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生途(12)
第44章生途(12)
余念很自私,因為忍受不了心愛的男人出任何事故,甚至是死在她的面前,所以選擇了折中的方式:苦難她自己擔,以身涉險,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心愛的人之前……
沈薄一定會懂的,懂她的冷情,懂她的自私,但他還是會原諒她,一如既往深愛她。
余念覺得自己這輩子都還不清,她欠了他太多了。
“咯噔”一聲,余念跪倒在地。
她身上的麻醉藥效還沒過,憑藉手臂的力量朝前攀爬着,直到拐口處漏出一線光,有人來了。
過來的人是余啟寒。
他杵着手杖,身上的西裝筆挺,連老花鏡都換了一副墜金絲細框的樣式。
“還不扶我家念念起來?”他責罵身邊沒有眼力見兒的隨從,嘴角勾起,嘲諷意味十足。
兩名魁梧的男人一左一右將余念攙扶到一側的沙發上,還捏住她的下顎,逼迫她喝了兩口水,以防脫水。
冰冷的水灌入衣領,濕濡了前襟,凍得她一個哆嗦。
她的呼吸愈發不暢了,像是一隻瀕死的魚一樣,瞪着無神的圓眼,魚鰓煽動,無力翻身。
余啟寒就坐在她的面前,慈愛地說:“念念怎麼這麼不乖呢?”
余念沒有力氣說話,她閉目養神。
“如果你爸爸當年再乖一點,我怎麼可能痛下殺手呢?他可是我的親弟弟,血濃於水。我就是再怎麼混蛋,也不可能殺他啊。”
余念冷笑:“你已經殺了他。”
“啊,人老了,事情都忘了。我是殺了他,可那也是沒辦法。我不想殺他,他就要殺我,我可是他親哥哥,打娘胎里一塊兒出來的親哥哥,他就這麼對我?念念,你說說,你爸還是人嗎?有這樣幫着外人打家裏人的嗎?”
“所以你販毒就是對的?你用販毒掙來的錢置辦產業就是對的?別說的那麼好聽了,你都不配提到我爸!”余念說了一長句話,氣喘吁吁地捂住了脖頸,裏頭如刀割一般的疼。
“念念,你知道大伯最討厭哪種人嗎?就是你這種,死到臨頭還要爭口舌之利。你本來求求我,我就會讓你活下去。但現在晚了,太遲了,你手上有的證據,早就被我銷毀了,”他嘆了一口氣,“我給過你機會,在車上的時候,只要你和我坦白一切。看在你爸的份上,我也會留下你,這是出於我愧疚的恩賜,但你偏偏不服輸,像是吸血蛭一樣,爬在人腿上就不肯下來,非要吸一點精血才肯罷休。”
“我本來就是為我爸報仇的,想我服軟,你還不如殺了我。何況,我了解你,就算我服軟,也不過是滿足你某種隱秘的癖好,你這種人根本就不會放過任何可能威脅到你的人,從我爸的死,我就看出來了。你以為我輸了嗎?我告訴你,你會後悔的……”余念輕笑一聲,“你以為我會沒有任何埋伏嗎?就這樣獨自過來送死?余啟寒,你是不是當我傻?”
余啟寒眯起眼睛,不太相信她的話,但很明顯,他也有些警惕,咬着字眼,一字一句說道:“不要虛張聲勢,我最討厭你這種人。想死得痛苦一點,你就繼續。這裏都是我的人,絕對不可能被人查到,你在拖延時間,你在嚇唬我。這樣的伎倆,我怎麼可能……”
余念打斷他的話,“你先別急,聽我說。”
她坐直了身子,嘴角的笑容愈發燦爛,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能讓人信服,她能做的也只有拖延時間,等待救援。
冥冥之中,她總有預感,會有人來救她。
她的英雄,會來救她。
余念啟唇,繼續道:“你好好想想,我爸要是真有關於你犯罪的證據,何必兜那麼大的圈子,留給我?如果我真的查到什麼,會不交給警方,還傻乎乎地跑到你這裏來,就為了被你劫持?別逗了,我可不傻。我這叫瓮中捉鱉,這外面,都是我的人,不信你出去打探一下。余啟寒,你現在是四面楚歌,中了埋伏了,還不自知。”
她在說謊,但身為測謊師,想要避免一些說謊誤區,讓自己的謊言看起來真實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余念在賭,賭賀顏究竟是不是好人,賭沈薄對她的了解。
余啟寒臉上的笑意斂去,他動搖了,疑神疑鬼地環顧四周,最終回頭,將槍打開保險,上膛,抵在她的額頭:“別想騙我。”
余念的手心都是汗,粘稠的質感讓她更加焦慮不安。她的心臟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幾乎是在瞬息之間擠爆她的胸腔。
該怎麼辦?
這隻老狐狸不信邪,估計是死定了。
余念依舊是笑臉相迎,說:“我勸你別殺我,留着我還能當人質,到時候就有資本和警方談判。殺了我,你可就真的插翅難飛了。”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騙我?更何況,我的船馬上要來了,會有人接應我離開。之後,殺了你再拋屍海里,神不知鬼不覺的,誰會知道?念念怎麼還學不乖呢?我都教了你這麼多次,什麼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那你就殺吧,殺人了,警方可有理由當場擊斃你了。到時候,可別怪我沒提醒你。畢竟你是我大伯,我還不想就這樣看着你死。我要你承認所有的罪證,在牢獄裏反省自己的一生,守着出獄的希望,哦不,是沒有希望,無期徒刑是至少的吧?然後,你就眼睜睜看着自己坐穿牢底,老去,死去。”
余啟寒似被震懾住了,畢竟走到這一步,誰不會擔驚受怕呢?
他做了這麼多的惡事,總該輪到天來收了。
“你別想騙我。”
“我沒在騙你!”余念惡狠狠地道,“我沒必要騙一條死到臨頭的可憐蟲。”
余啟寒深吸一口氣,他將槍抵在余念的額頭上,作勢要扣動扳機,將她殺死。
余念絕望地閉上眼睛,感受着那槍口裏咔咔運轉的機械聲,不自覺幻想着黑沉沉的槍口裏會飛躍出一枚子彈,貫穿她的腦殼……
余啟寒還是做到了這一步,他還是不信余念,不信自己千辛萬苦創造的一切毀於一旦,他不甘,並且自負,認為自己能夠掌控一切。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窗外有人影流竄。
恍惚之間,幾道白光掃過,在剔透的玻璃上打下波光粼粼的虛影。是有人持着槍械與探照燈闖入,外面的人皆數被制服,隔着那強烈的光線,也不難看出,的確是警方的人來了。
余念這一把賭對了,賀顏的確是在偽裝,她裝作被控制的樣子,聽命於余啟寒,又把余念暴露給他,就為了達到逮捕計劃的目的。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她手上的手錶應該就有裝GPS的信號發射裝置,這樣警方才能跟蹤余啟寒,挖到他的老巢來。
只是她還是被利用了,正如沈薄所說,她現在深陷漩渦的中心,是誘餌,也是以身涉險。
他一直想要保護她。
沈薄……
余念呢喃細語,額頭上的緊繃感卻越來越強烈,是手足無措的余啟寒在擺佈她,企圖將她當做人質,藉以要挾警方。
余念覺得他可悲,嘆了一口氣,說:“還是自首吧,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我絕對不可能就這樣輸了,他們怎麼找到的,怎麼可能?”
“正是因為你太在乎名譽與金錢,生性多疑,又做事謹慎,這才被警方找到空子,用賀顏來利用你。實話告訴你吧,警方早就掌握你洗錢的罪證,他們潛伏了二十年,終於挖到核心了。現在的警察,就像是瘋狗,一旦咬住你了,不咬下一塊肉之前絕不可能放手。我也只是一個誘餌,就為了引你出洞而已。換句話說,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們要的是你,我的生死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絕對不可能,怎麼可能……”余啟寒的雙眼赤紅,他一次又一次,惡狠狠地重複着,然後猛地把余念拽起,往樓上拉去,“要死就一起死,死個痛快,我沒輸,我沒輸!”
余念原本就渾身無力,額頭上還有上膛的槍,只能被連拖帶拽上樓,摔在角落裏。
余啟寒將柜子裏的槍械與彈火翻出,全部傾瀉在地,他手執打火機,想要點燃炸藥包裏頭的硫磺粉屑,讓易燃物起連鎖反應,引發爆破。
他要跟她同歸於盡,跟這裏的所有人同歸於盡!
余念皺眉,喊:“你瘋了!”
余啟寒笑起來,“我當然瘋了,是你們逼瘋的!”
余念企圖起身逃跑,卻被余啟寒用子彈射中了小腿,血液泊泊流淌而出,像是一朵朵綻放的薔薇一般,詭譎而神聖。
余念沿着地面攀爬,想尋求一線生機。她不想死,不想丟下沈薄,一個人去死。
要活下來,絕對……要活下來。
身後的火光已經大作,余啟寒發出絕望的嘶吼,之後,他狂笑不止,說:“那些人會眼睜睜看着我們去死的,沒人來救你,和我一起死吧,念念,我一個人也不孤單。”
濃郁的煙霧熏烤着她的眼球,余念彷彿能感受到那種炙熱的溫度在她身上滾動,一寸寸擠出她的脂油,收緊她的肌膚,化為灰燼。
她還沒有放棄,剛爬到樓梯口。
只要再快一點,說不定就能出去……
余念沒力氣了,她閉上眼,這一次是真的儘力了。
而就在這時,她突然覺得身子被架空,有人高高舉起了她。
余念沒有睜開眼,但能嗅出,這是沈薄的味道,濃郁而芬芳的蘭花味。
他來救她了,似英雄一樣。
“砰!”
說時遲那時快,被濃煙熏到昏厥的余啟寒突然繃著一口氣,他朝沈薄開槍,一下子射中了他的胸膛。
余念覺得身子一斜,險些滾出他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你……”余念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說了,我讓你跑的時候,快跑,別回頭,”沈薄氣喘吁吁,自嘲一般輕笑一聲,“算了,我來幫你一把。”
余念不懂他的算了是什麼意思。
只知道這個男人突然橫生出一股力道,將她舉起,拋出窗外!
四周都是海,四五米的高度,落下去也砸不死人。
余念緩緩下降,她迎着海風,睜開眼睛,那個男人已經從窗戶的位置跪了下去,這一次,他再也沒有爬起來過。
大約一分鐘以後,海景房發生了爆破,衝擊波的力度很大,無數火光紛紛捲入無邊無際的大海內,映亮這方海域。
余念隨着海波逐流,很快就被人救起,送往醫院。
她真正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了。
四周圍着許多探望她的人,有小白,也有徐倩,唯獨沒有那個男人。
余念問:“沈薄呢?”
小白搖搖頭:“沒找到。”
“哦,這樣啊,”她的聲音啞不成調,用僅僅只有自己能聽清的聲音,細語一句,“那就繼續找吧,找到為止。”
臘月深冬,天與海相接的盡頭蒙上一層灰燼。
隱隱約約,從遠處飄起小雪,米粒一般大,簌簌淹沒了眉頭。
余念裹緊了風衣,冬衣里明明嵌了內膽,卻還是覺得冷,透徹心扉的冷。
再過兩天,就是新年了。
和煦的暖陽終究會融化這一場大雪,等黎明到來、太陽升起的時候,所有白雪的痕迹都會消散。
一如從未有過一樣。
沈薄的屍體還沒有被找到,已經一個星期了。
人真的很脆弱,就連死都悄無聲息,像是水消失在水裏一樣,最終連漣漪都會平靜。
余念迎着海風,眯起密長的眼睫。
身後是海景房的廢墟,前些天還煙塵漫天,這幾天只剩下空蕩蕩的鋼筋骨架,以及還未清理乾淨的瓦礫。
他死了嗎?
余念又一次想到了這個問題,潛意識裏,她不去相信真相,也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這個男人神通廣大,也會死嗎?
在他喊她跑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嗎?
余念的心臟開始鈍痛,她彷彿到這一刻才肯接受現實。
那個男人真的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死了。
余念蹲下身子,坐在暗黑色的礁石上。
她平視遠方,眼角的淚被風卷過,黏在臉上,又刺進肌膚里,蟄到生疼。
再找一段時間,如果沒找到的話,就要確認死亡了吧?
他會想在什麼地方建造墓碑呢?
在尋常的墓園裏,還是選擇精緻奢華的墓園?
余念想到賀顏說過的話:“其實比起來,我表哥還算是好了,死後可以有個家,生前也有愛人。像我們這一行,有的人從還沒出社會的警校學員當起卧底的,不幸身亡,連送都不能送一下。等到了忌日,朝天拜一拜,就算是祭奠了。”
余念嘆了一口氣,轉念又想,沈薄的墓志銘上又該刻一些什麼呢?
她在心中細語:“他一直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有愛他的家人,有愛他的戀人。他的一生富足而美滿。”
人的這一生就像是沿途開往天涯海角的列車,沿途都有站,有人上來,有人下去,挽留不了任何人。朝朝暮暮,總有別離。
你只能選擇朝前走,不要回頭,直到找到歸屬地,然後下車,再也不會回到漫長而無邊際的人生旅途。你就死在那兒,與全世界的所有人一樣。
余念起身,朝海景房的位置撒了一捧砂石,紀念她的愛人。
“余念!”
不知從哪兒飄來的聲音,熟稔而低迷,有人在喊她。
余念回頭,驚訝之餘,緩緩綻出靨足的微笑。
這一次,她大概再也不會上車了,就停在這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