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番外-4

【4.1】

又是一個冬天,平安夜聖誕節之後就是元旦,藉著這些節日,這群人聚得很是頻繁。

畢竟小夏天才半歲,抱出去也不方便,近期的聚會都是在家裏的,有時候在遙南斜街,有時候在張奶奶的院子,也在李楠家裏聚過。

元旦那天是在張郁青家裏吃的飯。

小區的樹冠上掛了星星形狀的彩燈,窗外飄了一場小雪,在燈光下簌簌散落。

物業工作人員還送了新一年的日曆來,很有節味兒。

李楠家的陳靈北也懷孕了,5個月,挺着肚子推開廚房門,說是要給秦晗幫忙。

秦晗最近跟着秦母學會了砂鍋,說天冷了這種暖暖的砂鍋最驅寒,今晚要煮給大家吃。

她拎着湯勺轉身,看見陳靈北,嚇了一跳。

“別別別,你別進來,廚房地上容易有油點和水點,萬一摔倒怎麼辦呀。”

秦晗穿着一件粉色的圍裙,扭頭問張郁青,“對吧?孕婦不能進廚房是不是?”

秦晗懷孕時,張郁青就沒讓她進過廚房。

所以秦晗的印象里,孕婦進廚房這件事很危險。

陳靈北掩唇笑了:“肯定是青哥告訴你的,可太寵你了。其實沒事兒的,讓我幫你吧。”

張郁青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圍裙,樣式和秦晗身上的一樣,簡潔的格子花紋,只不過尺碼比她那件大,穿上圍裙,顯得張郁青氣質更加柔和。

他拉開廚房門,靠在門邊,對着客廳外說:“李楠,別讓陳靈北下廚,你過來幫忙。”

李楠正在和羅什錦拌嘴,聽見張郁青的話嚇了一跳,連忙跑過去,拉着陳靈北:“哎呦我的祖宗!你怎麼去廚房了,我去我去我去幫忙,你可趕緊歇着吧。”

他把陳靈北拉回沙發旁,“你就在這兒待着,別亂跑了啊。”

陳靈北點頭,很是乖巧:“好呢。”

“就你這種不貼心的人,給你生什麼孩子?”

羅什錦趁機吐槽,想把剛才拌嘴沒贏的報復回來,“就知道在這兒扯犢子,都不知道照顧孕婦。”

李楠和陳靈北轉頭看着羅什錦,倆人畫著同款聖誕妝容,都是齊劉海的長直發。

一個說“他對我挺好的”,一個說“用你瞎比比”。

羅什錦覺得自己這個單身狗受到了傷害,從沙發上起身:“我不跟你們這一對一對的在這兒吃狗糧了,我去對面看丹丹和奶奶。還是跟北北玩一會兒舒心,開飯了告訴我。”

“不告訴你!”李楠說。

“那我就不讓北北跟你回家!”羅什錦馬上反駁。

兩個人挺大的男人,鬥嘴就像小學生。

幼稚兮兮的。

羅什錦走的時候猶豫了一瞬,他看向謝盈。

但謝盈正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羅什錦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自己去了對面的奶奶家。

羅什錦走後,李楠去廚房給張郁青他們幫忙,客廳只剩下謝盈和陳靈北。

謝盈有些心不在焉,陳靈北已經把堅果端到她面前舉了半天,她都沒回神注意到。

還是秦晗從廚房出來,看見這場景,過去坐在謝盈身邊:“想什麼呢呀?”

謝盈才回神,對着陳靈北說抱歉:“我剛才走神了。”

“怕你在想什麼重要的事情,我就沒打斷。”陳靈北笑眯眯地說。

三個女人坐在沙發里,窗外只有夜星閃閃,帝都市五環內不讓燃放煙花,看起來就沒有其他城市熱鬧。

倒是有人去逛廟會,只不過他們這些人里,一個待產的孕婦,一個有着半歲寶寶,去廟會還是不方便。

秦晗說:“明年這個時候,咱們就可以去廟會看看了。”

“是呀。”

陳靈北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一直都很想給自己的孩子買那種紙糊的花燈,不知道還有沒有的賣。”

“遙南斜街有賣,老人們會做那個,特別精緻。”秦晗說。

“一定是青哥給你買過吧?”

秦晗笑而不答。

秦晗家裏也不寂寥,開放式的大陽台上面掛滿了金色的燈串,像一彎閃亮的小銀河。

小夏天就在客廳的嬰兒床里,香甜地睡着,偶爾吧唧吧唧嘴。

小孩子的睡顏特別可愛,陳靈北忍不住湊過去:“我家寶寶如果能像小夏天長得這麼可愛就好了。”

謝盈這時候才開口說了一句:“你長得也好看,孩子肯定好看。”

可明明是誇讚的話,卻被她說得蔫巴巴的。

陳靈北看向秦晗,用口型問她:謝盈她怎麼了?

秦晗搖頭,示意說她來問。

謝盈和秦晗做閨蜜8年,同甘過也共苦過,大學也曾在窩在一張被子裏哭訴過,默契還是有的。

謝盈坐在那兒不用說什麼,秦晗就知道她肯定是有心事。

她像大學時一樣,摟着謝盈的胳膊:“不開心?”

“也不是不開心,我在想......我過完年就27歲了。”

謝盈嘆了一聲,“小秦晗,我從來沒這麼猶豫過,你也知道,我對羅什錦他......”

前年張郁青和秦晗婚禮,謝盈是伴娘,羅什錦是伴郎,也是那時候謝盈認識羅什錦。

那會兒大家都開玩笑說他們像,兩人也就對對方印象比較深。

後來謝盈留在帝都市工作,在遙南斜街租了房子。

因為距離近,也因為有秦晗和張郁青這兩個共同的朋友,謝盈和羅什錦越混越熟悉。

其實羅什錦性格特別好,也有擔當,她能感覺到羅什錦對她也有些不同。

只不過等來等去,羅什錦遲遲都沒開口過。

秦晗知道謝盈要說什麼,她對這種事情不夠有經驗,只能把張郁青從廚房叫出來。

張郁青和謝盈說,羅什錦應該是怕自己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陳靈北說:“男人們就愛亂想,李楠那會兒也是,還是我先告白的,等着他主動怕不是要等到我50歲變成沒牙老太太呢,謝盈,要不然你也主動告白?”

謝盈嘆了一聲:“我再想想。”

砂鍋煮好,小夏天忽然醒了。

孩子一哭,張郁青過去抱起來細細查看,有些無奈地對秦晗說:“還是需要你,孩子沒上廁所,估計是餓了。”

秦晗起身抱過小夏天,當了媽媽之後,她眉眼間不經意浮動着醉人的溫柔。

她對謝盈說:“今天還是元旦呢,外面還下了小雪,感覺是個好日子。”

“什麼好日子?”

“做什麼都會成功的,當然就是好日子呀。”秦晗說。

謝盈笑起來:“知道了。”

砂鍋里煮了豬肉荸薺丸子、大蝦、扇貝丁、小鮑魚,還有豆腐、小白菜和粉絲。

湯汁鮮美,一群人邊吃邊聊,奶奶記憶時好時壞,卻在今天突然提議喝點白酒:“這種日子呀,喝點白酒最暖身子。”

秦晗、陳靈北和丹丹喝了果汁,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喝了一點酒。

晚上陳靈北開車載着李楠回家,秦晗問謝盈和羅什錦需不需要送。

起初羅什錦和謝盈誰都沒說話,後來謝盈先開口:“我走着回去吧,也不算遠,我吃得太多了,想要消化消化。”

“大晚上的,你一個人可不安全,我跟你一起走走吧,要是走累了咱倆再打個車?”羅什錦說。

謝盈點點頭。

兩人出門前,謝盈穿鞋時單腳沒站穩,晃了兩下,羅什錦趕緊扶住她,有些擔心地問:“咋回事兒啊?是單純地沒站住啊還是喝多了?你要是喝多了難受就住青哥這兒得了,別回頭一吹風着涼了。”

謝盈站穩后扭頭看向羅什錦,眼睛很亮:“是沒站穩,你哪來的那麼多廢話。”

兩人出門后,秦晗問張郁青:“他們會順利么?”

張郁青揉着她的頭髮,笑着說:“放心,羅什錦雖然猶猶豫豫的,但也不是個沒擔當的男人,會順利的。”

只不過有些話,要他們兩個當事人自己說清楚才行。

外面下着簌簌小雪,天氣倒是不算太冷。

謝盈和羅什錦沉默地走在一起,街道上很安靜,只有路燈長明,雪地上浮着的一層雪被踩得咯吱作響。

一陣風吹來,謝盈穿着小皮鞋,正好踩在雪地下面凸起的石子上,又沒站穩,晃了晃。

羅什錦在旁邊嘟嘟囔囔:“叫你多吃點你也不聽,看你瘦的,風一吹就晃悠,萬一營養不良生病了怎麼辦?”

“我是踩到了石子。”

“大冬天的這麼冷,你穿個小皮鞋,肯定會滑啊!而且也凍腳,你們這些女孩子咋就這麼愛美,也不注意身體。”

羅什錦說完這些,謝盈沉默着沒回答。

她垂頭看着自己的尖頭小皮鞋,忽然笑了笑。

以前在大學寢室里,她做什麼都是最利落的,膽子也大,現在怎麼這麼怯懦呢?

連秦晗都說了,今天會是個好日子。

謝盈偏過頭,把被風吹亂的捲髮撩到耳後:“羅什錦,我不是女孩子了。”

羅什錦莫名其妙地扭頭:“啥啊?你說啥呢?你不是女孩是啥啊?是男孩嗎?”

“我27歲了。”

謝盈聳了聳肩,故作輕鬆地說,“去年聖誕節咱們就是一起過的,那時候我已經開始等你了,我記得你說過,讓女孩子表白顯得不夠爺們兒,我也不想搶這個先,但等了一年對我這種性子的人來說太久了,過了今天,我就不等你了。”

羅什錦一怔,下意識去拉謝盈手腕,傻乎乎地問:“你不等我你去哪啊?”

“什麼我去哪啊,我還在帝都市工作啊,但是不等你了,和別的男人談戀愛,然後結婚生孩子唄。”

“那怎麼行!!!”羅什錦扯着嗓門喊了一句。

謝盈揚起下頜:“為什麼不行呢?”

羅什錦的臉一點點漲紅,然後把謝盈往自己身邊拉了拉:“謝盈,我家條件不怎麼好......”

“條件不好怎麼了?往上數三代,誰家還不是農民了?”

羅什錦眼眶泛紅,搖了搖頭:“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李楠都說我有時候說話特別墨跡,你願不願意......”

謝盈挽住他的手臂:“你說啊,只要你說,我就願意聽的。”

那天他們還是打車回了遙南斜街,因為羅什錦才剛起了個話頭就停下來,他和謝盈同時開口:“大雪天的站在馬路上談心也太傻逼了!”

說完,兩人相視笑了。

打車回到遙南斜街街口,羅什錦拉着謝盈的手一路小跑。

他在冷風裏喊着:“盈啊,咱快點走,現在條街是風口,容易着涼。”

跑到謝盈租的房子門口,謝盈喘着氣掏出鑰匙,邊開門邊說:“你、你怕我着涼怎麼不想着背我回來,居然帶着我、居然帶着我跑,你可太不溫柔了。”

她喘出來的氣在冬夜裏化成白霧,一團一團呵在面前。

“也、也是哈。”

羅什錦也喘着氣,撓了撓後腦勺,“我一時沒想到,下次你提醒我,行不?”

謝盈把門打開,按亮牆邊的開關,在燈光里笑着看他一眼:“行啊。”

她住的這間房子是劉爺爺家後院的空房,卧室不算大,但也收拾得挺整潔的。

謝盈先進去,回頭問羅什錦:“進來呀,站門口乾什麼?你要站在那兒給我講故事嗎?”

“謝盈,我其實可喜歡你了,你給秦晗當伴娘的時候我就想,這女孩兒誰啊,咋這麼好看呢,要是能當我女朋友就好了。”

羅什錦站在門口,看上去有些手足無措,“但我這想法確實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謝盈一把把羅什錦拽進屋裏,然後關上門:“進來說吧癩蛤蟆!這大風呼呼的,天鵝快要被你敞着門凍死了!”

羅什錦被她按在一張椅子上,謝盈則盤腿坐在床上。

他很難形容自己的感受,就是有種明明幸福就在眼前,他卻不敢伸出手去抓住的感受。

“我以前總覺得讓女人先告白太不爺們了,但真輪到我開口時,我才知道有多難,謝盈,你聽我講講以前的事兒吧,等我講完,你要還願意繼續聽,我就告白了。”

“合著你還得確定我能答應,才敢告白啊?”謝盈翻了個白眼。

“不是不是!我是想說,你別因為看到秦晗嫁給青哥過得那麼好,就覺得我也能行......”

羅什錦沉默半天,說,“我從青哥給你講起吧。”

羅什錦這輩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他青哥,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青哥可太爺們兒太有擔當了!

其實小時候羅什錦還挺煩張郁青的。

羅家院子和郁家院子離得也不遠,都是遙南斜街的老街坊,兩家也是有走動的,這麼一走動,張郁青就成了羅什錦爸媽口中別人家的小孩。

羅什錦比張郁青小2歲,對於張郁青被爸媽誇得神乎其神的言論十分不屑。

他那會兒就想:裝逼!哪有小孩不愛玩的,都是裝的!

小時候不會頂嘴,稍微大點,10歲時,小羅什錦就會頂嘴了。

羅父再說什麼“郁青這孩子懂事兒”這樣的話,小羅什錦就會梗着脖子反駁他爹:“他咋就懂事兒了?你看他爹整天在家窩着不出門也不幹活兒,就靠張奶奶賺錢,郁青肯定也是那樣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在羅什錦記憶里,他爹是個好脾氣的老實男人,賣了一輩子水果,別的不會,關於水果的事門兒清。

家裏脾氣最暴的是他媽,整天拿着炒菜勺子罵他們爺倆邋遢。

10歲的小羅什錦那時候有兩種思維定勢:

第一,他爹絕不會像他媽一樣暴躁。

第二,他媽再罵他倆窩囊,也絕對不會離開他倆。

這兩個“思維定勢”都在同一個冬天破滅。

先是因為羅什錦說郁青“有其父必有其子”,被自己親爹一腳踹出家門,很嚴厲地叫他反省自己說得是不是人話。

這件事直接導致羅什錦對張郁青的印象降到零下,比冬天窗戶上的冰花還要冰。

老羅居然因為別人家的孩子踢了自己一腳,奇恥大辱!!!

那時候小羅什錦還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叛逆地想:老羅要是真那麼喜歡郁青,怎麼不去找郁青當兒子,整天誇他,自己在親爹眼裏就是一個“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廢物。

有那麼幾天,羅什錦都不和他親爹說話,他覺得老羅需要反思,為了別人家的孩子踢他這件事,根本就不對。

但是老羅很忙,每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羅什錦也就看不出來,他親爹到底有沒有為他踢出的那一腳感到愧疚。

這件事出了沒幾天,老羅上貨時把貨車翻了。

冬天路滑,車子剎不住,直接側翻在道路旁,人倒是沒什麼事,就是腿摔了一下。

最嚴重的是,他們的水果全都摔進了河裏。

偏偏那一車是年貨禮盒的水果,一箱一箱套着紅色膠袋的的橘子和印了吉祥話的大富士都掉進河裏,不只是賠了一車水果錢,還得給租貨車的地方車子修理費。

羅什錦第一次看他爹愁眉苦臉,卻又不捨得抽一根煙。

那陣子羅什錦的媽媽身體也不好,年輕時候干過重活,一到冬天就咳嗽,咳得整個人臉色蒼白,倒是難得溫柔地勸羅父:“春生啊,要不去張大娘家借一點吧,咱們現在沒有錢上下一批水果了,不上貨怎麼賺錢啊?”

羅父滿面愁容:“張大娘家也不容易,攢下來的錢還有一部分是郁青那個小娃娃賺來的,怎麼好意思開口。”

“那我們怎麼辦呢,賣完剩下的這點水果,我們靠什麼生活呢?”

羅什錦安靜地站在門外,看見他爸攬着他媽媽的肩頭,笑着說:“你就放心吧,我再想辦法,保證不少了咱兒子吃的穿的,給我們什錦養成壯漢。”

老羅眼角一笑,眼角都是皺紋,還真的挺像魚尾巴那種形狀。

難怪要叫魚尾紋,羅什錦愣愣地想着。

10歲的羅什錦第一次感覺到生活的壓力,也不得不承認郁青確實有被誇的資本。

他每天吃着喝着享受着父母呵護時,郁青已經開始“養家”了,像個男子漢一樣。

羅什錦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做了個決定,他要和郁青借錢。

他硬着頭皮跑去郁青家,站在門口又開始猶豫,那時候他還小,思想非常中二,覺得自己這是在和敵人低頭,太沒出息了。

等張郁青從院子裏推門出來看見羅什錦時,毫不誇張地說,他已經哭成了一個煞筆。

鼻涕眼淚嘩啦嘩啦地往下淌。

張郁青很難不吃驚,推開家門就看見一個小胖子,穿着棗紅色的羽絨服,小胖手和小胖臉都凍得通紅,幾乎和衣服一個顏色了,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任誰看見這場景,都會吃驚。

張郁青皺了皺眉:“要進來坐坐嗎?”

語氣聽起來一點詫異都沒有。

羅什錦那時候不覺得張郁青的平靜是淡定,他傷心地想,這人可太冷漠太沒有同情心了。

越這麼想,越是覺得傷心,哭得越厲害。

順便把那種家裏沒錢的擔憂、對生活壓力的恐懼、對爸媽的心酸、還有莫名其妙的委屈和不安全部都哭了出來。

在羅什錦以為自己將會哭得在張郁青家門口抽過去時,他感覺到有人在拉自己。

張郁青把他扯進屋裏,不是張奶奶住的那間屋子,是他自己的屋子。

他把門關上,翻出捲紙扯了一段胡亂往羅什錦臉上擦。

那時候遙南斜街還是燒火爐取暖的,張郁青屋裏不算冷,但也並不很暖和,呵出來的氣息都是白霧。

12歲的張郁青就這樣呵着白霧問羅什錦:“出什麼事兒了?”

羅什錦麵對10年來心裏默默痛恨的“敵人”,又看向張郁青身後被他關緊的門,忽然覺得很有安全感。

他啞着嗓子哽咽幾聲,然後艱難地開口:“......我們沒錢了。”

張郁青點點頭:“聽說了,你家貨車翻了。”

一說這事兒,羅什錦有差點哭出來,張郁青指了指他:“憋回去,給你擦鼻涕眼淚太廢紙了。”

“哦。”

張郁青跟他說:“我奶奶已經去你家送錢了。”

“什麼?”羅什錦詫異地喊了一聲。

“我說,奶奶已經去給你們家裏送錢了,別擔心,不要再哭了。”

看得出來,張郁青是在耐着性子和他解釋。

那天羅什錦很懵,困難難道就這麼輕易化解了嗎?

他在張郁青屋裏坐到情緒徹底平復,看着四周的陳設,只有課本和幾本名著,看那封面的舊樣兒,估計是從劉爺爺那裏借的。

羅什錦問:“你不看連環畫啊?”

張郁青說:“不看。”

“哦,那我走了。”

羅什錦極其不好意思地撓着後腦勺,尷尬地蹦出一句:“那啥,等我下次來,給你帶連環畫看,可有意思了。”

那之後羅什錦對張郁青的印象大變,他覺得張郁青確實經得起老羅的誇讚。

也覺得的,這人挺夠哥們兒的。

那年春節,張郁青還給他們家送了好多肉餡,說是買多了吃不完。

冰天雪地里,羅什錦一開門,張郁青就站在門口,提着一兜子肉餡:“拿進去吧,買多了。”

其實肉有什麼吃不完的,實在吃不完天氣這麼冷放在外面窗台上就能凍上,又不會壞掉。

羅什錦知道,張郁青只不過是聽說他家裏今年生意一般,怕吃不上肉餡,才給送來的。

羅母抹着眼淚,看了眼一大盆剁碎的白菜:“什錦,還不快謝謝郁青,不然咱們得吃素餡了。”

那是羅母過的最後一個春節,羅什錦在餃子裏吃到了硬幣,還說新年一定會好運連連。

轉眼到了冬末,羅母卻因為急病去世了。

那些天羅什錦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兒,老羅哭了好幾次,羅什錦都硬挺着沒哭。

直到羅母入土,羅什錦跑去張郁青家,進門喊了一聲:“郁青,我沒有媽媽了。”

張郁青什麼都沒說,只是擁抱了他。

他在那天才失聲痛哭,哭得抽抽噎噎時,聽見張郁青說:“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不怕你廢紙。”

也是從那之後,羅什錦對張郁青的稱呼才有了變化。

從郁青變成了“青哥”。

羅什錦後來去學了汽修,在市裏的汽車修理廠工作。

因為他年紀小,性子又耿直,在汽車修理廠總挨欺負,干最累的活兒,賺最少的錢。

每天灰頭土臉不說,還惦記家裏的老羅。

老羅以前開水果店租的房子被房東賣了,水果店也不能開了。

有一天羅什錦挨欺負,主管非要說他偷懶,不給他工錢。

羅什錦沒忍住,和主管打了一架,工作也丟了。

那時候他17歲,灰頭土臉地跑回遙南斜街,又是抱着他青哥大哭一場。

張郁青笑着說:“哭什麼,這店後門不是有地方么,支個水果攤,能賺錢。”

那會兒他青哥也才退學,身上的擔子比他還重,後門租給任何一個人都能多賺一筆費用,非要白給他佔了買水果。

羅什錦用手掌抹掉眼淚:“青哥,謝謝,真的。”

“謝什麼。”

張郁青輕描淡寫,說後門有一口井,正好夏天能用來冰鎮西瓜,羅什錦家裏以前翻過一車水果,統統掉進了遙南河裏,大概是河神收了水果高興吧,才給他這個開水果攤的機會。

羅什錦給謝盈講這些時,又忍不住紅了兩次眼眶。

謝盈拍着他的肩膀:“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羅什錦咬牙忍了一會兒,才把眼淚忍回去:“所以你看,真正牛逼的是青哥,他上過大學,也有文化有頭腦,遇事兒不慌,能力還強,我就不行,要是沒有青哥,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幹啥呢。謝盈,你是名校畢業的大學生,是學校的老師,跟着我這樣的男人,你真的不會覺得委屈嗎?”

他說完這些,眼淚還是有些不受控制,有一滴就那麼順着眼角滑下來。

謝盈也跟着哭了,她抹掉眼淚,搖了搖頭:“羅什錦,我就問你,跟你在一起,你會不會對我好,永遠對我好,只對我一個女人好?”

“會!”

羅什錦用力點點頭:“謝盈,你如果願意跟我在一起,我一定拼了命對你好。”

“那我再問你,你喜歡我嗎?是因為我27歲了還沒對象你瞅我可憐,還是因為喜歡我?”

“喜歡你,謝盈,我是喜歡你,我對天發誓!”羅什錦舉着三根手指,滿臉嚴肅。

謝盈看着他那個傻樣子,噗嗤一聲笑出來:“那就行了,我也喜歡你。”

“我現在能給房子付首付,但是車子......”

羅什錦撓着頭,“不知道明年水果能賣的怎麼樣,你要是喜歡車,我可以跟青哥借一點錢......”

“羅什錦!你可真行!”

謝盈氣得都笑了,“咱們倆剛在一起,不到2分鐘,你在這兒跟我說什麼房子車子的,你給我什麼我就享受什麼,你給不了的大不了咱們一起努力,怕什麼啊!現在最重要的是,你難道不想吻你的女朋友嗎?”

她說這些話時,臉頰緋紅,心跳快得不像話。

羅什錦果然很會煞風景:“那咋整啊,我晚上吃蒜了......”

“去漱口啦!傻子!”

那天晚上羅什錦沒回家,在謝盈的卧室留宿。

-

【4.2】

第二天一早秦晗因為擔心打了個電話過來,秦晗撥的是謝盈的手機,接電話的卻是羅什錦:“你好,我是羅什錦。”

“......羅什錦呀,我是秦晗,謝盈呢?”秦晗十分茫然地問。

電話里傳來一聲羞憤的尖叫:“羅什錦!你接我的電話幹什麼!”

“是不好意思盈盈,我睡懵了!”

秦晗是把手機放了揚聲器打過去的,聽見裏面亂糟糟的對話,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給謝盈撥電話,接起來的是羅什錦。

而且羅什錦聲音睡意未消的,他還說自己睡懵了?

正想着呢,張郁青從背後靠過來,擁着她的腰幫她掛斷了電話。

他湊到秦晗耳邊說:“還聽呢?再聽就是晨間運動了。”

秦晗這才反應過來,瞪大眼睛,驚喜地轉身看着張郁青:“張郁青!他們是不是在一起啦?”

“應該是。”

“我還擔心了一整晚呢......”

昨晚秦晗睡得確實不好,她給張郁青講起以前在寢室的事情,講起她和謝盈一起度過的那段不算快樂的日子。

“我出國前都是盈盈陪着我的,她也是個感性的人,我好擔心,羅什錦不會不會......”

當時張郁青安慰她:“別亂擔心了,羅什錦一看見謝盈,兩隻眼睛都貼在她身上,一定是喜歡的。”

晨光柔柔地從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張郁青替秦晗把戳在頸窩裏的頭髮捋順,笑着問她:“小夏天還在睡呢,要不要再和他睡一會兒?午飯前我再叫你?”

“不睡了。”

“那跟我睡?要不要跟我再睡一會兒?”

秦晗打一下他的胸膛:“說什麼呢呀。”

張郁青反而笑了:“我們是不是也有一陣子沒做晨間運動了?要不要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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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羅什錦和謝盈的婚期定在春天,迎春花開了一片一片,羅什錦又瘦了幾斤,穿上新郎西服時,已經是個寬肩窄腰的壯漢了。

都說典禮前不能見新娘,羅什錦偷偷跑進化妝室時,謝盈正在擦一個相框。

她今天很漂亮,穿着蓬鬆的白色婚紗,高跟鞋擺在一旁,這會兒正偷懶地穿着拖鞋。

羅什錦進去,謝盈轉過頭,嚇了一跳:“卧槽,你怎麼來了,不是說等一會兒在典禮上見面嗎?”

“想你了,來看看你。”

謝盈指着自己的臉:“我今天早晨不到4點就起來了,這個妝怎麼樣?”

“好看!”羅什錦豎著大拇指。

謝盈笑着把手裏的照片給羅什錦看:“我剛才和媽媽說了,以後咱們會好好的,一定不讓她擔心。”

羅什錦這才看清,謝盈手裏拿着的是他小時候一張和媽媽合影的照片。

182身高的男子漢差點又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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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每個夏天都有說不完的歡樂,再到夏天時,小夏天已經一歲了。

李楠和陳靈北的孩子也已經滿百天了,是個女孩,取名叫兮兮,李楠說等以後再生個二胎,取名叫咚咚,一家子“咚兮楠北”就湊齊了。

謝盈也在這個夏天懷孕,羅什錦說他家孩子的小名就叫小西瓜。

“甜氧”店裏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又開花了,北北趴在店門口曬太陽。

賣烏梅汁的老奶奶步履蹣跚,可她做的冰鎮烏梅汁和桂花糕還那麼好吃。

丹丹推着張奶奶去市場了,她已經能獨立買菜了,市場的叔叔阿姨都認識她,會送給她新摘的小青菜和帶着泥土芳香的胡蘿蔔。

每一個人都在變好。

秦晗在樓上和室友聊視頻,不是大學室友,是在美國做交換生時候的室友們。

當初韓國那對小情侶金敏恩和朴池已經結婚一年了,他們沒有要孩子,倒是在美國時養的狗狗吉拉已經生了一窩漂亮的狗寶寶。

法國的短髮姑娘艾瑪現在留了一頭柔順的長發,很美。

德國那個富二代男生安德里嘛,也已經當了爸爸。

張郁青抱着小夏天上樓叫秦晗吃飯時,秦晗他們的跨國視頻已經臨近尾聲,正在互相道別。

張郁青的身影出現在門邊,視頻里忽然一陣尖叫,幾個室友用不同口音的英文歡呼,說秦晗的老公和兒子都好帥。

掛斷視頻,張郁青忽然說:“我看見了。”

“什麼?”秦晗接過小夏天,抱在懷裏,有些不解地看向張郁青。

張郁青沒說話,秦晗卻是突然想起來,張郁青在照片上見過安德里。

而且那是一張只有她和安德里的照片,好像是聖誕節時朴池抓拍的。

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這個男人都33歲了,難道還會翻出這種陳年老醋吃?

秦晗有些疑惑,主動湊過去吻了吻張郁青的側臉:“可是我和安德里沒什麼的呀。”

她懷裏抱着的小夏天也學着媽媽的樣子,咿咿呀呀地湊過去親爸爸。

兩邊側臉都被摯愛的人吻着,張郁青輕輕笑出聲。

他說:“怎麼還心虛上了,和那個德國男人有什麼關係?”

“我以為你因為以前的照片......”

張郁青揉着秦晗地腦袋:“不是。”

秦晗更納悶了:“那你說什麼你看到了?看到了什麼?”

“看到你房間的燈光了。”

昨晚張郁青一家三口是在店裏住的,小夏天很喜歡店裏的瓶瓶罐罐,也喜歡遙南斜街和夜裏的螢火蟲。

幾乎每個月,秦晗和張郁青都帶着他來店裏住兩次。

最近秦晗眼睛不好,總在用緩解疲勞的滴眼液。

昨晚張郁青有個需要熬夜的工作,下樓工作前他叮囑秦晗,叫她早點睡,不要又點着枱燈熬夜看書,很費眼睛。

秦晗當時非常乖地點頭說:“好的,那你也不要太晚。”

“嗯,晚安。”

結果夜裏一點多,張郁青去雜物間取東西,走上台階正好看見卧室門縫隙裏面的燈光。

他當時沒推門,怕嚇着秦晗和小夏天。

秦晗抱著兒子舉起一隻手保證:“我不是故意的,就是那東西時候剛好看見你以前看過的一本舊詩集,翻着翻着時間就過去了。”

“哪本?”

秦晗從枕頭底下拿出來,彎着眼睛問他:“裏面都是情詩,會不會是你情竇初開時候看的呀?”

真的是好深情的一本詩集,連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都收錄在裏面,最出名的就是那句“不思量,自難忘”。

“我情竇初開不是只為你么。”張郁青隨口就是一句。

秦晗被他說得臉紅,把書丟進張郁青懷裏。

張郁青看過的書籍太多,眯着眼翻了兩頁才想起來,是小姑娘不在身邊那幾年,他隨手翻過的這本書。

他問秦晗:“你看完了?”

“沒有呀,看了一半,後來太困了就睡了。”

張郁青翻到詩集的最後一頁,給秦晗看。

最後一張空白頁,上面居然是他用寥寥幾筆畫出來的秦晗側影。

他說:“我只在想你時,才看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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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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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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