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遠去
第59章遠去
開學后的一天,周是在食堂吃飯碰見小清,忍不住問起寧非的近況。自從新年那天晚上,她已有多日不曾見過他,每當想起,多少有些不安。小清驚訝地看着她,說:“學姐,你不知道嗎?寧非他已經退學了。”現在說起神情還有些寥落。
周是嚇了一跳:“什麼時候的事?”小清嘆氣:“元旦過後大家就沒見到他,後來就聽到他已經退學的消息。”周是心裏咯噔一下,着急地問:“他為什麼退學?也沒人勸勸他嗎?”
小清搖頭:“大家給他電話,他也不接,奇怪的是,也不關機,一直都打得通。我後來給他發過短訊,隔了好多天才回。他說他自有主張,讓大家不用操心。我們也沒辦法。唉,美術系難得一見的一代美男就這樣走了——”說完長嘆了口氣,唏噓不已。
周是心裏卻是驚濤駭浪:“你們老師怎麼說?就這樣讓他退學?家長也不管管,怎麼任由他胡來!”小清回答:“我們也問過老師,據說是院長同意了的,還聽說是他爸爸陪着他一塊來辦的退學手續。他這一走,不知道多少女生為之神傷落淚。學姐,你跟他熟。知道他住哪兒嗎?我們很想去看看他。”
周是恍若未聞,隨便敷衍幾句,魂不守舍離開了。站在路上就給寧非電話,幸好還是以前那個號碼,響了幾聲,就有人接起來。周是忙說:“寧非嗎?是我,周是,你現在在哪兒?”
他好一會兒才說話:“知道,我天天帶着手機,就等着你主動給我打一次電話呢,幸好是等到了。”他長長嘆息一聲,語氣中似是欣喜,似是惆悵,似是落寞,似是孤寂……混合在一起,聽得人心中不忍。
周是怔在當場,好半天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他說:“為什麼又說對不起?沒什麼好道歉的,你又不欠我什麼。”
周是怯怯地提出要求:“你有時間嗎?很久沒見了,我想見你一面。”其實她也不知道這樣做好不好,她都結婚了,再糾纏不清,是不對的。可是總覺得有必要談一談,關於他退學的事如果是因為她,實在會讓她寢食難安。
寧非說:“我也很想見你,可是一直鼓不起勇氣。”於是他約周是在以前那個情侶小店見面。周是雖躊躇,覺得有點不合適,但還是去了。
周是提前到了,尋了個窗口的位置坐下,窗外又是紛飛的雪花,悄無聲息,隨着寒風,不斷飛揚、飛揚、飛揚……一直飄到半空,然後徐徐落下,到處一片銀白,使滿懷心事的人愈加感慨。這個冬季,是那麼令人甜蜜又惆悵。
寧非到時,帶了一大捧的鮮花給她,引得周圍的人好奇觀望,露出羨慕的神色。周是萬萬想不到他會這樣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抬頭無言地看着他。少年的舉動,總是出人意表。
他挑眉問:“你不喜歡花?”她只好拿過來:“不,很喜歡,謝謝。”他目光閃了閃,說:“希望看到鮮花,能給你的一天帶來好心情。”周是勉強笑了笑,不知該作何回答,只好說:“聽說你退學了,為什麼?”目光緊緊鎖定他,略帶責備。這實在不是她所願意見到的。
寧非不在意地聳聳肩:“你今天來找我,就是因為這個嗎?”周是呵斥,“寧非,你不是小孩子了,這事關你的前途,不要當遊戲。”
寧非打斷她:“放心,我沒有意氣行事。如果我有更好的選擇,為什麼要留在這個學校?一切還來得及。”周是見他這樣淡定從容,不急不迫,放下心來,輕輕吁了一口氣:“如果是這樣,我很高興。”
他轉頭看着窗外,過了會兒,又說:“之所以來這個學校,本來就是因為你。既然使你痛苦,我也痛苦,還是離開為好。”這番話說得她默然無語,只好輕聲提醒:“寧非,我已經結婚了。”
他眸中閃過傷痛之色,隨即恢復,“我知道。”神情看起來不咸不淡,可是不再說話。他手撐在檯子上,身體斜斜靠在窗邊,還是那個清冷憂鬱的少年,只是眸中已帶上感情的滄桑。時間悄悄流逝,周是見他一直不說話,起身想離開。他吐出一句:“正因為如此,所以只好離開。”他那雲淡風輕的表情背後,不知經歷過多少掙扎痛苦,無人知曉,亦無從得知。
可是現在似乎已經過去,應該值得慶幸。
他說:“我準備考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那裏更適合我。”他沒有考在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而是捨近求遠,跋涉千里,前往杭州。其中的原因,不言而喻。
周是終於坦然,按住他的手微笑說:“我很欣喜你這樣的決定,你本不該屈就在這所默默無聞的藝術學校。”他還剛大一,正如他自己所說,一切還來得及。重新來過,會有一個更好的開始。
他沒有抽回手,也沒有回答,離開前問:“喜歡我送你的花嗎?”周是稱讚:“非常漂亮,你真是有眼光。小小年紀,看不出來這麼會討人歡心啊!”她已無芥蒂,完全釋懷。事情圓滿解決,這讓她心情舒暢,連日的愧疚不安一掃而空。
寧非微笑說:“喜歡就好。能使你開心,我很高興。總算為你做了一件事。”這個少年,是那麼的專情而隱忍,將一切都掩藏在內心最深處。這樣的年紀能做到這樣,實屬奇迹。他的心像海一樣,容忍一切。
周是抱着鮮花回去,找了個瓶子插起來。衛卿見了,“咦”了一聲:“誰送的花?”她笑嘻嘻地說:“自己買的。”衛卿哪信,雙手掐在她脖子上,氣沖沖地說:“還不快從實招來!”
周是笑着躲過去,告訴他是寧非送的。衛卿一聽,就來氣了:“他怎麼還不死心啊?你告訴他你跟我已經結婚了嗎?”這個男孩子,插在他們中間,跟定時炸彈一樣。
周是原原本本告訴他兩個人下午見面的經過,說:“人家都要走了,計較什麼呀。送花怎麼了,我就喜歡花。”衛卿哼道:“走得好,走得妙,走得我呀呱呱叫。”這顆定時炸彈總算拆了線,去了後顧之憂。周是笑倒,踮起腳尖親了下他,揉着他臉蛋說:“哎呀,你這什麼話,怎麼跟小孩子一樣。”真不敢想像他坐在辦公室那威嚴的樣子。
衛卿胡亂撥弄桌上的花:“幹嘛擺桌上啊,放陽台上去,實在沒地兒擱,扔垃圾桶里也行。”小情敵送的鮮花,怎麼看怎麼礙眼。周是忙拉開他:“這花開得多好啊,人家又沒得罪你,不許扔掉!”衛卿哼哼哼的,半天沒好臉色。周是黏着他,好話說了一籮筐,他才漸漸好轉。那瓶鮮花慘遭滅頂的厄運總算過去。
第二天她去學校,剛放下東西,有同學高叫:“周是,有人找!”還伴隨着口哨聲,興奮異常。她好奇地跑出去,見一個穿着制服的年輕小夥子問:“請問是周是小姐嗎?”遞給她一大捧的鮮花。
走廊上一大片的同學圍觀,送花上門,這動作確實夠引人注目的。周是愣住了,問:“這是誰送的?”他搖頭說不知道,只負責送花。周是抱在懷裏,翻了翻,裏面也沒插卡片啊。想起昨天衛卿因為別人送的鮮花鬱鬱不樂的樣子,不由得一笑。真是幼稚!送個花還要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心裏卻不是不甜蜜的。
大家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周是,周是,哪位仰慕者的鮮花?竟然送到學校來了,真是浪漫!”周是笑而不答。有人說:“咦,怎麼沒留名啊?周是,說一說,到底誰送的?你都結婚了,竟然還有人送鮮花,羨慕死我們了!”大家的八卦一上來,她根本脫不了身。
群眾的力量是可怕的。她只好投降,笑吟吟地說:“當然是老公送的呀。”此話一出,引起一片驚呼聲。大家都說:“周是,你都結婚了,老公還送花,幸福死了!嗚嗚——我們也要去結婚!”於是大家都知道他們夫妻倆感情甜蜜,如膠似漆,十分恩愛。
周是這一天心情好得不得了,提前回家,做了一大桌好吃的,乖乖等丈夫回家。衛卿一進門就聞到香味,笑問:“今天什麼日子?這麼豐盛的晚餐!”周是迎頭親了下,笑眯眯地說:“好日子!”衛卿順勢摟住她:“什麼好事啊?得獎了?”周是白他一眼,嬌嗔道:“你說呢?”
衛卿坐下來,看見桌子中央擺的花,於是說:“這花你還沒拿走呢?”要擺到什麼時候!周是拿碗筷進來:“這不是你送的嗎?昨天的放書房去了。”衛卿愣住了:“我什麼時候送的?我自己怎麼不知道?”周是一聽,覺得蹊蹺,問:“你今天沒讓人給我送花?”衛卿搖頭說沒有。他一大早忙到現在,哪想得到送花啊。
兩個人臉色變得鄭重。周是怯怯地說:“你昨天不是挺生氣嗎?我以為你特意補送的。”衛卿搖頭,想也不用想,又是寧非。周是忙安慰他:“好了好了,他已經退學了,快要離開北京了,你別生氣了啦——”
衛卿亦覺得無奈,他跟周是都結婚了,這孩子也不管,我行我素,實在讓人頭疼。周是蹭着他說:“我覺得他也沒別的意思,昨天他送花的時候,說希望我收到花能有好心情,所以才……”兩個人對此事也不能做什麼,想着他即將離開,心情可能有些異樣,因此只能作罷。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接下來一個星期,她每天都收到一束鮮花。弄得整個美術系的人全部轟動了,大家都以為是衛卿送的,將此事廣為傳誦,他們倆的事在校園裏一時傳為美談,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周是一時間成為萬千少女仰慕的偶像級人物。
只有周是自己如坐針氈,芒刺在背,每天看着送花的小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衛卿看着她手裏的花,臉色一黑,哼道:“這小子太囂張了!簡直不把人放眼裏,我找他算賬去。還是一學生呢,有錢也不是這麼花的!”周是勸道:“算了算了,哪能跟一孩子認真呢。”
不過說實話,寧非這種行為,凡是女人,沒有人能抗拒得了。何況他本身是一個痴情的翩翩美少年。
衛卿惱了:“你認為他是個孩子,其實他的心機比大人還深沉!有這樣挑釁我的嗎?擺明不給我面子!”給自己老婆送花,這人心裏想什麼呢!這不是實實在在給自己一耳光嗎?太可恨了!
周是氣短,想了半天,咬唇說:“要不,我找他談談?讓他以後別再送花了,行嗎?”衛卿說不行,他要親自和他談談。事關男人的面子問題,絕不能含糊。這個寧非完全不管不顧別人的感受,一心做自己想做的事,真是倔強執拗的孩子!
衛卿立即給他打電話,要求見個面,語氣倒是十分客氣。寧非卻冷冷地說:“對不起,我要和周是說話。”真的是沒把他放在眼裏。
周是聳肩,接過電話:“寧非,我有話想跟你說——”寧非頓了頓,嘆氣:“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好吧。時間地點由我選行嗎?”她只有同意的份。看着悶悶不樂的衛卿,周是抓過他的手,認真地說:“衛卿,我既然嫁給了你,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別的人再好,也不是我的。以後的路還長着呢,我總是跟定了你的。”她希望他信任她,而不是這樣不安。
衛卿聽得一陣感動,摩挲她的臉說:“我知道,可是還是會擔心。太過在意便會害怕。我跟你講一個故事:有一對夫妻,感情很好,都受過高等教育,男的有自己的公司,女的開了間品牌服裝店,孩子在國外上小學,家庭可謂幸福之極。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無所有,喜歡那女的,天天站在門外送花,風雨無阻,也是不言不語,任憑別人怎麼說都無動於衷。一開始那女的還跟朋友一起取笑那年輕人,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是整整一年以後,她放棄繁華的生活,跟丈夫離婚了。”
周是聽得一驚,抬頭怔怔地看着他。衛卿嘆氣:“這是身邊的故事,從頭到尾,是我親眼所見。所以,寧非這樣,使我尤其心驚。”周是才明白他這些天為何這樣焦慮煩躁,原來他是這麼的擔心。
周是想了想,說:“他們之所以離婚,那是因為他們的婚姻生活並不如表面顯現的那樣幸福美滿,也是因為他們的意志不夠堅定。如果感情真的深,別人是怎麼破壞也破壞不了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關鍵還是看他們自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吵吵鬧鬧未必不幸福,相敬如賓也並非真的和諧美滿。
衛卿默然,許久舒了口氣。周是靠在他胸前,閉着眼睛說:“衛卿,我真希望我們能白頭偕老。我管得住我自己,希望你也不要辜負我。”周是一直都是個很死心眼的人,既然認定了衛卿,便矢志不渝。
衛卿吻了吻她的頭髮:“嗯,不要擔心,我們會白頭偕老的。”他們一路走來,經歷了那麼多的人和事,委實不容易。所以要珍惜對方,絕對不能放棄。
衛卿放心地讓她一個人去見寧非。周是到達包廂的時候,吃了一驚,竟有許多認識的同學。大家見了她都熱情地打招呼:“學姐,你也來了!”她聽了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大家是在給寧非開歡送會。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要走了!
來的大部分是女生,人人都帶了禮物,有的眼眶還紅了,看來寧大美男的魅力無邊啊。他這一走,整個美術系的女生恐怕要傷心好一陣子。寧非是最後一個來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坐在角落裏的周是身上,看着她卻沒有說話。大家拉着他拚命灌酒,一醉解千愁。離別的氣息使人分外傷感。
大家放開喉嚨大聲歌唱,一首接一首,《朋友》是必唱曲目,年輕人的聲音很有感染力,他們用歌聲來紀念那些逝去的日子,曾經的美好。周是看着他們,忽然覺得自己也不年輕了。她這樣放聲大唱大叫,彷彿是多年前的事了。
跟比自己年輕的人在一起,總是感慨良多。
寧非說明天一大早要走,大家早早散了。幾個女生抱着他不肯走,他也好脾氣地站在那沒有推開。周是最後一個告別,她站到門外,拍着他的頭說:“一路順風,學習進步。”手即將抽回的時候,他攥住了,拉着她進來,順手關上門。
輕柔的音樂滿地流淌,他伸出手,做了個紳士的動作:“小姐,請問我能有幸請你跳個舞嗎?”周是笑,她將手放在他手心:“當然。”縱然做不了什麼,她希望至少能給他一個美好的回憶。
周是挑眉:“進步很快哦。”比起上次,他的舞技嫻熟許多,一舉一動,尤顯得風度翩翩,似乎有備而來。寧非微微仰頭,閉着眼睛似乎在感受什麼,彷彿要將此時此刻印在腦海里,永生不忘。他真希望就這樣一直翩躚旋轉下去,永不停歇,可是再長的曲子也有散的時候。
兩個人出來,一路無語,走到街頭,周是揮揮手,要離開。寧非拉住她,跑到路口買了一大束花,星星點點,縱然在夜裏,依然開得熱鬧。
周是開玩笑:“你已經送了太多的花,實在不應該這麼浪費。我都沒有地方放。”寧非看着她,忽然說:“以後要想送,也不能了!”語氣是那樣的傷痛寥落。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周是良久無語,輕聲說:“你走吧,我在這裏看着。”寧非唇顫抖了下,欲言又止,似乎又千言萬語,最後化為一聲輕嘆,默然轉身,就此離去。
周是在街頭惆悵良久,旁邊賣花的老闆見她一動不動,忙問她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忙搖頭,搭訕着問:“老闆,這什麼花?”指着手中的花。老闆說是“勿忘我”。
唉——勿忘我,想起寧非,她是那樣的悵然。
大概過了有一個星期,有人送給周是一封信,信封上沒有地址,只寫着她的名字。抽出來一看,一張素箋上只有一首詩,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連時間也沒有。寫的是葉芝的《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頭髮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
慢慢讀着,追夢當年的眼神,
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
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
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是真情,
唯獨一人愛你那朝聖者的心,
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
低語着,帶着淺淺的傷感,
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
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一看即知是寧非的筆跡。這首詩是大詩人葉芝和茅德·岡之間無望的愛情吟詠,他在最好的年華對她一見鍾情,一往情深。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最使人震撼的是葉芝對已嫁作人婦的茅德·岡終生不忘,矢志不渝。
周是看着素白的信封,淺藍色的字跡,眼中有氤氳的水霧。她獨自徘徊在幽深的街頭,為那個已在異地還對她念念不忘的少年。
所有愛她和她愛過的人,她都將銘記在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