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人
卧室里拉了窗帘,秦晗睜開眼睛時,整個人都被這兩片遮光的布片護着,只感受到一點光線。
像是陽光被蒙在口袋裏,朦朦朧朧。
平時張郁青是不掛窗帘的,卧室總是開着窗子,任夏風溫溫地吹進房間。
今天估計是想秦晗多休息一會兒,才遮了窗帘。
秦晗窩在被子裏,揉着眼睛翻找手機。
卧室門被打開,張郁青走進來,俯身溫柔地幫她拂開額前散亂的碎發:“醒了?”
“嗯,幾點了?”
她是開口時才發現自己嗓子有些啞掉的,整個人突然羞怯,把頭縮回到被子裏去,只剩下抓着被子的手露出纖細的指尖。
張郁青知道她想的什麼,擰開一瓶礦泉水才又拍了拍被子,主動替秦晗解圍:“喝水么?睡這麼久嗓子發乾很正常。”
縮在被子裏的小姑娘沒吭聲,只是伸出手把水拿走了,被子鼓起一個大團,然後傳來窸窣的喝水聲。
喝完水,她才嘗試着開口,喚了一聲:“張郁青。”
“在呢。”
大概是發現自己嗓子真的不啞了,覺得自己給自己的嗓子正名了:
它是因為久睡不喝水才啞的,不是因為別的什麼。
秦晗從被子裏鑽出來,又用不再啞的嗓子問了一遍:“幾點了?”
張郁青沒忍住,輕笑一聲,吻了吻她的額頭:“10點多,起來吃點東西?還是再睡一會兒?”
“想吃東西。”
“那起來吧,我去給你熱粥。”
張郁青起身,又轉頭問了一句,“抱你去浴室?”
秦晗把頭搖得像是暴雨時車窗上高頻擺動的雨刷:“不用的!”
她現在有力氣自己去浴室!
不用像昨晚那樣脫骨似的靠在他懷裏,還讓他幫忙洗澡!
等秦晗洗過澡換好衣服下樓,廚房裏已經傳來一陣粥香,丹丹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做作業,北北蹲在店門口不知道在看什麼。
上午的陽光正明媚,張郁青站在陽光里說:“坐桌邊等着吧,給你端過去。”
“我自己端就行。”
“燙,我來吧。”
粥是張郁青煮的,放了昨天包粽子沒用完的糯米和桂圓乾,甜糯可口。
秦晗嘴也甜:“張郁青,你手藝真好,能當廚子了。”
“行啊,只給你做廚子好不好?”
很明顯,在“嘴甜”和“情話”上,秦晗總是贏不過張郁青的。
張郁青關了紋身室在裏面接電話,估計是顧客打來的。
秦晗一勺一勺地舀着粥,不知不覺喝完了一大碗,然後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
背部肌膚靠在木製椅背上,她感覺到背部火辣辣的疼,突然整個人一僵。
張郁青的床很男性化,不像她在家裏那種床墊軟得一撲到床里整個人都會凹陷進去的,是硬一些的床墊。
只是睡覺的話,其實也挺舒服的,和大學時寢室的床感覺差不多。
但是......
想到昨晚,某種床板輕微的“吱嘎”和被子摩挲的聲音忽然佔據腦海,秦晗扇了扇臉側。
桌面上的一摞紋身手稿下面壓着一沓類似於賣房廣告的東西,街邊常能接到這種的,秦晗還以為是羅什錦和李楠他們帶來的,也沒留意。
只不過在她垂眸的瞬間,忽然想起昨天半夢半醒間,張郁青撫着她的背,好像喃喃說了什麼?
他說什麼了來着?
總覺得隱約間聽到他說,是該換個住的地方了,這地方不適合小姑娘住。
也許是她做夢呢?
好端端的,換什麼住的地方,一定是做夢的。
秦晗胡亂想着,端了吃過的粥碗和筷子去廚房水池邊。
洗到一半張郁青接過電話從紋身室里出來,看見她的背影,從背後貼過去擁抱她:“小姑娘,水這麼涼,我來洗。”
“還好,不算涼......”
他從身後擁抱,秦晗就覺得昨晚的某些情緒全部被喚醒了。
扭頭,兩人吻在一起。
秦晗被張郁青轉了個身,靠在水池邊緣,他關掉她身後的水龍頭,卻沒停下吻她。
門外傳來北北的叫聲和羅什錦的大嗓門,張郁青才停下動作。
他幫秦晗擦了擦唇邊,然後把人按進懷裏,笑着說:“羅什錦來了。”
秦晗紅着臉點頭:“嗯。”
其實張郁青也沒想在廚房吻她,他這間紋身室四下通明的,小姑娘臉皮又薄,真進來個人什麼的,肯定不好意思。
就像現在似的,頭死死埋在他胸口,不肯出來。
但剛才她回頭和他說話時,紅潤的唇開闔着,他還真就沒忍住,想都沒想就吻了上去。
太衝動了,毛頭小子似的。
過了中午,秦晗的手機開始不停震動,是高中的班級群里在商量下午的班級聚會。
秦晗準備出發那會兒,張郁青正在紋身室里忙着。
他穿了一件黑色短袖,戴着黑色口罩,聽到秦晗探頭進來說要走,他和顧客短暫交流幾句,起身出來。
北北圍着他們倆打轉轉,張郁青摘掉一隻黑色的手套,從褲兜里掏出車鑰匙:“小姑娘,不送你了,你自己開車去吧。”
秦晗的車技不錯,考駕照那會兒幾乎沒怎麼費勁,在美國時也經常開。
那時候他們周末會去市裡採購,順便美餐一頓,秦晗不喝酒,多數時候都是她來開車。
“你不用車么?”
“不用,你開。”
張郁青揉了揉秦晗的頭髮,“你們吃飯那個地方,打車不好打,開車方便些,要是想喝酒就叫代駕。”
“嗯。”
“自己注意安全,路上慢點。”
“好的。”
“吻別一下么?親臉還是親嘴?”張郁青痞着語氣逗人。
秦晗打了他一下,轉身跑了。
小姑娘的馬尾辮在空氣里甩開漂亮的弧度,張郁青意猶未盡,笑着繼續逗她:“這麼絕情?直接就跑了?真的不親?”
說完,看見她連耳廓都紅了。
秦晗發動車子開出視線后,張郁青才摸着下巴琢磨,應該給小姑娘買一輛顏色漂亮些的車子。
他這輛車,買的時候沒想那麼周到,黑色的,小姑娘開總歸是不漂亮。
紋身室里傳來一點顧客的調侃:“我說青哥啊,女朋友這會兒開車都要到長安街了吧,你還不來幹活兒啊?”
張郁青笑了一聲:“別貧。”
這還是秦晗第一次開張郁青的車,反正時間充足,她也就開得慢了些,車上也有他店裏那種竹林氣息,讓人心情愉快。
高中同學聚會的飯店定在商業區旁邊,那一塊確實不好打車,都是私家車的車位,而且打車都進不去。
秦晗估么着,大概是有同學發跡了,準備請個大的。
她到飯店時,包間裏還沒來太多人,老師們也都沒到,有幾個同學過來寒暄,秦晗也笑着和他們隨便聊着。
但是很奇怪,明明才畢業了幾年,高中時戴着黑色口罩偷偷在校服裏面穿自己外套的男生,居然已經開始發福了。
她幾乎認不出來,頻頻給大家遞名片的小胖子,就是以前班裏偷着染髮的那個少年。
秦晗話少,只安靜地側耳傾聽。
聽他們說上學時誰對誰有意思,誰又因為誰做了什麼,說文文靜靜的班長,也曾經為了看理科班的一個男生打球,逃了半節課。
老師們來了之後,包間裏更加熱鬧。
班主任問到秦晗:“聽說秦晗現在特殊教育學校做老師,怎麼樣?工作順利嗎?”
秦晗含笑點頭:“挺順利的,我挺喜歡這份工作。”
班主任是教語文的,他笑着搖頭:“唉,你那時候畢業報的是中文系,我還和主任說過,等我們班裏秦晗這個小丫頭在師範大學畢業,一定要挖到學校來。”
英語老師也笑了:“可不,還等着和秦晗當同事,沒想到人家小丫頭跳槽了。”
秦晗上學時候尤其乖,高中三年連遲到都沒有過,每科老師都喜歡她。
只不過她因為太乖了,朋友沒有那麼多。
過了一會兒,服務員開始上菜,一盤雕花精緻的蜜汁酥皮蝦放在轉盤上。
沒過多久,上到第二個菜,一個男生說:“哎,徐唯然怎麼還沒來啊?”
也有女生說:“還有胡可媛,胡可媛也沒到呢。”
班主任笑着:“打電話催催,這個徐唯然,上學時候就總遲到。”
大概是顧及女孩子的面子,班主任並沒有提胡可媛的名字。
“一會兒來了讓他自罰三杯!”男生們起鬨着。
念叨徐唯然沒到的那個男生拿出手機,電話撥通,他迫不及待地催促:“徐唯然你怎麼回事兒?還沒到?菜都上來了讓老師同學們等着你你可不好,一會兒來了先自罰三杯啊!”
電話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那個男生笑得很燦爛:“行行行,那太好了,等你。”
掛斷電話,男生和大家說:“徐唯然臨時有事兒,為了賠罪,一會兒吃完了飯,隔壁KTV續場兒,他給咱們訂好了豪華VIP包。”
有同學叫起來:“卧槽,徐唯然就是豪,隔壁KTV最大那屋上下兩層,跟他媽別墅似的,低消16999呢!”
坐在秦晗身邊的是昨天給她打電話的班長,班長笑着,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問秦晗:“我記得徐唯然挺喜歡你的,你們現在還有聯繫么?”
秦晗搖頭,大大方方說:“沒有。”
“他這麼豪,不準備聯繫一下?”
秦晗笑了笑:“班長,我有男朋友啦。”
飯後的唱K活動老師們都說不參加了,有同學再三勸阻,班主任擺擺手:“不去了不去了,你們這些年輕小孩兒啊,怎麼玩都行。我們都是老胳膊老腿兒的了,唱個KTV明早估計連床都起不來。”
秦晗也不大想去,但有幾個同學喝多了。
雖然KTV不遠,說了是“隔壁”,走過大半條餐飲街也就到了,用不上15分鐘。
不過這會兒街上人多,男生女生的又都喝得不少。
秦晗和其他幾個沒喝酒的開車的同學,擔任起照顧人的角色,開着車把人送到KTV門口。
秦晗車上有個女生,上學時和秦晗不算太熟。
也許是因為畢業久了,再見面總覺得有一份新朋友里沒有的親切,畢竟當年在同一個教室里,也是做了三年同學的。
女生喝得挺多,別人都下車進了KVT,她還靠在車裏愣着神。
秦晗遞過去一瓶礦泉水:“要不我直接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上去唱兩句,再熱鬧熱鬧,等我男朋友加班結束,他直接來這兒接我。”
秦晗想了一下:“那我扶你上去吧。”
“謝謝。”
女生兩腮粉紅,“秦晗,你真好,上學時候我就覺得你特別可愛,但那時候你和胡可媛走得太近了......”
後面的話女生沒再說了,秦晗也沒回應什麼,只是把她送進KTV的包廂里,然後獨自下樓。
整頓飯,胡可媛都沒出現,也有女生給她打了電話,但胡可媛一直沒接。
就在剛才出飯店門時,秦晗還聽見有人說:“奇怪了,胡可媛手機怎麼又關機了?”
有人回答說:“嗐,可能是臨時加班或者臨時開會唄,現在我們都是社畜啊,哪有那麼多自由時間。”
“現在不是端午假期么?”
“那也有不放假的工作啊。”
KTV樓內的內置電梯門口站了一堆人,身上沾着酒氣,秦晗索性沒有等,乾脆去乘坐樓外的電梯。
外置電梯是觀光電梯,透明的,因為修建的時間比較早,沒有裏面的電梯容量大也沒有裏面的電梯設施好,乘坐的人並不多。
秦晗進去時,電梯裏只有她自己。
其實她來之前,很希望今天能見到胡可媛。
對於胡可媛,秦晗是生氣的。
她22年來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
她想要問問胡可媛,為什麼要那麼做,她想要問問她為什麼要說張郁青的壞話。
她有很多想要質問,也有很多的火氣想要發,甚至覺得,乾脆打一架好了。
電梯緩緩下降,秦晗隔着玻璃電梯壁,看向腳下的景物。
突然看見行人駐足,還有人舉着手機拍攝,秦晗無意間地看過去,看到了徐唯然和胡可媛。
起初秦晗並沒意識到那是胡可媛。
胡可媛是背對着秦晗的方向的,燙了一頭時髦的捲髮並染成了紅色,穿着一條墨藍色的修身連衣裙,和高中的樣子迥然不同。
秦晗最先認出來的,是徐唯然。
他身形那麼高大,卻渾身戾氣。
這種戾氣秦晗見過,很多很多年前,她隔着玻璃窗看見徐唯然下車之後,狠狠地抬腳把他家的狗踢得嗚咽,當時他就是這樣是神情。
只不過他現在踢的不是狗,是那個紅色捲髮的女生。
女生被踢倒在地上,掙扎了幾下,她不知道吼了什麼,徐唯然衝過去,按着她的頭往地上砸了一下。
秦晗的電梯到了一樓,她也是在這個瞬間才看出來,那個被打倒的女生就是胡可媛。
從電梯裏出來,脫離了空調,溫熱的晚風襲來,街道上的喧囂和嘈雜都變得清晰。
秦晗聽見胡可媛大聲哭叫:“徐唯然你回來!你就是想要去看她!你就是想見她才參加同學會的!你難道以為我不知道嗎!”
徐唯然沒理胡可媛,只撿起他掉在地上的手機,大步走掉了。
圍觀的人很多,秦晗起初沒想過去。
但胡可媛的裙子已經掀起來一大截,她坐在地上大哭,豪不顧及自己已經露出了整條腿和底褲邊緣。
秦晗走過去,蹲在她身邊,幫她扯好裙擺。
胡可媛猛地盯住秦晗:“秦晗,你是來笑話我的嗎?”
秦晗搖頭,她本來有很多話想要說,但是胡可媛的臉是腫的,上面有清晰的紅手印。
她的妝全花了,黑色的眼線模糊着,淚水糊了滿臉。
秦晗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胡可媛盯着秦晗,用一種很得意的語氣:“我懷孕了,是徐唯然的。”
秦晗皺了皺眉,什麼都沒說,站起來走了。
車子停得不算遠,秦晗從包里翻找車鑰匙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她:“秦晗秦晗,是你吧?秦晗!”
秦晗下意識回眸。
剛才還滿臉戾氣對着胡可媛大打出手的人,這會兒臉上堆滿笑容,大步走過來:“秦晗,好久不見啊!”
秦晗沒什麼表情:“胡可媛還在哭。”
徐唯然看起來有些不耐煩:“她就那樣,哭一會她自己就好了,不用管她。”
他頓了頓,看到秦晗手裏的車鑰匙,“你要走了么?不去唱K?來唱K吧?”
秦晗搖搖頭。
“那我們聊幾句吧,好不容易見到的。”
徐唯然看起來非常熱情,就像她那些同學好久未見的同學們一樣。
秦晗拒絕:“不了,我這就回去了。”
徐唯然追着她的腳步,秦晗正想制止他,卻感覺徐唯然突然停下來,擰着眉心向她身後看去。
秦晗順着徐唯然的視線回眸,看見了張郁青。
霓虹璀璨,張郁青靠在車子上。
車子的黑色漆體上映出細碎燈光,他看上去還是那從容柔和的樣子,招招手:“小姑娘過來。”
秦晗沒再看徐唯然,只驚喜地跑過去,撲進他懷裏:“你怎麼來啦!”
張郁青自始至終沒看過徐唯然一眼,只是攬住秦晗的腰,笑着說:“來接我女朋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