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紙金時代》(4)
密室謀局
鬥牛大廈紫光室里光線幽暗。
當初設置這個密議室時,鄔之畏為了取一個名字頗費心思。他請幾個大師取了一大堆易經八卦、四書五經中的名字,但他都不滿意。甚至有人出主意,說找一個朗朗上口的洋名翻譯成中文或者生造一個英文名,比如聯想英文標識“Lenovo”就是生造的。提議者想投鄔之畏之所好,知道他時不時飆幾句英文,穿着時尚,推崇西化。但是,這樣的提議照樣被否了。其實,提議者根本不了解鄔之畏的心思。他究竟想做什麼呢?他隱秘的想法是打造一個“南書房”,一幫親信為“南書房行走”,出謀劃策。最終他放棄了,他不想被部屬抨擊自己“老封建”,畢竟“南書房”當年是康熙帝削弱議政王大臣會議權力、實施高度集權的重要步驟。後來,有人提議,效仿紫光閣,給密議室取名為“紫光室”,有異曲同工之妙。鄔之畏大喜,遂採納。
公司所有涉及大型收購的商業項目,按照等級劃分,但凡最高級討論,或討論一個項目的私密部分,或關鍵部署,都會移交到“紫光室”,這屬於高度機密。參與的人員數量有限,一般人進不去。紫光室沒有牌號,而是靠近辦公區一個樓層走廊盡頭。從電梯出來,靠近紫光室的區域密佈攝像頭,進出需要經過一道玻璃門,還要進行視網膜掃描驗證,防守嚴密。室內裝備齊全:全套緬甸紅木傢具,一套進口4K投影儀,DolbyAtmos認證的JBL音響。投射在幕布上的影像清晰度高,聲光電效果極好。有一次,深得老闆信任的戴志高悄悄帶一位北影表演系的女生溜進來看A片,鄔之畏獲知后,雷霆震怒,差點兒讓戴志高捲鋪蓋回家。因此,每次戴志高進紫光室,心裏陰影很大。
這天下午,空氣很濕潤,甚至有些清涼,室外刮著一陣陣秋風,樹葉開始泛黃,銀杏樹枝丫在風中搖曳。秘書敲門進來,端着裝有四根自製香蕉牛奶冰棍兒的盤子,還冒着絲絲白氣。與會者人手一根,包括鄔之畏自己。
戴志高把冰棍兒塞進嘴巴里咬得嘎巴響,左右腮幫交錯鼓起,愜意至極。他瞄了一眼符浩,見其左手捏着冰棍兒,有節奏地往嘴裏塞,低頭研究着攤在桌子上的一摞資料,對周遭似乎渾然不覺。
能吃上八哥親自製作的冰棍兒是公司同人甚至圈子朋友的至上榮譽。人人都說,吃八哥的冰棍兒,能學一門本領。什麼本領呢?鄔之畏的冰棍兒製作。比如製作香蕉冰棍兒,得先備好食材:香蕉、檸檬、上等奶油和少許白糖,然後將檸檬洗凈切開,擠汁待用。白糖加水煮沸過濾,香蕉則剝去皮搗成泥漿,加入糖水調勻,再調入檸檬汁,待冷卻后拌入奶油,注入模具,置於冰箱凍結即成,前後大概50分鐘。後來技藝日益嫻熟,鄔之畏能把備料的時間壓縮在5分鐘之內,放置冰箱30分鐘左右,一盒上等冰棍兒製作完成不會超過40分鐘。在頂天集團,不僅秘書能做,凡是進入行政後勤部門的小年輕,都被培訓成做冰棍兒的好手,閑暇時聊東家長西家短不如掌握一門技藝,說不定在未來漫長的人生中能學有所用。看着同人們品嘗從冰箱裏剛拿出來的香蕉冰棍兒,鄔之畏常常念念有詞。“清香可口吧?還可以助消化、清火,功能大着呢。”
鄔之畏吃冰棍兒,吃得興起,微閉着眼,一臉幸福,渾圓的方闊大臉慈善至極。至少此時的鄔之畏在符浩眼中根本不像土豪老闆,而是更像鄰家大叔,可愛中甚至有些滑稽。符浩曾經問過鄔之畏,八哥怎麼對冰棍兒念念不忘?鄔之畏則興緻勃勃,說辭一套接一套,什麼走南闖北,總有一些東西不能忘。比如吃飯,四川人需要麻辣,湖北人不忘佛手山藥燉排骨,維吾爾族人嗜好吃饢餅,斯拉夫人到哪兒都帶着伏特加……這就是一種“本”,一種“根”。人童年的某些記憶銘心刻骨,融入骨髓,從遺傳學的角度講,這是一種文化的傳承,不可磨滅。說到這些,鄔之畏口若懸河,很容易使聽者沉湎於他知識淵博、學養高深的錯覺中,完全忽略了他初中肄業的真實經歷。
盛極必衰,過猶不及。吃多了,就有些厭,此後每次被盛邀吃冰棍兒,符浩就感覺怪異,硬着頭皮陪吃。瞧瞧戴志高這小子,符浩就難以理解,這傢伙跟隨鄔老闆從西南吃到京城,難道還沒有吃厭嗎?每次吃冰棍兒,他還咬得嘎巴響,還竭力吃出有滋有味的樣子,也許內心厭煩透頂呢。
這天,戴志高看着符浩吃得溫文爾雅,在心裏大為吃驚:哎,這傢伙,前些天不是說牙齒過敏,吃冰涼酸甜的會難受嗎?應該是齜牙咧嘴才對啊。剛才,鄔之畏還白了自己一眼,言外之意,猴急猴急的幹嗎?冰棍兒是用來吸吮而不是咬的,還咬得嘎巴響。
戴志高三下五除二幹掉冰棍兒,把冰棒棍兒隨手扔進垃圾桶,然後翻看着辦公桌上的一摞資料,有一頁是蓋着工商部門印章的查詢身份的材料,材料上有一個頭像,備案登記的材料雖不是太清晰,但還是能看出一個人的特點。他說,這哥們兒長着一副兇相,單眼皮,厚嘴唇,窄額頭,霸氣外漏,一看就不是什麼好鳥。賈阿毛當初怎麼就看上他了?
他指的是工商登記材料上的張茂雨——上海愛華集團董事局主席賈阿毛曾經的得力助手。
符浩俯下身子,右手扶桌支撐着,頭也不抬地笑着說:“不能以貌取人。單眼皮?你也是單眼皮,嘿嘿。你還會相面?”
戴志高知道符浩揶揄他,不以為意,二人偶爾調侃,絕無惡意,眾所周知。自從鄔之畏邀請符浩協助收購頤養保險,符浩對市場的超敏銳的嗅覺和優秀的工作能力征服了頂天集團的上上下下,包括戴志高。雖然,符浩的到來在一定程度上使自己感受到壓力,但這壓力不是符浩給的,而是源自自知之明,還有老闆鄔之畏潛意識流露出來的。鄔之畏經常拿二人對比。這怎麼能比啊?起點都不一樣,人家是北大數學系本科畢業的,自己也就混了一個高職高專。可是,人家高智商,我也有超膽量,孰優孰劣?老闆時常提倡學歷不如學習力,怎麼一到落實之際口號依然是口號,這不是典型的形式主義嗎?
嘀咕歸嘀咕,戴志高不敢表露在臉上。條件反射般,戴志高起身瞄了一眼鄔之畏,老闆口含冰棍兒,此時面窗而立,俯視着窗外擁擠的車輛,神情輕鬆,似乎無暇顧及室內兩位年輕人的彼此調侃。
戴志高轉頭對身邊的符浩低聲說:“我出社會早,跟着老闆見的人多,高官權貴,三教九流,都見過,有的甚至領教過,所謂見多自然識廣。”然後,他跟符浩耳語了一句,“這人從面相看有反骨,其實也蠻容易搞定,絕對利益至上,有奶就是娘。”
符浩瞥了一眼,繼續打趣他。“還會分析性格啊。那你看看我啥性格,還有,那個老謝,石頭哥。”
石頭哥正站在他們對面,俯着身低頭翻閱和研讀着桌子上的那摞資料,用筆在紙上記錄。室內雖然光線幽暗,但一個仿照日光沒有光斑閃爍的大罩燈從天花板懸垂下來,照在討論室辦公桌上,明晃晃的。
老謝大名謝石頭,圈內昵稱“石頭哥”,是頂天集團法務總顧問,年過五十,比老闆鄔之畏稍長几歲。如果不是脖頸部位皺紋線暴露,那一頭濃密的捲髮至少讓他看上去年輕五歲。他抬頭看了對面二位一眼,故意抬高聲音分貝說:“你們又在開我玩笑呢?小學思想品德課怎麼上的?要尊老愛幼,至少要尊老,要尊老,要尊老,重要的話說三遍哦。”
符浩和戴志高誇張地張開嘴,做着調侃的口型,無聲地表達。
此時,鄔之畏踱步過來,打斷他們的調侃。“你們有什麼結論?”
材料攤開了一桌。
一周前,鄔之畏召集戴志高、符浩和老謝開了一個碰頭會,商討上海愛華集團董事局主席賈言,也就是賈阿毛的那個重大委託。他們四人從上一場成功收購頤養保險的戰役下來,彼此建立了革命友誼。在那場經典的收購戰中,鄔之畏負責戰略和高端資源,為戰役提供“槍支彈藥”;符浩負責判斷價值、確定價格和為鄔之畏生產“槍支彈藥”提供原材料支持;老謝則是沖在一線填補我方戰壕缺口,伺機尋找對方的法律漏洞,以便讓在一線率領突擊隊的戴志高能夠藉此精準一擊,凡擊必潰。
查獲張茂雨,又是一場戰役。碰頭會後,他們隨即延伸四處的情報系統,動用律師所、會計師所以及隱藏在各條線里的資源關係,在較短時間裏收集了一堆材料,關於賈阿毛與張茂雨之間的糾葛——基本情況被摸清楚了。
符浩走到液晶屏前,把資料一頁頁通過投影儀在幕布上放大。他轉身對鄔之畏說:“根據賈總提供的以及律師團隊收集的材料,我們基本可以斷定,張茂雨鑽了空子,也採取了一些非法手段,竊取了賈總的資產。看似複雜的案子,手法很簡單,甚至有些拙劣。此人心計頗深,他利用了三個要素。第一,利用了信任。張茂雨進入愛華集團三年,獲得賈總的充分信任,被委任為旗下公司法人代表。第二,暗度陳倉,偷梁換柱。張茂雨偽造簽名,鑽了一些地方工商部門登記把關不嚴的漏洞。第三,膽大心細,抓住時機。在賈阿毛海外治病期間,他把之前套現的資金進行轉移,待賈阿毛髮現時,錢沒了。”
鄔之畏接過符浩的激光筆,回翻着資料。鄔之畏說:“這個人很有膽識。”
“很精明。”老謝接過話,“從目前情況看,確如符總所言。從這些材料而言,股權變更登記、股權交割、股東會決議以及章程變更,簽字蓋章,肉眼很難發現它們的異常。股權變更形式上合法,難以界定張茂雨是否違法。”
“哦?”鄔之畏問,“不違法?”
“難以界定。”老謝解讀道,“首要的關鍵,是要鑒定簽名是否偽造。目前,根據賈總提交的材料,簽字鑒定結論是偽造簽名。如果鑒定偽造,那麼股權變更可判定無效。這期間甚至有可能涉及民事糾紛,如果賈總所言代持獲得司法部門支持,則張茂雨涉嫌侵佔。請大家注意,此侵佔罪和彼職務侵佔罪不一樣,前者屬於自訴刑事犯罪。”
符浩帶着大家走到一塊白板前,掀開上面蓋着的紅布,用筆在白板上畫著關係圖。
符浩說:“從所掌握的資料來看,最核心的受益者是持有木木股份的人,他們從持有的1.2億股份減持到8000萬股。這份股權依據昨天收盤價,還有40多億。我們查閱木木股份歷史公告,當初減持套現時,這份股份市值在30億左右,套現10億,大概減持了1/3。”
戴志高補充說:“賈阿毛當初是知道這筆套現的,也應該是經過他允許的。但一下子把套現的這筆款子轉走,他是不知道的。我就納悶兒了,這麼一大筆款子,說轉走就轉走,賈阿毛就沒有在關鍵崗位安排自己人?”
“即使安排了人,要麼被收買,要麼被架空。”老謝猜測着各種可能性,“實際上,張茂雨就是賈阿毛認定的‘自己人’,只是沒預料到監守自盜。當然,這些只是我們的猜測,不足為證。”
鄔之畏關注的焦點不在怎麼轉移上面,而是盯着尚未套現的股份。他睜圓着眼問:“也就是說還有三分之二的股份沒有套現,還值40多億?”
鄔之畏這麼一問,讓符浩倏然一驚。他似乎捕捉到鄔之畏此刻的小心思。這不就是逆向思維嗎?
“依據昨天收盤價計算就是這個結果。”符浩解釋,“從二級市場而言,A股沉寂7年,從曲線圖可以看出觸底逆轉的跡象,也許不排除會進入一波大牛市的上升通道。如果此趨勢確立,銀泰控股持有餘下的木木股份市值,至少突破50億吧。”
50億?鄔之畏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神情,那一瞬間的表情變化,被早有覺察的符浩敏銳捕捉到。
鄔之畏沉吟着,示意他們繼續講下去。他雙手交叉胸前,幅度較小地來回踱步。
老謝說:“銀泰控股法人代表就是張茂雨。從賈總提供的材料來看,賈總是實際控制人,張茂雨是替賈總代持的,簽有代持協議。根據公司法,股權代持協議有效,但從工商登記上看不出來。”
待鄔之畏走到老謝跟前,老謝捋了一下濃密的捲髮,感慨萬千地說:“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只能說識人不慧,遭人暗算,事情發生后,事後追討,費時費力——賈總是大意了。”
“我補充一下。”符浩接過老謝的話題說,“賈總就是一位匿名股東。銀泰控股實際上就是一個櫃枱交易的金融類公司,主要是做套期保值,核心資產從資料來看,僅持有木木股份。與賈總其他公司沒有關聯。為何代持?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個人認為,賈總找張茂雨先生代持,是為了撇開關聯關係,相關公司一旦遭遇訴訟,或者避免被牽扯進債務糾紛。”
“是啊,我理解賈阿毛的做法。”鄔之畏點頭,“一旦遭遇不測,至少留有救命錢。”
老謝說:“從防範角度分析,這個說法可以採納。並且,他們一系列代持、層次架構等設計,是費了不少心思。”
“可謂獨具匠心。從手段來說,還是相當不錯的股權層次持股和相互持有的架構關係。”符浩繼續在白板上畫著圖,“看看這家,持有上市公司木木股份的是銀泰控股,而控股銀泰公司的是金科投資,持有90%,絕對控股。那麼,金科投資是一家什麼公司呢?也是一個殼公司。殼公司的股東是誰呢?是張茂雨、雷民和同歡科技,他們分別持有30%、30%和40%的股份。賈總舉報材料里說了,張茂雨和雷民是代持股份,張茂雨是賈阿毛控股的愛華集團董事、副總裁,雷民是賈阿毛的司機。顯然,他們是一口鍋里吃飯的自家人。”
鄔之畏聽得專註,默然不語。戴志高睜大雙眼,仔細琢磨着符浩在白板上畫的盤根錯節的關係圖。
光線暗了下來。鄔之畏走到進門一角的牆壁開關處,按亮了所有燈。白光傾瀉而下,向來喜歡室內幽暗的鄔之畏,此刻沐浴在光明中。
老謝在符浩畫關係圖的過程中,趨步跟鄔之畏耳語補充:“這個同歡科技也是賈阿毛實際控制,法人代表是愛華集團副董事長溫莎。”
“張茂雨就通過私刻公章、偽造簽名等手段,受讓了同歡科技持有的40%股份?”鄔之畏問。
“根據賈總提供的材料和邏輯而言,就是這樣的。不過,這是問題的關鍵一步。張茂雨通過受讓同歡科技持有金科投資的40%股份后,加上自己代持的30%,合計持股70%,則絕對控股金科投資。金科投資持有銀泰控股90%股份,他進而間接控股了銀泰控股。而銀泰控股法人代表就是張茂雨本人——資金進出往來,張茂雨完全可以掌控。”
老謝在張茂雨的名字上,畫了粗重的圈。
“龜兒子!此人果然殫精竭慮,機關算盡。符總,我說嘛,此人一看就面相不善,不是省油的燈啊!”戴志高衝著符浩驚呼着,得意於早先自己的判斷,繼而憤憤地說,“枉費了老闆對他的信任。”
“機關算盡的是賈阿毛,這老兄大意了。”鄔之畏抱胸走近,凝視着關係圖。
他問符浩:“你覺得他的操盤手法如何?”
“手法常規,不過心狠手辣。”符浩接着笑說,“賈總很大氣,放這麼一大塊肥肉考驗人性,不枉為打拚上海灘之人。”
戴志高搶着表態:“再大再肥的肉,我不會搶,不是我的,絕對不要。”
老謝輕拍着戴志高的右肩。“是,得敬畏法律。除非法律本身留有空子,我們不鑽那就是浪費資源,就是傻子。否則,就不要輕舉妄動,心生歹念。”
戴志高一卸肩,把老謝的手給卸掉,專註地看着老闆鄔之畏。他緊接着嘟囔:“膽兒再肥,也不能冒犯老闆。凡是跟衣食父母過不去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呵呵,覺悟高。”符浩聽着戴志高如此說,就半讚許半調侃,給他一個大拇指,“我比你還大一歲呢,看來我的覺悟還得回爐提高提高。”
戴志高白了符浩一眼。
鄔之畏沒有在乎眼前這倆年輕人的調侃。他說:“如此說的話,賈阿毛也是有責任的,考驗貓聞不聞腥。”
他手指着幕布上張茂雨的頭像,說:“如果賺錢的機會擺在我們面前,我們卻無動於衷,那不是傻子,就是蠢貨。做人要有狼性。說實話,我很痛恨張茂雨這類人的不忠,但我更認為賈阿毛無能,看人不準。關鍵是他不懂利益分享,有肉吃,必然要給兄弟們湯喝。”
鄔之畏此話一落,符浩和老謝互相對視了一眼,目光交織,情緒複雜。戴志高則對老闆這番話沒有反應。
符浩岔開話題說:“也許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們更多接觸的是賈總一家之言,也許真相挖掘下來,會是另一番情景。”
“還有市值40多億。難怪賈阿毛如此猴急。如果我們幫助賈阿毛搞定,他該怎麼感謝我們呢?”
鄔之畏右手托腮,左手托着右手肘,抱於胸前,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向他們仨提問。他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神情,似乎在盤算着這票買賣的回報。
符浩那天被戴志高的電話找回來,聽聞是幫助他人追債,本能地反對。他認為,頂天集團雖然進不了京城地產圈第一陣營,但佔有黃金地段,尤其是鬥牛大廈及四棟附樓的建成,在京城也算一戰成名。怎麼會去干這種勾當呢?地產商本身就是從血雨中拼殺出來的,一朝洗白,何必再惹是非?
老謝是支持的。他還表態,完全支持,他將組織強大的律師團隊去助攻。符浩當然明白,做律師的靠案件吃飯,按件收費。就像賣空氣凈化器的,唯恐有霧無霾,那樣就沒有市場行情了。
鄔之畏說了一番話,讓符浩自覺反對蒼白無力。鄔之畏說,自從收購頤養保險后,財務狀況惡化,雖然頤養保險股權過戶了,但還有最後一筆收購款項需要支付。如果不按時繳納,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後果。
這句話,直接讓符浩繳械投降。符浩傾其全部身家砸進頤養保險,還和鄔之畏是一致行動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真到了那地步,過了而立之年的符浩,十年積累的財富可能東流入海不復返,一夜回到解放前。當然,這不是符浩願意接受的。
熬不過去就會永久地沉淪,熬過去就“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因如此,符浩不得不參與這樁案子,還得賣命,對,為自己賣命。
符浩接過鄔之畏的話說:“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張茂雨做過券商,懂裏面的道道。”隨後,他猶豫着說,“從資料看,他是人大經濟系畢業的,我認識一個大哥,和他同級,應該熟悉他。”
鄔之畏忽略了符浩最後一句話,轉身徑直問老謝:“根據賈阿毛提供的材料和我們掌握的材料,可以將張茂雨定罪吧?”
“不能。如果代持屬實,可以提起民事訴訟,更大可能會是民事糾紛。”老謝說,“公安刑偵部門不會因為你拿着一紙代持協議,就給你立案。難度很大。”
“……估計賈阿毛立案難度大,以及其他顧忌……”鄔之畏雙手抱懷思索着,問老謝,“侵佔罪大概判多少年?”
“數額巨大,兩年以上五年以下,並處罰金。”
“判得不重啊。”戴志高插嘴說,“才五年,人家出來又一條好漢,早把錢轉移走了。”
老謝補充說:“侵佔罪屬於自訴案件,只有被害人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才會被立案追究犯罪嫌疑人的刑事責任。”他看着鄔之畏皺着眉頭,“要想讓公安刑偵介入,賈阿毛可以找找關係,讓公司以涉嫌職務侵佔報案。”
“先報後撤?”戴志高忽而找到其中竅門,說,“這賈阿毛幹嗎不使這招啊?”
鄔之畏瞪了他一眼,說:“一局好棋,走一步要看三步、五步,毛糙糙地幹嗎?不要動輒打打殺殺,要多動腦子。”
鄔之畏隔空指點着戴志高腦袋。“現在當務之急是你們要搞清楚張茂雨的行蹤,把這個人的動態給搞清楚,要做到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然後,他停下來,看着諸位,嘴角開始浮笑。“看來,我得先和賈阿毛談談我們自己的買賣。”
頤養保險最後那筆股權交割款也快到期支付了,符浩當然知道鄔之畏在打什麼主意。
“這筆錢被催得火燒眉毛,一幫孫子在四處造謠,說我們資金鏈斷了,銀行斷貸,債權人逼債。別指望老子死,第二天醒來,老子比你們活得更好!”
鄔之畏拿起水杯,然後重重地敲在桌子上,半杯茶水一陣激蕩。
市場上,關於頂天集團資金鏈斷裂的傳聞從未減少。其實,地產商都缺錢,房市不轉暖,一般小地產商將屍橫遍野。收購頤養保險,是符浩給鄔之畏的建議:向金控集團進行轉型。鄔之畏不僅聽進去了,還把符浩也拉進收購陣營,既然說得這麼好,那就一塊兒做吧。符浩的確是看好金控,在符浩的理念里,一旦看準了,則一擊即中,出手果斷,態度堅決,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
誰知道頂天集團在資本市場的聲譽竟然如此之差,各大財團不僅不給好臉色看,更不會伸出援手。所有這一切,都是收購完頤養保險后符浩才獲知的。厲不厲害?放馬出來溜一溜就見分曉。公司現金流好不好,符浩在這次收購戰役中才了解了底細:原來這一切都是虛胖。但是,符浩已經把錢砸下去了,他沒有退路。當然,沒有退路的,還有持股更多的頂天集團。
“那先把張茂雨監控起來?”戴志高打破了符浩思維飄散的狀態。
“必須掌握好他的動態,先不急着動手。”鄔之畏說。
“好的,明白。”戴志高說,“只要在我的祖國版圖上,我一定讓壞人插翅難逃。”
他們再次分工行動,各自領取任務。戴志高負責查詢張茂雨行蹤,老謝提供法律支持,全盤由符浩操作,鄔之畏幕後掌控。
從紫光室出來,走廊盡頭,玻璃窗外,已是華燈初上。戴志高問符浩:“晚上有飯局嗎?”“沒有。”符浩說,“哪次討論時間都沒點兒,沒法安排飯局,連參與都不好意思去,總是遲到,可不能無謂地消耗信任。”
符浩在頂天集團沒有自己的辦公室。鄔之畏聘請他時,要給他一個大辦公室,符浩婉拒了。符浩其實有自己的心思,他和鄔之畏是合作關係,而不是雇傭關係,不能貪便宜在著名的鬥牛大廈搞一間辦公室,結果反而把自己套牢了。更主要的是,他如果天天進出,還在這兒有一個辦公室,就在事實上構成了與頂天集團的千絲萬縷的關係,對外怎麼解釋都是徒勞。
因此,每次討論結束,符浩就直接下地庫,開上車就走。在戴志高看來,這樣來去自由,瀟洒得很。
戴志高說:“那好啊,我請你吃串兒吧,喝一杯。”他拍了一下符浩的肩膀,補充一句說,“我喝酒,你喝白水,這樣可以了吧?”
符浩笑着說:“你不約北京姑娘了?”
戴志高搖搖頭說:“約啥北京姑娘啊,我懶得搭理她們,個個挺事兒的。”
戴志高想找一個北京姑娘,這事兒在頂天集團高管層,幾乎人人皆知。不過,他屢戰屢敗。符浩直接點破:“是人家不搭理你吧。哦,對了,那位琪琪呢?”
戴志高聽到符浩提起“琪琪”這個名字,臉色更灰。不過他竭力表現得滿不在乎。“人家在拍戲,最近火着呢,接網劇一部接一部。”
符浩拍一下他的肩膀。“好吧。你回辦公室把手頭資料放下,我在地庫車上等你。”
他們開車上了東四環,往大郊亭方向開去,那兒有一家影視圈人士開的串吧。
符浩開着他的路虎,戴志高坐在副駕駛上。路上堵車了,車行緩慢,路燈、路兩邊的建築、燈箱廣告牌,霓虹燈依次亮起。五彩斑斕的廣告燈箱像春天的花兒般,次第開放。
坐在副駕駛的戴志高扭頭看着專註駕駛的符浩,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戴志高說:“我有一個提議,你看行不行?”
“什麼提議?”
“你看啊,你比我大一歲,是地道的同齡人。我們認識時間也不短,怎麼說我們也算同一戰壕吃過飯的戰友吧?”
他們把收購控股頤養保險視為戰役。“是,可以這麼說。”前面紅燈變綠燈,符浩鬆了腳剎,一腳油門,車子往前跑起來。“你想表達什麼?”
戴志高認真地說:“我想我們倆彼此換一個稱呼,你別叫我戴總,我也不叫你符總了,感覺叫得挺彆扭的。我就叫你浩子,你叫我老戴咋樣?”
“哈哈。”符浩大笑。
“行啊。不過,叫浩哥可以,浩子聽起來像‘耗子’。”
“別,還是浩子吧,絕對不會叫成‘耗子’。”戴志高說,“你也就大我一歲,雖然我書沒你讀的多,學問沒有你高,叫你浩哥,不如叫浩子親切。”
“行。我就叫你羔子,羊羔的羔,諧音。”符浩說,“別叫老戴了,還想賣老呢。”
“好。”戴志高說,“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車子在大郊亭橋底下出來,向西走輔路,車速又變慢了。等紅綠燈的下班人群,神色疲倦,在紅燈變換綠燈的間隙,迫不及待地橫穿馬路。
戴志高問:“浩子,你說,查獲張茂雨我們又能咋樣?證據確鑿,賈阿毛直接報案,讓公安部門立案,把人逮進去,人進去什麼都會招供,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搞得這麼複雜幹嗎?”
符浩在輔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駛,前面不遠處有一個招牌鮮亮的串吧店,就是他們此次的目的地。紅燈亮了,符浩一個腳剎,把車子穩穩停在斑馬線後頭。他側頭看着戴志高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如果這麼簡單,賈總還用得上找你們老闆?”
“……”
“我沒有見過賈總。不過,他找鄔總,像他這樣的人,我想,肯定有難言之隱。”符浩提醒他。
“好像聽他說了那麼一嘴。你這麼一說,仔細琢磨,還真是那麼回事。”戴志高說,“老闆又說監控起來,又不急着動手,啥意思啊?老闆咋想的啊?”
“你跟隨老闆多年,難道你不知道他的心思?”
“什麼心思?賈阿毛專程趕到北京來,委託老闆辦事,還動用了牛老師的關係。小題大做嘛。”戴志高說,“現在情況一清二楚,證據也有,關係我們也有,辦一個張茂雨,還不跟玩似的。”
“立案、抓人沒有問題。那抓了以後呢?”符浩反問。
“抓了,就讓張茂雨把他搞到的錢統統給吐出來。那樣,賈阿毛也會支付給我們酬金,這筆酬金一定不會少。”戴志高邊說邊在空中張開五指,隨後五指收攏,做了一個抓的手勢。
“羔子,你跟隨老闆多年,還不知他的心思?要走一步看三步。”符浩點醒他,“你想想,僅僅支付酬金就可以了?即使張茂雨被抓進去了,他就會乖乖把吃進去的肥肉吐出來?即使吐出來了,賈總就會支付酬金了?鄔老闆在下一盤大棋,你只管把張茂雨的行蹤搞定就可以了。隨後的棋局,自己多看多琢磨。”
符浩遞給戴志高一支雪茄,戴志高從兜里拿出打火機先給符浩點上。
戴志高吐了一個濃濃的煙圈,左手向符浩敬了一個軍禮,像警匪片里的香港警察做報告狀。“Sir,懂了,老闆想通吃。”
紅燈滅,綠燈開。車子啟動,輕快地過了紅綠燈口,然後緩緩靠近串吧。
“你這個編外的傢伙,比我們更懂老闆,我都跟隨老闆七八年了。怎麼說呢?你們不是人。”戴志高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是精怪,一個老精怪攬了一個小精怪,一代勝過一代。”
“我就權當你這番話是讚美了。”符浩在路邊守車員引導下,把車子穩穩噹噹地停在串吧門口馬路牙子邊上,那兒一溜都是用白石灰線隔出的一個個停車位。
符浩從車上下來,戴志高緊跟着下車。符浩回頭看着他吃吃地笑:“那我也送你順水人情,你們全家是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