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紙金時代》(5)
借貸危機
獲知“張茂雨就在北京,住在東四環一個封閉式、管理森嚴的高檔小區”的消息時,是在一天的下班高峰期。
第一個獲知消息的不是鄔之畏,而是符浩。戴志高壓抑着興奮說:“浩子,一出手就搞定了。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那時符浩正在藍色港灣的一個咖啡廳里,這裏是投資圈和金融圈青年朋友們經常光顧的地方。他坐在靠近玻璃窗的拐角處,視野極好。黃昏的餘暉落在從對面寫字樓擁出的青年男女身上,他們掙脫忙碌一天的羈絆,如一攤流水四下散去。咖啡廳播放着美國老鷹樂隊的《HotelCalifornia》,激昂的旋律,嘶喊着“Andshesaidwearealljustprisonershereofourowndevice”。咖啡的濃香,苦述着這是“Suchalovelyplace,Suchalovelyface”。
符浩對面坐着一個妙齡女郎,艾米莉。艾米莉把一個單鏡反光機擱在桌子上,托腮凝視着接聽戴志高來電的符浩,他似嘲非嘲的神情,讓她有着深入窺探的衝動。
“咋搞定的?就一個電話號碼,你一個平民百姓,就能查出對方住哪兒?”符浩調侃着他,“羔子不簡單啊,我得繼續重新認識你。”
“嘿嘿,可不是嗎?搞定這事小菜一碟,輕而易舉。關鍵是看誰出馬。”戴志高語氣得意。
戴志高說的是實話。頂天集團很多事情都由戴志高去執行,無論哪個行道,很多看似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總會八九不離十地搞定。蝦有蝦道,蟹有蟹道。
符浩猛誇了一番戴志高的“旗開得勝”。戴志高說:“不和你瞎吹了,我得馬上給鄔老闆報告。”
掛了電話后,符浩放下手機,抬頭看到了正脈脈含情注視着自己的艾米莉,她雙手十指合攏,眼睛從合攏的心字形中央注視着符浩。
他說:“怎麼這麼看我?提醒你,我不是什麼好人。”
“呵呵,蠻坦誠嘛。”她爽朗大笑,“不過,這樣看的確像我看過的一個攝影展。”
“啥攝影展?”符浩好奇了。
“我以前看過一個攝影展,入口處放着一幅大大的相片,上面有一個年輕的女性在直直地看着我。她的臉看起來經歷過很多磨難,她的眼神很悲傷,但是帶着強烈的不甘。”艾米莉沉浸在回憶中,她很快進入狀態,“那幅相片很有魔力,在看展的過程中,我一直擺脫不了她那雙眼睛,看任何相片的時候都感覺她在不同地方注視着我。好像所有相片都只是那雙眼睛的說明。離開的時候,我的後背還能感覺到她的注視,直到離開了很遠。”
符浩在她幽幽的敘述中,也慢慢地沉浸了,渾然不覺。也許,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它總是不經意間讓你從喧囂的周遭飛躍出來,靈魂出竅般,世界一下子變得靜美。
艾米莉自顧自地說:“那是我看過最牛的攝影展。我有生之年要能拍出這麼勾魂的作品來,那就太棒了。”
符浩問:“你喜歡攝影?”
“是啊。”
“你不是學化妝的嗎?”
“學錯了。”艾米莉說,“不過藝術都是相通的。”
艾米莉拿起相機,衝著符浩做拍攝狀,口中發出“咔嚓”的拍照模擬聲。“我找到我的‘面孔’了。”
“什麼面孔?”
艾米莉說:“我和你說過的,那個攝影展,門口的相片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臉。她的眼光一直跟着我。我現在也找到了我要拍的,那樣的面孔和眼神。”
“在哪兒?”符浩用目光向身後和周邊找了找。
艾米莉指着符浩說:“你。”又指着他身後說,“他。”然後她目光掃向四周,一些白領們陸陸續續地進來,“他們……”
符浩啞然失笑:“你這什麼眼光?中國的商業圈、資本圈,是最擅長帶面具的階層……”
艾米莉淡淡一笑,有着這個年齡少有的沉靜。她輕言細語起來:“就因為擅長戴面具,在卸下的那一剎那才最打動人。”
符浩用重新認識一個人的那種眼光看着艾米莉:“我現在開始期待你的攝影展了。”
艾米莉端着相機跑到門口,“咔嚓”“咔嚓”地拍攝着遠景、近景。或許她的美艷和親和力打動了別人,或者是她端着相機的樣子十分專註,一些路過的青年男女沒有表示異議,還挺配合地擺着pose,艾米莉口中念念有詞:“Great”“自然”“不要刻意”“非常棒”……
咖啡廳顧客紛紛投目到門外。
符浩品着茶,思緒回到戴志高剛才打的那個電話上,琢磨着接下來該怎麼辦。戴志高只查到了大概位置,畢竟是“大概”,此人住哪兒?還有誰?怎麼搞定他?想着這些,符浩腦子有點兒亂。他擅長做投機生意,但跟蹤、追蹤、偵察這些勾當卻跟自己很遙遠。他現在確認自己在這方面是白痴,是地地道道的白痴,戴志高則是天才。
艾米莉在門口隨手拍行人,回來的時候,發現符浩看着她,又像是看她身後,目光怔怔的。她回頭往身後看看,沒看到有人跟他打招呼或對視。
她感覺奇怪,對他說:“我發現你有兩個習慣。”
符浩沒有反應,繼續喝着茶,目光繼續落在艾米莉的身後,怔怔地不動。
艾米莉再次回頭看,那是進出咖啡廳的過道,三三兩兩的男女進進出出。
“喂!”艾米莉用手在符浩眼前揮動着,“本姑娘跟你說話呢。”
符浩半晌反應過來:“你說啥?”
艾米莉瞋目。“你愛發獃,還有多動症,手從不空閑,總是在划拉着。”
“呵呵,你好眼力。”符浩放下茶杯,給她點贊,然後辯解說,“我哪兒有多動症啊,在空氣中寫數字就是小學時學數學被虐出來的後遺症。”
“你是不是經常在姑娘手上寫電話號碼來着?”艾米莉揶揄他,“我的中年大叔。”
“哪有這麼年輕的中年大叔?我才三十齣頭。”符浩聽她如此一說,忽而來了談話興趣。
“現在誰還寫電話號碼啊?太老套了,都是直接留暗號。”
“啥暗號啊?”艾米莉好奇。
“419。”符浩壞壞地笑。
艾米莉問:“419?啥意思?”
符浩說:“看來你比我都老土了。”
艾米莉表示不服:“啥叫419?”
符浩左右看了一眼,然後湊近跟艾米莉說:“419用的是數字的英文諧音,4——four(諧for),1——one,9——nine(諧night),‘一夜情’的意思。另外一種解釋:419取的是發音的諧音,4,si,取諧音睡;1,yi,一般都念作yao;9,jiu,取諧音jiao,所以現在流行叫‘睡一覺’為419。當然現在的意思更廣了,一夜情也叫419,禮貌性上床也叫419……”
艾米莉笑罵著:“你們在國內太開放了,新名詞兒滿天飛。”
一句玩笑,捅開了彼此扭捏的窗戶紙。他們聊high了,天南地北,五花八門,不時爆出大笑。
鄰桌換了人,一個中年男人背對着他們,正在給身邊的年輕女孩灌輸人生道理,唾沫橫飛,振振有詞:“你想不想徹底改變自己,提升自己的能力,早日擺脫目前的狀況呢?”“社會不會淘汰有學習力和願意改變的人,時代在飛速發展,學習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途徑。只有不斷強大自己,用知識武裝自己,才能使自己強大起來,這才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根本!你認同嗎?”年輕姑娘帶着崇拜的眼神看他,頻繁點頭。
符浩手指在唇邊輕噓了一下,提示艾米莉不要聲張,二人安靜地聽着。
符浩站起來,把艾米莉沒有喝完的咖啡倒進他的杯子,端着杯子站起來,走到艾米莉身後的鄰桌。
中年男人抬頭看到符浩,停下來,正要張口說話,被符浩的話堵住了嘴:“李大師。”
中年男人臉色漲紅:“哎喲,符總啊,好久不見。有話好說,來,我們這邊聊。”他正要站起來,符浩把一杯咖啡潑了過去,大喝一聲:“如果你再坑蒙拐騙,我扭送你去派出所。”
一時場面大亂。
困獸猶鬥。這個詞用來形容現在的賈阿毛,不,上海愛華集團董事局主席賈言,再合適不過了。其實這個詞,準確地說,是張茂雨一手造成的。“這個小赤佬,”想到這兒,賈阿毛把牙咬得嘎嘣響,“讓我堂堂混跡上海灘的賈阿毛遭受無妄之災,讓集團和自己陷入了如此困境。”
剛送走的是浙江同鄉的債主吳仁天,賈阿毛在金茂大廈的辦公室點燃一支煙,品嘗着嗆人的苦味兒。他曾屢次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眺望着奔涌的黃浦江,內心總是湧起成功自豪的澎湃激情。
此刻的窗外,游輪滿載着各色遊客在黃浦江的江心悠蕩,一群灰色的小鳥在江上的天空中盤旋,變換着讓人捉摸不透的陣形。
剛剛,吳仁天逼債上門,與賈阿毛幾近決裂,多年的朋友關係面臨絕境。
吳仁天也有難處,和眾多浙江出口貿易商一樣,他做薄利多銷的刀具生意,前些年歐洲經濟危機導致國際貿易訂單大幅減少,生意舉步維艱。
“識時務者為俊傑”。眼看着實體經濟逐漸走下坡路,銀行貸款年年增長,就沒看到有幾個子兒流進實業家的口袋,浙商們紛紛轉向,浩浩蕩蕩地邁向房地產、金融、互聯網以及令人眼花繚亂的團購、共享和物流等行業。最近,又興起一波互聯網金融風潮,特別是有一個專業名詞兒“P2P”,叫得順溜但聽着害臊(諧音“屁吐屁”)。
吳仁天在四處尋找機會。當在上海開發房地產、打造上市公司,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老鄉賈阿毛找過來借過橋貸款的時候,手上有一些閑散銀子的吳仁天,痛快地借了5個億給他,利息比銀行同期利息高四倍。在高利貸遍地的江浙一帶,這種利息算是開“天恩”,吳仁天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時機成熟,兩家可以把相近的業務捆綁上市或進行併購。
商人借貸並不像江湖兄弟那樣,上下嘴唇一動,大筆一揮,寫一張支票給你就完事了。商人借貸,必須考慮擔保。私人之間的借貸,在浙江民間流行,這是傳襲多年的約定俗成。但是,經過一波又一波呆壞賬的“洗禮”,這個民間習慣逐漸洗心革面。無論是誰,借貸多少,都得有擔保。無論是質押還是抵押,需要借款人提供擔保物,擔保物條件比銀行擔保條件寬鬆多了。
賈阿毛一口應允了吳仁天提出的條件。吳仁天派出法務總監和財務總監去愛華集團調查,拿回一堆資料,他們分析后得出結論:愛華集團虛胖,業務龐雜,主業不清,高負債85%以上,單靠企業的銷售回款遠遠不夠,必須通過各種渠道融資。並且,銀行貸款、公司債、房地產信託、私募資管、股權融資等均受到嚴格監管,融資成本高。他們憂心忡忡地跟吳仁天提議,能否再考慮一下是否借這筆錢。吳仁天問:“全爛了嗎?”“那倒沒有。”“沒有值得的抵押物?”“有一個質押物。就是持有的木木股份。”“就要木木股份質押。”緊接着,他們調查發現,愛華集團最值錢的資產是持有上市公司木木股份的股權,但這塊資產不在愛華集團,愛華集團董事局主席賈言把這部分資產給分割出去了,從法律層面與之完全撇開關係。“為什麼啊?”“我個人估計是為了控制財務風險,一旦愛華集團遇險,那持有的木木股份可以有時間抽離捲走。”
吳仁天一聽“捲走”這個字眼,就右眼直跳,心裏哆嗦。這些年,經歷過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江浙一帶尤其溫州的老闆們,跳樓的跳樓,跑路的跑路,一些傢伙甚至直接卷資出逃,敗壞了溫州商人的名聲。但是,不捲走又有什麼法子呢?還好,自己經營的業務,雖然談不上全球第一,但在國內出口這塊兒排得上前幾名,自己也在中東、非洲和東南亞地區稱得上一號人物,這輩子絕不能與卷資出逃扯上關係。
法務總監說了半截,就直奔主題。“從安全起見,我們需要賈總以持有的木木股份進行擔保。”
吳仁天瞄上木木股份這塊肥肉,而賈阿毛最初並不同意將它作為質押物給吳仁天。
賈阿毛盛情邀請吳仁天到金茂大廈的辦公室,他們選在靠窗的視野開闊的陽台上喝茶。他對吳仁天說:“吳老弟啊,我們民間借貸最大優勢是什麼?就是靈活,快捷,沒有銀行貸款那些婆婆媽媽的事兒。銀行貸款,不管多少,都得準備一摞又一摞材料,一時半會兒還審不下來。項目特殊的話,還要申請額度,折騰來折騰去,機會就晃過去了。我們做生意的,時間窗口很重要,這東西說沒就沒,借錢就沒多大意義。其實不瞞你說,我持有的木木股份,即使按照市價打對摺,拿到券商和銀行那兒質押貸款,也能貸回來,利息還比較低。這不是怕麻煩嗎?而且,我們未來還能大合作,還有那麼多房產可以抵押。老弟再換換擔保抵押物,礦產、地產,隨便你挑。至於木木股份嘛,打算未來不着急要錢的話,還可以拿去金融機構質押,應個急,得備好幾條後路。”
如果不是看到推門進來的助理添茶水,賈阿毛的這番話差點兒讓吳仁天噴出一口水,不是笑噴,而是怒噴。他心中極大不快:啥意思?你給自己準備幾條後路,誰給我準備後路了?你把稍好的資產留給銀行和券商,以備應急之需,那我是什麼?是刀俎,是魚肉?我錢借出去了,我就沒有後路了。大滑頭啊!
但畢竟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吳仁天並沒有一言不和就對賈阿毛揮拳相向。
瘦高的吳仁天喝了一口茶杯里的茶,放下茶杯,盯着賈阿毛說:“賈總說的也有道理。那這樣,你再考慮考慮?”
賈阿毛聽了內心惶急,他一激動就右眼抽動,眉毛上下抖着,右手五指回勾。“兄弟啊,這可開不得玩笑的。不能再考慮了。時機不等人啊。”
吳仁天伸出五指,在空氣中晃了晃。“5億,不算多也不算少。賈總,我這錢也不是大浪打來的,我們借貸出去首先要考慮安全,能否收回來。當然了,不是對你不相信,而是我們對房地產和礦產這方面不熟悉,公司股東也看不懂,我總得給股東們有一個交代吧。”
吳仁天停下,盯着還在抽搐的賈阿毛。待賈阿毛的抽動逐漸緩下來,他不容置疑地說:“如果賈總確實想借,我還是堅持那條提議,以持有的木木股份進行質押。”
賈阿毛的目光越過吳仁天的頭頂,投向窗外的黃浦江。這是一條神奇的江,曾經有多少人被迫無奈跳江,“跳黃浦江”一度成為一道咒語。天無絕人之路,豈能去投黃浦江?
其實,賈阿毛心裏清楚,如果能順利質押木木股份從券商和銀行貸款,他早就這樣幹了。房地產不景氣后,自己上了銀行系統的黑名單。雖說木木股份的股權被剝離,已經屬於銀泰控股,且法人易人,從表象而言,這些與自己沒有法律關係了。但是,銀行負責信貸的傢伙們都是粘上毛比猴子還精的人物,三下五除二就能輕易查出端倪。前不久,一個小型銀行的支行行長在飯局上,假惺惺地提議把木木股份給質押,做一個反向質押貸款還款,先貸后還。哼,這幫傢伙想打什麼算盤,賈阿毛心裏門兒清,他們怎麼會輕易給他放貸呢?質押了木木股份的股權,前腳放貸,後腳收貸,銀子在手裏還沒焐熱,甚至都不過手,在銀行系統內部轉一轉,就沒了。誰會上這個當呢?
好吧,既然吳仁天瞄上這個,那就質押給你,只要給我真金白銀就行。
賈阿毛收回目光,略做為難狀。他的抽動又激烈起來,抖出節奏了。包括吳仁天在內的朋友、老鄉們都知道他這個病,對,是一種病,雖然他自己認為是小恙,不值一提,但他人看在眼裏還是着急。賈阿毛端着茶壺抖動着,茶水在茶壺中晃動着,可他執意要給吳仁天添茶。吳仁天要接過他的茶壺,被他制止,說:“我必須親自給吳總添茶,關鍵時刻不出賣朋友、不冷落朋友、不逃避朋友的,都是真朋友。”
賈阿毛的抽動停止了。他端起茶杯,跟吳仁天碰杯說:“就這麼定了,你要木木股份質押那就質押,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快。”
欲速則不達。談妥了關鍵條款的吳仁天回去安排部門簽約,法務和財務兩部門卻給他報告說,他們在對愛華集團公司的盡職調查中,發現持有木木股份的股權公司銀泰控股歷史並不幹凈。吳仁天惱了,咋沒有早查出來呢?法務總監不語。
當然,吳仁天也明白,問題提前發現比事後追責更重要。他們開始追溯,最終把擔保標的物鎖定同歡科技,這是一家純持股乾乾淨淨的殼公司。根據此公司間接持有的木木股份,按照實時市值,打三折。
他們是在賈阿毛辦公室簽署借貸手續的。唯一的小插曲,就是簽字完畢后吳仁天的一個舉動。他直接將同歡科技的公章、營業執照、稅務登記證、組織代碼等一系列證章材料裝進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裏。這是簽字之前他對賈阿毛提出的一個額外要求。賈阿毛為了銀子儘早、無障礙地到賬,只得同意。吳仁天跟賈阿毛握手說:“希望賈總理解,我們也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好歹也是5億真金白銀,我們之間拆借,也是先小人後君子,我們總得對股東們有一個好交代,對吧。”
“理解理解,當然理解。”賈阿毛寬慰吳仁天說,“特殊事情要用特殊方法,我不僅理解,還支持。感謝老弟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
過橋貸款到期后,協商延長了三次。待再次追討欠款時,吳仁天他們發現同歡科技間接持有的股份被變賣,金科投資股份易主。這一切,全部是張茂雨暗通款曲,監守自盜。賈阿毛也是在張茂雨東窗事發后才知情。
半個月前,雙方談判不歡而散。吳仁天逼着賈阿毛變賣房產以及一切可變現資產來抵償,盡職調查半天,他發現賈阿毛幾乎所有的房產,包括金茂凱悅的辦公室全部被抵押了。
吳仁天震怒。無論賈阿毛如何解釋,均不得效果。吳仁天大罵賈阿毛是個騙子。
一天早晨,賈阿毛去上海松江樓盤——那是開發了兩年多的大商業樓盤,傾注了賈阿毛大部分心血,他一度想着藉此打一場翻身仗。車子開到距離樓盤五百多米時,他聽到一群人在有節奏地呼叫:“愛華集團,騙子!賈阿毛,還錢!”
賈阿毛覺得這簡直是侮辱!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自己開發房地產多年來,很少因住房和商鋪質量或其他問題遭遇集體聲討。當然,偶爾碰上一些刁蠻的業主客戶,也基本能與他們和解。沒辦法,在消費主權意識爆棚的當下,就是萬科這樣的一流品牌商也難保金身不破。
賈阿毛電話打給現場的經理,問出了什麼事情。經理就在現場,電話聲音嘈雜,隱約聽到是一群討債的人在呼叫,跟房地產無關。
司機把車子停在距離樓盤二百米的地方,數棵梧桐枝葉繁茂,因是初秋,大葉尚未掉落,有着很好的遮擋性。賈阿毛要下車查看究竟,司機不讓他下車,避免出現意外,於是便自己下去察看。賈阿毛只好坐在車上,搖下車窗的時候,他整個人傻了。
示威吶喊的群眾打着數條巨幅橫幅,一條寫着:欠債五億,白紙黑字!一條寫着:資不抵債,騙人騙鬼!一條寫着:遠離愛華,聲討賈阿毛!
他腦袋“轟”的一下,頓時空白。
吳仁天竟然干出這種事!
他掏出電話就給吳仁天打過去,對方手機關機。他又撥打吳仁天法務總監的電話,對面傳來忙音。撥打吳仁天財務總監的電話,鈴聲響了一聲就被掐掉了。
他把手機狠狠地摔在座位上。
司機跑過來,看到老闆右手五指勾起,右眼抽搐,生生把要彙報外面情況的話咽了回去,一時無措。
賈阿毛抖動着、喘着粗氣問:“什麼情況,多少人?”
司機老老實實回答說:“大概二百多人,各種口音都有。根據我的判斷,這是專業討債公司乾的。賈總,我們掉頭回去。”
如果沒有特別的應酬,賈阿毛必須回家陪父母吃晚餐。早些年,孩子還很小,父母在老家沒有跟過來,他每天在外打拚,去各類應酬,幾乎錯過了孩子的成長。他曾經讀過孩子的一篇日記,那是孩子上小學三年級時,剛開始學習寫作文寫的。那天他夜裏11點才回家,老婆一直在客廳等着,一聲不響地遞給他一篇作文,說是兒子寫的,上面是兒子那歪歪扭扭的稚嫩字體。他剛讀前幾行,眼淚“嘩”地就下來了。“我的爸爸是個忙人,整天在外面做生意。我早晨起來吃完早飯上學,爸爸還在睡覺,媽媽說不要打擾爸爸;晚上上床睡覺了,爸爸還沒有回來。上幼兒園時,從小班到大班,爸爸送我5次,接我3次;上小學后,爸爸送我2次,接我3次。於是,我總是盼望周末,因為爸爸答應周末陪我去野生動物園看大象、熊貓,還有大獅子。可是,我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周末,爸爸終於有空了,結果奶奶生病了,爸爸又買了機票趕回老家看奶奶了。爸爸,什麼時候您不再忙了,陪我去野生動物園,好嗎?”正值事業打拚期的賈阿毛還是沒有做到經常陪孩子,孩子有知心話幾乎都是跟媽媽講,以致跟他無共同語言。正因如此,賈阿毛送孩子去海外留學后,就把父母接到身邊——錯過了陪伴孩子的成長,再也不應該錯過對父母的盡孝。
賈阿毛從松江樓盤迴到公司,憋着一天的委屈。晚上,賈阿毛取消了一個並不重要的飯局,回家陪父母吃飯。
這天半夜,賈阿毛夫婦突然被驚醒,只聽見窗玻璃嘩啦啦的被重物撞擊的聲音。賈阿毛趕緊起來穿衣,他發現一層陽台和客廳的玻璃都碎了,碎玻璃撒了一地,三顆尖銳的石頭從玻璃裂口滾了進來。
全家人都被刺耳的玻璃碎裂聲驚醒,紛紛聚到客廳,此刻的氣氛十分凝重和緊張。賈阿毛的父母都是浙江農村的老實人,哪裏見過這種場面?年近八十的父親顫顫巍巍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不停地問賈阿毛:“是不是得罪人了?我們要做踏實生意,和氣生財,欠債還錢,冤家宜解不宜結。”
太過分了!討債追討到家裏,竟然驚嚇到父母。賈阿毛滿腹憤懣,卻不能在父母面前表現出來,只能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當然猜到了幕後黑手是吳仁天。
他選擇了報警。
否極泰來。愁眉不展的賈阿毛接到鄔之畏的通報:張茂雨就躲藏在北京。
賈阿毛隻身一人趕赴北京。他夾着手包從機場出來,跟隨着客流,腳步匆匆,一眼就被戴志高認出來了。
戴志高帶着賈阿毛去停車場。賈阿毛說:“聽說你們找到了張茂雨?”
“對啊。”
“小赤佬!找到他,我要把他千刀萬剮。”
“是,絕對要嚴懲。”
“現在人在哪兒?”
“躲在房間裏,不出來。”
“還沒抓着?”
“有難度。但可以辦。”
賈阿毛想着什麼,冒出一句:“那不是老鼠嗎?”
“老鼠?是的,就是老鼠。”
“一隻碩鼠!吃裏爬外。對了,還有一個叫凌薇的,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是有個女的,有點兒姿色。”
“她曾經是我的助理。”
戴志高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賈阿毛走在人流中,不僅泯然眾人矣,更悲哀的是,他曾經身價連城,如今卻一貧如洗。幕後下黑手的人不但竊取了他的家財,還帶走了他的漂亮女助理。
戴志高想着,忽而心裏有着奇怪的偷着樂的快感。雖然,女助理跟他毫無關係。
賈阿毛讀懂了戴志高這個年輕人投過來的眼神。那眼神里絕對沒有同情兩個字,而是帶着嘲諷和幸災樂禍。如果不是有求於鄔之畏,他壓根兒不想認識戴志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戴志高感覺不對,也趕緊解釋:“不是那個意思,現在這個地步,生死存亡,我哪兒有那個心思?賈總,我是想說,這小赤佬,怎麼就不學點兒好呢?你那麼信任他,他竟然背後捅刀,下手還挺狠!”
“識人不慧。”
他們坐上車,戴志高親自駕車,賈阿毛坐在後排。賈阿毛帶着羨慕的語氣說了一句話,既恭維了戴志高又奉承了鄔之畏:“如果我能有鄔總這麼好的福氣,就心滿意足了,身邊有這麼一個忠心耿耿的年輕人。”
賈阿毛是第一個進入頂天集團紫光室的外人。他跟在戴志高身後,戴志高把眼睛對着虹膜門禁眨了眨,門隨即打開,展現眼前的偌大空間,像一個軍事作戰室,設備設施齊全。鄔之畏從褐紅色的牛皮沙發上起身,跟隨他一起站起來的,還有一位高個頭的年輕人。
鄔之畏迎接賈阿毛,拍拍他的肩膀說:“這段時間辛苦了吧,不要緊,一切都快有着落了。”
賈阿毛面露喜色,這是最近聽到的唯一一個好消息。其實,他知道,自己要找到張茂雨,也不難。如果不是那幫老傢伙幫襯着這個小赤佬,把當年為了上市的污點材料交給這個人,與他狼狽為奸,自己豈會落到這種地步?現在真是前進不得,後退無路。
賈阿毛點點頭客套地說:“辛苦八哥了,我們做生意的,不怕辛苦,只要心不累就行。”
賈阿毛跟隨鄔之畏在沙發上坐下,抬眼打量着這間擺設有些特別甚至怪異的房間。
戴志高插話說:“賈總,這是我們的機要室。之前,從來沒有哪個老總踏入過。”
“哎呀,感謝八哥對鄙人這麼信任。我也聽過傳聞,這就是八哥的南書房吧?”賈阿毛再次向四周打量着,嘴裏讚歎着。
鄔之畏說:“嘿,那是江湖朋友抬舉而已,這裏就是一個談事的地方。先說說你那邊的情況。”
“唉,別提了,焦頭爛額,苦不堪言。”賈阿毛開始訴苦,把最近發生的與吳仁天之間的糾紛,以及這些天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了一下。
“你怎麼會這麼狼狽?”賈阿毛正訴着苦,鄔之畏冷不丁地問,“你所有資產都被抵押、質押了?”
“像我們這些做房地產的,難道還有別的招?都扔進去了。”賈阿毛攤攤手,低首嘆息,“現在唯一有市值的就是木木股份那點兒,不是被那張茂雨竊取了嗎?我現在就指望這個了。”
鄔之畏和符浩對視了一眼。
符浩旁敲側擊,說:“賈總名震上海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豈能被這些小挫折打倒?”
賈阿毛見符浩和戴志高年紀相仿,氣宇不凡。這是誰呢?他只聽說過跟隨了鄔之畏多年的戴志高,沒有聽說過第二個人。
他正疑惑着,鄔之畏簡明扼要地介紹:“這是符浩,就叫他浩子,我們的合作夥伴。當然,頂天集團轉型金融,他是主導者。”
符浩說:“鄔總過獎,主導者當然是您,我和戴總只是執行者,並且,我是敲邊鼓打醬油的。”
戴志高插話說:“呵呵,符總太謙虛了。難得一見。”他轉頭跟賈阿毛補充說,“我們都叫他浩子,不是老鼠的‘耗子’,北大數學系高才生,我們最近收購的保險公司股東,也是合伙人。”
賈阿毛衝著符浩說:“幸會幸會。”
符浩表示了謝意,他主動把話題拉到正題。“言歸正傳,聽說松江一個商超項目現在開盤了,現金流應該不成問題。”
賈阿毛雙手一攤。“僧多粥少,身後排隊都是各種要錢的,幾個樓盤都塞不滿啊。”
“怎麼會是這種光景?”鄔之畏百思不得其解,“新樓盤不是開了嗎?我們還想請賈總給想個辦法,搞個過橋借款,把我們的燃眉之急給解決了呢。”
賈阿毛表現出吃驚的樣子。“八哥也有燃眉之急?”
“哈哈,阿毛兄弟這話說的,好像八哥有三頭六臂,從不會鬧飢荒似的。我也是人,也是地產商,怎麼會不缺錢?”鄔之畏拍着坐在身旁賈阿毛消瘦的肩膀說,“關鍵是,我們剛收購頤養保險,花費不菲。國有資產嘛,談判價格非常艱難,盤子又偏大,一時手頭資金緊張,年關難過。”
賈阿毛一聽借款,心裏就不踏實,目光游移,神情有些恍惚,表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狀。他說:“八哥,如此說來,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必須做,全力以赴地做——抓獲張茂雨。只要逮住了他,讓他把黑我的錢分文不少地吐出來,我們大家的日子就會好過了。”
賈阿毛這番話,直接讓他陷入更大的困境。一段時間后,賈阿毛回憶這次會面,懊悔不已:如果沒有這次面談多好。
在鄔之畏聽來,賈阿毛這是想一毛不拔,以低成本來謀取最大的收益。低投入高產出,這是商業的本質。不幸的是,鄔之畏從未想過,這套邏輯會套在他身上。
符浩觀察到,當賈阿毛說了這番話,鄔之畏面部表情有些僵化,一朵盛開的花兒在那張慈祥的彌勒佛般的臉上逐漸枯萎,笑容像日落西山,慢慢滑落,消失。
鄔之畏咳嗽了一聲,恢復了常態。他不動聲色地問:“親兄弟明算賬,要找到張茂雨,不難;要他把吃進去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吐出來,不易。這是需要花費大工夫,需要代價的。”
賈阿毛右眼開始抽搐,五指如鉤。符浩目睹了這番情景,本想踏步向前,卻被戴志高的眼神制止。他是首次見到傳說中的“賈阿毛軀體特徵”。
賈阿毛沒有注意到符浩吃驚的表情,他全部注意力都在鄔之畏的表情上。他脫口而出:“如果這筆錢能要回來,我給八哥回報不少於5%。”
“追討回款的5%?”鄔之畏瞪着眼。
“不是,沒有套現的股份的5%。”
鄔之畏收回瞪着的目光,沉默了。他使了一個眼神,戴志高趕緊起身從辦公桌上抱過來一堆資料,堆在茶几上。他指着材料對賈阿毛說:“任何事情都沒有那麼簡單搞定,即使我們有牛老師做後盾,也得做大量工作,牛老師也只是在關鍵時刻出面一下。再說,牛老師這個位置上的人,能隨便替企業出面嗎?如果愛華集團是國有企業,地方政府出面邀請,他還可以名正言順地出來替你討個說法。”
賈阿毛頻繁點頭說:“那是那是,哪兒那麼容易啊?”他站起來,湊上去,翻看着資料,心裏慨嘆,這幫人真厲害,什麼拐彎抹角的資料都搞到了。他此刻的讚歎是由衷的,“沒想到八哥在這麼短時間裏,做了那麼多工作,小弟真是感動啊!”
賈阿毛向鄔之畏雙手抱拳作揖。
鄔之畏說:“我們設計了三套方案,根據事態發展一級一級地向上提……”他沉吟片刻,“最後是否到達牛老師那一層,我們走着看。”
賈阿毛明白,層級越高,所花費的成本越高。對他而言,抓住老鼠就是好貓,逼迫張茂雨吐出來那筆錢,同時又不會狗急跳牆,反咬他一口,就是完美。這些利害關係,他盤算了很久。也正因為如此,自己無法親自動手,通過第三方搞定,搞痛張茂雨,讓他既受到懲罰,同時又不敢輕舉妄動,這就是最大的勝利。
賈阿毛說:“那就有勞八哥和諸位了。”他向戴志高和符浩點頭示意。
他們閑聊了一些細節,關於張茂雨的個人特徵,比如做事是否謹慎,膽識如何,慾望多大,為何長着反骨……賈阿毛說起這些來,有點兒楊白勞痛訴黃世仁的意味。
賈阿毛告別時,再三跟鄔之畏強調說:“八哥,放心,只要把張茂雨逮住了,我必會重謝您,我心裏有數。”
鄔之畏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伸出右手,張開手掌,在賈阿毛面前一晃,旋即收攏五指,輕描淡寫地說:“一隻猴子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們一起送賈阿毛到電梯口。上了電梯,戴志高下去送他,賈阿毛按着開門鍵,沒讓電梯門立即關上。他對着電梯外的鄔之畏說:“等這些事情料理好了,我就要到新西蘭去。歲月不饒人,現在的世道都變了,做得越來越累。這把年紀要做減法,孩子研究生畢業要留在新西蘭,怎麼遊說都不願意回來。我們這輩子多少有點兒家業,這幫孩子卻不樂意繼承,非要做學術研究,還談了一個白人女朋友。”
電梯門逐漸合攏,賈阿毛長嘆一口氣說:“做生意太累。”
此刻,紫光室里只有鄔之畏和符浩二人。傍晚的天空變得十分遼闊,符浩站起身拉開窗帘,霞光透過偌大的落地窗玻璃射進來,他情不自禁地微眯着眼。
一架客機在天空掠過。
鄔之畏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臉色陰沉。
符浩轉身回到沙發副座上,看到鄔之畏微閉着眼,手裏拿着一串褐紅色的桃木念珠在一顆一顆地數。
頂天集團雖名聲在外,但負債率高,甚至可以說資不抵債。除了鄔之畏老家的地方小銀行沒有追討還貸,其他商業銀行不僅不給予增量貸款,還追討欠貸,四大商業銀行直接把他的集團公司,旗下形形色色的子公司、孫子公司全部列入禁止貸款的“黑名單”。
鄔之畏收購頤養保險公司,以空手套白狼的手段打了一場便宜的股權戰爭,他還把大型國企首大集團的董事長老魏送進了監獄,從而佔據了第一大股東的位置:一家地產公司有望成功轉型類金融公司,向打造金控帝國邁出了第一步。糟糕的是,此一戰下來,鄔之畏卻欠了一屁股債,如果不在協議約定的日期履約支付最後一筆6億的收購股權支付款,則會發生嚴重的後果,甚至之前費盡心機奪取的成果有可能會前功盡棄。
這一切,幾乎源於符浩的倡議。自然,他也脫不了干係。
“你調查清楚賈阿毛的實際資產情況了嗎?”鄔之畏問。
符浩略一沉思,肯定地說:“凈資產不錯,就是現金流吃緊。他在溫州的出口業務增長良好,房地產業務雖不景氣,但松江商業地產項目不虧。整體而言,他比我們強,算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這就有些滑頭了,他沒有對我說實話。”鄔之畏冷冷地說。
“這很正常。他不是還拖欠着他溫州朋友幾個億借款嗎?聽說那位債權人逼得他坐卧不安。”符浩說,“一文錢憋死英雄漢。”
“他還是英雄?一個撞了狗屎運的書生而已,咋呼得厲害,實際一碰就軟。”想起當年木木股份上市不久,賈阿毛求助鄔之畏處理一樁事,鄔之畏就判定賈阿毛這類讀書人是外強中乾。
“告訴小戴,這個張茂雨無論是什麼貨色,無論採取什麼手段,一定要逮到。”
鄔之畏面露猙獰。
符浩心裏“咯噔”一下,他預料到鄔之畏打的是什麼主意。他愈加擔心自己過早猜中了鄔之畏的心思。
鄔之畏此刻的神情,在他們收購頤養保險受阻時,就流露過。隨即,老魏被舉報,查實后很快就被帶走了。戴志高曾經無意中說過,鄔老闆就是山中大王,老虎一發威,森林就要遭殃。他信口說的幾個例子,就已經讓符浩心塞。
符浩曾經隨口問過:“有必要如此嗎?”
當時鄔之畏回應他:“商場如戰場,你們也就口頭說說而已。你們誰上過真正的戰場?我告訴你們,什麼是真正的戰爭,什麼是真正的戰場。是你死我活,是血淋淋的,是殘忍的,是有你無我、有我無你。”
當時符浩對這段話無感。畢業以來,他順風順水,賺錢輕鬆,完全沒覺得商場有鄔之畏所言的那麼慘烈、殘酷和非人道。
只是,再次看到鄔之畏這副猙獰的表情,符浩心裏不禁緊了一下。
“我們是不是狠了點兒?”符浩有些於心不忍。他建議動作不要搞得太大。一旦大了,必然會引發後遺症,不好收場。
鄔之畏不同意。“生意場就是零和博弈,不是你賺他虧,就是他賺你虧。活命要緊。”
然後,鄔之畏敲打着符浩:“老弟啊,切忌有婦人之仁。想想我的二哥,還有我的九弟,他們是怎麼死的,就是不時有婦人之心。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是讀書人,是文化人,應該比我懂得多,歷朝歷代,哪一次改朝換代不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家國如此,做小生意也同樣如此,萬變不離其宗。”
符浩搖搖頭:“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對嘛,具體方式你們考慮,我只要結果。”鄔之畏微微一笑。
戴志高送走賈阿毛,推門進來,就聽到鄔之畏說他只要結果,戴志高立馬接口說:“我知道他現在在哪兒,絕對能逮住他。”
符浩搖搖頭,說:“不可魯莽。”
鄔之畏一聽就臉色發綠。“你要逮住誰?你憑什麼逮人?我們是要搞定,是搞定合作。跟我這麼多年了,還那麼糙,莽莽撞撞,你要跟浩子學學,多動腦子。”
戴志高被鄔之畏一通劈頭蓋臉地數落,有點兒發矇。他吞吞吐吐地辯解說:“我知道是啥意思,只是,表達急了些而已。”
鄔之畏和緩了一下氣氛。他問二人:“你們想好了談什麼吧?”
符浩說:“明白。”
鄔之畏輕吁一口氣,說:“那好,我們這盤大棋能否走下去,能否走一局好棋,這個人是關鍵的一粒棋子。我相信,東邊不亮西邊亮,辦法總比困難多,車到山前必有路。”
他乾笑着。“我年近半百,哪次不是絕境重生?”
然後,他恢復了那笑容可掬的彌勒佛式的尊容,目送符浩和戴志高離去。
符浩去赴艾米莉的約。車子行駛在長安街上,他忽然有種要流淚的感覺。
與鄔之畏結盟后,雖然搞定了一個大項目,但做人的底線在逐漸下移。車子從國貿上了長安街延長線,遇到綠燈開啟,符浩一腳油門,風馳電掣一般,行駛了200多米,然後速度又慢了下來。長安街上紅綠燈多了些。他忽而有一種錯覺,漸漸地,他眼睜睜看着那顆血紅色的心,滑向了一個黑黝黝的不可見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