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初春的雨像是進過冰箱冷藏櫃,一滴接着一滴往下砸,速度快,既不溫柔,也不暖和。
周尤沒走幾步,視線就被雨水模糊,且剛擦完,又從頭頂滑落。
江徹站在台階上,望着她倔強的背影,捏捏眉心,很快追了上去。
“周尤,你等等。”
他按住周尤肩膀,卻很快被周尤甩開。
周尤轉身,眼睛被雨水淌得有些睜不開,眉頭微皺,眼睫撲簌着,說好防水不暈的眼線也早被沖刷得模糊狼狽。
有撐着雨傘的路人匆匆跑過,望他們一眼,似是不懂大雨天鬧矛盾的別樣情趣在哪,跑出一段距離才默默搖頭。
江徹深吸一口氣,又去拉周尤手腕,“回去再說。”
周尤再次甩開他手,“我想一個人冷靜下,你別管我。”
連日來的疲憊,早已讓江徹心情頗為燥郁。
他自認為面對周尤時,自己已經拿出了最好的態度、百般的耐心,可周尤從不領情。
“你想冷靜什麼?你說,就在這冷靜。”
兩人站在雨幕之中對峙,隔得很近。
周尤眼睛只能半睜,依稀看到江徹額前濕噠噠的頭髮,還有微紅的眼角。
兩廂安靜。
過了半晌,江徹才沉聲問:“我到底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值得你一天到晚對我甩臉色,周尤,我這個男朋友,就當得這麼讓你不滿意么?
“說實話,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勉強接受,所以只要稍不如意,就動輒冷言冷語要冷靜冷戰冷處理?周尤,你到底希望我怎麼做?我也是個人,也會有情緒,你能不能稍微考慮一下我的心情?”
生氣的時候,好像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周尤閉了閉眼,未置一言,只心臟狠狠抽動了下。
她沒說話,只轉身往馬路邊走。
有打着空車燈牌的出租經過,周尤攔了下來,很快坐進後座,報了地址。
老楊也正停在路邊,見江徹站在雨中,連忙打傘下去接,還順口問了聲,“周小姐呢?”
江徹沒回答,坐上車,讓他開回星江公館。
行至一半,江徹忽然又說:“去周尤家。”
老楊懵了懵,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周尤家是哪,邊想着這兩人是吵架了,邊調轉車頭。
開到周尤家的小區,江徹也沒下車,見某間屋子亮了燈,他定定看了幾秒,吩咐,“回去吧。”
老楊不禁從後視鏡里瞄了江徹一眼。
-----------------------------------------------------------------
回到家,周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熱水沖刷肌膚時帶起陣陣顫慄,大約是在驅逐寒意,沖了一刻鐘,周尤隨意裹條浴巾,半露着肩背就從浴室出來。
頭髮很久沒剪,有些長了,干發帽也沒法兒全部包住,露出的小半截髮梢滴答滴答往下淌水,沿着脖頸滑落。
周尤拿起手機看了眼,沒消息。
又到窗邊撩開窗帘,很快放下。
夜裏她躺在床上,規規矩矩蓋好被子,室內一片漆黑,窗外淅瀝雨聲在耳邊愈發清晰,睡不着,可聽雨,好像讓她煩悶的思緒得到了短暫平靜。
她大學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和公關不算對口。
對公關這一行業產生興趣,最早大概是在大二,某位知名公關人來校講座。
周尤對那次講座印象分外深刻,記得那位主講人說公關生活的五光十色,也記得他說公關手段的雷厲風行,更記得最後他提出的、直至講座結束也未能得到標準答案的一個問題——公關的底線是什麼?
很可惜的是,直到今天,她也無法給這一底線做出精準定義。
冷靜下來思考,她也知道袁小意的人品低劣與否,和江徹沒有什麼關係,和她自己也沒有什麼關係。
只要公眾覺得袁小意的形象是正面的,並且在與江星合作存續期內一直是正面的,那他們就應該配合袁小意的團隊,收穫雙贏。
可如果一早就知道袁小意離婚事件背後更為荒唐的真相,周尤很難確保自己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去力挺袁小意。
-
屋內空蕩蕩的,江徹隨手帶關門,在玄關換鞋。
身上透濕,他邊按眉心,邊拖沓着步子往裏走,走到房間門口,他忽然頓了頓,又回身,走向餐桌。
餐桌上留有一張粉色便箋紙。
【吃點東西再睡,蝦仁蒸蛋熱三分鐘,粥在電飯煲里。】
周尤的字跡一如在杜拜留下紙條時那般娟秀,只是少了幾分慌亂,又多了幾分認真。
他捏着這張便箋看了很久,目光稍稍偏開,望向蓋了保鮮膜的蝦仁蒸蛋。
蝦仁蒸蛋還好,不過電飯煲里的粥放了一天,冷冰冰的,還有些硬。
他拿了片勺子,坐到餐桌前,一勺一勺地舀着蝦仁蒸蛋。
吃完一盤蛋羹,他又將粥弄了出來,面無表情地吃了一碗,然後靠在椅子上,閉目。
不知想到些什麼,他毫無預兆地又起了身,往門口走。
-
雨下了一晚都沒停。
周尤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戴了蒸汽眼罩還是睡不着。
她昨晚沒睡好,今天午間趕着寫報告都沒休息,按理來說,應該很疲倦了才對,可總覺得少了什麼。
等到眼罩溫度漸漸冷卻,她取下眼罩隨手一扔,又睜眼看向漆黑的天花板。
十二點半了,也不知道江徹有沒有睡。
正當她腦海中一遍遍回想起江徹在雨中說的那些話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突兀有急促的敲門聲。
她心裏不免突了下,一瞬聯想起了很多不好的事情,背上很快冒出冷汗。
“周尤,開門。”
熟悉的聲音。
周尤忽地從床上坐起,背上那層冷汗還未散去,她急匆匆地下床穿鞋,連拖鞋穿反了都沒注意。
江徹站在門口,頭髮還是濕噠噠的,身上衣服也沒換。從貓眼裏看到這些,周尤不假思索地就開了門。
兩人對視幾秒,江徹忽然摟過周尤,將她壓在牆上狠狠地親了上去。
周尤嗚嗚兩聲,觸到江徹冰涼的濕衣服,又打了個寒顫。
他身上明明很冷,吻卻炙熱又不容反駁。
唇齒交纏間,周尤聞到一些酒氣,還嘗到一點…蝦仁的味道。
喘息空隙,周又說:“江徹你別這樣,你先去洗個澡,你這樣會感冒……”
江徹卻不由分說再次封住她的唇。直到周尤氣喘吁吁,再說不出話,江徹才廝磨着她的耳廓,在她耳邊說:“感冒了也要傳染給你!”
這段時間兩人都很忙,回家也就是只是相擁而眠。積攢的情緒在這個雨夜噴薄而發,頗有些至死方休的意味。
周尤都來不及拒絕,就很沒出息地跟着江徹一起沉淪。
“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
“沒,沒有……”
“那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
“愛我嗎?”
周尤沒有說話,江徹便毫無預兆地忽然退出,再次逼問:“你愛不愛我?”
周尤的淚水和汗水早就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楚,此刻喘着,眼裏水霧迷濛着。
江徹愛憐地拂開她臉上粘連的髮絲。
她不停點頭,“愛!愛你……唔!”
這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都太過突然。
躺在江徹懷裏意識模糊的時候,周尤才感覺到這兩天第一次全身心地放鬆,往裏鑽了鑽,很快便沉沉入睡。
-
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雨後的陽光都顯得分外清澈,屋外有停落在護窗上的小鳥,嘰嘰喳喳。
醒來時,周尤第一感覺就是,好燙。
倒不是她身體燙,而是江徹渾身都在發燙,她本來還沒怎麼睡醒,眼睛都睜不開,後知後覺發現江徹體溫異常,忽地從床上坐起。
“江徹,江徹!”
她搖了兩下,江徹連眉頭都沒皺。
江徹額頭溫度很高,周尤想到昨夜那場雨,還有他來這裏時沒換的衣服,匆匆下床,去翻找藥箱。
消炎和感冒的膠囊她拿了幾粒,又倒好一杯溫水,坐回床邊,不停搖着江徹,“你快醒醒,感冒了,快吃藥!”
江徹頭疼欲裂。
睜眼便見周尤坐在床邊,小手在他臉上拍着,他一把握住,皺眉問:“幹什麼。”
“感冒了,你快點坐起來,先吃藥。”
江徹摸了摸自己額頭,還算順從,半坐起來,接了葯咽下,又喝了兩口水。
他剛想開口說話,忽然胃裏一陣排山倒海,他下床,鞋都沒穿,就直奔洗手間,將水打開,大吐特吐。
周尤被擋在洗手間外,嘩嘩水聲也掩蓋不住嘔吐的聲音。
她昨夜迷糊間還想着,等白天要和江徹繼續冷戰,可這會兒冷戰的念頭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她不停拍着門,在門外喊江徹的名字。
過了很久江徹才從洗手間出來,他洗了把臉,水珠沿着下頜往脖頸滑落,他搖搖頭,說了聲沒事,可臉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紅,嘴唇發白。
周尤扶着他回床休息,問:“你昨天回去,是不是吃了蝦仁蛋羹和粥?”
江徹抬眼看她,沒說話。
“你是不是傻,都放了一天了!”周尤起身,又給他倒了杯水,“空腹不能吃藥,你想吃什麼,我給你點。”
江徹直直看着她,“我想吃蝦仁蛋羹和粥,你做的。”
周尤深吸一口氣,想了想,準備起身。
江徹拉住她。
“發熱了不要吃蝦仁蒸蛋,我去超市給你買東西煮粥。”
江徹還是看着她,“超市可以送外賣。”
在床邊僵持了一會兒,周尤認命坐下,點了超市的外賣生蔬,和包好的鮮肉餛飩。
等外賣的間歇,周尤去衛生間接了盆熱水,一遍遍擰着毛巾,仔仔細細給江徹擦身體。
江徹就安靜看着她,總覺得她現在的樣子,特別恬淡。
“轉過身。”
“江徹,我讓你轉過去,你在想什麼。”
江徹回神,翻了個面,趴在床上,仰頭回答周尤,“我在想,你如果每天都可以這樣,那病一輩子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周尤捏着毛巾的手稍稍一頓,忽然重重地擦了擦。
江徹輕嘶一聲,又說:“我認真的。”
周尤沒有說話。
等擦完上半身,江徹又翻至正面,而後握住周尤的手,順勢坐起。
兩人之間的距離忽然被拉得很近很近,周尤的眼睫剛好在江徹唇上撲簌顫動,有些癢。
江徹腦袋微低,在她眼上小心翼翼落下一吻,又認真說:“你如果真的很不能接受袁小意,那就換掉她。”
“因為是無關緊要的人,所以我並不在乎她出不出軌,我是商人,很多時候都只會以商業共贏為第一目的,沒有想過你做這個項目,會這麼不舒服。對不起。”
“你瘋了?”周尤輕聲截斷他的話,抬眼看他,“是我不對,這件事本來就和你沒關係,我不該遷怒你。”
江徹又想親她,卻被她用手擋了回去,“你感冒了,別傳染給我。”
江徹看中空隙,攻其不備在她臉上親了下,“就要傳染給你。”
“別鬧!”
兩人在床上一陣笑鬧,周尤又被撓痒痒,撓得差點弄翻了床頭櫃那盆已經冷卻的水,這才停下。
江徹從身後環住周尤,親昵地在她脖頸間蹭了蹭,保證道:“周尤,我不會出軌的,你放心。”
“男人在床上說的話都不可信。”
“誰說的。”
“莎士比亞說的。”
“莎士比亞的棺材板都能被你氣開了,”江徹懲罰性地在她耳垂上咬了咬,又問,“如果我昨晚不來找你,你是不是不打算理我了?”
“沒有,”周尤說這話顯然有些心虛,好在很快她的手機響了,“肯定是外賣來電話了,你先放開我。”
江徹沒放,只把電話撈給她。
來電顯示是小E,周尤想起了什麼。
“Zoe,你人呢,怎麼還沒來上班?”小E開門見山問道。
周尤一時卡殼,忘了該怎麼接話。
江徹卻在她身後懶洋洋地說了句,“她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