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one (3)
第5章Chapterone(3)
淚眼模糊中,我同何滿厚一同被村裡人抬到診所里去……
08以月亮的名義起誓:我們要學會堅強。
診所的老頭開着手電筒看了半天,一直搗鼓到半夜,也無法下手,最後沖何滿厚嘆氣,怕是要把牙齒留你肉里了?
我當時真想殺了那老頭,那犧牲的牙齒是我姜生的,不是他何滿厚的。你憑什麼對他憐憫嘆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將少掉倆如花似玉的門牙,還有北小武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就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午夜的魏家坪上空傳來何滿厚的慘叫,我的牙齒竟然和他的屁股分開了。
我在診所里狂漱口,診所老頭都煩了,當然以他的水平,絕不會明白,這將是我一生最齷齪的回憶。
離開時,何滿厚的屁股上纏滿繃帶,而我踩着午夜的月光屁顛屁顛地小跑回家。
院子裏靜悄悄的,只有涼生和他的影子,相對孤獨着。他坐在石磨上,背對着我,搭着兩條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樣的憂鬱在他身上開出了傷感的花,他的背不停地抖動着。我輕手輕腳地轉到他眼前,攤開手,涼生抬頭,一滴淚水滴落在我掌心,生疼。我低着頭,看着掌心的淚,小聲地喊他哥,像個做錯事了的孩子。
涼生一驚,他說,姜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嗎?你怎麼一個人大半夜就跑回來了?你瘋了?
我不做聲,抬手,用衣袖擦乾他臉上的淚。涼生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姜生,你的牙齒沒事兒吧?我笑,露出潔白的小牙齒。
涼生說,姜生,你還沒吃飯吧?說完他就跳下石磨,鑽到屋子裏。我安靜地站在月亮底下。
涼生一會兒就給我弄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他似乎有些內疚,說,姜生,家裏沒雞蛋了,你只能吃面了。
我一聲不吭地吃着涼生做的麵條,涼生看着我,眉頭漸漸地緊。我沖他笑,我說哥,你煮的面真好吃!涼生的喉嚨一緊,哭出了聲音。就像他六歲那年,剛來魏家坪被我的鬼臉嚇哭了那樣,用胳膊擋住臉,大聲地哭泣,他說,姜生,姜生啊,哥哥……哥哥將來一定天天都讓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開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輕輕地攤平他的眉心,指肚小心地摩挲過他好看的眉毛,我說,哥,答應姜生,以後不要再悲傷,好嗎?
涼生望着我,目光憂鬱而堅強。我端着大碗的麵湯,踮着腳尖,靠在他的身旁。
月亮底下,涼生和我,開始學着如何長大,如何堅強。
凌晨的時候,我依偎在母親的身邊,她單薄的背上傳來的溫度,溫暖着我的小腹。我認真地聽她均勻的呼吸聲,還有彷彿從她夢境飄出來的嘆息聲。
她輕微地轉身,我便假寐不醒。母親感覺到我在她身邊,便起身,給我掖好被子,長長久久地看着我,目光如水,浸漫了我整個夢境……
夢裏我帶她離開了魏家坪,給她養了好多母雞,攢了好多雞蛋,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滿厚那樣的小偷,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負了……
09魏家坪姜生的酸棗樹。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北小武來喊我們。
他一進門就沖我笑,姜生,你的門牙沒埋在何滿厚那賊屁股里嗎?
我給他一個國色天香的笑,露出潔白健康的小牙齒。北小武不由得讚歎出聲來:涼生,你看你們家姜生真長了一口好牙齒。從何滿厚的屁股里還能長出這麼一口整齊的牙齒?真沒想到!
北小武的話,差點兒讓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糧食都歸還給大地母親。
涼生說,北小武,你別老是針對姜生啊。
北小武冷哼,你家姜生是個厲害的主兒,聽說何滿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我可不敢惹她,我的屁股可沒得罪我啊,我才不給自己屁股找罪受呢!
那幾天,北小武一直在我面前提我的牙齒同何滿厚的屁股之間的密切關係,令我不勝其煩。他說,姜生,你別生氣啊,我換一個文雅一些的問題問你啊。最後一個。他信誓旦旦地說。
我一邊咬着鉛筆一邊聽他絮叨,我說,北小武,既然是文雅的,你就說吧。
北小武撓撓腦袋,說,姜生,我一直都想知道,何滿厚的屁股和你頭連一起那麼久,他就沒放屁嗎?
我說,你那麼關心這個問題,你怎麼不把頭和他的屁股連一起試試?
結果下午,北小武的臉就和我們班一男生的屁股連一起了,起因是爭奪魏家坪一塊小凸地上的幾棵酸棗樹。酸棗樹上結出來的酸棗是魏家坪孩子們為數不多的可口小零食,這個說來或許很多人會笑,但是,我們那時那地的物質確實貧乏如此。
棗子很少,而魏家坪的孩子卻很多,這種僧多粥少的局面,確切地說是和尚尼姑多(他們是和尚,我是尼姑)粥少的局面常常引發惡戰。女孩子對零食可能更情有獨鍾一些,所以,我對北小武說,那幾棵酸棗樹我要了,你給我佔領了它!
北小武一直是一個為朋友捨生忘死的角色,因此他為我佔領棗樹遭到“異教徒”的反抗時,義不容辭地拉開了戰火,當他的嘴巴咬在那個男生的屁股上時,他就後悔了,因為他忘記了了解那個男生的飲食情況。
事後他一連三天不曾吃飯。涼生一直在安慰他幾乎崩潰的心。我也安慰他,我說,北小武,選擇屁股也是一門學問。這一次算你為國捐嘴好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北小武為什麼那麼倒霉,他咬的那個男生那天正在鬧肚子,被北小武嘴巴一咬,痛覺刺激下,身體立刻不由自己……
北小武不言不語了三天後,突然跑到我家院子裏,大喊,姜生,我現在終於想出來了,原來,那小子吃的是槐花包子!
關於酸棗,魏家坪的孩子們一直沒有達成共識,就連霸主涼生的意見他們都不太情願接受,雖然明裡答應了將酸棗留給我,但是當涼生去摘的時候,酸棗永遠是青顏色的。
最後他們達成了君子協議,意思就是,如果涼生能把每條棗枝都刻上名字的話,他們就絕不再碰一粒酸棗。很明顯這是不現實的。他們最終想要的就是,酸棗誰摘了誰吃。
我看了看涼生,涼生皺着眉頭。我說,哥,你別想了。我不想吃那些酸東西了,那麼酸,難吃死了!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笑,轉頭沖他們,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好的,就這麼定了!
下午,我和北小武一同回的家,涼生不知道去了哪裏。
晚上吃飯的時候也不見涼生回來,父親不停地用殘肢扶着輪椅到門口張望,母親悄聲問我,你哥呢?
我搖頭,我已經一下午沒見到他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涼生回來了,滿手划痕,匆忙地扒了幾口飯,拿起手電筒就走了。我追到門外喊,哥,你去哪兒?
涼生沖我做了個鬼臉,說明天哥哥給你好東西看!說完就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醒來,仍不見涼生的蹤影。北小武喊我去學校,我抓起涼生的書包就匆匆離開了。我跟北小武說,完了,我哥失蹤了。
北小武的眼珠子轉動了很久,拉着我朝小凸地的酸棗叢奔去。
陽光照在大地上,酸棗叢的綠地上,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着睡着,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着他柔軟的發,他疲倦地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
手電筒和小刀就在他手邊。那個熟睡的少年便是涼生,我愣愣地看着他,伸手扶過一條枝條,褐色的枝條上刻着:姜生的酸棗樹。
條條如是!
北小武踹了涼生一腳,姜生,我媽沒說錯,你哥真中邪了!
涼生驚醒,當他看到我時,揉揉眼睛,說,姜生,從今天起,這些酸棗就是你的了。
那天後,魏家坪的酸棗都屬於我了。那幫嘴饞的孩子看到每個纖細枝條上清晰的痕迹時都傻了。
我一直抱着涼生划傷的手哭,我說,涼生,你真傻。
涼生說,哥哥現在沒法讓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北小武說,是啊,姜生,你別哭了,本來人就長得難看,一哭就更畸形了。
10老師,你就讓姜生去吧。
初一那年春天,學校組織春遊,每個人交十元錢。
涼生跟班主任說,我和姜生不能去了。
由於學校里將每個班去的人數與班主任的工作業績以及獎金掛鈎,所以,班主任很不願意,苦口婆心地勸導他說,涼生,你和姜生必須去!
回家路上,我邊走邊踢着小石頭,我說,哥,我真想去春遊啊。
涼生看看我,眉心漸漸地皺起,又漸漸地散開,他沉吟了半晌,說,好姜生,哥哥一定讓你去!
第二天,涼生拉我去老師辦公室,恰好北小武也在交錢。涼生跟班主任說,他確實不能去春遊!
班主任指着桌上北小武交的十元錢,對涼生說,你別耽誤班集體啊,要不,我去你家裏做做工作?
涼生急忙搖頭,老師,您別去!我們家窮,您別為難我媽。
班主任嘆氣,涼生,再窮也不窮在十元錢上,你是個好學生,老師相信你一定會交上錢的,好嗎?
涼生嘆氣,拉着我離開。
改天上課時,班主任在班上說,昨天哪個同學在她辦公室里拿走了十元錢,她心裏有數,私下交回去她既往不咎。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緊緊盯着涼生,此時涼生正在睡夢中。
我看到班主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推推涼生。涼生沒理我,繼續睡。自從涼生答應我一定要讓我參加春遊后,每天晚上,我就極少聽到他的呼吸聲,我想,他定是犯愁,夜裏不能入眠,所以在課堂上睡得這麼香。
班主任罰他站了半節課,在他面前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上面的話,意思很明顯,她說的偷錢賊就是涼生。
春遊前一天,涼生給我剪了一個極整齊的劉海兒,他端詳了半天說,這樣好看一些。然後又拉着我去鎮上買新鞋,最終選好了一雙紅白色的小布鞋。他幫我穿在腳上,問我,合適嗎?
我點頭。他說,等哥有錢了,給你買很多新鞋新衣服!
我問他,哥,你從哪兒來的錢啊?涼生看看自己的掌心,笑,姜生,你問那麼多幹嗎?
春遊時,涼生將十元錢鄭重地交到班主任手中,他說,老師,我真不能去,讓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盯着那十元錢,說涼生,這錢你從哪裏拿的?
涼生只說,老師,求求你,就帶我妹妹去吧!為了這次春遊,她剪了頭髮,買了新鞋子。
班主任壓住怒氣,拿出一副好老師的姿態對這個失足男孩循循善誘,她說,涼生,你告訴老師,這錢如果是你偷老師的,老師不計較,老師給你們兄妹拿上錢就是,不要做小偷,那會毀掉你的一生的,涼生。
涼生低頭,囁嚅着,這錢就是我的。老師,求你帶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幾乎憤怒,我沒空和你糾纏!涼生,等我回來再找你家長!你和姜生,想春遊?做夢!
涼生緊緊拉住她手臂,近乎哀求,老師,求求你了,帶姜生去吧。
老師甩開了他的手。涼生愣愣愣地站着,我握住他的衣角,低着頭,眼睛直直地盯着腳上涼生給我買的新鞋子。
太陽升上了天空,偷吻了雲彩,雲彩滿臉通紅。
雲朵下,涼生張着嘴巴,放聲大哭,對不起,姜生,哥哥沒有讓你去成春遊……
我依舊低着頭,看着涼生給我新買的鞋子,伸出手,給涼生擦淚,我想說,你看這鞋子真漂亮,可是我只喊了他一聲哥,眼淚便滾落。
11涼生,對不起。
班主任莫名丟失的十元錢,讓涼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徹底灰白,他只是一再重複,說那錢是他自己的,但是從哪裏來的,他卻交代不出。
父親臉上的皺紋彷彿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着嗓子喊涼生,你過來。
涼生就乖乖地走到他面前,父親用全身的力氣撞向涼生,他痛苦地嘶吼着,我沒生你這樣的兒子!
就這樣,涼生和殘疾了的父親一同躺在院子裏,一同躺在班主任腳下。班主任有些訕訕,說了兩句,小孩子,可以慢慢教育的。然後便離開。
我扶起涼生,看着倒在地上的父親,冷淡地笑。
涼生抱着父親哭。
夜裏,同涼生一起在屋頂上看星星,我問他,那錢是不是偷的?
涼生伸出手,上面佈滿層層的水泡。那時,我才知道,涼生為了讓我能參加春遊,每天夜裏都會偷偷出門,獨自一個人爬到廢棄已久的煤礦里,挖出滿滿兩擔煤,後半夜裏挑着兩擔煤,走長長一段寂靜的山路,趕早到鎮上的早市上賣。這便是為什麼那些夜裏我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而他怕挖煤違法,所以不敢跟老師解釋。
我小心地摩挲着他的手,問,還疼嗎?
他搖頭,說不疼。
我問他,你一個人在廢礦井裏,不怕嗎?
他點頭,說怕。
我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星光下,我們兩個人並排坐在屋頂上,黑色的腦袋像兩朵頑強生長着的冬菇。
放學路上,由於下過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淺流,我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行。涼生不停地提示我,讓我小心。
北小武說,姜生,我怎麼記得以前你蹚這些水窪時痛快得就跟只大蛤蟆似的,什麼時候淑女成王八了?
其實,我不想討厭北小武,只是他老這麼罵罵咧咧的,我確實難以適應。正當我想對北小武說幾句什麼話,卻遇見了何滿厚,他似乎剛從我家的方向走過來,上下打量着涼生,說我怎麼看不出你也會偷東摸西啊?
北小武說,你的屁股忘了疼了是吧?
北小武的話讓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難受起來,我拉着涼生就走。我說,哥,咱不理他!
這天夜裏,對我無疑是恐懼異常的,母親竟然半夜醒來突發地咯血,血色大片大片地暈開在被子上,我驚恐地想喊涼生,卻被母親制止住了,她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涼。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滿厚昨天似乎來過我們家裏,我說,媽,何滿厚來幹嗎了?他又欺負你了嗎?
母親平息住呼吸,說,不早了,姜生,快睡吧。
從那天起,我開始搶着幫母親做家務和農活,我固執地認為,自己多做一點兒,她就可以減少一根白髮,多一份健康。而母親卻不讓我沾手,她是那樣固執地不讓我干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內心在和什麼較勁。或者在她卑微的內心中,那個知書達理的女記者,是一把尖銳的刀,粉碎了她作為女人最低微的要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