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對賭》(7)

第七十三章《對賭》(7)

高調出擊

誇大融資金額是行業潛規則。為什麼?行業競爭這麼激烈,一旦如實透露金額,對手很快就算出你的生存期、推廣費用、銷售價格……然後你就痛不欲生死翹翹了。而且,誇大金額可以壯我聲威,鼓舞士氣。

1.出來混,有些規矩還是要守的

這次成功的融資,奠定了秦方遠在銘記傳媒的穩固位置。秦方遠似乎也明白了何謂中國特色,何謂本土化思維。在這些思維下,糾纏於細節似乎有些多餘。老嚴後來對他說過一句經典的話:“投資之前要睜大眼睛,投資之後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10年來的心血總結。”

投資款進來不久,張家紅就開始大規模招募人才,壯大隊伍,大幹快上,張家紅在晨會上訓話,揮斥方遒:我是60后的年紀,80后的心臟,你們大部分是80后,比我年輕啊,要向我學習,融一大筆錢來了幹什麼?就得氣勢如虹,要敢於花錢,善於花錢,幹掉競爭對手,一家獨大,地位穩固,才會有業務穩固。

湯姆就是這個時候被獵頭公司給獵進來的。

那天早上,張家紅叫了輛巴士把大家拉到毗鄰著名的北京101中學的達園賓館,開了一個戰略研討會,湯姆就是在這個場合出現的。

達園賓館始建於民國初年,南鄰北京大學西門,東鄰清華大學西門,西鄰頤和園,北鄰圓明園,是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從外面看起來非常普通,四面圍牆,只有一扇普通的硃紅色大門,如果不是特別注意,經常從那裏經過的人都會認為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四合院而已。推門進去,別有洞天,亭榭長廊,綠樹成蔭,翠竹蔥鬱。院內有湖,湖中有島,湖邊可以垂釣、散步。總佔地面積12萬多平方米,其中湖面至少有3萬平方米,賓館的建築風格集南方水景園林和北京四合院於一體。據說達園賓館歸屬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管理,以接待高官和涉外事務為主,沒有一定的人脈關係很難安排進去。何靜說,這是張總特別找關係預約的。

張家紅召集公司管理層說:“最近會有大批高管加盟,充實公司的力量,希望大家要有氣魄,以廣闊的胸懷迎接他們。我相信,經過大家的共同努力,公司會有長足的發展,爭取三年內在納斯達克敲鐘。”

湯姆就是那個時候上台的。湯姆中等身材,深色襯衣,牛仔褲,比較休閑,光頭,戴着黑邊近視眼鏡。他上台說:“本人姓高,祖籍湖南,在上海長大,從事廣告行業十多年,之前在企業做營銷。鄙人此生最佩服的就是一個人——林彪。這是個軍事天才,解放戰爭三大戰役打了兩個。我很欣賞他的結果論。長征路上進攻臘子口之前,紅一團團長向林彪保證:‘如拿不下臘子口,我提頭來見。’林彪回答:‘我不要你的頭,我要臘子口!’在塔山阻擊戰中,我軍傷亡慘重,程子華向林彪報告損傷情況,聽罷,林彪平靜地說:‘我不要傷亡數字,我只要塔山!’我們做廣告銷售的也是這樣,不要跟我說多少理由,拿到單子才是好員工、最有價值的員工。我們提供好的績效方案,提供好的網點,提供有競爭力的價格,難道我們就拿不下客戶嗎?”

湯姆最後一句像是問大家,又像是宣誓,故事簡潔,意圖明了,目標結果論。張家紅在台下聽了,暗爽:太給力了!張家紅率先拚命鼓掌,底下的管理層一看張家紅鼓掌了,也跟着狠勁兒鼓起掌來。

張家紅站起來介紹:“湯姆是誰?他是礦泉水‘野夫清泉甜甜甜’的創意人,也是蛋糕‘吃好點’的營銷總監,是出租車傳媒忘不了傳媒的COO(首席運營官)!”

底下掌聲如雷:“牛逼!”“大佬!”“給力!”……

忘不了傳媒?秦方遠在配合投資者做盡職調查時了解過忘不了傳媒,雖然不是銘記傳媒的直接競爭對手,也同屬於戶外媒體。秦方遠還記得,在剛回國的那一場飯局上,錢豐還跟他特意提到這家媒體,聽到他要去銘記傳媒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有什麼事要說。

張家紅說,這次動作要大,聲音要響,做事要有氣派。湯姆在忘不了傳媒做COO,為挖他張家紅支付了一筆很不少的轉會費,並開出高出同行50%以上的薪水和期權。

正式和湯姆簽約后,張家紅很得意地在公司的管理層例會上說,湯姆這次過來可能帶來一百來號人,包括開發、銷售和維護、影視製作的團隊。

和湯姆簽約沒幾天,忘不了傳媒發了一份律師函過來,說湯姆和公司的合約尚未解除,銘記傳媒擅自與其簽署聘用協議,違法勞動合同規定,希望銘記傳媒能及時糾正,否則將採取法律措施進一步追究。

法務經理趙宇謹小慎微,看完律師函比較緊張,尤其是聽說湯姆還要帶來一百來號骨幹,這可是連鍋端啊,行業大忌,如此一來,將徹底惹怒忘不了傳媒,不排除會鬧出行業地震,惹來不確定性的麻煩,甚至不排除吃官司。

他先是找了剛加盟公司不久的人力資源總監夏濤。夏濤出身於華為,他的鑒定意見是事情有點兒嚴重,應該遵守勞動合同,現在是大公司了,不是草莽階段,職業道德是要堅守的。

趙宇想找張家紅彙報這件事。他一般不願意一個人去找張家紅,或者能不去找就不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受不了張家紅開口“豬腦子”、閉口“腦子進水了”的口頭禪。他拿着忘不了傳媒發過來的律師函,過來找秦方遠,他知道公司目前也就秦方遠有些話能讓張家紅聽得進去,畢竟秦方遠是這波融資的大功臣。他說:“秦總,怎麼辦?從法律角度講,他們都是有約在身,沒有解約的,如果我們接收會存在潛在的法律訴訟問題。”

秦方遠一聽,就知道問題的嚴重性。

“我們去找張總吧。”

“行。”

他們敲門進去,說明來意,趙宇把對方蓋着律師事務所章的律師函遞交給張家紅。張家紅瞄了幾眼,順手就丟在空中,那頁紙飄了幾下,然後急轉直下,落在秦方遠跟前。

張家紅輕蔑地冷笑:“跟我談法律?開什麼玩笑?!在這塊地兒跟我講法律,讓他們回家跟他們家裏人講去!一句話,置之不理,該幹嗎幹嗎!”

趙宇剛要開口解釋,立即被張家紅一個眼神制止住。

趙宇側頭看看秦方遠,秦方遠示意出去。

2.跳槽高管有反骨

然而,挖牆腳這件事情開始發酵。律師函發過來的第三天,秦方遠接到錢豐的電話,錢豐劈頭一句:“你們就放過忘不了傳媒吧,湯姆那幫人挖不得。”

秦方遠很吃驚:“此話怎講?你怎麼摻和這事啊,這不是兩家企業的事情嗎?”

“咳,忘不了傳媒這波融資就是我們基金投資的,我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你說,我投資的企業發生這麼大的變故,我能袖手旁觀嗎?”錢豐說,“你們挖湯姆挖得不是時候,我們打算明年就上美國IPO,這一巨大震動讓我們怎麼向資本市場講故事?你想想,一個說起來有着巨大前景的公司,COO在上市前跑了,這怎麼解釋?”

秦方遠當然理解這種窘局。

錢豐說:“還有件事情我不得不告訴你,知道忘不了傳媒的老闆是誰嗎?胡曉磊的老公!你說,這事兒怎麼這麼彆扭啊!”

聽到“胡曉磊”三個字,秦方遠心裏“咯噔”一下,腦海里浮現出那雙哀怨的眼睛,那年他在一隻腳邁過機場安檢線的瞬間發現的躲閃不及、愛恨交織的眼睛。這對糾結的戀人,就這樣從此陌路,一個在美國,一個留在國內。

那個瞬間是秦方遠心中永遠的痛。同樣是兩個無辜的女孩子,出國時丟掉了一個,回國時又丟掉了另一個。人生,就是這樣永遠背負着愧疚前行。

回國后,秦方遠通過同學找到了胡曉磊的電話號碼,第一次撥通后,他一自報家門,對方就掐掉了電話。此後數次,要麼掐掉,要麼長期通着不接。

錢豐說:“趁現在還可以挽回局面,能否和忘不了傳媒的老闆一起吃飯聊聊?”

秦方遠停頓了一會兒,說:“行吧。”

錢豐約在方庄橋西南的飄香逸品茶樓,茶樓老闆是溫州人,提供茶飲,也提供溫州餐飯,以清淡為主。錢豐說:“忘不了傳媒的老闆周易財現在注重養生,不喜歡吃高鹽高油食物,他還建議我們提前步入養生大軍。”

秦方遠知道錢豐的意思,就是說約的這個地方是符合周易財的需求的。秦方遠對這些細節其實一點兒都不在意,在意的是和誰聚餐,談什麼事。

周易財提前一刻鐘進了包間,錢豐在樓下等着秦方遠過來,然後一起上樓。

周易財四十多歲,微禿,前額幾乎謝完了,肥胖。在秦方遠的印象中,海南人由於飲食習慣的原因,胖子的比例遠遜於北方,也許周易財是個例外。

秦方遠看着他,心裏比較彆扭,不是因為這次事件,而是因為他是初戀女友的老公。也許這個老男人不知道,但尷尬的是,秦方遠知道。

周易財點的菜以海鮮和素食為主,他挺親和地表示歉意:“兩位年輕人,我擅自做主了,如果你們有不滿意的就加菜。秦總是錢總的同學,也是我太太的同學,那就是一家人了,別客氣。”

秦方遠當然不會客氣。他也沒有心思和眼前的這個商人,準確地說前女友的老公進行東拉西扯的寒暄,他主動挑起這次談話的主題,單刀直入地說:“湯姆這個人,不是在你那裏做COO嗎?這是非常關鍵的崗位,怎麼輕易就讓他放棄呢?”

周易財後仰式坐在沙發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枚頗有厚度的鑽石戒指戴在右手食指上。許多年前,同學們喜歡討論戒指的意義,一般認為,戴金戒指者比較重視利益,往往有精明的生意頭腦;戴翡翠玉石者注重品位和素質,處事嚴謹;而戴在食指上,則意味着性格較偏激倔強。周易財聽到秦方遠如此問,立即坐直了身子。他原本打算曲里拐彎地聊,這是多年來形成的商業習慣,想談的事情不專門談,而是旁敲側擊,曲里拐彎,既達到目的,又不傷和氣,甚至說不影響氣氛,這是中國式傳統商人的風格。他沒有料到秦方遠直來直去,從心裏來講,他還是蠻喜歡這種風格的。

周易財也坦誠相告:“對於高總——哦,對,你們都叫他湯姆——這個人,不是他放棄我們,而是我們放棄他,這有本質的區別。”

哦?秦方遠表現得很奇怪:“你們主動放棄,那不應該可惜啊,更不應該如此大動干戈的啊!”他轉頭看了錢豐一眼。

錢豐說:“從我們的角度講,我們當然不樂意投資的企業剛進去不久就發生高層變動,即使變,也得適應一段時間再變;何況,涉及COO這樣關鍵的崗位,和CFO(首席財務官)一樣敏感。但是,周總跟我們解釋后,我們就不再反對了。”

“我們非常憤怒的是,湯姆走就走了,竟然還要把一百多號骨幹全部拉走,這不是要造反嗎?這不是要對我們釜底抽薪嗎?”周易財剛喝了一口酸梅湯降火,卻惱火地罵起來。

秦方遠剛要開口,就被錢豐的暗示制止了。錢豐當然明白秦方遠要說什麼了——為什麼那麼多人跟着跳槽?公司肯定有問題唄。

周易財也猜到了秦方遠的意思,他說:“公司當然有責任,我們會檢討。也許是我求勝心切,太苛求業績了;我也不辯解說VC們催得緊,我檢討自己的工作方法存在問題。但是,這個人一下子拉走那麼多人,擱誰身上誰不急?我想請你轉告你們張總,如果湯姆這次從公司一下子拉走一個群體,說不定哪天在銘記傳媒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情,他就是有反骨的魏延!”

秦方遠聽了心裏一驚,他吃驚的是周易財的最後一句話,未來的銘記傳媒會不會是今天的忘不了傳媒?

秦方遠隨意問了句:“湯姆這個人怎麼樣?”

“他怎麼樣?!”周易財恢復了常態,看着秦方遠年輕的面孔,高深莫測地說,“你們一旦共事,遲早會知道的。”

說完,他左嘴角輕微抽動了下,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飯後分開,錢豐在路上給秦方遠打電話:“剛才你問湯姆這個人怎麼樣,他不便說,我說說我個人的看法吧。我認識他半年多了,他一直以為我年輕,還是個小孩子,交往不多。不過,我知道的情況是,他突然離開是有原因的,他犯了很嚴重的錯誤,公司正在想辦法處理他,誰知道他溜得更快。我認為,你們老闆一旦收留了他,遲早有一天會後悔。”

這就讓秦方遠不解了:“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還這麼費盡心機地留他?我看過你們的律師函,態度很強硬。”

錢豐說:“留着他是暫時給資本市場一個假象。更關鍵的是,他要帶走一百來號人,公司總共才多少人,不到六百,結果一下子跑了1/6,還都是總部骨幹,這不是逼企業自宮嗎?”

秦方遠說:“我回去跟張總溝通下,試一試。”

張家紅一聽是勸阻湯姆帶隊跳槽,就連連搖頭:“我們正是用人之際,他帶來一百來號人,能給我們節約大量的招聘費用。”

“但是,張總,湯姆一下子帶來一百來號人,風險是非常大的。第一,如果他能夠帶一個群體過來,也許有一天,他也會一夜之間帶隊離去,人力資源風險很大。這是顆定時炸彈,今天浩浩蕩蕩而來,明天可能浩浩蕩蕩而去。第二,我也琢磨不透,一個有着三輪融資並且很快要上納斯達克IPO的公司的COO,突然放棄到手的羔羊,這確實讓人不可思議。您想過這層原因沒有?為什麼突然離職?是不是讓人力資源做下背景調查?”

張家紅算是認真聽了秦方遠的一番話,不過,她的理念是:“做銷售業務的只要談好利益機制,不會隨便跳槽。我會再考慮一下。”

最終跟隨湯姆跳槽到銘記傳媒的有三十多人,比原定報送的名單少了70%。張家紅親自挑選的,有市場推廣總監、資源開拓總監,其他都是銷售人員。不過,讓忘不了傳媒元氣大傷的則是挖的這撥人裏面,竟然有負責內容的影視製作中心總監,一個類電視媒體,沒有內容,談何媒體?不亞於失去左臂的同時又被砍掉了一條腿。

內容總監姓李,大高個兒,山東電視台出身,大學是保送的,留學德國,曾經參與過上海申博片的拍攝,技術水平一流。這位山東大漢的口頭禪是“沒問題”,今天答應的事情明天就給你回復,效率高,而且言必行、行必果,與秦方遠甚是投緣。

湯姆事件妥善處理后,通過獵頭公司陸續招進來一些高管,包括在珠海某製藥公司做營銷副總的王兵兵。王兵兵過來後任副總裁,負責媒體資源開發。他一下子從社會各個角落網羅了一批開發人員,這些人原來做過醫藥代表,溝通能力極強,可以幫助公司迅速地向全國擴張。

秦方遠的理想崗位是CFO,但是張家紅並沒有把這個崗位給他。投資公司推薦了一個人擔任CFO,這讓秦方遠很意外。

秦方遠直接去找張家紅,說:“張總,我個人認為自己可以勝任CFO。”

張家紅沒直接回答:“你會有更重要的任務和崗位,CFO這個崗位的人選得到了投資人的認可,他們認為你更適合另外一個崗位。”

秦方遠其實明白。之前他跟投資人溝通過,投資人也認為秦方遠很適合做CFO,有華爾街背景,更容易被美國納斯達克資本市場認可;他們也沒有意願外派CFO過來。

秦方遠給石文慶打電話,諮詢投資人在人事安排上的事宜。石文慶說:“我也聽到了一些信息,你們張董事長跟投資人溝通過了,據說讓你擔任首席戰略官(CSO)。”

秦方遠內心不爽,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在社會上混的,唯一不會被埋沒的是人的才華,權且如此自我安慰吧!

不爽的不僅是他一個人,在這撥新人加盟之前的高管大部分被降級,像負責銷售的副總裁肖強降格為大客戶一部總監,負責媒體資源開發的副總裁鄒華生降格為華北區媒體資源開發總監……他們敢怒不敢言。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工商股東名冊變更完成後,公司迅速召開第一屆董事會,討論了張家紅提交的高管名單。秦方遠擔任首席戰略官,同時兼任董事長特別助理。

董事會還特批了一筆300萬元的費用,用於張家紅提議的慶功宴,實際上是鼓舞士氣和答謝大客戶的宴會。

3.帶一個美國姑娘回老家

慶功宴還沒來得及召開,秦方遠老家就出事了。

接到嬸娘去世的消息是一個大清早。秦方遠早晨7點左右醒來,習慣性地拿起蘋果手機準備翻看新浪微博,自從回國后就上不了facebook和推特了,但幸好還有微博。這時候他看到了同一號碼打來的兩個未接電話,均是凌晨5點多打過來的,號碼是老家堂兄的。

他回電話過去,得知嬸娘在凌晨5點左右去世了,秦方遠當時就愣了。這位嬸娘是秦方遠在老家唯一的長輩親屬,早過了耄耋之年。堂兄在電話中說:“你得趕回來奔喪。”

下葬的日期定在第三天,他跟張家紅獲准了喪假,也跟於岩打了電話,誰知道於岩說:“我也要去。”秦方遠有些猶豫:“你去幹嗎啊?這是白喜事。再說了,回去怎麼介紹你啊?”

於岩說:“是什麼就說什麼啊!我不是你女朋友啊?!我想過去看看你老家。”

秦方遠在心理上確實沒有做好以女朋友的身份向親人介紹於岩的準備。在故鄉,一個人如果單獨帶女孩子回家,基本上就等於宣告這個人就是未婚妻,走親串友,他們都要給見禮的,是件大事。因此,從這些村莊出去的人,絕大多數青年男女都不敢隨便帶異性回家過年或過夜。雖然現在已經是21世紀,各色曖昧的異性朋友在城市泛濫成災,但這些村莊卻還固守着這份乾淨的“陋習”。

秦方遠知道於岩才不管什麼陳規陋習、清規戒律。她和大多數美國女孩子一樣,過早地戀愛,過早地性,有性不一定等於愛,有愛情不一定最後會有婚姻。秦方遠心裏也不確定,自己和於岩是否有未來——有婚姻的未來,雖然他們在一起很瘋狂。

秦方遠最後還是把於岩帶回了老家。在老家鄰縣任縣委組織部部長的同學在電話中說:“都什麼年代了,還顧忌這個顧忌那個。你還是留洋的呢,怎麼一點兒都不像喝過洋墨水的年輕人?”

秦方遠苦笑。喝再多洋墨水,在北上廣、在紐約曼哈頓再西裝筆挺滿口英文,回到山村裡不還得當回二狗子。先賢如胡適,如魯迅,在外是思想巨擘文學巨子,縱橫時局指點時事,回到家也只能奉母親大人之命,娶江冬秀娶朱安。

秦方遠買了第二天早晨7點40分的航班,飛到武漢天河機場是9點30分左右,組織部部長同學派司機來接機。車子走高速,兩個多小時就抵達故鄉——一個曾經樹木成蔭的鄉村,如今展現在眼前的是片黃土地。村裏的房子都建在新開闢的一條公路兩邊,路的兩端是兩個小鎮。在少年時代,秦方遠就聽聞“要致富先修路”,如今,公路無處不在。

尼桑轎車在坑窪不平的小路上吃力地行走,揚起陣陣塵土,兩邊的路人不時用手遮臉,顯示出厭惡而又無奈。原來的良田被政府徵用了,打算開發建廠,這是堂兄之前告訴他的。

嬸娘去世,秦方遠心裏並沒有多少悲傷,86歲了,在鄉村已經算高壽,而秦方遠父母去世的時候也就60歲左右。如果不是國內高校推行助學貸款,秦方遠差點兒上不成大學,估計現在也就在某個建築工地做泥水工。秦方遠曾經和喬梅開過這種玩笑,喬梅說:“我舅舅在北京郊區就是做建築工地包工頭的,如果你沒有上大學,我又有幸認識你,就建議他收留你,好歹也是一個好管家,幹什麼苦力啊!”

想到喬梅,秦方遠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於岩,她眼睛緊貼着車窗玻璃,興緻勃勃地看着鄂東鄉村,成片的黃土地,零散的樹木,那些偶爾出現接着就遠去的斑駁的油菜花和青草。

親戚都來了,姐夫姐姐們、堂兄表兄們,他們臉上掛着悲傷。看到秦方遠從車上下來,還帶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都圍了過來。於岩從車上下來,看到一張張年輕或者年老的強作微笑的面孔,他們圍着她卻又不敢靠近,她能感受到這些笑容的善意和謙卑。

表哥說:“方遠,這就是弟妹吧?”表哥操着老家的話,跟普通話有比較大的區別,語速又快,於岩自然聽不懂。她看着秦方遠,看到秦方遠的臉紅了一下,然後有些尷尬,像是點了下頭,又似乎搖了一下,她也沒有看懂什麼。

家族的小孩子嬉笑着搶着拎秦方遠和於岩的行李,往家裏跑。他們倆在親戚們的簇擁下回到了堂兄家。這是一棟三層的小樓,建在鄉村通往鎮上的唯一的一條土路旁,也是村子裏唯一的高層建築,這是堂兄的孩子在外打工掙錢蓋的,據說孩子們的手藝不錯,收入不菲。站在山坡上俯視,還能看到一些土房子,這些房子中有一間是秦方遠父母留給他的。

於岩看着這一切都很新鮮。在鄂東農村,喜喪有很多程序,比如請轎夫。請來的樂隊敲鑼打鼓,吹着凄惻的號子,孝子穿着白色孝袍,在村中老人的帶領下,到十二個轎夫家門口一個一個地跪請。轎夫都是自己一家一院的,大都五十多歲了。秦方遠知道,青壯年都到省城或外地城市打工謀生去了,留守的只有老人。

靈堂設在堂屋裏。於岩看到一口褐色的柏樹棺木,覺得好玩兒,她圍着棺木轉圈欣賞,但聽說裏面躺着的就是死去的嬸娘時,頓時花容失色,趕緊貼着秦方遠,心臟跳得厲害。後來,於岩看到親戚們圍坐在棺木周邊談話,心情才逐漸放鬆下來。

晚上,轎夫們紛紛趕過來吃大魚大肉的宴席,這是風俗,吃飽了才有力量。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於岩比較擔心地問:“他們能抬得起棺木嗎?為什麼都是些老年人呢?”

秦方遠說:“這就是當代的中國農村。年輕人都外出掙錢了,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基本上都不在老家,留守在鄉村的大部分是孤寡老人和兒童。在我們從鎮上到村莊的路上,你看到了荒廢的農田,大部分還被推土機推平了,等待投資商開發建廠;小部分沒有被徵用的農田因水利破壞無法耕種。聽親戚講,鄉親們不種莊稼,就等着政府徵收拿補償金。”

於岩似懂非懂,她糾纏着問:“他們抬得動龐大的棺木嗎?要抬多遠?”

“應該不遠,晚宴后我們要過去找路。我也擔心呢。”秦方遠也說出了自己心裏的隱憂。於岩說:“你不是身體強健嗎?你也出出力。”秦方遠聽了心裏一樂,挽起袖子綳起胳膊,結實的肌肉一塊一塊。於岩看着秦方遠頑皮的樣子,也樂了。

晚宴后,轎夫們跟着道士一起去尋路,這是給死去的人尋找最終的歸宿。孝子們在路上哭喊:“娘啊,不要半路迷路啊!現在帶你回家。”轎夫點着香火,燃着蠟燭,敲鑼打鼓的跟着,吹嗩吶的也跟着,然後是親戚們哭哭啼啼。秦方遠接的是放鞭炮的活兒,點一個小鞭炮就猛地往天上扔,隨後便聽到一聲春雷般的炸響。第一次,緊跟着的於岩嚇得趕緊捂住耳朵,慢慢地就適應了,放開了手,也搶着要放鞭炮。

大概用了半個小時,穿過半個村莊,在一塊空地上找了個墓穴,用點着的香燭圍了一個圈,算是給逝去的親人劃了塊陰間領地。

晚上回到家裏,討論住宿,堂兄說:“給你們倆安排在三樓的獨立卧室。”

秦方遠用老家的話說:“我們倆?別這樣啦!這樣不好,我們還沒有確定關係呢。”

堂兄很意外:“這麼好的姑娘,還沒有確定?你不是帶回來了嗎,怎麼就沒確定呢?村裡人都看着呢。”

秦方遠趕緊應承下來:“你就別管那麼多了,那間房留給我們就行了。”

說完,他找到於岩用英語跟她說洗漱完畢後上三樓的獨立卧室休息,自己得按照農村的風俗守孝。於岩在似懂非懂中上樓去了。

整個晚上,秦方遠和多少年未見的表兄、堂兄們一起玩牌守孝。

於岩對第二天上午的整個安葬儀式依然是處處充滿好奇,包括轎夫抬轎時的吟唱、凄惻的嗩吶聲和道士的念念有詞。這兩天裏,她看到的是另外一個樸實無華的世界。

安葬儀式結束后,秦方遠帶着於岩穿過村莊,看了他小時候住的祖屋——一座三間的土房,泥土牆,褐色的瓦塊,因長時間暴晒雨淋,土磚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經斑駁不堪。秦方遠小時候在這所房子裏吃飯,睡覺,聽父親講故事,然後從這所祖屋裏走出去,走到小鎮,走到縣城、省城,然後去了美國。

他站在祖屋門口,童年往事歷歷在目,恍如隔世。

4.資本入侵鄉村

在鄰縣擔任縣委組織部部長的同學親自帶車過來了,把他們接到縣城裏一家豪華酒樓吃飯。他們約上了在縣城工作的部分中小學同學和老師,簡單一算,也有十來個。

見到這些老同學,秦方遠想起了馬華,他給馬華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在老家。

馬華說:“可惜啊,我現在人在香港呢,我們企業正在推動借殼上市,搞這個事情太煩瑣了——你在老家待幾天啊?”

秦方遠說:“看到那麼多老同學很感慨,他們都很關心你啊。借殼上市?你們走得還真快。我們公司還沒走到上市那一步呢。不錯啊,你可是我們這撥同學中第一個上市公司的老總啊!”

“說起來慚愧,我現在很後悔當年不好好讀書,沒有上大學,書到用時方恨少啊!知識不夠用,很痛苦!”馬華在電話中說得很真誠。

這些話,零零散散地也被在座的一些經營企業的同學聽見了。

“是啊,如果像你那樣留洋多好啊!哦,對了,你怎麼就回國了?不適應美國啊?美國多好啊!”一個當小學老師的同學在秦方遠放下電話后問他。

“機會選擇吧,我個人感覺還是中國的機會比較多。”

“那怎麼縣城有錢的人都急着把孩子送到國外去,美國啊,加拿大啊,澳大利亞啊,高中還沒畢業呢,就送出去了。”

“也許送出去開闊視野吧。這種情況我一直以為只大城市裏有,沒想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也存在,其實在國內完成本科教育,至少中學階段的教育,再送出去比較合適,中國的基礎教育還是蠻紮實的。”秦方遠比較納悶。

“我們隔壁村的,在昆明做鞋的生意,掙了不少錢,兩個孩子連高考都沒有參加就都送出去了。當年他是個啥呀,螞蟻都不敢碰,結果在外面鼓搗得有錢了,連說話聲音都變響亮了。”

於岩在一旁聽,秦方遠的同學操着家鄉土話,她聽不懂,一會兒看着秦方遠,一會兒看着他的同學們。

一個在省城工作的同學也趕過來了,開着單位的公車,奧迪A6。這位小學同學姓陳,武漢大學畢業,在武漢做外貿,也是經常出國,算是見過世面的。

他開着秦方遠的玩笑:“你這留洋生,怎麼穿的好像舊T恤啊?這什麼牌子?沒牌子啊,你竟然也穿地攤貨?!”

看着他驚訝的樣子,於岩很好奇,就問秦方遠,秦方遠用英文如實地翻譯給於岩聽。

於岩就樂了,這是J.Crew,在美國屬於中上等,奧巴馬總統就職典禮上第一夫人穿的品牌。那天,第一夫人米歇爾戴了一雙綠色的J.Crew手套,兩個女兒一個穿藍色大衣,一個穿粉紅大衣,全部來自J.Crew。

“奧巴馬就職那年的感恩節和聖誕購物季,我出去溜達,在洛克菲勒中心被J.Crew店裏涌動的人流嚇了一跳,居然跟買白菜似的搶購併不便宜的J.Crew,哪裏像是經濟危機。紐約上州的奧特萊斯中心,兩個店門口排的隊最長:一個是打到三折的Gucci(古馳),另一個則是撞了大運的J.Crew。”秦方遠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卻情不自禁地透着一股優越感。

“啊?是嗎?”他們都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手感還真不錯,“可是怎麼沒有商標啊?”

於岩說:“這個品牌就是不貼商標的,也是以略顯陳舊為特色。”

“那得多少錢?”

“30美元,我是趁打折的時候在紐約梅西百貨買的。”秦方遠回答。

“哎呀,你也買打折貨?誰不知道啊,你在美國投資銀行工作,銀行啊,還是美國的,那得掙多少錢?!還買打折貨!你說說,除了我們小學同學馬華憑着老爸開了工廠,還有誰比方遠掙錢多?”

“你們俗不俗啊!”還是做組織部部長的同學把這個話題打斷了,“整天錢錢錢的,還講不講些品位?”

一直在一旁翻手機短訊的當地環保局的同學出來幫腔:“難得老同學聚在一塊,還是談些別的吧。”

做組織部部長的同學畢業於武漢的一所高校,英語還不錯,他當著秦方遠的面,跟於岩說了很多秦方遠小時候的糗事,調皮搗蛋,組織同學聲東擊西偷西瓜之類,聽得於岩笑得花枝亂顫。

秦方遠衝著同學說:“別毀我形象啊!”

中小學同學雖然沒有大學同學聚會頻繁,但是在兩小無猜的年齡同窗就讀,那種親昵的感情是其他任何階段的感情都無法替代的。

擔任組織部部長的同學也是當地一號新聞人物,本科畢業參加工作,七八年間從一個鄉鎮幹事迅猛攀升到縣委常委,被稱為火箭速度,甚至有媒體調查他的背景,是否為高幹子弟或有錢家族。同學笑說:“調查來調查去,調查出來我小時候是個放牛的,至今家裏還種個一畝三分地,地地道道的農民出身啊!這些媒體,唉,無言啊!”

於岩接過話說:“在美國,記者乾的是扒糞的活兒,尼克遜水門事件啊,克林頓和萊溫斯基性醜聞啊,還有麥道夫金融詐騙啊,都是媒體揭露出來的,這是正常社會生活的一部分。”

“這不是在中國嗎?我們還真有些不適應,是吧,方遠?”

這時秦方遠正和幾個人聊征地開發的事。在座的有幾位在政府系統里做事,其中有一位在秦方遠的那個鎮上做副鎮長,他倒乾脆利落:“大量佔用土地,推平后招商引資,是當前政府工作的一項重點。說句心裏話,其實我也不想這麼干,能招到什麼樣的商家?我們心裏沒底,倒是一些化工、水泥等污染企業跑過來要投資。就在我們隔壁鎮,一家化學製藥上市公司徵用了一大片地,要建設一個大生產基地,誰能保證沒有污染?但這些不是我們說了算,有上級,還有上級的上級,官大一級壓死人,通過行政手段而不是市場手段招商引資,我們一線政府也是沒辦法。讓他們治污?他們都不願意掏這個錢,就是買了治污設備也不運行,說是提高了成本不划算。政府也沒有辦法,全國都是這個樣子,只好眼不見為凈,只管建設,治污就交給下一屆政府,如此就形成了惡性循環。再說句良心話,農民對地也都沒感情了。我們去征地,農民都很高興,拉着我們說,什麼時候把我們的地也給征了吧,反正地荒着,也沒啥可種的,政府徵用了還可以補償一筆錢。如果在我老家,我是不樂意被徵用的。今天是同學聚會,話說到哪兒就到哪兒了,權當酒後胡言亂語。”

秦方遠問組織部部長同學:“怎麼看這個問題?”

組織部部長同學很尷尬,訕笑着說:“不談國事,不談國事,這麼多老師和同學聚會談點兒開心的。要不是你這位留洋生回來了,我們還真難得聚集在一起呢。”

這頓飯局,本來是師生敘舊、老同學久別重逢的一場輕鬆快樂的飯局,最後卻變得沉重起來。

秦方遠連夜買了機票回北京。張家紅在電話中問他什麼時候回京,公司已經確定了融資慶功宴會的日子,所有高管必須到場,否則會議就開不成了。

回到北京,下了飛機,出租車司機老趙早就等在那裏了。從飛機上往下看,霓虹燈光彩奪目,整個城市在燈火輝煌的夜晚像一座童話中的城堡。回城的路上,他們看着眼前一輛輛寶馬、奧迪、賓利、勞斯萊斯交織如流,高速路兩邊的路燈快速地后移。早晨還在貧瘠的鄉村,晚上已在奢華得如夢如幻的都市,於岩有些恍惚,仿似她跨越的不是一千公里的空間,而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

於岩喃喃自語:“就像時間機器。這個國家就是個巨大的時間機器。幸好……幸好,你是真實的,始終在我身邊。”

於岩緊緊抓着秦方遠的手,頭依偎着他的肩膀。車窗里倒映着秦方遠陽光俊朗的面孔,嵌在迷離燈火和黑色夜空中。如果不是跟着回到鄂東老家,根本意識不到他那沉重的記憶,古老山村生活與幾十年時間裂隙的重壓。一瞬間,她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更深的愛上這個男人。陽光,只有在漆黑深遠的宇宙之中,才迸發出最璀璨的光芒。

5.記者大鬧發佈會

“投資協議的簽署可以舉行一個儀式,對外公開的。儘管之前早就簽署了,錢也到位了,還是要辦個儀式,你以為國家領導人出訪簽署那麼多協議都是新簽的?那也就是一個形式而已。”張家紅說。

商道公關公司的滕總經理建議:“融資金額對外公佈時,能否翻上幾倍?”

張家紅關心的是這樣做的好處是什麼。

滕總有過財經媒體記者的從業經歷,後來改行做公關,這也是當前記者的主要出路之一。記者一旦離開媒體圈,要麼拉起幾條槍組建公關公司,客戶就是做記者時積累的一些企事業單位,要麼就是去大公司做公關部總監,他們對媒體圈裏的明規則和潛規則自然熟稔。商道公關公司的滕總分析起來頭頭是道:“現在TMT行業基本形成了一個慣例,融了1000萬說成是3000萬,融了3000萬說成是一個多億,牛皮能吹多大就吹多大。比如那個京城最大的網上電子商城,上一輪估值50億美元,對外號稱是100億美元,融資10億美元號稱15億。這樣做的目的很明顯:一是鑒於行業競爭慘烈,在發展初期基本上就是拼資金、拼流水、拼推廣費用,說白了就是拼燒錢實力,誰能燒到最後還活着誰就最牛。因此,誰也不願把自己的實際融資金額包括實際到賬金額往外講,這屬於商業機密,一旦如實講了,人家三下五除二就能計算出來你的生存期,計算出你的推廣費用和銷售價格,甚至能推出你的每個客戶投入產出比,然後採取各種打法,讓你痛不欲生,毫無招架之力。二是壯大聲威,融資上億美元,得燒多久啊?投資者這麼看好啊!無論媒體還是客戶,都會對融巨資的企業刮目相看。三是鼓舞員工的士氣。”

秦方遠也被邀請參與討論,他當然不同意虛誇融資金額。他說:“這樣上浮融資金額,有兩個問題。一是下一輪融資怎麼跟他們說。終有一天會披露真相,像上市招股說明書上就是必須披露的項目,那樣市場會懷疑我們不誠信。二是未來我們打算在納斯達克上市,美國投資者較真兒,他們會認為我們之前向市場公開的信息造假,故意浮誇,存在誠信瑕疵。因此,上浮融資數額,雖然有一時之利,但可能影響公司的長遠利益。”

張家紅本來對公關公司的建議舉雙手贊成,但秦方遠這樣一說,她又有些猶豫。

秦方遠說:“不管最後怎麼決定,我們都要聽聽投資者的意見。”他相信投資者會傾向他的建議。

比較意外,張家紅給托尼徐打電話說明此事,托尼徐說,尊重張總的意見,他沒有意見。金額上浮是障眼法,也是當下中國TMT行業的慣例;至於秦總所說的擔心,實際上美國投資者已經有辨別能力了。

就這樣,張家紅採納公關公司的建議,上浮了一倍,對外稱融資6000萬美元。

秦方遠想:我又out(落伍)了!

投資協議簽署儀式及慶功宴在東方君悅B1層大宴會廳舉行,容納三百多人的大廳座無虛席,投資界和媒體界人士以及重點客戶佔了1/3,大區總經理、副經理及各部門總監全部與會。

整個會議安排大氣、緊湊,第一項議程是協議簽署儀式,協議簽署后就是銘記傳媒公司高管集體亮相,然後媒體問答,最後是晚宴。

於岩也來了,坐在投資者專區,秦方遠自然是在公司高管專區了,兩個專區位置緊挨着,於岩對秦方遠眨了眨眼。在秦方遠眼裏,於岩就是一個頑皮的小姑娘。

簽約儀式后,會議進入了高管亮相和媒體問答的環節,只聽前台“嘭”的一聲,綵帶碎片和塑料煙花像天女散花一般散開,會場洋溢着勝利的氣氛。在運動員進行曲的高亢旋律下,高管們陸續上台亮相,站成一排,司儀每念一個名字,底下就響起熱烈的掌聲,有董事長兼CEO張家紅、COO湯姆、開發副總裁王兵兵、CMO(首席市場官)李宜、CAO(首席行政官)沈均、CFO李東、CSO秦方遠等,在鎂光燈下,COO湯姆的光頭泛着鋥亮的光。

男主持人是從央視請過來的當家小生,整體表現很大氣、得體,間或幽默。他操着渾厚的男中音說,今天是戶外傳媒的一大盛事。銘記傳媒管理團隊,他認為是自己所接觸的最有競爭力的團隊,堪稱豪華陣容,有媒體大亨加入,有營銷大腕加盟,有常春藤名校畢業的華爾街海歸,美女CEO張家紅自己也是華麗轉身,我們期待着在不久的將來,中國又有一家類似分眾傳媒的戶外傳媒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敲響開市的鐘聲。“好了,我們現在進入媒體提問環節。如有與此次融資、公司發展等相關的問題,請儘管向台上諸位提問,他們將有問必答,言無不盡。”

媒體提問環節是公關公司早就安排好了的,提問的基本上是商道公關公司多年的關係媒體,都安排好了哪個媒體提哪個問題。

有電視台問張家紅公司未來的發展戰略,也有媒體提問未來在哪裏上市,有媒體甚至問融了這麼多錢該怎麼花,他們為張董事長着急。這個詼諧的問題把大家都逗樂了,會場氣氛又掀起高潮。

這時,一種聲音,一種即使地球上所有聲音都消失秦方遠也忘不掉的聲音,在這個和諧的氣氛里刺耳地響起,不僅僅是秦方遠,包括張家紅都非常驚詫。

這個人竟然是胡曉磊!她穿着一襲淺紅色的套裙,長發過肩,一米六五的身高,身材苗條,面容清秀,神態沉靜。她對張家紅說:“我提一個和今天的氣氛不協調的問題,想請張董事長回答:如何判定一家企業偉大?如果一家企業崇尚的是從對手那裏群體性地挖牆腳,是否也算?”

沉浸在眾星捧月般喜悅之中的張家紅猛一聽到這個提問,她還以為是聽錯了。在全場一下安靜的瞬間,她意識到,沒有錯,是向她提的。這是個刺耳的聲音、刺耳的問題,怎麼會問到這個問題呢?她剛才還樂呵呵的情緒立即不可抑制地轉為惱怒,如果不是想到現在是在台上,她也搞不清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

她徑直回答說:“我不清楚這位記者所指。我個人認為人才來去本自由,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是人之常情,每個人都有選擇適合自己的平台的權利。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

“不滿意!張董事長,台上的幾位高管,包括貴公司的新任COO湯姆,你們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幾個人,而是幾十個人,甚至曾經高達上百人地集體挖牆腳,我認為這是這個行業的醜聞!”胡曉磊着重強調了“不滿意”三個字,鏗鏘有力,毫不配合。

這下子,整個會場嘩然。

秦方遠看出是胡曉磊,本來就有些詫異,然後看她咄咄逼人地提問,他更為驚詫!這個當年纖弱的女孩子,一度愛他愛得刻骨銘心的女孩,今天就在自己眼前,在這種場合,竟變得不可侵犯甚至富有攻擊性。

這時,湯姆在台上已經認出是前東家老闆娘了。他從張家紅手裏搶過話筒,幫張家紅解圍:“胡記者,我知道你所指的是什麼。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同樣,每個企業也有選擇員工的權利。我只想說,如果是群體性出走,不要責怪他們沒有責任心,應該問問這家企業:他們為什麼會集體出走?”

公關公司發現場面不對,就上前溝通,否則難以向客戶交代,接下來,按照張家紅的性格,合作關係肯定玩兒完。想到這裏,在一旁急得滿頭大汗的滕總讓手下的員工從胡曉磊手上搶下了話筒,然後傳話給台上的主持人,草草結束了提問環節。

媒體提問環節結束,秦方遠從台上下來后,就跑到記者席找胡曉磊,同行說她剛剛走。秦方遠立即跑出去,從樓梯爬上地上一層,然後跑到東方君悅酒店門口,看到胡曉磊鑽進了一輛奔馳轎車,絕塵而去。

秦方遠失落落的。他沒有別的想法,他只是想告訴她,他回來了,也只想跟她說一聲,對不起!想到那年他在首都機場出國時那來不及躲閃的哀怨的眼睛,他就心痛。後來聽到她嫁給了周易財,他的心理負擔更重了,認為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是他造成的。

他在門口噴泉的台階上坐下,掏出手機給錢豐打電話:“我看到胡曉磊了。”

錢豐似乎並不奇怪:“她走了嗎?”

“走了。”

“她沒鬧出什麼事兒吧?”

“也不算大事。哦,怎麼?你知道她要過來鬧事兒?”秦方遠警惕起來。

“唉,昨天她接到你們的邀請——也許公關公司不知道她的背景,她還向我打聽你今天在不在,我說當然在,秦方遠是功臣,也是公司高管,肯定在,然後她就什麼都沒說。”

“你怎麼不告訴我?”

“我自己都忙得暈頭轉向的,哪顧得上這事兒啊!”

實際上,從秦方遠踏進國內第一步,胡曉磊就知道他回國了,這個消息是錢豐去她家裏找她老公談事時,特意告訴她的。

那天錢豐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周易財剛好接到一個重要電話,他到陽台上去了。他們兩人在客廳,錢豐畢恭畢敬地端坐在矮座沙發上,胡曉磊坐在另一處沙發上,正在用遙控器調換電視頻道。聽到“秦方遠”這三個字,她心頭一顫,調換頻道的手慢了下來。當她聽到秦方遠回國的信息,調換頻道的手就懸在空中,停滯了,怔怔地盯着電視屏幕。

這個細節被錢豐敏銳地捕捉到了。

她故作淡淡地回應了一聲:“哦。”然後是長時間的愣神。

錢豐對胡曉磊的這個神情有些尷尬。他這輩子也琢磨不透,為什麼胡曉磊對秦方遠一往情深?為什麼他得到了這個女人的身體卻得不到她的心?雖然胡曉磊結婚了,他也匆忙結束了單身,老婆還是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的高才生,按說應該是過了那種為情糾結的階段,他卻還是為秦方遠吃醋。

他還想說點兒什麼,周易財進來了,就繼續談起了業務。胡曉磊起身說:“我有些累了,先回房間休息。”

周易財已經習慣了夫人不幹政,但這次只有錢豐知道是怎麼回事。

秦方遠掛了錢豐的電話,一轉身就看到於岩坐在一旁。於岩看到秦方遠憂鬱的神情,她滿眼關切:“Simon,發生什麼事兒了嗎?”

“哦,沒什麼,剛才那麼多人,空間小,憋得慌,出來透透氣。”秦方遠隨口撒了個謊。

於岩信以為真,她拉起秦方遠的手:“宴會開始了,我們下去吧!”

宴會已經開始觥籌交錯,熱鬧非凡。張家紅喝了紅酒,紅光滿面,從這桌竄到那桌,跟投資商幹完杯,又跟客戶們乾杯。她跑到媒體那裏說:“拜託各位了,美言美事啊!”又和大區經理們坐在一起,說:“我們搭了這麼大的檯子,融了這麼多錢,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哥們兒姐們兒,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們爭取早日去納斯達克敲鐘去!”

秦方遠和於岩坐在一起。肖南跑過來敬酒,她瞧也沒瞧於岩:“你還是喜歡喝洋酒啊!”

秦方遠一愣:“是啤酒啊!”

肖南不可捉摸地瞥了一眼於岩:“啤酒也是洋牌子的吧,中國產的也不入你的法眼!”然後她一扭身就走了,不容秦方遠回應。

他們之間的對話整個桌子的人都聽到了,一時無聲。秦方遠坐下來思索半天才恍然大悟,心裏懊惱不已:今天這是怎麼了?

坐在一旁的於岩在做盡職調查的時候跟肖南有過接觸,但不甚了解,她更聽不懂肖南的話中有話,滿臉詫異地問:“你怎麼了?還是不舒服嗎?”

秦方遠放下酒杯,坦蕩地回答:“我挺好的。”

6.有了風投不一定就能上市

慶功宴結束后,秦方遠獨自回到住處時已接近凌晨。秦方遠進了房間就脫掉西服,解下領帶,把自己扔在床上。

於岩是個快樂的天使。於岩現在每周基本上看兩三個項目,由南飛北,由東到西,穿梭在廣袤無垠的神州大地上。這個看起來安靜的女孩很興奮,不是因為碰到了好項目,而是哪個地方都很新鮮,每次都會給秦方遠打電話,興奮地叫喊,秦方遠在腦海里總是浮現出一幅畫:一個快樂的天使,在大海邊,迎着朝霞,展開翅膀,輕靈地飛起來!

這個晚上,這幅美麗的畫面成為秦方遠心裏的一道咒,想到胡曉磊,還有美國的喬梅,他的心裏就不是滋味。也許快樂永遠是短暫的,而負疚和憂傷則很綿長。

仔細想起來,彷彿一切都是不確定的。公司融資了,能否上市,什麼時候上市,不確定。於岩愛自己嗎?愛,自己也接受她,但她從來沒有提過嫁給他或者結婚的話題,將來能否走到一起?不確定。喬梅呢?她現在怎麼樣?她就這麼離開自己了嗎?她還會回來嗎?自己還有資格跟她談情說愛嗎?不確定。胡曉磊,她怎麼會嫁給周易財?她為什麼要鬧場?為什麼不見自己?不知道。

秦方遠趴在床上,腦子裏亂糟糟的。他一直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但現在卻有這麼多的不確定,難道是回國后自己變了?他爬起來,照着鏡子,左看右看,看不出變化在哪兒,只看到黑眼圈,不禁啞然失笑。

他打開電腦,登錄MSN,融資完成後他基本上沒有過去那麼忙了,MSN聊天已成為習慣。CSO是幹什麼的,公司也沒有明確定位,張家紅就是那麼一說,秦方遠認為公司是因人設崗。他特意查了一下,百度上關於CSO的定位是運用現代企業戰略管理知識、技術、方法和手段為企業提供發展規劃、組織結構、業務模式、運營流程,以及企業文化、品牌、營銷、人力資源、財務稅收、信息化、管理等綜合系統或單一層面的戰略服務,還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CSO是一個多面手,大多數CSO曾在技術管理、市場營銷與運營等領域有過豐富的一線管理經驗。CSO還是一位明星選手,大多數CSO都曾在以前的工作中取得過出色的業務成績,在他們眼中,首席戰略官只是一個跳板,而不是最終目標。同時,CSO是一個實幹家,而不只是思想家。儘管CSO在戰略制定與執行的時間分配上大致平衡,但他們必須把重點放在後者上。

秦方遠自己讀着這些解釋都感到不可思議,與自己的情況相距很大。融資完成後,他認為這筆資金足夠公司穩妥地擴張,他給董事會提交的建議是兩條路一起走:一是直接開發,由開發團隊一個地區一個地區啃,成本低,但速度偏慢;二是直接收購區域競爭對手,成本高,但速度快。董事會批准了這項計劃,包括預算方案。

得到董事會核准后,張家紅把資源直接開發的活兒交給王兵兵負責,而委派給秦方遠的,則是洽談收購。

MSN打開了,還是一些老朋友。一會兒,一個叫“孤芳飄零”的人要加他為好友。他加了,點開對方的空間,是空白,頭像是一條深秋季節飄滿金黃色葉子的道路,兩側是高大的楓樹,一眼望不到盡頭。

對方上來就給秦方遠一個微笑的表情,沒有文字。

楚風蕭蕭:你好!你是誰?我們認識嗎?

孤芳飄零:你是大名鼎鼎的秦總,天下無人不知。

楚風蕭蕭:別笑話我了,我就是一個打工仔,商業圈裏的一個小兵。

孤芳飄零:還從來沒有見過你如此謙虛,你不是向來躊躇滿志、志得意滿嗎?今天可不像你啊!

秦方遠心裏“咯噔”了一下,這個人對我很熟悉!是誰呢?

秦方遠第一個想到的是喬梅,可是她從來不這麼嘲諷自己啊!

楚風蕭蕭:謝謝誇獎!能告訴我尊姓大名嗎?

孤芳飄零:我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不足掛齒。

楚風蕭蕭:你這樣我都不知道說什麼了。

對方沉默,半晌沒有打出一個字。

秦方遠按捺不住,他試探了一下。

楚風蕭蕭:我判斷你應該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在美國吧?

孤芳飄零:那是你自己,我為什麼要去美國?

秦方遠有些明白了,用這種口氣說話的只有一個人。

孤芳飄零: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孤芳飄零:人生若只如初見……水木清華。

孤芳飄零打出這兩行字后就下線了。

秦方遠已經確定她是誰了。

7.一輩子與錢打交道也不是好事

第二天上午,湯姆過來找他:“兄弟,最近有沒有時間?我們去石家莊轉轉。我一個客戶有融資方面的問題,想請教你,陪我過去一趟?”

自從那次與錢豐、周易財喝茶聊天之後,秦方遠對湯姆的印象一直是負面的,雖然同在高管團隊,秦方遠對他也是敬而遠之。

秦方遠淡淡地說:“高總,最近時間比較緊,公司安排要進行擴張,我一是要整理一些資料,挑選收購對象;二是要修整一下公司的中期發展戰略規劃。不是給我安排CSO嗎?總得干點兒CSO的事。”

說到“CSO”這幾個字母,秦方遠就有些想笑,不經意間在湯姆面前流露出大男孩的頑皮。

湯姆是何等聰明的人,自然知道秦方遠對張家紅給安排的這個位置頗有微詞。他說:“我們可以成為兄弟,雖然我虛長你十多歲。你高學歷高素質,還是銘記傳媒的融資功臣,我非常佩服你!石家莊的客戶也是公司的客戶,關係處理好了有利於廣告投放,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要不,我向張總申請批准你過去?”

秦方遠一樂:“這事兒要去就去,還要張總批啥呀?”

他們就約定了時間。

接近午飯時間,秦方遠給錢豐打電話,約中午吃飯。

錢豐在北京,他們剛搬進北京地標性建築國貿三期辦公。錢豐邊說邊噼里啪啦整理東西:“去哪兒吃飯?你們那兒?先鋒劇場樓上的菜香根?非去不可?好吧好吧,不過我不能久待,下午還要飛昆明,那裏有個項目。”

錢豐趕過來時拖着行李箱,坐下來就說:“吃完飯我就趕緊奔機場了。”

“怎麼那麼忙啊?吃頓飯也不安生。”

“做投資的就是這個命,時間屬於客戶,由不得我了。”

“更正一下:時間是賣給了金錢。”

秦方遠點好了菜,特別為錢豐點了辣椒炒剔骨肉,知道他愛吃這個。

錢豐開門見山地問:“是不是問她的事兒?昨天鬧大了?”

“這倒沒有,一個小插曲而已。”秦方遠故作鎮定,“你小子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可能發飆,怎麼不提前給我打個電話?”

“她不讓啊!”

“你們在國內一直保持着聯繫?投資她老公的企業是她牽的線吧?”

“是的,我們一直保持着聯繫。”錢豐喝了口普洱茶,他的臉色開始有些難看,“說實在話,你沒有資格關心這個。”

秦方遠立即變臉了:“你是罪魁禍首!”

氣氛有些緊張。也許是聲音大了點兒,旁邊桌子上的人頻頻往這邊張望。

錢豐猛地吸了一口氣:“我知道,她一直對你念念不忘,這也是我心頭的一塊疤。”然後,他搖了一下頭,竭力恢復到常態:“你還為當年的事情耿耿於懷?都什麼年代了,至於嗎?何況,你現在身邊有那麼漂亮的美籍華人李若彤啊!”

秦方遠也恢復常態,凄然一笑:“不至於。我就是不明白,她為什麼總是躲我?”

“是石文慶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你的吧?你回來不久我就告訴她了,她都跟我說了,也談不上恨吧!我知道,她愛你的成分比我多,我們現在就是普通朋友。對你,也許投入太多,難以釋懷。”

“普通朋友?別提當年啊!我們是純粹的戀愛關係,可不像你!”

“得得,一說她的事兒你就急,我今天可是客人啊,要以禮相待。”錢豐想緩和氣氛,“那時候我們都不懂事,我知道我是很齷齪,但那時候我也是很愛她的!如果沒有你,也許今天和她結婚的人是我。”

“別說那麼漂亮的話!也別提當年了。”

當年,秦方遠一心一意地愛着胡曉磊,一次偶然事件讓胡曉磊失身,得逞的人不是他,而是錢豐,這成為秦方遠心裏的巨大陰影。

“不說了,我們都虧欠她很多,包括她匆忙嫁給周易財。你知道,周易財是二婚,還有個十多歲的女兒,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有愛情。胡曉磊下嫁給他,我們都有責任。”錢豐說起來也頗為傷感,眼圈紅紅的。

秦方遠想起了當年出國在機場出關的那一幕,那時秦方遠刻意逃避。本來都說好了,要麼一起出國,要麼都在國內,然而秦方遠悄悄去考了GRE(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和托福,也悄悄地申請了獎學金。這在胡曉磊看來就是背叛,經常在一起的一對戀人,幕後背叛是不可原諒的行為。

這頓飯吃得寡淡無味。

錢豐說:“她還是一個很純粹的人,她依靠文字走天下,是個理想主義者。不像我們,我們註定一輩子跟錢打交道,我們在過程中可能會異化,會丟失自己,唉!”

秦方遠悶頭吃飯,一言不發。

錢豐說:“她對她老公商業上的事一概不過問,我個人感覺,她心裏一直有你。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擾她了,我們已經虧欠她太多了。”

這種語氣,像是在談論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朋友。秦方遠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冷。

8.媒體潛規則:封口費

慶功宴會後,張家紅立即終止了和商道公關公司的合作。那天晚宴結束,她回到公司就開罵:“什麼破公司,還京城第一公關,認識這個能搞定那個的,收了那麼多錢,最後鬧出那麼一樁事來,噁心!”

張家紅一直對在台上被質詢的事情耿耿於懷。湯姆告訴她:“那個美女記者就是忘不了傳媒的老闆周易財的妻子。”

張家紅立即遷怒於周易財:“我們可是給足他面子了。他還讓秦方遠傳話,說不讓我們挖那麼多人,我們就沒有挖,結果給我們來這麼一出,什麼意思嘛!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再說,事先不是已經談好了嗎?這個女記者是他老婆?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很年輕嘛,周易財多大?五十多了吧?也趕時髦啊!”

湯姆湊上去說:“人家是二婚。”

張家紅直接從某媒體挖了一位記者做PR(媒體經理),這就是張凱倫。

張凱倫經歷豐富,曾經在一家地方媒體做事,後來獨自闖蕩京城,在一家行業媒體幹得風生水起。後來,報社主管部門需要一個文筆不錯又是黨員的人到辦公室給局長寫寫材料,協助局機關新聞發言人寫寫稿子,報社就挑選了他。到了機關后,混得也算是有頭有臉,局長非常欣賞他,去哪兒都帶上他,快成貼身秘書了。後來該局長因受賄倒台,隨之倒下一批親信,或許是受此牽連,本來有機會順利正式調入局機關的張凱倫又回到了報社。親歷了官場的生態,再難甘於過清貧的報社生活,因此在一個朋友的推薦下,張凱倫順理成章地投身這家新傳媒公司,做了PR,兼董事長特別助理。

不愧為行家,張凱倫過來不幾天就拿出一份宣傳計劃,參與一些獎項評選、網絡媒體和專業媒體專訪等,面面俱到,張家紅批了1000萬元的品牌宣傳預算。

有錢能使鬼推磨,不久,各類名譽紛沓而來,什麼年度最具價值投資企業、“新銳媒體”稱號、戶外廣告風尚獎等。秦方遠發現,在公司前台與大辦公區之間的過道上,專門開闢了一塊區域,擺滿了裝飾講究的獎盃、獎牌,幾乎是一夜之間名滿天下。就這麼一家公司,怎麼就是中國最具投資價值的企業了?雖然回國大半年了,順利成功融資,他依然對公司一夜成名百思不解。

這些獎項當然是需要白花花的銀子的,這是張凱倫跟秦方遠混熟后告訴他的。在管理層會議上,張凱倫建議公司遴選幾位高管接受各種媒體採訪,擴大公司的影響力。銘記傳媒就定了兩個人,一是張家紅自己,另外一個就是秦方遠。湯姆私下找過張凱倫,想讓媒體多採訪他,畢竟是蒸蒸日上的新媒體,從職業經理人生涯的角度來看,拋頭露面鍍鍍金,自然有利於未來的發展。張凱倫做不了主,就去詢問張家紅,張家紅一聽就皺眉頭。本來作為COO,接受媒體採訪也未嘗不可,但他剛剛從忘不了傳媒跳槽過來,還是低調點兒好;而且聽了周易財關於湯姆的傳言,她也心存疑慮。

雖然經營業績還談不上,但商業模式和成功融資還是值得大肆宣傳的。因此,在張家紅之外,秦方遠成為公司僅有的對外接受採訪的人物,被媒體譽為少帥。

一次去騰訊網接受網上直播採訪,主要談融資和商業模式。秦方遠侃侃而談,極盡口舌之能事,讓年輕的美女主持人充分領教了他的口才,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能說了?

秦方遠將銘記傳媒成功融資的意義總結為“四個一”:“一個巨大的寫字樓液晶廣告市場、一個強大的投資組合、一個強大的銘記傳媒團隊,以及一個強大的銘記傳媒高檔寫字樓傳播網絡。

“通過此次融資,銘記傳媒將迅速覆蓋全國,未來將在北京、上海和廣州以及60個二、三線城市的6000餘家高檔寫字樓,安裝8萬台液晶顯示屏。根據這個趨勢,未來3年,銘記傳媒將擁有北京高檔寫字樓液晶屏廣告市場88%的份額,在上海控制82%的市場,形成完全壟斷格局。在鞏固國內壟斷地位的基礎上,有望於不久的將來赴海外上市。

“對於市場問題,我們十分看好這個市場。高檔寫字樓洗手間聯播網絡市場,一年相關聯的藥品和保健品廣告花費可能有幾百億,隨便切一點過來就不得了。洗手間是一個特殊的場所,需要安靜,在聲音和技術設備方面有特殊的要求。對這樣特殊的場所,銘記傳媒比其他對手有更好的理解,尤其是充分考慮到觀眾的需求,在節目中較多地普及醫療保健知識,而不僅僅是廣告。現在團隊的裝屏能力和裝屏以後的廣告營銷能力已經非常強大,所以投資者認為我們是最有可能在市場上成功的公司。

“我自己研究發現,中國戶外廣告聯播網絡的發展是很不充分的。因為中國全國性的廣告聯播網,過去主要是電視台,除此之外就沒有了,所以分眾傳媒成功了。分眾傳媒成功了,是不是意味着全國的廣告聯播網得到了充分開發呢?不是。分眾傳媒的成功告訴資本市場一件事情:中國這樣一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高速增長的發展中國家,一定需要很多全國性的廣告聯播系統。”

對於此次融資的成功,秦方遠還不忘替石文慶美言幾句:“非常感謝華夏中鼎投資集團作為財務顧問對銘記傳媒的幫助。華夏中鼎投資集團是中國一流的投資銀行,其對戶外傳媒市場的深刻理解以及卓越的服務品質是本次融資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網絡直播就是厲害,秦方遠在從媒體直播間回公司的車上,接連收到好幾條短訊,都是針對這次直播的。有的說牛×啊,千萬別功高蓋主哦;有的說平常文質彬彬的,接受起媒體採訪來口若懸河,看來平常偽裝不少啊!只有一個電話是石文慶打過來的,給他潑了一盆冷水:“還是低調些好,吹牛本來就不是你的強項。還有,這些論調應該是張董事長的口吻吧?”

秦方遠自己也感覺整個人比較亢奮,臉頰通紅,是不是發燒了?摸了一下額頭,溫度不高。他對石文慶的提醒不以為然:“我是張總的代言人。”不過,事後仔細琢磨石文慶的話,秦方遠也覺得有點兒不像自己了。張口就來,大話套話,這可不是秦方遠的風格。以前的秦方遠呢?他好一陣精神恍惚。

過度宣傳有害。密集宣傳后不久,張家紅的手機收到一條短訊:張總,我們記者調查采寫了一篇稿件,涉及貴公司的敏感信息,敬請審閱。有任何問題可派人與我聯繫。落款是華夏消費時報社某某。態度誠懇。張家紅還說,現在的記者素質就是高。

然後他們就收到了一篇稿子,粗略一看,張家紅氣得臉色發白。這篇《昔日戀人反目成仇兩大新傳媒挖角大戰》的文章以湯姆帶隊跳槽到銘記傳媒為主線,以秦方遠與胡曉磊這對昔日戀人今日反目為暗線,還寫到了張家紅粗暴的行事風格,基本屬實,但語言誇張,渲染過分,對兩家公司都會造成巨大的傷害。

張家紅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電話就打過去,是一個男士的聲音。張家紅開口就罵:“這是什麼狗屁報道?!嚴重違反事實,立即撤下,否則讓你們報社吃不了兜着走!”

對方對此習以為常,不緊不慢地說:“我們證據確鑿,有錄音、有照片、有人證,我們只是客觀陳述,追尋真相。如果貴公司有異議,可以派人過來談。”

張家紅氣得摔了電話,然後直奔秦方遠的辦公室,把傳真過來的文字遞給秦方遠。

秦方遠看到寫他和胡曉磊的關係,也臉色大變:“這是污衊!”

張家紅說:“你認識那天的那位女記者?”說著,有些怪異地看着秦方遠,秦方遠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文章中提到了周易財約見過秦方遠,這麼隱秘的事情是誰泄露的?

秦方遠坦然地對張家紅說:“張總,那次我和周易財談過,就是為了湯姆的事情,見面后我也向您彙報過。也是在這次會談的基礎上,我們才採取了一個穩妥的方案。這篇文章一旦發表出來,將侵犯公司和我個人的私隱權、名譽權,我要起訴他們。”

張凱倫是媒體人出身,他給公司提供的建議是,先穩住這個記者,不讓文章發出來,至於打官司之類的那是后話。

張凱倫去跟對方接觸,對方提出來,如果想壓下這篇報道,需要支付20萬元的廣告費用。張凱倫跟張家紅彙報,張家紅一口否決了,說:“我來找找他們老總。”

張家紅不知道通過什麼關係聯繫上了《華夏消費時報》的總編,張凱倫被委派過去溝通。

華夏消費時報報社的總編是個五十多歲的禿頂,見了張凱倫就拿出排好版的報紙大樣,說:“張總監,這個事情讓我為難啊!你們張總是通過另外一家報社總編打招呼過來的,按理說這個賬我得買,可那時候已經晚了,這篇文章排了一大版,現在撤下來,上其他稿子也來不及,總不能開天窗吧?”

張凱倫一聽就知道這個總編是個老狐狸,報紙大樣是可以臨時做的,不過是噼里啪啦十幾分鐘的事,這是報紙搞創收的把戲。前不久,有一家准上市公司被媒體折騰壞了,也是因為一篇負面報道,被訛詐了120萬元。

終於,這總編開口了,要一個版面的廣告,10萬元。

張家紅說:“開什麼玩笑,竟然敲詐到我的頭上來了?!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她讓張凱倫寫了一個情況報告,她要拿去遞交給一個什麼人。

第三天,那禿頂的總編打電話給張凱倫,說:“張總,我們都是誤會。這麼小的事情,也別鬧得那麼大的動靜,這麼高的部門領導都打電話過來了。我們是小報,生存困難,還望多多諒解。稿子已經撤了,放心吧!我們知道貴公司的能量大,以後凡是涉及貴公司的報道,我們都會慎重的。”

這件事情剛辦完沒幾天,錢豐打電話過來,說胡曉磊去華夏消費時報社鬧事去了,差點兒跟那個男記者打起來。

秦方遠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你們也收到那稿子了?”

“何止收到了,我們還掏了20萬才擺平的,難道你們沒有出錢?”

秦方遠比較惱火:“我們沒有花一分冤枉錢。對這些人,堅決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錢豐說:“唉,這已經成為明規則了。現在無論創業板還是中小板,當然國企除外,只要這個企業提交上市申請,快要過會了,或者過會後準備掛牌交易,就有各色媒體以各種理由,無論理由是否正當,都來敲詐一番。知道封口費嗎?就是什麼廣告都不登,僅僅不刊發負面報道所支付的費用,美其名曰財經公關費。關注IPO的媒體在200家以上,僅這項支出就達400萬甚至1000萬。不予理睬?瞧瞧南方那家做黃酒的,人家都已經過會了,甚至連慶功宴都開了,結果最後一夜被翻盤,取消上市資格。聽說,一家媒體給這家酒廠的老闆發了一條短訊,和我們這次的短訊一樣,要價200萬,那老闆沒搭理他。第二次,就是過會後準備掛牌,又是同一個人,要價300萬,還水漲船高了,老闆又置之不理,結果報道出來被查,被撤銷上市資格了,那是慘痛的教訓啊!”

秦方遠說:“俗話說‘打鐵先得自身硬’,這是根本。對了,我們這次找的是主管部門的高層,一個電話過去,對方就立馬撤下來了,一物降一物。”

“什麼?是你們讓撤的?我們還出錢了,太冤了!”

“胡曉磊去鬧事沒受傷吧?”

“沒有,畢竟是女人,誰敢打她?不過,我看到周易財這幾天的情緒不對。原來他只知道你們是同學關係,還不知道是戀人關係,現在心情很煩躁。”

秦方遠一聽這話,心裏別有一番滋味。

9.物是人非事事休

此後不久,李宏進行了一場廣告行業的投融資演講,在清華園賓館。他邀請了秦方遠參加。

演講結束后,李宏在一群擁躉的簇擁中去吃韓國燒烤,他喊秦方遠一起去,秦方遠說自己提前約了朋友談事,就不過去了。實際上秦方遠誰也沒有約,他是要去清華大學。現在他說起謊來草稿都不用打,臉不紅心不跳,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只能在心裏安慰自己,善意的謊言沒有傷害性。

清華園裏比較幽靜。夏天了,茂盛的樹木衝天而立,夕陽拉長了樹的影子,秦方遠像孩子一樣用腳丈量着樹影間的空隙,從這個樹影一步跨到另外一個樹影上。天色開始暗下來,已經可以聽到知了的叫喚,多麼像童年的鄉下!大人們在大樹底下乘涼,小孩子們拿着透明的罐頭瓶跑到田間捉螢火蟲,捉到後放進瓶子裏,一閃一閃的。他們比賽看誰捉得多,誰的瓶子最亮。在有些競爭性的遊戲裏,個個鬥志昂揚,四處蹦跳、打鬧、嬉笑,那是多麼美好的童年啊!可惜,這樣的時光如此短暫,現在的鄉村逐漸被工業化了,農田被徵用,建廠蓋樓房,田園牧歌式的農村生活再也找不到了。

是的,人都不願意長大。成熟的最大好處是,以前得不到的,現在不想要了。沒有慾望的生活是恐怖的。沒有慾望了嗎?想起這些,憂傷像海水一樣漫過全身。

秦方遠想起了胡曉磊。大三那個暑假,他們一幫同學游北京,分別住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各自中學同學安排的宿舍里。秦方遠的高中同班同學上了清華大學水利工程系,宿舍里的四個同學回去了兩個,秦方遠自然就佔用了其中的一張空床;胡曉磊的同學在外文系,也安排妥當了住宿。反正住宿不花錢,他們就在清華住了半個多月,樂不思蜀。

第六教學樓南側一小塊草地擺滿了自行車,秦方遠情不自禁地走上去。是的,那個傍晚,洗完澡的胡曉磊趕了過來,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連衣裙,濕漉漉的頭髮垂在腦後,奔跑起來像一頭小鹿。胡曉磊說,這是她第一次在夏天穿一件連衣裙,專門給一個男生看。聽着這句話,秦方遠頗為觸動,他相信是真的。他們對視的眼睛裏充滿着激情和慾望,他們擁抱了,接吻了,暗淡的路燈把他們擁抱的背影拉得好長好長。他們憋了很久,一吻綿長,吻得彼此快要透不過氣來。他們相信,那是他們這輩子最刻骨銘心的吻。那個晚上,他們從六教到附近那片茂密的小松林、操場、留學生公寓的小樹林,青春的慾望在彼此的身體中膨脹,又彼此遏制,不是沉默就是爆發,瘋狂、甜蜜……

秦方遠眼睛發熱,鼻子發酸。一路往北,穿過網球場、棒球場、籃球場和游泳館,走過紫金公寓的半地下購物中心,他彷彿看到胡曉磊和她同學推着購物車走在前面,自己緊跟着,酸奶、卡夫巧克力夾心餅乾、西瓜、哈密瓜、大白兔奶糖……轉眼的工夫,購物車就塞得滿滿的。胡曉磊喜歡吃大白兔奶糖,雖然從小就被屢次警告糖吃多了會壞牙齒,胡曉磊卻死不悔改。秦方遠搶着付的錢,那個暑假,秦方遠幫助一個圖書出版商出了一本計算機類的輔導書,掙了一些辛苦費,夠在北京逍遙的生活費。

操場上有些同學在盲踢足球——沒有燈光,自然是盲踢了。那個暑假,他們在操場上看了電影,露天的,那天看的是一個山區郵遞員一個人堅守崗位幾十年的感人故事,當年還獲得了大學生電影節的什麼獎。他們並排獨自坐在靠近銀幕的最前排,相互依偎着,眼睛盯着銀幕,心卻早已飄遠……

走在稀稀拉拉的學生人群中,秦方遠情不自禁地走向紫荊學生公寓8號宿舍樓,那是胡曉磊臨時住宿的地方。一個晚上,秦方遠送胡曉磊回來,在門口的時候,“進去”“等會兒”“進去吧”“再等一會兒”“我真的進去了”“再等一會兒”……如此反覆,兩人纏綿了一個多小時,宿舍的燈快要滅了的時候,胡曉磊才匆忙跑上去。

與聽濤園(十食堂)一河之隔的草地還在。這塊草地生命力旺盛,輕易踩不壞,一對對年輕的情侶躺在草地上,數着天上的星星,一顆、兩顆、三顆……他們將身體完全伸展開,仰躺在草地上。是的,當年暑假也有一個傍晚,他們也是這樣仰躺在草地上,那時星星還沒有出來,他們談着夢想,談着愛,談着彼此的歡喜。秦方遠說:“如果我們永遠這樣躺着多好啊!”胡曉磊說:“不要,我要緊緊地抱着你,不要分開……”

物是人非,時過境遷,那個當年牽手的人就在眼前,在這座城市,卻又很遠。這個夜晚,她安然地躺在一個男人的臂彎里,那個男人不是秦方遠,而是一個叫周易財的中年人。這個中年人身體肥胖,皮膚鬆弛,還聳起了一對大眼袋。秦方遠有些難過,替胡曉磊,也替自己。生活很殘酷,殘酷得讓你常會不經意地回憶起難忘的、美好的過往,現實卻讓這些記憶在眼前成為一把空氣,伸手去抓,怎麼也抓不着,空空如也。

秦方遠有些頹廢,人生可以犯很多錯誤,很多錯誤可以原諒,可以認了錯重來,但有些錯誤是不能犯的,只要犯了一次,就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是的,再也回不去了!

秦方遠還在感時傷懷,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於岩打過來的,她在南鑼鼓巷過客酒吧等他。秦方遠打了一個激靈,這個電話一下子把他從憂傷里解脫了出來。

10.“傍大款”的銷售經

秦方遠陪湯姆去了趟石家莊,還有湯姆的秘書趙雅。

湯姆希望別人叫他的英文名,不喜歡人家叫高總。在去石家莊的路上,湯姆拉着秦方遠坐在小車後排。他對秦方遠說:“秦總,我們來個君子協定吧,我叫你方遠,你也叫我湯姆吧!反正你也習慣叫英文名,不習慣叫什麼總的,這樣彼此自然、親切。”

秦方遠發現湯姆是個有幽默感的人,看起來也不是那麼世故圓滑。

在車上,湯姆給秦方遠講起了他的歷史。湯姆崇尚自由主義,當年大學畢業正值全國敏感時期,他也曾四處串聯,只是沒有跑到天安門靜坐。不過,事後被追查,沒有做成公務員,就混到公關企劃界了。

石家莊的客戶是一家生產痔瘡葯的企業,曾經在國內佔有一定的市場份額,不過,近年下滑得很厲害,前有上市公司馬應龍的老牌產品打壓,後有山東煙台一家藥廠的追趕和超越。該公司上上下下氣氛緊張,老總焦慮得整宿睡不着覺,患有嚴重的睡眠障礙症,迫切需要品牌營銷挽救局面。

這次石家莊之行,讓秦方遠對湯姆刮目相看,他慨嘆大開眼界,原來造勢簽單可以這樣。

先是在小會議室,對方派了一個管銷售的副總符先生、一名營銷總監陳先生及一些普通職員過來談,職位不高不低,態度不咸不淡。不過,轉眼的工夫,對方態度大變。

秘書趙雅做的開場白,言辭老到,寵辱不驚,不愧跟隨了湯姆多年。她把湯姆一行介紹給對方,重點介紹湯姆時說:“這是我們高總,哦,我們都叫他湯姆。在廣告圈工作了七年,在品牌營銷圈工作了十年,還從事過產品銷售,國內像這種資歷的複合型人才並不多。大家聽說過‘野夫清泉甜甜甜’吧?雖然沒有‘農夫山泉有點甜’那句廣告語流傳得廣,但是在廣大的三線城鎮市場也算婦孺皆知。那是湯姆年輕時的傑作。”

與會者搖搖頭。

“那大家知道伊利吧?伊利奧運營銷,他是當事人之一!”趙雅說這句話時,特意環視了對方的每一個人。

提到伊利,對方立即豎起耳朵。對於石家莊人而言,牛奶曾經是全城人之痛。這座距離首都北京最近的省會城市,曾經有家生產奶粉的三鹿集團,一度與現在位居全國乳業頭把交椅的伊利相媲美。可惜,因為三聚氰胺事件,三鹿一夜之間從人們視線中消失,而伊利,如今早已經超越國內諸侯之爭,躋身於國際大品牌家族之列。所以,當趙雅提到伊利時,他們的感官神經是敏感的。

分管營銷的副總裁符先生瞪大眼睛,“那哪兒是仨瓜倆棗的銀子啊?要成為奧運的唯一乳製品贊助商,得花錢海了去了!”

湯姆微微一笑,接過話:“做到這個層次的企業,做營銷戰略就不僅僅是考慮錢的問題了,奧組委考慮的也不只是誰願意花更大的價錢的問題。奧運會對於贊助的產品和企業的選擇標準,幾乎是全世界最高的標準。能夠成為奧運會贊助商的企業,大多是行業的領袖企業,是制定和主導行業標準的企業,是有充分保障和發展潛力的企業,是最有實力提供安全、健康產品和優質服務的企業。這才是奧運謀略的核心價值所在。”他一口氣背誦完奧運標準,直接從氣勢營造高不可及,他瞟了一眼符先生,故作停頓,“伊利在2008年北京奧運這個特殊時期的中國乃至全球最核心、最稀缺的營銷資源上,戰略性地佔有品牌制高點。伊利的品牌策略是值得我們中型企業學習的,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對於這種千載難逢的機遇,就是要把分散的優質資源集中用在一個爆發點上,實現效率提升並節省費用,使效果成幾何倍數增強,從而獲得巨大的正向影響。就像林彪打塔山,集中強勢兵力攻其一點,打勝了遼瀋戰役的關鍵一戰,從而一舉扭轉乾坤。”

湯姆似乎每談市場營銷必談林彪,這成了他的標誌性習慣。

符先生頻頻點頭:“營銷策略本無大小之分,好的就可以借鑒。大象螞蟻都有互相學習的空間。那您覺得在日常的營銷策略中,有哪些是可以實行‘拿來主義’的?”

湯姆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家公司的營銷壓力不小,猴急猴急的。他坦然地說:“說起這個話題,幾天幾夜都說不完,而且有些是學不到的。說個簡單的吧,比如推崇明星代言策略,恕我直言,這不是貴公司能做得起的。明星代言不是花幾個錢就萬事大吉的,那是一個系統工程,每一個環節都要完美,環環相扣不能脫節,並且還需要投入更多的資源進行市場維護,不是代言一次廣告一播就了事的,沒有那麼簡單。”

“對對,現在一線明星代言費數百上千萬吧,還不包括廣告投放費用,這些不是我們這類小企業搞得了的。”銷售總監陳先生插話。

湯姆聞言迅速報以讚許,以拉近距離:“陳總監看來時刻關注着市場動向啊!我接觸了不少公司,像總監這個級別的,保持如此市場敏感性的還不多見。”

“哪裏哪裏,過獎了!我們在一線的,首要素質之一就是必須具備市場敏感性。”陳總監年齡不大,卻是場面上的高手。

符先生直奔主題:“如果做廣告不找明星,那您認為我們應該找什麼樣的人來做?”

對方提到廣告,正中湯姆一行人的下懷,看來這個會談預熱效果很好。他表現得推心置腹、專業、獨到:“也不是說中型企業不能請明星代言,如果您去過福建晉江,會發現滿大街的戶外廣告牌上都掛着明星的代言照片,那個地方几乎是個企業就聘請明星代言。我們且不說他們的是非,先談我們自己。根據我個人的了解,由於貴公司產品的特性,我建議不請明星代言,最好就是請一個小人物,就像當年步步高無繩電話機請的小人物一樣,效果會很好。當年步步高那個小人物廣告是廣告業的一個經典案例,至今不少消費者還津津樂道。”

符先生他們眼睛發亮,情緒明顯高漲,忙喊服務員別忘了給貴賓添水。湯姆趁這個熱度打開了PPT,簡要地講解了一下銘記傳媒及其投放效果。然後,他蓋上筆記本電腦,根據自己對這家公司的了解,針對品牌營銷推廣系列問題侃侃而談,什麼公司企劃、公關戰略、品牌塑造和升級,簡直像大師講禪,處處玄乎,把對方的情緒完全挑起來了。高潮處,符先生親自出去把總裁請過來。

總裁姓劉,中等個頭,腹部肥胖明顯。他慢悠悠地踱過來,坐下聽了十來分鐘,有些坐卧不安,情緒有些激動。待湯姆演講結束,他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說:“你們是專家,是大師,不愧為北京來的。我也見過不少點子大王、策劃大師、營銷專家,真正能貼近我們,讓我們耳目一新的,就是你們了!這樣吧,各位,我們下午乾脆開一個大會,高總來給我們大家洗洗腦。”

湯姆當然求之不得,但表面上還是表現得輕描淡寫,說起話來貼心動人:“只要對公司有所幫助,哪怕一句話的效果,我也樂意效勞。”

下午,對方把大會議室騰了出來,劉總把在公司的各個部門的頭頭腦腦一股腦兒叫了過來,又把湯姆奉上主席台,形式十分隆重。湯姆這傢伙真是個老江湖,一講一下午,口不幹舌不燥,說的話沒有重複的。他引經據典,煞有介事,除了沒有把神六上天的策劃吹出來,其他能吹的都吹了,還吹得天衣無縫。

這個客戶的合同自然是水到渠成,第二次去就簽約了。簽約那次是湯姆帶着自己秘書去的,一筆真金白銀的大單子,1000萬元,直接奠定了湯姆在公司的COO地位。這是湯姆在銘記傳媒的第一筆也是唯一的一筆現金銷售單子。

事後,秦方遠問湯姆:“你真的參與伊利奧運營銷策劃了?”

“怎麼可能?我這也叫拿來主義。你想啊,一個大公司做如此重要的品牌營銷事件,得找多少社會專業人士參與?得請多少專家號脈診斷?來來往往,那麼多,隨便說一個,誰會真正去查?反正這些營銷道道隨便動一下腦子就想清楚了。”湯姆如實招來。

秦方遠很奇怪:“那你那天還那麼像模像樣地跟人家說你是參與者之一?趙雅介紹時你也不否認?這可是欺騙啊。”

湯姆一聽這話,拍了一下秦方遠的肩膀:“你呀,就是一介書生,在國內且學着呢。你知道國內玩得很大的××足球俱樂部大佬嗎?社會上傳聞他老婆是某個國家領導人的千金,這傢伙既不否認也不承認,任其四處流傳,在這種正向的社會輿論引導下,辦事處處順風順水。這種現象比比皆是,幾乎成為行業潛規則了,反正吹牛又不違法,只要不被人家點破就行。

“還有人冒充高幹子弟,同姓,模樣兒有點兒像,甚至連模樣都不像,更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八竿子打不着,周邊的人以訛傳訛,弄得像真的似的,就周旋於各種場合,辦事、掙錢,還順風順水,被騙的有部級高官、企業老闆、小鎮委書記、甚至一些年輕貌美無知少女,周邊的人和他構成了一個利益鏈,四處營造假象氛圍,跟着掙錢,形成一個特定的利益圈。這類現象比比皆是,屢見不鮮啊!”

秦方遠聞言一愣,這叫什麼潛規則?這是痞子文化!

日子一天天過去,秦方遠先後主導收購了武漢、上海、成都等幾家區域性的競爭對手,這些公司規模都不大,三下五除二就解決掉了。

秦方遠給董事會提交的策略是:市場調查報告顯示,北京、上海、深圳、廣州這四個城市的銷售額佔比很大,屬於第一區域,需要資源極度傾斜;第二區域是近50個GDP超過2000億元的城市,這需要根據公司的現金流和盈利能力來決定是否全部鋪開,全部鋪開大概需要兩年;第三就是不在上述區域內的省會城市,這是下一輪融資的主攻區域。

至於策略,則是先密度后廣度,只要密度夠了,客戶在這個市場上投入每塊屏的成本就下降了,便於幫助客戶設計投放方案。替客戶着想,為客戶創造價值,是公司立足之本。在密度夠了后,再考慮廣度問題,這是未來上市后要涉及的問題。

董事會對秦方遠的中期戰略投了贊成票。接下來,就是收購深圳的競爭對手焦點傳媒了。

11.暴富了可以嘚瑟,但要看對象

石文慶在銘記傳媒的融資上幾乎一戰成名。

做完銘記傳媒這個單子后,石文慶被提升為華夏中鼎投資集團的MD,比當年在紐約跟秦方遠發誓說的三年後就能做到MD提前了兩年。

石文慶色性不改。

秦方遠在重慶考察市場時,剛好碰到石文慶。當地一家國企老總的兒子是秦方遠的師弟,他給秦方遠安排了飯局,恰好石文慶也在重慶,就一起吃的飯。

那晚上石文慶喝高了,秦方遠讓師弟安排了一輛車,自己送他回香格里拉酒店。石文慶雖然醉了心裏還明白,到了酒店就急着跟秦方遠拜拜,實際上就是讓秦方遠先走。秦方遠沒有聽出話外之音,看着石文慶雙腿發軟踉踉蹌蹌的樣子,哪能放心讓他一個人回房間?

秦方遠人高馬大,扛着石文慶進了電梯。石文慶嘟嘟囔囔,但在秦方遠的夾擊下動彈不得。到了房間,秦方遠在石文慶身上搜房卡,石文慶就按了門鈴,於是秦方遠認為石文慶有同事一起出差。

門鈴響過,門開了,一口地道的重慶話:“急啥子嘛,來啰來啰。”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隨着清脆的聲音跑了出來,做出擁抱的姿勢。

當她發現門口站着的是秦方遠,不是石文慶時,頓時僵在那裏,臉色變幻不定,由喜悅變為驚訝,繼而尷尬。她看到石文慶被扛在來人的肩膀上,就上前把石文慶扶下來,然後低頭對秦方遠說:“請進吧!”

秦方遠當然明白了一切。

秦方遠放下石文慶,送他進去后就很知趣地跟那姑娘說:“石文慶就交給你了。”

那姑娘抬頭認真地看了秦方遠一眼,有些羞澀地說:“謝謝啦。”

第二天,石文慶在電話中跟秦方遠說:“昨天你對我做過什麼嗎?”

“能對你做什麼?”秦方遠納悶。

“哈哈,以後我們還是別同時在姑娘面前露面。今天早晨,那姑娘對我說,他就是你常說的秦方遠啊,你們兩個的差別怎麼那麼大呢?”

“這是表揚你嘛。”

“少來,這是寒磣我。”

“你小子可得注意啊,別每個城市安個點,小心你家裏的母老虎吃了你。”

“哎呀,這也是偶遇啊!人家是重慶的一個公務員,業務上偶爾有些交集。你別給我張揚就行了。”

這對哥們兒還是親密無間。

但是在別人看來,晉陞MD后,石文慶就嘚瑟起來了。

華夏中鼎公司給石文慶配了一個秘書,對外經貿大學畢業的,嬌小、輕靈,是石文慶喜歡的那種類型。石文慶換了輛車,大眾輝騰W126.0,號稱“低調的奢華”。網上有個帖子:某日,一位輝騰車主去洗車場洗車,旁邊一位捷達車主慢悠悠地踱了過來,圍着輝騰看了兩圈,然後對輝騰車主說道:“老兄,你這輛帕薩特是不是才下線的哦?”輝騰車主一臉無奈,點點頭:“嗯。”捷達車主又說:“樣子還將就,可以。大概要30萬吧?”輝騰車主再次無奈回答:“嗯!”據說這輛車價值160多萬元。難道石文慶開始低調、內斂了?

老同學趙宏偉說,石文慶現在是車子、房子、票子和女人樣樣俱全,越來越嘚瑟了。

他描述說:“那晚約他吃飯,我準時到了,就等着他。結果,我接到的短訊不是他發的,而是他的小秘書:趙總,我們石總還有40分鐘就到,請耐心等候。一會兒,又一條短訊:還有35分鐘;還有15分鐘;還有7分鐘就到……我×,秘書在辦公室,自己在路上,幹嗎不自己給我打電話啊?這不是明顯擺譜兒嗎?還把秘書往死里用,暴發戶啊!”

趙宏偉激動得爆粗口,被秦方遠按住了:“可能忙,有其他事正處理着,騰不出手。”

“那他秘書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啊,還幾點幾分的。他騰得出時間給秘書電話或短訊,就沒有時間給老同學直接發短訊或打電話?瞧他嘚瑟的,遲早會精盡人亡!”這位上海同學也實在不明白,石文慶身高不過一米七,BMI(體重指數)超過28,高度近視鏡後面是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這個樣子,他憑什麼?“唉,錢多女人傻。”

其實秦方遠知道,石文慶泡妞並不完全是靠錢搞定的,但至於依賴什麼,他也說不清楚,只能大而化之,歸結為情商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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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金時代:投融圈資本創富小說(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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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對賭》(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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