的學費。收拾行李的時候,涼生執意要帶上那罐從未開花的生薑。北小武就像顆空投的炸彈一樣,飛進我們家院子,他說,姜生涼生,我北小武跟你兄妹倆一個學校。

我對着他冷笑,北小武,你那暴發戶老爹可真神通廣大啊,給你砸了多少錢,才把你這棵地瓜花變成白牡丹啊。

北小武說,奶奶的,姜生,你長得倒是越來越好看,就是嘴巴也越來越臭!看來何滿厚的屁股對你的影響還真大!

然後北小武又轉身對涼生說,明天我爸開車送我去學校,捎着你倆吧。

涼生點頭。

北小武走後,我跟涼生說,我說北小武就是這副德性,什麼都想要跟你一樣,可他行嗎?

涼生說,怎麼不行啊?他爸爸不是多年前就發大財了嗎?

我伸伸舌頭,心想,原來,涼生這樣清涼的孩子,也認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第二天,北小武他爹開着車把我們仨送到學校報名。北小武那天穿得跟歸國華僑一樣,跟他爹站一起就像兄弟倆,而我跟涼生就像被這兄弟倆拐賣的兒童。

下車后,我站在學校門口,像一棵初生的小草一樣無措。涼生站在我身後,他說,世界是這麼大!姜生,我們要爭氣!

北小武也晃到我們眼前,說,是啊,姜生,你要爭氣,給咱魏家坪勾引回一個好女婿啊。

涼生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我怒氣沖沖地追打北小武,北小武抱頭鼠竄。

我們的高中就這樣張牙舞爪地開始了。但是,我很快樂,因為再也不會有人對涼生翻白眼,再也不會有人罵他私生子,從此,他只是這所學校里一個單純無憂的漂亮少年了。

北小武他爹陪我們交完錢,整理好宿舍,然後帶着我們去了一個極好的酒店吃了一頓。他晃着酒杯對涼生說,涼生,今天起,北叔就是你乾爹了,只要你保證能給乾爹好好學,將來給乾爹考個清華北大什麼的,你以後的學費,乾爹就全包了!

我偷偷對北小武說,看到了沒,正牌兒子沒出息,你爹就造假,花花腸子可真不少,呵呵。我說的花花腸子還指魏家坪傳得沸沸揚揚的關於北叔發財后,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的事。當然,這是北小武她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做的宣傳。北小武眼露凶光,小手在桌下輕輕一捏,掐在我腿上,疼得我直冒眼淚,上半身卻又得裝淑女,微笑着看着他們仨。

涼生問我,姜生,你怎麼哭了?

我連忙吃了一塊辣子雞,我說,沒事,給辣的。

北叔又接回話去,指着我對涼生說,哦,還有姜生,以後你們倆的學費生活費,北叔全給你們付了!以後我們家小武有肉吃,你們就不會啃骨頭!然後,他又轉頭對北小武說,不許回去跟你媽說啊。

北小武點頭,賊賊地笑,爸,你就放心,沒有鈔票堵不住的嘴!

只是涼生,沒有喊他乾爹。

北叔走的時候,把一包東西留給涼生。打開后才發現,那是涼生用來交我們學費的零鈔。北小武他爹交錢時看了心酸,就拿自己的錢給我們交上了。

涼生盯着北小武他爹開車離開,張了張嘴,始終沒有喊出那兩個字。

13北小武與涼生的金陵事變。

開學之後,是長達一周的軍訓。太陽集團也做出了高度的配合,不出一個月,我們便成了標準的南非土著。但是,涼生的皮膚還是那樣的白凈。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北小武說,涼生,你要是女孩,姜生這樣的貨色就只能屬於半成品了,我絕不會對她再看一眼的,我這輩子就追你!

涼生皺起眉頭,說北小武你少噁心人了。

我連聲說,可不是嗎?兩個大男生,惺惺相惜的,噁心死人了。

北小武抱着面碗,看了我一眼,姜生,說你長得像半成品,你八成是不甘心了吧。不過,姜生,就咱倆從小青梅竹馬郎情妾意的,你就是原材料,你小武哥我也照單全收。

我不再理睬他,悶着頭吃飯。北小武總是跟別人說,我們如何青梅竹馬,郎情妾意,如何私訂終身,情比金堅一類的話,其實他也就是嘴貧,他對我的感情遠遠沒有對他面前那碗面的感情深,所以他一邊說著對我的“情深似海”,一邊頻頻“外遇”。

軍訓第二天,他看上了我們班一個叫金陵的女孩子。他拉着涼生找到我,說,姜生,我以咱倆郎情妾意的感情發誓,我對你們班那個叫金陵的妞一見鍾情了。

當時,我還不知道誰叫金陵,長什麼模樣。北小武就滔滔不絕地給我描述,他說,你看你們隊伍里,那個柳葉眉,杏核眼,皮膚白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那個就是。

我說,哦,知道了。可就算我願意同你郎情妾意,人家金陵也未必願意跟你一見鍾情啊。

北小武說,姜生,我發誓保證你的正室夫人地位保持五十年不動搖,你就幫我介紹一下吧。

涼生笑,北小武啊,你還是動搖了我們家姜生的正室地位吧,或許她還能幫你。

我去找金陵的時候,面對着這個滿眼純凈的女孩,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十惡不赦的皮條客。所以我沒讓她說一句話,就將自己要表達的意思一氣說了出來,我說,一個叫北小武的男孩看上你了,他托我來告訴你一聲。至於他什麼樣子,昨天你也該看到了,他來找過我……

金陵撲閃着晶亮的眼睛,臉紅彤彤的,她說,那你讓他自己來找我吧。

我將這個勝利的喜訊帶給了北小武,北小武高興得厲害,當天下午帶着我和涼生去了肯德基,說是要大擺宴席請我和涼生大吃一頓。

進門后,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的我同涼生坐在座位上裝木雞,伶俐可愛的北小武同學歡天喜地跑去點餐。

嘶嘶的冷氣中,我正構思着,吃雞翅膀的時候該從何處下口,或者吃漢堡的時候該用哪兩個手指捏住。涼生在對面坐着,笑眯眯地點了一下我的鼻子,說,姜生,你真饞。

我沖他鬼笑。涼生是那樣地了解我的饞,說到饞,我不免想起了我家的小咪,我想可能因為跟這隻貓混久了,人也變成了饞貓吧。

我抬頭時,北小武端着一個盤子走來了,放到桌上,說,來,快吃吧!

我一看,盤子裏面靜靜地盛着一杯小可樂、兩杯免費白開水。我抬頭,北小武那張熱情洋溢的大臉正好排滿我的眼前。

我說,北小武,這……就是大擺宴席啊?

北小武說,姜生,給你可樂喝就不錯了,你少得瑟,人家金陵本來就看上我了,並不是你的功勞啊。我得精打細算了,不多久,我和金陵得結婚吧,得生孩子吧,得養家餬口吧……

涼生沒理他,徑直走到前台。我像小貓一樣跟過去,我看着海報上的餐點,對涼生小聲說,哥,好貴啊,我不吃了。

涼生猶豫了很久,後面排隊的人開始不耐煩,嘴裏嘟嘟嚷嚷,要涼生點餐快一些。

涼生從口袋裏掏出一些零錢,點數了一遍,他說,姜生,咱自己有錢,告訴哥哥,你想吃哪樣?

我看了看,點了一份最便宜的,我說,哥,就要那個胡蘿蔔麵包吧。

涼生想了一會,將錢仔細放在點餐枱前,對服務員說,給我妹妹一個香辣雞堡。

涼生將那個小小的漢堡托在盤子裏,小心翼翼地端着,沖我笑,說,姜生,你有漢堡吃了。

我們要入座時,一個年輕的女子從對面走來,飛速攔住涼生,仔細地盯着他,長久,如畫一樣的美目迷濛如霧,隨後,她莞爾一笑,說了一聲,哦,對不起,是我認錯人了。

北小武沖我嘀咕,涼生交桃花運了。

我對那個女子皺皺眉頭,有些不高興地說,認錯人了就算了,沒什麼事情就走吧,我們還要吃飯呢。

那個女子淡淡一笑,看着我,還有我們桌上“豐富”的食物,離開了我們桌前。真的很奇怪,雖然我心裏對這個莫名出現的女子充滿煩躁,可是她的微笑卻那樣具有穿透力,彷彿她一笑,你的整個心臟也跟着她的笑容舒展開了一般。這種莫名的好感令人感到不安。

不多久,她就端着滿滿兩份全家桶放到我們桌上,沖我們很溫柔地笑,細膩的皮膚在衣服的珠光片映襯下美麗異常,她說,我叫寧信,安寧的寧,信任的信,就住在這附近,你們如果需要什麼幫助,就給我電話。說完,她將一張名片放在桌上,看了涼生一眼就離開了。她那湖藍色的雪紡弔帶裙如同一眼清泉,緩緩侵佔了我們的整個夏季。

北小武將那張名片揣到自己衣兜里,他說,姜生,涼生,別嫌我小氣啊,我的錢包昨晚在宿舍不知被誰偷去了。

我吃驚地看着北小武,我說,學校里也有小偷?

北小武說,姜生,你看你,太單純了吧,學校里也有三六九啊,咱學校里連幫會都有,出個小偷有什麼稀罕的。

涼生說,北小武,你快吃飯吧,不是今晚還要約會嗎?別在這裏嚇我們家姜生了。什麼樣的孩子也都給你教壞了。

北小武說,反正你們倆住宿舍的時候要小心。到時,別說武哥我沒提醒你們。

北小武在肯德基里自封武哥,可約會後回來整個人成了武大郎。

他跟我說,奶奶的姜生,金陵他奶奶的看上的是你哥,你今天是給我做媒還是給你哥做媒呢?

我就笑,我說怪不得,人家答應得那麼痛快,看來還是我哥哥的魅力大啊。

北小武為此,一個星期不理睬涼生。每天半夜爬上宿舍樓頂唱歌,見了誰都說自己失戀了,到處揚言,要跟涼生決鬥。

結果涼生用一支伊利小布丁就將他收買了,兩個人在操場上走了一圈,我坐在石階上遠遠看着,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只知道他們走近時,北小武舔了舔嘴巴,說了一句至理名言:他說,愛情有什麼味道,還不如一支小布丁呢。

14姜生,做排骨還是乳豬?

軍訓過後,北小武進的是藝術班。不多久,他就有了流浪者的氣質,衣服和飾品離不開重金屬和塗鴉,看得我心裏亂糟糟的。

真奇怪,學校總讓我們普通班的學生注意衣着,卻從來不干涉藝術班的生活,後來才知道,藝術這件事,都是錢砸出來的,藝術班的孩子都是有錢的孩子。

我們仨在不同的樓層,每次都是北小武下來喊我,我們再一起去一樓喊涼生。後來,我的虛榮心漸長,覺得一個男生在班門前喊我不過癮,就跟他們商議了另一套方案,北小武先去一樓喊涼生,然後他們再一起到二樓喊我。

北小武一甩他的貓王頭,說,姜生,奶奶的,你有大腦沒?會不會統籌安排?下去上來,你想折騰死我?我下來喊你,涼生上來喊你,然後再一起走不就是了。奶奶的,你秀逗了?

北小武一頓奶奶的分析讓我很難過,因為平時他的數學總是在10分線徘徊,怎麼現實中卻這麼牛起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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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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