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誤點
第18章誤點
阮之有法國三年多次往返的簽證,也虧得如此,當下就買了第二日一大早的機票。這趟行程頗趕,箱子都沒帶,只背了雙肩包裝了必要的證件,也沒帶任何人。
因為訂機票的時候已經晚了,只剩下經濟艙,阮之的位置又是三人聯排的中間,左右都舒展不開。夏淇的話她反覆想了,小姑娘雖然衝動,但並不蠢,她說聽到梅靜給傅長川打電話,或許事實是更過分一些,她才忍無可忍。
她也不得不反思,這幾年對夏淇實在太過寬容了一些,真人騷這樣放大優缺點的節目,或許當時並不該讓她去上的。可是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也只能硬着頭皮錄下去,畢竟有自己去盯着,夏淇也不敢太亂來。
近十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阮之只好百無聊賴地看小說打發時間,飛機到巴黎時還晚點了,她戴了墨鏡,圍了披肩,先給同事打電話。
因為有時差,這時的巴黎剛入夜,同事找了輛車來接她,說是這會兒正在塞納河邊錄坐遊船。阮之在車裏拿鏡子照了照自己,兩天沒洗頭,也沒上妝,真是慘不忍睹,也只好將就把頭髮紮起來。
“之姐,要不要先去酒店休息會兒。反正晚上還要開會……”
阮之不放心,堅持說:“我先去看看。”
車子直接開到了遊船碼頭,艾菲爾鐵塔就在不遠的地方,寒風凜冽中,一對對情侶坐在河岸邊等着看夜晚的鐵塔亮燈。
阮之心急,下了車站在路邊:“他們什麼時候到?”
說到就到,一艘滿是遊客的游輪緩緩靠近碼頭。
阮之就披着披肩,踮起腳尖看向碼頭。
有着攝影師的錄製團隊分外顯眼,先下來的是公司其他四個藝人,然後是梅靜。阮之正要走過去,腳步卻忽然停住了。
碼頭邊那家露天小咖啡店,一個年輕男人推門而出,快步走向碼頭。
俗氣點說,巴黎是座有格調的城市。你可以遇到各種各樣的男人。瘦長清秀的藝術家帶着禮帽悠閑穿梭於熙熙攘攘的地鐵口,西裝革履的精英男出入高級轎車,捲髮潮服的年輕人夾了本書,慵懶坐在咖啡桌邊翻頁。
可即便有那麼多出色的男人,眼前這個——穿的黑色大衣,肩膀平闊,清瘦修長,卻是那樣顯眼。於他是正常不過的衣着,可是立在人群中,連被生冷夜風掀開的大衣衣角都顯得卓爾不群。
那個瞬間,她忽然間忘了來這裏的目的,只有一個念頭。
原來他每天來接梅靜收工。
她眯了眯眼睛,視線略微偏轉,梅靜穿着一件Burberry當季薑黃色毛呢大衣,腰線收得很緊,一雙美腿也是纖細。她下意識地看看自己,臃腫的半身羽絨服和牛仔褲,毫無亮點的運動鞋,頓時只有一個念頭:今天是完完全全被比下去了。
這種想法讓她有片刻的退縮,怔忡之際,夏淇已經看到她了,她從船上下來,蹦跳着向阮之招招手,又斜睨了梅靜一眼,大喊了一聲“之姐”。
隔了條街,小姑娘歡天喜地地一聲喊,令傅長川的腳步頓了頓,下意識轉過身來。
可是梅靜已經快步走向他,漂亮柔順的長捲髮微微晃動,她一雙清亮的眼眸里也滿是笑意:“長川。”
傅長川站定了,並未走過去,微微頷首說:“辛苦了。”
她的身後夏淇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說了句“借過”,硬生生從兩人間擠了過去。她很快跑到阮之身邊,拉着她手臂,大概是怕被罵,搖頭晃腦地像只小寵物,搶着訴苦:“之姐,他們把我的錢包都收走了。”
阮之很高興此刻小姑娘纏着自己,她可以順勢收回視線,不用看對面的兩個人。只是腦子裏略有些空白,她勉強笑笑說:“少來這套。”
夏淇乾笑了一聲,壓低聲音湊在阮之耳邊說:“我剛才假裝不小心踩了她一腳。”
“……”阮之是真的想扶額,為什麼她手下的藝人都這麼不正常。
“走吧走吧。”夏淇挽着她手臂,“去我住的地方看一眼。”
阮之被她拖着走了一步,身後有人牢牢拽住了她的手臂。
力道她很熟悉。
心跳漏了半拍,她回頭看了一眼。
這個時刻,艾菲爾鐵塔正開始閃燈。
漫天星輝瞬間落在塔身上,周圍是遊客們的歡呼聲,夜色愈發濃麗了幾分。
拉着她的男人膚色略白,唇色也是淡淡的,眼珠是一種透徹的琉璃色澤,整個人文秀而優雅,可動作卻是強勢的。
阮之剛要說話,他的身後梅靜也追了過來,聲音略帶着期待與委屈:“長川,你……”
他素來對女士十分紳士,百忙之中也記得回頭望向她,安靜地說:“我來接她回家的。”
梅靜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來,彷彿這會兒才看到阮之:“阮小姐剛來么?”
阮之掙了掙,他的手下滑,反手扣住她手腕,眼神如墨深邃,警告她不要亂動。
這會兒她還不想和梅靜撕破臉,只好被他握着手說:“來看看節目。”
一直圍觀的夏淇看得心花怒放,連忙說:“之姐你回去休息吧。反正我們住的是民宿,可擠了!回頭你再來看。我保證乖乖錄節目!”
同事們亦十分會意,紛紛說“之姐你先去倒下時差”,阮之難得有點窘迫,壓低聲音對傅長川說:“放開我,我去打個招呼就回來。”
他“哦”一聲,鬆開了手。
阮之去和楊久打了聲招呼,這才回來。
一旁梅靜並沒有走,正仰頭和傅長川說話,伸出手去,似乎是打算拉他的手。
阮之有點想笑。
傅長川一隻手插在大衣口袋,因為閃爍的燈光,側面半明半暗,如同鐫刻。
這個時候的傅長川,是阮之熟悉的那個。
安靜,冷漠,他不願意的時候,甚至不會對旁人笑一笑。
果然,傅長川側身避了避,連衣角都不想讓人碰。
她有心“報仇”,不動聲色走過去,假裝不經意地將手伸進了他的大衣口袋,跺腳說:“太冷了。”
他的口袋十分暖和,她伸進去的時候,其實有意避開了他的手。
梅靜的臉色果然變得十分難看,她向來自矜,揚了揚下頜:“……那我先走了。我和你說的,你考慮一下。”
傅長川的指尖微微摸索過去,扣住她的手指,依舊不動聲色:“我知道了。”然後帶了帶她的手臂,“上車。”
並肩坐在了後排,阮之想要把手拿出來,他卻沒有鬆開的意思,也不說話。
“喂,我要把包拿下來。”她還背着雙肩包,有些不舒服地掙了掙。
他默然無語地鬆開手。
“我是來工作的。”她有些尷尬地說,“你家我不熟……”
“我一個人住。”他簡單地解釋,“沒什麼不方便。”
阮之只好訥訥地住嘴,她在飛機上沒吃東西,這會兒坐在暖氣充裕的汽車上,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巴黎的夜景一閃而過,並未來得及細看,就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說:“到了叫我。”
他悄悄伸手把她往自己肩上一摁,讓她靠在自己肩窩上,一隻手捂在她耳廓上,掌心溫熱。
異國他鄉的深夜,兩人相互依偎着取暖。
“你是去看梅靜?”她昏昏沉沉地問。
他地笑聲幾乎是透過胸口傳來的,又伸手撫撫她的肩膀:“你的飛機晚點了?”
“嗯,晚了一個半小時。”
他就說:“準點到的話,就能跟着上游輪。我以為你在上邊。”
阮之清醒了片刻:“你知道我要來?你……是來接我的?”
他只“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這會兒她一整天都沒吃過什麼東西了,胃裏灼得有些難受,可是他這樣同她說話,竟令她覺得心底暖暖的。她閉着眼睛,側身往他懷裏靠了靠,右手輕輕放在他腰側,低聲說:“我餓了。”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修長的手指微微往前探,在她臉頰的地方停駐片刻,帶了笑意說:“知道了。”
傅長川的公寓在巴黎十六區,亦是在塞納河岸邊。車停的地方,是一座石質大樓,門口是黑色鍛鐵柵欄門,看上去有些年代了。傅長川伸手替她拿了包,又扶着車門,等她下來。阮之下了車,往四周望了望,不遠處的街角不知是哪國的大使館。路燈在樹葉的遮擋下變得十分昏暗,她只看清門邊的牌子上刻着“1933”。
傅長川按了一串秘鑰,鐵門便自動開了,燈光亦應聲而亮。
傅長川隨口對她介紹:“二樓四間卧房,廚房健身房和桑拿浴室在一樓,地下室可以看電影。你住哪間自己去選。”
大樓和街道極具歷史感,可內部的裝飾卻是以簡潔格調為主的。想來傅長川要在這裏住着,已經按照他的喜好重新裝飾過。阮之坐着電梯到二樓,每間房看了看,景緻都很好,也都能望見鐵塔和整個巴黎的夜景。她把包放下,洗了洗臉,傅長川來敲門,讓她出去吃東西。
二樓的大露台上是一間玻璃溫室,可以270°觀景。巴黎中心市區建築並不高,遠遠望去,錯落有致的燈光,襯得鐵塔分外偉岸。
冬夜漸晚,室內開着暖氣,米色餐布上玻璃花瓶里插的那支白玫瑰半綻,雞湯松茸雲吞散着騰騰的熱氣。這是她此刻能想到的,最暖心的食物了。湯汁清澈鮮美,阮之慢慢吃了半碗,就覺得渾身舒服。他陪着她吃了些,又起身端了份甜品上來。
阮之其實不大愛吃巴黎的甜點,覺得太甜,有回逛街經過一家甜食店,號稱有着全巴黎最好吃的馬卡龍,她買了一袋,結果咬了一口就給齁着了。傅長川在一旁嗤之以鼻,還嘲笑她“一口一個你當是漢堡呢,別人就着黑咖啡,一塊能吃大半天”。
阮之拿着勺子,遲疑着舀了半勺放嘴裏,結果並不太甜,回味是醇酣奶香,還帶着綠茶清甜,是中國人喜歡的甜點口味。
“龍井燉奶?”好吃得眉眼都舒展開,阮之問,“你請了中餐的廚師嗎?”
他亦只給她上了這一小份,淡淡說:“我學着做的。”
“龍井是你那個庄園裏帶來的嗎?”
傅長川在杭州市郊有個茶園,阮之去過一次,因為那裏太靜,她並不喜歡,只住了一天就走了。
“這是陳茶了。”傅長川雙手十指抵在一起,“清明前我可以陪你去采新茶。”
阮之手裏的勺子頓了頓,或許是因為吃飽喝足,她的眼神變得晶晶亮:“有人在巴黎豪宅學做甜品,有人辛苦來回工作。一樣都是人欸……”
他不指望這份甜點能讓她感動,可是她這酸溜溜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傅長川低了低頭,手指摁在眉角,眼睛微微閉了閉,笑笑說:“沒人讓你這麼辛苦。”
她就瞪圓眼睛說:“你說的啊,我是二婚,脾氣又不好,再不攢點錢,老了怎麼辦?”
“……怎麼?聽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復婚的意思?”傅長川眉梢微微挑高望着她。
她咬着勺子,有點懊惱地說:“我怎麼就不明不白和你離婚了呢?”
還以為離婚那會兒傅長川已經夠大方了,原來他真的深藏不露,這麼看起來,之前那些所謂贍養費,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他眼神深處的笑意愈發濃了,卻沒再說什麼,只伸手去摸摸她腦袋:“吃完就去睡覺吧。”
阮之“哦”了一聲,站起來走出兩步,又停住說:“忘了跟你說,新年快樂。”
他沒回頭,含着笑意說:“你也快樂。”
阮之回到卧室,用最快的速度洗了個澡。床已經鋪得相當鬆軟了,她翻個身,習慣性地把手伸到枕頭底下墊着,正要入睡,卻摸到一封紅包。
一下子睡意全無,她開了燈坐起來,先甸了甸分量,就覺得着實不少。心花怒放地拆開,果然是厚厚一疊,而且……是歐元的五百元大鈔。
紅包的上是傅長川的字,他自小在國外長大,卻練就了風骨極佳的字跡,一眼望之便是柳體。阮之問過他這字怎麼練的。傅長川才說起,家中收藏着《神策軍碑》原石,自小練習的拓本就是從原碑上拓下的。
阮之把燈光調亮一些,才看清了字跡,寫的是:如果這是你要的新年快樂。
嗯……錢是好錢,可是這話……陰陽怪氣了點。
阮之重新把紅包塞回了枕頭底下,香香甜甜地翻個身,睡著了。
許是因為時差的原因,睡到半夜兩三點阮之醒了一次,就再也睡不着,只好躺在床上看資料。窗外天色漸漸亮起來,鐵塔的雛形出現,阮之起床的時候糾結了一下,發現一件很重要的事——自己竟然沒有可以換的衣服。
這對於全年365日每天必須換一套衣服的阮之來說,真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
阮之飛快的跳起來,試着找了找卧室的衣帽間,結果裏邊空蕩蕩的掛着兩件睡袍,別的什麼都沒有。
她走到起居室,傅長川正準備出門。
“站那兒幹嗎?”傅長川完全沒注意到她在彆扭。
阮之拉開椅子坐下說:“你覺得我今天這樣還好嗎?”
他看了她兩眼,語氣卻略有些敷衍:“還行。”
“……我沒換衣服哎。”
傅長川頭都沒抬:“我一直不懂你每天要換衣服的意義在哪裏。因為你不論換什麼,說真的,也比不上你公司的藝人。”
阮之咬牙,這個“說真的”還真是真心實意。
“我就是喜歡換衣服啊!”她有些惱羞成怒,“你管得着嗎!”
“我的確管不着,所以你高興就好。”傅長川優雅的探身取紙巾,擦了擦嘴角,站起來說,“我先走了,你隨意。”
阮之忍着氣沒理他,低頭喝了口牛奶,傅長川走到了門口,又重新折回來,往桌上放了張卡。
她眼角餘光看到了,輕輕咳嗽一聲,難得有點不好意思:“你昨天給過紅包了。”
“哦,這裏很少拿大面額紙幣去逛街。”傅長川輕描淡寫,“你自己的卡帶了嗎?”
“……帶了。”
他也沒把卡拿回去,只說:“沒關係,刷爆了繼續用這張。”
阮之有些懷疑地掏出其中一張卡:“這不是你走前給我的嗎?我能刷爆?”
“哦。”他摸摸鼻子,毫不在意地說,“給你前我讓銀行調低了額度。”
“……考慮得可真周到。”阮之咬牙切齒。
傅長川給阮之安排了司機和車輛,等她用完早餐,就送她去羅浮宮和大部隊會合。
因為是新年,阮之代表公司給節目組所有工作人員發了紅包,數額不大,但是每個人都挺開心。補妝的間隙,夏淇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對阮之伸手說:“之姐,我也要紅包。”
阮之沒好氣就把她的手打開了:“還有臉向我要紅包?!”
和梅靜嫻靜又知性的穿衣風格不同,夏淇就是鮮妍活潑的少女風格。今天她穿着毛毛領的軍綠色大衣,愈發顯得臉小,唇色嫣紅,十分可愛。
阮之拿她沒辦法,只好轉頭問張欣:“昨晚回去一切順利嗎?”
張欣笑笑說:“之姐,你來了昨晚錄得不要太OK。”
“因為我心裏高興呀。”夏淇吐吐舌頭,“回去路上你沒看到梅靜的表情,哈哈……”
……只要她不出岔子,好好把節目錄完,阮之也不去管她心裏怎麼想了。
場務遠遠地開始喊人,夏淇問:“之姐你和我們一起進去嗎?”
阮之來過幾次法國,工作和逛街為主,還真沒逛過羅浮宮。當然,她向來被嘲笑是暴發戶式的審美,對文物古迹也毫不感興趣。
梅靜從商務車上下來,恰好走到阮之面前,或許是因為傅長川並不在這裏,她的表情便自然沉穩許多。
阮之拍拍夏淇,示意她先走。
和昨天的驚惶失落不同,今天梅靜在這裏看到她,眼神竟帶了幾分篤定,主動問:“今天阮小姐要在這裏工作嗎?”
阮之覺得她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正要開口,手機響了。號碼是陌生的,阮之接起來,聲音卻有幾分熟悉,是鍾醫生。
接到他的電話,阮之心裏點着急的,還以為傅長川身體不適。鍾醫生彷彿猜到她在想什麼,開門見山說:“傅長川沒事,傅太太你——”
阮之皺了皺眉,沒在稱呼上糾正他。
“傅太太你還記得幾年前,有一晚傅長川失控,被玻璃刺傷又不肯去醫院的事吧?”
歷歷在目。
鍾醫生沉吟片刻:“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那一次他失控,就是和家庭出了點矛盾。今天傅家有個晚宴,這麼多年了,他也是頭一次回來參加,我很擔心,萬一有個意外……”
阮之的心情就有些沉下來,對於傅長川的很多事,她都知之甚少,也就知道他媽媽已經去世。那時婚禮的確盛大,可是傅家並沒有人來參加,甚至於到現在,她都不知道傅長川的父親長什麼樣,也僅僅在網上見過他弟弟的照片而已。再回想起剛才梅靜的眼神和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恐怕……連梅靜都會出席。
“我明白了。”阮之打斷了他,“我會馬上和他聯繫。”
她徑直撥給傅長川,開門見山說:“你家今天有聚會么?”
傅長川怔了怔:“你怎麼知道?”
阮之深吸了口氣:“我想,和你一起去。”
開口的時候阮之並沒有什麼把握,傅長川拒絕她,連理由都不需要。
電話那邊沉默了半晌,她能想到他此刻的猶豫,可是良久,他沉聲問:“你確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想陪你去見見家人。”她一字一句強調。
傅長川便笑了,笑得雲淡風輕:“好,你想來就來吧。”
從羅浮宮離開,司機直接帶阮之離開了市區,一路開往市郊。
異國他鄉的城市並不算十分的陌生,至少阮之能認出香榭麗舍大街,她立刻喊了停:“請等下,我先去買點東西。”
“傅先生說他在等你。”司機十分有禮貌地拒絕了她,“小姐,如果你需要買東西的話,可以晚點見到他再說。”
如果是晚宴的話,確實還有時間,阮之也不急在一時。車子又開了大約半小時才停下,司機指了指前邊那輛車:“傅先生在前邊等您。”
阮之一路小跑,拉開後車門坐下,傅長川側了側頭看她,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還來得及去買身衣服嗎?”阮之看看自己身上穿了兩天的羽絨服和牛仔褲,實在有些嫌棄,“總不能穿這樣陪你去見家人吧?”
傅長川微微眯了眼睛,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瞬間,阮之覺得他的情緒比起剛才好了許多,略微勾了勾唇說:“陪我去見家人?”
他的語氣很有幾分諷刺,阮之便疑惑地看着他。
他頓了頓,漫不經心地說:“不,是些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他是一如既往的語調與表情,可是阮之聽着,卻覺得有些難過,慢慢地把手伸過去,覆在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背上。
能感受到他手背的肌膚一瞬間緊繃了下,可他並沒有把手移開,而是反手將她的手握在了掌心,微微笑着說:“我們去轉一圈就走,不會待很久。這樣穿沒什麼不合適的。”
他也穿得休閑,柔軟淺淡的T恤和線衫,身邊放着一件夾克和圍巾,也不像是去出席宴會。
“你們家都有誰?”
傅長川想了一會兒,才說:“一會兒你會見到傅斯明,還有我父親傅魏鴻。我和他們關係都很疏遠,你見到了不必拘束。”大概是怕她不明白,又說,“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像對你那樣嗎?”
他想了想,用力抓了抓她的手:“那不行。”
阮之忍不住好奇問:“你怎麼從來不說起家裏的事?”
他將視線轉向窗外,淡淡地說:“他們不算家人。”
車子已經駛出了巴黎市區,城市所帶來的密度驟然下降,視野也開闊起來,車子停在一座莊園的入口,左側是一個停車場,鐵柵欄牢牢閉着。有人走過來,敲了敲車窗,又指了指大門邊。
司機同他說了幾句,回頭問:“傅先生,要換車嗎?”
傅長川食指關節曲起,在自己膝蓋上輕敲:“開進去吧。”
顯然,司機這樣回復之後,那個門衛略有些猶豫,又往車裏張望了兩眼,終於放行。
“怎麼?難不成還要下車安檢?”阮之好奇望向緩緩開啟的鐵門。
“一般都會換成電力車進莊園。”
阮之視線從停車場那一排電力車上掠過,“哦”了一聲,“這麼講究。”
傅長川解釋說:“電力車速度慢,適合觀賞風景。”
今天很冷,可是視野十分清晰,阮之從車窗望出去,就看到莊園中最大的湖泊。她忽然間就明白了什麼叫做“觀賞風景”。
水面在冬日微涼的陽光下泛着一道道漣漪,像是情人展開的笑顏。而湖泊的一半遮掩在茂密的叢林間,又宛如少女海藻般的長發,將那動人的景色遮了小半,讓人想要更深入地一探究竟。
阮之以前讀《傲慢與偏見》,伊麗莎白和家中長輩一起去遊覽男主的彭伯利莊園,馬車一路進去,便被莊園的壯美所震驚。她不是沒見過園林,譬如凡爾賽宮、楓丹白露都曾去玩過,可那是皇家貴族園林,再豪華再令人嘖嘖稱讚,她卻不會覺得震撼。直到今天,在這裏,傅家的莊園,令她目瞪口呆。
傅長川一路對她簡單介紹兩句,車子剛剛經過兩幢客居別墅,兩幢別墅各自擁有一個恆溫泳池和露天燒烤的平台以及後庭的天然溫泉。阮之坐在車子上,回頭望向白色的宅院,屋頂是淺藍色的。她心裏生出淡淡的驚訝,因為讚歎設計師的巧思,“輕而易舉”地將素雅藍天收納在了屋頂,和遙遠的天際連成一線。而這些設計要素,已經頗為現代,難得的是和古典建築融合在一起,並不令人覺得突兀。
“所以這裏也不完全是古典園林。”阮之若有所思。
“買下這裏之後,請設計師重新設計過。”傅長川淡聲說,“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為什麼要回國,白手起家呢?”阮之收回了目光,怔怔看着身邊的男人,“傅長川,我真的看不懂你了。”
他倒是輕鬆隨意:“可能一會兒你就明白了。”
車子停下來,有人走過來引路說:“您這麼早來了?先生在那邊打獵。”
傅長川先下車,親手扶了車門,微微俯身對阮之說:“下來吧。”
那名傭人四十多歲的樣子,是十分純粹的華人,甚至還帶着南方口音,看到阮之,遲疑着問:“這位是?”
“我太太。”傅長川牽了她的手,隨意說,“我們自己去看看就好。”
樹叢間有一條小徑,兩人往小叢林裏邊走,沒走出幾步,忽然聽到砰的一聲槍響。
真的有人在打獵。
阮之眯起眼睛,歪頭望向身邊傅長川,不由壓低聲音問:“你爸爸嗎?”
他不置可否,帶着她繞了湖水半圈,那名傭人笑着說:“少爺,您要試試嗎?”
他隨身帶着氣槍,就遞給傅長川。
傅長川舉起來,槍管正瞄準湖的另一面。
接近正午的陽光已經足夠明亮而清晰,他很隨意地穿着略寬鬆的卡其色休閑褲,氣定神閑。
阮之第一次看人打獵,十分好奇,於是屏住呼吸看着。
傅長川不知想起了什麼,看了她一眼,那人遞給阮之一副耳塞。
他這才放心,轉過頭重新瞄準。
砰的一聲。
遠處湖面上掠過的那群野鴨中,一隻重重落了下來。
他放下槍,低喝一聲:“Agustin,go!”
叢林裏一頭白色純種杜高獵犬蓄勢待發已久,這時用飛一般的速度沖了過去,很快游向湖中心,然後叼起那隻野鴨,又奮力遊了回來。
將野鴨扔在傅長川身邊,獵犬抖了抖身子,水花四濺。旋即,獵犬警覺地往阮之的方向看了一眼,吠了一聲,渾身肌肉綳起,隨時準備撲過去。
杜高犬的速度驚人,一眨眼就要過來,看得出訓練有素,也十分兇狠。阮之嚇得後退了好幾步,傅長川擋住她,低喝:“Stop,Agustin!”
獵犬果然收住了腳步,只是伏低身子,警惕地看着阮之。
“別怕。”傅長川微微笑起來,俯下身去摸了摸狗的腦袋。
不遠處,傅魏鴻走過來。阮之仔細觀察他,儘管頭髮略有些花白了,可他並不曾去染黑,身材瘦高,五官雋刻,可以想見,年輕時容貌必定十分出色。
阮之有一瞬間的猶豫,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傅長川已經自然而然替她介紹了:“我父親,傅魏鴻。”
她想起他曾說“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也就不客氣了,伸出手去:“您好傅先生,我叫阮之。”
傅魏鴻同她握了握手,又望向傅長川:“你沒說起阮小姐也要來。”
傅長川連這個問題都不想回答,只說:“我一會兒就走。”
傅魏鴻蹙了蹙眉,多年以來養成的強勢性格令他對兒子的回答十分不滿,可他只是沉默片刻:“先回去吧。”
三人一起走在小徑上,傅長川一直牽着阮之的手,掌心乾燥溫暖,她悄悄抬頭,一肚子疑惑還沒開口問,有人腳步匆匆走過來了。
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
阮之是混演藝圈的,見過美女無數,卻也不由多看了那人兩眼。
這人看上去大約只有三十多歲,長發微卷,穿着黑色絨衫和修身長褲,一件紅色披肩裹住纖細的上半身,紅黑兩種顏色愈發襯得膚色如玉,即便不施粉黛,一張臉也驚艷到奪目。
“長川來了?”女人帶着笑迎向他們,“我讓阿姨準備了你喜歡吃的——”
“抱歉,我馬上會走。”傅長川打斷了她,對阮之介紹說,“這位是陳小姐,陳昕。”
這個稱呼令傅魏鴻和陳昕不約而同僵了僵,恰好傭人也過來說:“先生太太,都準備好了。”
太太……阮之隱約是知道傅家那些事的,倒不是她故意打聽八卦,而是嫁給傅長川這一年多,多少了解了一些。
傅長川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可是據她所知,傅魏鴻並沒有再娶。
她又打量了陳昕兩眼,轉頭笑盈盈望向傅長川,帶了些疑惑問:“太太?還是陳小姐?”
阮之確信,在他幽暗深邃的眸色深處看到了一絲笑意,他漫不經心地說:“那或許是我記錯了,這位不是陳小姐,是陳太太。”
阮之便十分誠摯地轉過去,對陳昕說:“你好陳太太,我是阮之。”
陳昕沉默片刻,有些無措地看了眼傅魏鴻。傅魏鴻輕輕摟着她的肩,面色不悅:“長川,這是你長輩。”轉而對阮之說話的時候,語氣便和緩了些,“她是長川弟弟的母親。”
阮之極度厭惡這個小三上位的女人,也明白為什麼一直以來,傅長川的親人觀念這樣淡漠。她轉向陳昕:“抱歉,是我誤會了。”
陳昕連忙笑着說:“沒事,阮小姐第一次來,讓長川帶你四處看看。”
語氣間儼然是女主人了。
傅長川徑直插話進來,對阮之說:“這座莊園是我外公早些年買下來的。原本是因為我母親身體不好,所以重新裝修后打算讓她長住的。那邊有座玫瑰花園,一會兒我帶你去摘幾支。”
他說得輕描淡寫,阮之聽得卻氣得快要炸了。
傅魏鴻還真是“極品”男人,原配的房子如今公然和情婦一起享用。
她可不像傅長川那樣出身名門,又講究風度,直接轉頭對陳昕說:“陳小姐住在這裏良心上過得去嗎?”
陳昕勉強笑了笑:“阮小姐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阮之直直地說,“沒名沒分,但是能跟着住豪宅,果然不是我這樣的普通女人能享有的。”
話一出口,傅長川便微勾起唇角笑了,伸手輕輕攬住阮之的腰,輕聲阻止說:“行了。”
他的表情分明是縱容的,阮之腦子一轉,頓時就明白過來。
難怪這次這麼好說話,她要來就帶她來了。因為以他的性格身份,壓根說不出什麼過分的話。但是她無所謂啊,又不是個能忍的脾氣,給他當槍使正稱手。
“阮小姐,這裏是傅家。你是長川帶來的人,更加應該懂得分寸。”傅魏鴻臉色沉下來,這時車子已經開過來了,他再也不看阮之,只說,“長川,你跟我過來。”
傅長川眼神中還帶着戲謔,微微努了努嘴說:“不是來見我家人的么?你還挺有禮貌。”
“你就是故意的吧?”
他笑吟吟地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是你自己要來的。”
分了兩輛車,他們在後邊一輛坐下,阮之看了司機一眼,欲言又止。
他彷彿知道她要說什麼,輕聲說:“沒關係,想說就說。”
阮之就放心大膽地問:“你爸找你幹什麼?”
“RY公司和傅家沒有任何關係你知道吧?”傅長川想了想說,“這是當年我從這裏出來之後,自己回國打拚出來的。那個時候我就說過,傅家的東西我不稀罕。”
“所以你爸爸要把傅家的東西留給你弟弟是嗎?”
傅長川用一種“算你還有點聰明”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狗血劇都這麼演。”阮之咕噥了一聲,“沒想到是真的。”
“他的東西,他想給就給,我沒打算要。”傅長川輕聲說,“可我外公留下的不一樣。當年因為我母親身體原因,一直交給他打理。現在他要轉讓一部分股權給傅斯明。”
……這還能忍?!
“這個怎麼能給!”阮之氣得臉都紅了,“要吵架是嗎?這個我拿手。”
傅長川伸手揉揉眉心,笑了:“別緊張,輪不到你去幫我吵。實在不行,也有律師。況且,我外公考慮得比較周全,當年將公司交給傅魏鴻的時候,要求在我成年後將一切權利轉交給我,所以必須經過我的同意。”
阮之聽得很認真。她就是這樣,認真的時候很孩子氣,眸子黑白分明的,義憤填膺起來,下一秒就要去找人拚命:“那你可不能同意。你要同意了我就看不起你。”
往常傅長川每次來這裏,心情都十分沉鬱煩躁。可今天帶着她,竟然覺得輕鬆。
他忍不住笑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心想原來有個人在身邊並肩,會覺得好很多——哪怕,身邊這個人,其實也幫不了多少忙。
“其實,我一直覺得,我媽要是像你這樣彪悍就好了。”
阮之:“……是誇獎嗎?”
他伸手揉揉她的腦袋:“當然。”
車子在門廳前停下來,屋子裏暖氣很足,也有人上來接過他們的外套。阮之已經完全沒心情打量裝飾和擺設了,只覺得裏邊亮堂堂的近乎金碧輝煌,油畫、明鏡和巨燭構成了裝飾的主流,雖然是典型的巴洛克奢華風格,可她覺得有點俗氣,和莊園的風格也有些不搭。
傅長川被傅魏鴻叫去了,走前拍了拍阮之的肩:“你坐會兒,晚點帶你去吃飯。”
她點了點頭:“你去吧。”
傭人帶她在客廳坐下,陳昕已經在等她了,似乎完全忘了剛才她的出言不遜,溫柔地問她要喝什麼。
其實近看陳昕,還是能看出歲月的痕迹,不如第一眼的驚艷。也是,兒子都這麼大了,不可能一點都不老。阮之不大想和她說話,就說:“茶。”
“阮小姐,其實我早就知道你。”陳昕親自給她倒茶,“長川的父親很關心他,也一直在留意你們的新聞。”
如果她真是傅長川的長輩,聽到這句話阮之會不好意思一下,畢竟在國內她拉着傅長川炒作的新聞,有些是太荒唐了。不過既然是陳昕,阮之也沒什麼顧忌,喝了口茶,笑笑說:“我們很好,也很正常。”
“這麼短的時間裏結婚離婚,其實對長川的事業不大好。”陳昕精緻的眉宇間略有些擔憂,“你們年輕人,可能都太衝動了。”
“哦,我們感情合得來就在一起,合不來就分開了。都是照着法律程序在走,也沒在道德上傷害別人。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阮之冷冷笑了笑,“不過我想陳小姐恐怕很難理解一段只有兩個人、也沒有旁人插足的感情。”
陳昕握着茶杯的手頓了頓:“阮小姐,我和長川父親的感情……或許你一時間不能理解。但我們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其實我並不在乎——”
阮之快吐了,心想你說得無辜,不就是不在乎名分只追求愛情么,那你倒是從豪宅里搬出去啊!她十分利落地打斷了她說:“陳小姐知道我是做什麼的么?”
陳昕遲疑着說:“阮小姐是娛樂圈的經紀人吧?”
“哈,我們公司剛出了部電影,還挺火的。”阮之漫不經心地說,“下次您可以找來看看,裏邊有個角色,您一定特能理解。如果在國外不方便看也沒關係,我找人寄DVD給你。片名叫做《盲點》。”
陳昕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接話,尷尬地笑了笑,忽然有個男聲插了進來,帶了幾分傲慢和惱怒:“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我媽說話?”
這是阮之第一次見到傅斯明。
他的個子與傅長川相仿,也繼承了母親容貌上的優點,站在那裏,令人覺得賞心悅目。只不過和傅長川的氣質不大一樣,傅斯明一言一笑,有掩飾不住的張揚。
傅長川的親人中,她唯一比較了解的,大概就是他這個弟弟了。
如果說傅長川被扯進公眾視線和自己有關,那麼傅斯明絕對就是自願進入這個五光十色的世界的。出身名門,名校畢業,公司管得不怎麼樣,倒是身邊的女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大部分都是娛樂圈的美女。阮之平常聽到的內幕就更多。她也曾好奇問過傅長川,可是傅長川實在不是個八卦的好對象,她說得眉飛色舞,他也只淡淡回一句“不一起長大,不熟”。
傅斯明個子高,眼光從上而下掃了阮之一遍,滿是鄙夷刻薄。
阮之也不生氣,當做沒聽到,坐着繼續喝茶。
傅斯明徑直繞開她,扶住了陳昕的肩膀:“媽,你和這種女人說什麼話?她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錢,才嫁給活不長的病人。被人甩了還眼巴巴地跟到國外。”
彷彿有火星落在油罐里,轟的一聲就炸開了。
阮之原本是坐着的,手裏端的茶杯用力砸在茶几上:“啪”的一聲裂開了。她的手背被瓷片劃破,鮮血瞬間滴下來,可她卻恍若不覺,面色陰沉地直直盯着傅斯明,一字一句:“你再說一遍。”
她是火爆脾氣,吃軟不吃硬,在公司里說一不二霸道慣了,發起了火來十分可怕,眼珠子彷彿都是紅的,隨時會抄起椅子去拚命。
傅斯明竟然被嚇住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你要幹什麼?這是我家!”
“你家?”阮之跨上前一步,“你家正經的少爺都不敢這麼和我說話,你一個私生子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傅斯明揚手就要抽過去,阮之不甘示弱,抬腳就要踹他。
這場鬧劇是沒辦法收拾了,陳昕恐慌地拖住了兒子,而阮之的手也被牢牢拉住,身子往後一仰,靠在一個堅實的懷抱里。
阮之還在掙扎,耳邊熟悉的聲音在說:“行了,我回來了。”
她原本是氣勢洶洶的,一聽到這個聲音,回過頭,眼眶不自覺地有點紅了。
打架她不怕,可就是傅斯明那句“活不長”,令她覺得憤怒。剛才那個瞬間,她真的是要衝上去拚命。
傅長川看見她的眼睛,心底深處,有一塊倏然柔軟陷了下去。
千年的堅冰亦就被那一點微紅給融化了。
他知道,她會和他們起衝突,是為了維護自己。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可是現在,他可以不用獨自面對了。
這個想法令他的情緒微微有些不穩,可他表情依然沒什麼異樣,只抬起她的手腕看了看:“去包紮一下。”
傅斯明還要衝過來,咬牙切齒地說:“你別走!有種把剛才的話說清楚!”
傅長川微微踏上半步,擋在阮之面前,面沉如水。他沒開口說話,可是眼神極為懾人。傅斯明觸到他的眼神,有些沒底,可依然嘴硬說:“怎麼!現在隨便一個女人也能來傅家撒野么?”
“斯明!”傅魏鴻走出來,喝止住了小兒子,“你這麼對你哥哥說話嗎!”
“明明是她先——”
“夠了!”傅魏鴻皺了皺眉,轉頭對傅長川說,“你先帶她去包紮。”
傅長川不置可否,牽着阮之走向電梯。身後有陳昕抽泣的聲音,似乎在和傅魏鴻解釋什麼。阮之便回過頭,嘴角微撇:“陳小姐演技不錯,下次考慮簽我們公司啊。”
……
屋子裏靜默了一瞬,傅斯明彎腰抄了桌上的茶具就要砸過來。
電梯門恰好合上,哐當一聲,砸在了門上。阮之吐吐舌頭,還一臉無辜地對傅長川說:“我說錯什麼了?”
傅長川領着她回房間包紮。因為他身體的原因,房間裏止血的急救箱準備齊全,阮之只是劃破了一個小口子,清洗傷口,貼上創可貼也就好了。
可他不急着放開她的手,抿唇凝神看她,看得她有些不自然起來。
“喂,你幹嗎?”她抽回手臂,“我們什麼時候走?”
他一低頭笑了:“我以為你最多也就和他們吵幾句,沒想到會打起來。”
“你說讓我想幹嗎就幹嗎。”她乾巴巴地說,“我脾氣上來就控制不住。”
“下次別逞強想要替我出頭。”他看着她,可是情緒深處竟然隱隱有一種被她保護似的安全感,“沒人讓你去攔飛機,大不了就留在那裏等等我,我們坐下一班。”
他的話意有所指,阮之怔了怔:“可是——”
“好了,我們走吧。”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觸覺溫熱細膩,又抬起來,薄唇貼在傷口附近,輕輕吻了下,才若無其事地放開了。
記憶中,他從沒有過這樣親昵溫柔的舉動。羽毛般的觸覺瞬間如同電流滑過,阮之看着他,臉頰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你幹嗎……什麼意思?”
他也不回頭,聲音卻帶着歡愉:“沒什麼意思,只是很高興,你在我身邊。”
兩人下樓的時候,客廳已經收拾乾淨了。
傅魏鴻和陳昕坐在沙發上,看到他們從電梯出來,傅魏鴻出聲:“長川,吃過晚飯再走吧。”
傅長川笑了笑:“既然有人不歡迎阮之,我留在這裏也沒什麼意思。”
阮之沒吭聲,靠在他身邊,一臉委屈。
陳昕欲言又止,正巧門廳有人進來,偌大的客廳頓時便顯得熱鬧了:“老傅,給你祝壽來了。”
來的大概是一對夫妻,傅魏鴻收斂起沉鬱的表情,笑着招呼了聲:“你們來了?”
趁着這片刻的混亂,阮之抬頭,比着口型問:“晚宴是你爸爸的壽宴?”
他牽着她的手徑直往前走,見到那對夫妻,也只點點頭,打了聲招呼說:“梅伯伯,伯母。”
“長川也來了?”梅源生一臉驚喜,視線隨即落在阮之身上,“……這位是?”
“我太太,阮之。”他十分自然的介紹,“這位是梅伯伯和伯母。”頓了頓,又說,“是梅靜的父母,你認識的。”
阮之帶了得體的笑:“伯父伯母你們好,今天上午還在和梅靜一起工作呢。”
梅太太望向阮之的目光便多了些審視的意味:“阮小姐,你好。”
阮之沒心思搭理她這意味深長的表情,聽到傅長川說:“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梅源生脫口而出:“哎——長川,你不參加你父親的壽宴啦?”
他只笑了笑,不管身後諸人表情各異,就帶着她走了。
司機已經等在門外了,阮之上車,坐在後排,又主動往旁邊靠了靠,擺明了是想離他遠點。傅長川側目看看她,唇角還帶着笑,敲敲司機椅子的後背:“走吧。”
車子緩緩駛離,他順手拉下隔音板,放低了聲音:“生氣了?”
他把姿態放得很低,沒話找話說:“一會兒我陪你去買東西?”
“梅靜晚上也會來是嗎?”阮之深吸口氣,“如果我不自己提出來陪你,你就不會帶我來,而她會參加你們家族的聚會。我只是外人,是不是?”
是在生氣這個?
傅長川低低地笑了:“我本來就沒打算參加晚宴。”他抬頭凝望她,換了一種極為鄭重的語氣,“阮之,來之前我就告訴過你,不是你陪我來看家人。而是……”
他頓了頓,似乎在籌措詞彙。
“而是,我的家人,陪着我,看些無關緊要的人。”
阮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眶微微一紅:“傅長川,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你真當我是傻子嗎?要我幫你去吵架了,要拿我當槍使了,就帶我回家。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你為什麼從來不和我說起你家裏的事?”
她是真的覺得難過。或許在他心裏,自己真的只是局外人。需要一張婚姻證明的時候,可以找她;不需要她的時候,亦可以一腳踢開。他知道她每一寸的弱點,可她對他的了解,卻近乎空白。
她越想越難過,扭頭不再看他,也打定主意不聽他的解釋。
“你真的是傻子。”良久,傅長川笑了笑,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傻到我不知道怎麼向你解釋。”
阮之本想掙開的,又覺得他的語氣有些傷感,吸了吸鼻子說:“那你解釋一下,看我能不能接受。”
傅長川想了想,輕聲說:“阮之,我也是普通人,我也只想……讓你看到我最好的那一面。”
阮之有些遲疑:“可你一開始,只是想和我協議結婚,不是嗎?”
那時阮之在美星的事業終於有了起色。蔣欣然拍了那部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電影,雖然還沒完成後期上映,但是路打開了,陸續接到了些不錯的資源。杜江南對阮之有些刮目相看,又覺得她努力敢拼,愈發地信任。
一次深夜,阮之接到杜江南醉醺醺打來的電話,讓她去接人。可杜江南話都說不清楚,最後換了個人,才把地址說清。阮之有些遲疑:“傅先生嗎?”
傅長川“嗯”了一聲:“快點過來,你老闆等着呢。”
阮之剛考出駕照,自己還沒車,接過杜江南的車鑰匙,點火的時候都戰戰兢兢。傅長川和醉得不省人事的杜江南坐後座,她就苦着臉回頭對傅長川說:“我是新手。”
傅長川“噢”了一聲,完全沒有要幫忙的意思:“我不會開。”
阮之只好說得更明白點:“我怕把杜總的車劃到了,這樣我賣身給他都不夠賠。”
地下車庫裏燈光晦暗,傅長川坐在後座,雙眸卻閃爍着光亮:“放心開,真的划著磕着了,我幫你賠。”
阮之咬了咬唇,最後試探性地問:“傅先生,你的司機呢?”
他惋惜地說:“杜江南來接我的,順便給我司機放假了。”
結果送杜江南到他家車庫,她倒車一緊張,吭的一聲,車子的尾部還真撞上了牆。阮之趕緊跳下車去查看,車子尾部被撞得凹陷進去一小塊,她腦袋懵了懵,下意識罵了句髒話。
有人“嘖”了一聲:“你車技的確不好。”
阮之已經冷靜下來了:“你說了如果磕了碰了算你的。”
一個人打拚到現在,她始終覺得這個世界上沒人會願意白白付出,可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內心卻莫名地篤定,傅長川會幫她的。
傅長川輕描淡寫地說:“當然。”
送完了杜江南回家,兩人分別打車回家,傅長川十分有風度,攔下一輛空車請阮之先上,又扶住車門說:“到家了打電話給我。”
看得出她的表情略有些敷衍,傅長川也不在意,在寒風中等了一會兒才攔到第二輛。結果在車上接到杜江南氣急敗壞的電話:“擦!老子的新車被撞成這樣!”
傅長川“哦”了一聲:“我賠。”
杜江南還罵罵咧咧的:“你搞什麼迂迴戰術非要她來接,還來禍害老子新車。靠——”他又罵了好幾聲髒話,忽然聽到傅長川說,“看來我也得去學車了。”
杜江南轉瞬就把自己擦壞的車丟在腦後了,好奇地問:“你大少爺學車幹嗎?”
傅長川若有所思:“我只是覺得,必要的時候自己開車比較放心。”
第二天一大早,阮之到公司的時候還昏昏沉沉的,杜江南竟然已經在了,把她叫到辦公室,沒好氣地問:“你手機呢?”
她“呀”了一聲,翻了翻口袋:“好像落在家裏了。”
杜江南掏出了手機丟在阮之面前:“喏。”
“是掉在你車上了嗎?”阮之連忙拿起來,歡天喜地地說,“謝謝啦。”
杜江南咬牙切齒地看着她:“去謝傅長川吧。”
阮之翻開手機,才發現裏邊有很多個未接來電,都是傅長川打的。
“你把手機丟在車上了,他給你打電話打不通,怕你出事,三更半夜拖我起來找人……”杜江南揉着額角哀嘆,“我還在宿醉啊我!”
“啊,是傅先生幫我找回來的?”阮之還有點茫然,“他從哪裏找的?”
“他記住了你上的那輛出租車的車牌號!”杜江南用一臉“你怎麼還不懂”的眼神看阮之,揮揮手說,“出去,出去吧,我要睡一覺了。”
阮之拿着手機出來,第一件事就是給傅長川打電話。
他照例是十分客氣,告訴她不必謝,又在掛電話前約她吃飯,阮之想了想就答應了。
飯局上阮之心裏憋不住話,問:“傅先生你是要追我嗎?”
傅長川手扶着額角,十分從容地說:“不止是追,我還想和你結婚。”
“你了解我這個人嗎?”阮之覺得他不像在開玩笑,自個兒倒有些慌了,“我這人脾氣很糟,一有錢就全花完,吃了上頓沒下頓,還很衝動。”
他便安靜聽着,末了說:“聽上去都是缺點。嗯,優點能介紹下嗎?”
“你來真的啊?”阮之姐結巴巴地說,“我這人也沒啥優點的。”
傅長川聽得很認真,點了點頭說:“你的缺點,我都可以接受。並且,在我這裏,這些缺點都不是缺點。”
“因為,我能掙錢。”
他眼神中閃爍着笑意:“哪怕你以後不工作,就一心一意花錢,我想我還是能承擔得起的。”
“可是我性格真的不大好……”
“等你有了錢,等你當了主管,脾氣差只會被當做有個性,你要踢別人一腳,也會有人送上來讓你踢。”
阮之嘴角抽了抽,他說得自己好像是惡霸……她只好輕輕咳嗽一聲:“我不是那種跋扈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我只是舉個例子。”
“那我需要做什麼?”
傅長川就舉重若輕地說:“做我女朋友,過段時間,再做我太太。”
阮之皺着眉,一時間沒說話。
服務生進來布菜,阮之忽然說:“你是gay來騙婚嗎?”
服務員的手抖了抖,陳皮蔥花蒸的四頭鮑往邊上一滑,擺盤就有點歪了。
傅長川對社會新聞了解的不多,謹慎地弄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沒生氣,搖頭說:“我是異性戀,也沒有家庭逼婚的壓力。”
“那為什麼,是我?”
“阮小姐,你的父母已經過世,抱歉,我並不是有意提起你的傷心事——但是一般女孩子的父母健在,恐怕也不會答應女兒嫁給我。”他的聲音沉沉,“有兩個原因,第一,我有遺傳病,以後不打算要孩子。第二,我父親希望我娶別人,恐怕不會同意我自主選擇的婚姻。”
“說到這個,我也不得不向你坦白,之所以迫切需要找女朋友結婚,因為我不滿意家族給我安排的婚姻。所以,如果你嫁給我,是沒辦法得到我家族的認同的。”
他頓了頓,又說:“當然,認不認同的,我無所謂。我也能向你保證,就算有阻力,我也會先把矛盾解決。不會讓你受到牽連。”
想不到他如此坦誠,阮之目瞪口呆,最後脫口而出:“除非太愛錢,正常人大概都不會嫁給你吧。”
傅長川點了點頭:“如果你拒絕,我也覺得非常正常。”
“我當然不拒絕啊!”阮之肯定地說,“因為我就是愛錢,你找對人了。”
現在想起來,也真是一拍即合。
天底下沒有比他倆更加合適的人了。
交往之後,他在物質上真的從不虧待阮之,但從不交心。而阮之自己呢,難道一點錯都沒有么?她花他的錢,一開始並不敢那樣肆無忌憚。相處時間長了,她漸漸摸准了傅長川的性格,就開始有恃無恐了。因為她知道,他會諷刺她,會和她冷戰,可是該幫忙該出力的,他也一樣會去做,甚至很多次默默做了,也不會多說一聲。
或許就是因為不交心,他才會想要補償她。
——而阮之那麼想去買限量款的包鞋,只是一次次的,想要用這樣的方式,證明他還在意自己而已。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默契地維持這樣的相處方式,誰都沒打破僵局。
而今天發生的一切,終於令這樣的局面出現了可以破冰的機會。
傅長川的指腹輕輕在阮之手背上摩挲,始終未曾放開。
“關於過去,我沒辦法給你真正的安全感,所以只能在物質上彌補你,這點我向你道歉。”他狹長明亮的眼眸中隱含歉意,“現在,你想知道什麼,我都不會瞞着你。”
因為這句話,阮之的心跳漏了一拍。車裏的溫度彷彿瞬間升高了,阮之不得不深呼吸兩口,才把那種酸澀的感覺壓下去:“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
他凝神想了想:“傅斯明比我小五歲。所以,準確來說,從五歲開始,我就意識到自己沒有家了。”
“我外公只有我媽媽一個女兒,家族遺傳有血友病,我媽攜帶的是隱性基因,雖然不會發病,但是她的身體很不好,所以外公一直不讓她做任何事,而是想要找一個能幹的女婿來繼承家業,也能照顧她一生。我父親是十分理想的人選,他名校畢業,自己出國留學打拚,在得知我外祖的意圖后,自然而然地開始追求我母親。”
“他們結婚後,一度非常相愛。我出生后,你知道,遺傳病的基因在男孩身上,就成了顯性。我父親十分遺憾,因為,我不夠健康。”
他的睫毛微微閃爍一下,阮之覺得有點難過,她隱隱有些後悔自己逼他說這些事。對於向來驕傲的傅長川來說,這些往事就像是一根根細小的針,時不時地扎向心底。
傅長川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沖她微微笑了笑,示意自己沒事,繼續說:“很長一段時間,他帶我看病,徵詢醫生。可是始終沒有辦法根治。他也知道,即便能把我養大,不出意外的,以後我的孩子,還是要帶着這個有缺陷的基因。這個想法令他覺得無望,他開始醉心在工作上,事業壯大到不再局限在外祖給的根基,越來越大。”
“陳昕那時是來巴黎的留學生,餐廳打工遇到我父親,不出意外的,他們相愛了。”傅長川笑得略帶諷刺,“愛到她願意放棄學業,心甘情願地做傅魏鴻背後的女人。”
“我母親她……個性驕傲,又好強。她知道他外邊有了女人,卻不願意為此與他爭吵,更不屑奪寵,開始和丈夫分居。後來就是傅斯明出生,是個非常健康的、沒有殘缺基因的男孩,自然而然的,他和陳昕,光明正大地走進了這個家裏。”
“我母親看似不在乎,可其實哪個女人願意和別人分享丈夫?她的身體越來越差,所以外公把我們接到了瑞士去休養。”
傅長川輕輕嘆了口氣:“她是個很有才華的女人。以前沒有正式上學,卻一直在旁聽建築系課程。剛才我們去過的那個莊園,也是按照她的圖紙改造的。外公對她的愛,實在是一柄雙刃劍。他想令她過得一生無憂,將她託付給我父親,但事實,恰好相反。這令她,一生都十分不幸。”
“偶爾我也會回到這裏住一段時間。你也看到了,我家非常大。我們住在不同的地方,平時見不到面。直到前幾年,外公去世,隨即我母親也去世了。而陳昕,開始撮合我和她的侄女訂婚。”他淡淡地說,“她一直惦記着家產,畢竟我父親有的一切,都是從外公那裏接手、再發展起來的。她很擔心,最後不會留給自己的兒子。”
“前幾年……就是那個時候,我在容城看到你失控的那一晚,發生了什麼?”
“那一晚,是傅魏鴻打來電話,要求我立刻回去參加訂婚宴。否則,他會凍結我在國內的一切資源。”回想起那一幕,即便過了這麼久,傅長川的眼神依然寒光微露,“剛創業那會兒,我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來的。他這樣做,就是輕而易舉的否定我的一切,逼我娶別人——”
阮之打斷他:“等等,你可不可以讓司機掉頭?”
他略有些愕然:“怎麼了?”
“我氣不過,我想去幫你出氣——”阮之咬牙切齒,“他們憑什麼這麼對你和你媽媽?”
傅長川眸色中的冷厲淡去不少,到底還是笑了:“讓女人幫我出頭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幫你出頭。我只是很生氣!”阮之一字一句,還帶了些哭腔,“傅長川,我這麼喜歡你。可是他們敢這樣對你——”
其實說不清是哪一句真正讓自己動容。
是孩子氣地要幫自己出氣,還是她第一次說:“我喜歡你。”
可傅長川很清楚,鼓起勇氣將這些事向她坦誠,他不後悔。
甚至……他懊悔自己不該躊躇那樣久,浪費那麼多時間,虛虛實實地和她玩感情遊戲。
他伸手抱住她,含着淺淺笑意:“好了,下次再說。免得你比我還生氣。”
她毛茸茸的腦袋就靠在他肩膀上,可是動來動去,坐立難安。
傅長川是知道她個性的,只好向她保證:“我一定不會就這樣讓這件事過去的。”
這個世界上,最難過的事,或許不是別人糟踐自己,而是糟踐自己的最愛。
阮之努力平復了很久,才點點頭說:“好。”
“至於你一直介意的梅靜,她的父親的確幫了我不少忙。因為梅家和我外祖父家交好,那時我留在國內,是他替我和傅魏鴻周旋,RY才有了喘息的機會。所以,一直以來,我很承他的情。”
這世上,畢竟還是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如果是這樣,他對梅家再好,那也是應該的。
阮之立刻說:“好,我不會再因為梅靜和你發脾氣。”
車子重新駛回巴黎市區,凱旋門屹立在下午充沛的光影之間,她安靜地靠在他的肩上:“傅長川,你在這裏的事,處理完了么?”她沒等到他的回話,又說,“我們一起回國吧?不吵架了,好好過日子。”
她沒看他的臉,卻篤定他在笑。
她的心情也愈發柔和下來,低聲說:“你掙錢也不容易,以後我不會亂買東西了。”
這話都說了,傅長川的唇角勾得更加深,可見是真的打算安安穩穩和自己過日子了。
冬日的光線柔和,此刻他不知該怎麼樣回應她的心意,只好側頭親了親她的額角,低聲應她一個字:“好。”
汽車駛過香榭麗舍大道,傅長川輕聲問:“不需要停下來買點什麼?”
這裏是一家知名奢侈品牌的旗艦店所在,之前她想讓司機停一停,去買些衣服包飾參加晚宴,顯得不那麼窘迫。
遠遠望過去,玻璃櫥窗顯得異樣豐盛,春季新品已經上市了。往常她向來是懶得提前看品牌畫冊的,進店選一些帶走,等到想起來了就背去上班。偶爾遇到路上有女孩背一樣的,她便意興闌珊,接着用下一個。反正,衣帽間裏,她還有很多包,好多連碰都沒碰過。
是真的需要這些東西么?
其實也不是。
阮之看看奢華的門店,搖頭說:“不用。”
他笑着將她攬在懷裏,下頜蹭着她的頭頂:“你不需要因為我們今天談的,就改變自己的喜好和生活方式。一直以來,我並不覺得掙錢是件多有成就感的事。直到我發現,這件事,能讓你覺得高興。”他微微笑着說,“這讓我覺得有意義。”
這個男人吶,平日裏諷刺人的時候能氣得人心肝脾肺皆疼。可是說起好聽的,卻又這樣動聽,動聽到她覺得心都化了。
“所以你才在紅包上寫,這是我要的快樂?傅長川——我有這麼膚淺么?”
他看着窗外,唇角還掛着笑,可是語氣帶着悵然:“因為很多時候我們都在吵架,我也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高興一點。”
明明是互相在意的,那股勁擰在一起,或許就甜蜜恩愛了。可他們反而是擰着用力,於是愈發地疏遠。
可現在,反倒是在這裏,那層隔膜被捅破了,一切都顯得豁然開朗起來。
車子重新回到了羅浮宮,阮之下車的時候還有些依依不捨。
他看着她下車,催促說:“快去吧,晚點收工我來接你。”
節目組在羅浮宮的遊覽已經接近尾聲,馬上就要出來了。她在巨大的玻璃金字塔下等着攝製組出來。不遠處就是商店,阮之等着無聊,隨便進去看了看,這裏的小紀念品精緻而耐看。阮之最後選了一件圍裙,上邊印着卡通畫形式的塞納河以及周圍景點,看上去童稚可愛。
刷卡付了錢,攝製組就陸續出來了,她提了購物袋迎出去,夏淇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因為錄完了節目顯得很輕鬆:“之姐,你買了什麼?”
她探過頭看了看:“圍裙呀?可是優優說你——”
阮之有點不高興:“說我做飯難吃嗎?”
其實優優的原話並不是難吃,只不過在某次阮之燒過飯後,不得不幫她找人重新收拾廚房,她略略有些怨念而已。
“呃,也不是啦。”夏淇眼珠子骨碌轉了下,“你家又不開火,是送人嗎?”
“我不做飯,家裏難道還沒人做飯嗎?”阮之正要問問張欣今天的情況,看見不遠處梅靜正看着自己,也聽到了她們地對話。
如果說之前對她還是有些敵意,可是現在,她覺得無所謂了,甚至還友好的沖她點點頭。
“阮小姐,我們可以聊一聊嗎?”梅靜走過來,眼光潤潤的,彷彿有水光。
“你有時間的話,我當然沒問題。”
羅浮宮入口處不遠就是一家星巴克,因為在國內隨處可見,驀然在這裏見到,還是有些親切感。阮之十分客氣地去買飲料:“你想喝什麼?”
“都可以。”
阮之隨便點了兩杯卡布奇諾,店員笑眯眯地向她詢問杯型,她想點中杯,可開口的時候竟然不曉得怎麼說,張口結舌就愣住了。
Middle?
好像不對……她隱約是記得有一個專門的單詞,可是在國內沒留心,這會兒就卡殼了。
隊伍後邊還排着好多人,她有些急了,正想說隨便好了,梅靜走過來,用十分流利的法文點了單。兩人並肩回到座位上,梅靜看她的眼神便略帶了異樣。阮之倒是覺得沒什麼,她雖然讀書的時候考過了四級,不過後來壓根沒怎麼用上英語,反正和國外的合作有翻譯,去店裏購物找的也是中文導購。她也真心實意地誇梅靜:“梅小姐法語很流利。”
梅靜矜持地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在國外長大,這沒什麼。長川的幾門外語也都十分地道。”
“是嗎?反正我和他交流是用中文。”阮之笑笑說,“溝通也沒問題。”
“長川帶你回傅家了嗎?”梅靜直切主題。
“是啊,還遇到你父母了。”阮之看了看腕錶,“如果你要去參加傅魏鴻的壽宴,最好現在出發。我不確定巴黎會不會和國內一樣堵車,不過還是早點好。”
“怎麼?你們——長川他不去嗎?”梅靜一臉驚愕,“他沒留在傅家?”
“他為什麼要參加?”阮之嗤笑了一聲,“有陳昕和傅斯明在,傅長川難道還要自討沒趣?”
梅靜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她,許久,緩緩吐了一口氣:“我不懂,他到底喜歡你什麼地方。”
阮之挑了挑眉。
“是你勸他不要去壽宴的嗎?這原本是他和傅伯伯修復關係的好機會,你為什麼見不得他好?”梅靜的語氣已經漸漸轉為鄙夷,文秀的臉上也帶着外露情緒,一字一句地說,“你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根本就不明白,如果他能和自己父親修復了關係,根本不必像現在這樣勞心勞力——”
阮之低頭喝了口咖啡,輕鬆地打斷她:“都能說流利的外語,出身良好,表面上待人彬彬有禮、也不會口出惡言,可是內心很看不慣像我這樣暴發戶的作風。你是想說,你們才是一個世界的嘍?”
這正是梅靜心裏想的,眼前這個女人點咖啡時連“tall”都不會說,也從來不懂高級定製的含義,卻能肆無忌憚地揮霍傅長川的一切,惡俗地用名牌裝飾自己,彷彿這樣就真的能夠出入上流社會了。
——為什麼是她,而不是自己,陪在傅長川身邊?
可是長久以來教養令她無法將這樣的話說出口,從傅長川結婚,到離婚,再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各種花邊新聞頭條上,她始終覺得,是眼前這個女人的出現,令她愛的那個人變成了陌生人。
“雖然這個詞很諷刺,但我不得不說,梅小姐實在一廂情願了。傅長川不去參加壽宴,是因為他壓根就不稀罕他父親的那些東西。他父親能做到的、能擁有的,你以為他憑自己做不到嗎?你覺得他需要容忍那對小三母子,然後換取一點你所謂的‘輕鬆’?”
“你想知道為什麼那時候陳昕逼他娶自己的侄女,他考慮周全地拒絕了,可是轉身娶的是我,而不是能對他事業大有裨益的你么?”
梅靜纖細的手指緊緊抓着紙杯,咬唇看着她,一言不發。
“原因是一樣的啊。你們梅家或許會因為一點過往的交情暗中幫一把,可是直到現在,你還是會光鮮亮麗地出席傅魏鴻和他情婦私生子的晚宴。他不需要一個所謂識大體的、陪他隱忍的女人。”阮之俯身放下了咖啡杯,眼神光華閃動,“他不稀罕那些齷齪隱忍換來的榮華富貴,他遠比你想像的要強大。”
她的聲音很低,可是每一句都很堅定。
梅靜聽了,竟然怔怔地坐在那裏,一句話都沒說。
阮之覺得她們之間無甚可談了,笑着站起來說:“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
她的座位後邊是一個大商櫃,繞過去才發現,傅長川竟然站在那裏。
不遠不近,可是顯然,她剛才說的話,他都聽見了。
他的眼神亮得可怕,專註地看着她,彷彿天上的流星,轉瞬已經滑落進眸子裏,映出熠熠生輝的一個她。
阮之莫名地臉紅了,眼光亂飄,慌不擇言:“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你開口講話之前。”傅長川忍不住笑了,伸手將她拉到身後,往前繞了幾步,站在梅靜面前。
他絕口不提剛才,只問:“伯父給你安排車了么?”
梅靜乍看到他,眼眶微紅,搖了搖頭,又點頭。
傅長川有些弄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好追問:“那需要我安排人送你過去嗎?”
她的眼神還有些茫然,勉強說:“沒關係,會有人來接我。”
“那就好,那我們先走了。”傅長川對她點點頭,“再見。”
“長川——”她終究還是喊住他,用僅剩的、並不確定的勇氣,“你真的不和我一起……”
這一次,傅長川十分有禮貌地打斷了她,或許是因為提到了一個人的名字,不經意間聲音變得溫柔了些:“阮之說的,就是我心裏的話。你應該聽明白了。”
其實那個瞬間,不管梅靜是不是失魂落魄,阮之心底是覺得丟臉的,也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可他牢牢攥住了,帶着她往外走,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略帶調笑:“說真的,我一直不知道在你心裏,對我的評價會這麼高。”
靠!
阮之欲哭無淚的轉頭看他:“你也知道我說話喜歡浮誇一點,你大可不必當真。”
他的側臉只看到勾起的弧度,放開她的手,又順勢攬住她肩膀:“好吧,我不提了。”
“最好是這樣。”
“……嗯,會放在心裏。”
滾開好不好!
傅長川和她並肩走着,又說:“剛才有兩點你的確說得很好。”
“我不想聽謝謝。”
他十分認真:“你的確外語不大好,而且審美是暴發戶式的。”
“……”
“說明你還是能夠認清事實的。”傅長川微微笑了笑,“不過,就像你說的,我是個很強大的人,也能包容這兩點。所以,你也不必改了。”
阮之怒氣沖沖地甩開他的手臂:“麻煩你抱着你的優越感去死好嗎!”
他接過她手裏的紙袋,拆開看了看,又放回去,一本正經:“……死了的話,誰給你做飯呢。”
節目組即將離開位於法國北部的首都巴黎前往法國南部,一切進展順利,夏淇也越來越進入狀態。而國內,因為美星即將在創業板掛牌,公司那邊忙得人仰馬翻,就連不大管事的杜江南也連連打電話催阮之回國。
阮之就拿着電話,回頭問傅長川:“你和我一起回去嗎?”
兩人正坐在露台上曬太陽,傅長川就懶懶伸過手去:“我和他說。”
阮之就開了免提遞過去。
杜江南嚷嚷:“快放你老婆回來!”
傅長川“嘖”了一聲:“你就非得找她嗎?這兩年你才放她幾天假?上次做完手術才三天就回去上班了。這會兒她到法國才幾天,時差沒倒完你就要她回去?”
杜江南的氣勢頓時弱了一半:“上市她也是能賺錢的好不好?”
“能賺多少?我來貼。”傅長川微微皺了眉。
“兄弟,你這樣……這話就沒法說了。”杜江南嘆口氣,“你也不能過河拆橋啊!是誰讓我授意張欣打電話騙你老婆出國的啊——”
想堵住他那張嘴都來不及了,傅長川表情變得有些尷尬,語氣十分不善:“……電話開着免提。”
“呃……”杜江南大概也意識到捅了簍子,打算迅速開溜,“那個,你讓之姐再休息兩天,但是周六必須回來了。拜拜。”
傅長川掛了電話,沒看阮之,低頭看報紙。
這兩天因為在梅靜面前誇了傅長川的那幾句話,她簡直沒法做人,時時刻刻感覺低人一等。這會兒一聽到杜江南的話,剛開始還隱隱有些感動,可旋即就眉開眼笑地湊過去問:“你是想我了嗎?”
“沒有。”傅長川不動聲色往後靠了靠,沒讓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那你騙我來巴黎?”阮之一挑眉,“我就說夏淇雖然叛逆,但是也沒到那麼離譜啊。”
“哦,我只是看你那天來機場送我的表情,覺得你應該很捨不得我。”傅長川站起來,輕描淡寫地打算掠過這個話題,“……晚飯想吃什麼?”
他壓根不是想等她的回答,就自顧自轉身走了:“就和昨天一樣吧。”
“喂,你等等啊……我們談談剛才那件事……”
傅長川背影從門口消失,阮之悻悻坐回椅子上,忽然手機震動了一聲,是傅長川發來的:“沒錯,是想你了。”
阮之咬了咬嘴唇,眉眼彎彎地笑起來。
他們認識這麼久,結了婚又離婚,可是似乎從這幾天開始,才是真正的戀愛。
平等地審視彼此,也會心動,也會羞澀。
這種感情姍姍來遲,令兩個人都覺得措手不及,卻又彷彿期待了很久。
傅長川做完晚飯,喊她下去吃。
阮之一邊喝湯,一邊說:“我想了想,還是該回去了。”
“我也沒什麼事了,一起回去吧。”
阮之愕然:“那你幹嗎對杜總說那些有的沒的?”
他就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讓他欠你個人情不好么?”
這個人……真的太狡詐了!
阮之想起來,每次和他吵架,周圍一圈人都覺得是她的不對。天知道他也就長得斯文有禮,心眼多得根本數不過來,才會逼得她暴跳如雷。
這次回去,不能再這樣了。她表情變得嚴肅:“以後你不許這樣對我耍心眼。”
他“哦”了一聲:“那你也一樣。”
她有對他耍心眼嗎?
阮之正在心虛地回憶,傅長川抬頭看她一眼:“算了,當我沒說,你那些心眼其實也不夠看。”
“所以你之前都是在逗我玩是嗎?”
“你知道我工作也很累的。花了那麼多錢,讓你陪我逗逗樂也不錯。”
阮之眼皮跳了跳,決定不和他一般見識。是啦,比嘴賤她不是他的對手,可他嘴再賤,行動還是誠實的啊。
賺錢養家和下廚做飯的都是他——這樣說起來,自己才是人生贏家。
她就陶醉在精神勝利中,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傅長川原本還鎮定自若地坐着,漸漸地就有些芒刺在背的感覺。低頭吃了口飯,再一抬頭,她還在詭異地笑,眼神亦有些捉摸不定。
“行了。笑夠了沒?”
“沒啊,我樂意——”
話音未落,傅長川已經用餐巾微微摁了下嘴角,探身過去,不輕不重地,咬住了她微彎的唇角。
被吻的一瞬有些恍惚,可她隨即抬起頭,回吻住他。
巴黎冬日的陽光略有些淡漠地透過玻璃穹頂,又落在兩人的身上,城市亦是一片古典的灰白色調。阮之微微張開眼睛,他近在咫尺,鼻樑秀挺,眉目如畫。
她被他吻得有些氣息不穩,斷續地說:“以後不許欺負我。”
傅長川的動作頓了頓,含着甜蜜的笑意允諾她:“好。”
飛機降落在容川國際機場,接機口連歡和優優很有默契地前後站着,但是看到兩人手牽手出來,還是有些傻眼。
阮之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覺掙了掙,又被傅長川抓住了。連歡還沉穩些,打了招呼,就若無其事地走在了後邊。優優眉開眼笑地幫阮之提包,還自作主張地問:“之姐,一會兒你跟傅先生的車走是嗎?”
“那你來幹嗎?”阮之有些無語,“就等着早點下班是嗎?”
“我來幫你拿行李啊。”優優振振有詞,“我還擔心一輛車的後備廂放不下,特意找公司借了輛呢!再說我也是到了這裏才知道傅先生和你一起回來。”
傅長川適時地插話:“她跟我的車走,沒事,你先回去吧。”
優優有些遲疑:“可是裝得下嗎……”
傅長川的語氣依稀還帶着欣慰:“你們之姐也長大了,現在不亂買東西了。”
阮之覺得有些沒面子,正要反駁,傅長川接了個電話,對阮之說:“先不回家了,杜江南約我們吃飯。”
杜江南已經定好了包廂。因為周五是美星上市的慶典,他是盼星星盼月亮般等來了阮之,點菜也都討好着她:“清蒸游水蘇眉,翡翠汁凍龍蝦……生磨杏仁茶。”
“哎,不要杏仁茶。”阮之連忙說,“就要三杯清茶好了。”
“之姐你不是愛喝杏仁茶嗎?”杜江南有些不解,“以前每次都點啊。”
“可是他聞不慣這味道啊。”阮之指了指坐傅長川,“剛坐了十個小時的飛機,我倆都頭疼,吃點清淡的吧。”
“你倆真和好了啊?”杜江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珠子都要落下來了,最後目光定格在阮之臉上,壓低聲音,“你要小心傅長川,之前上過一次當了,這次——”
傅長川咳嗽一聲:“有事說事。”
杜江南討好地看着阮之:“之姐,要不我們邊吃邊聊,傅長川你有事先回去吧。”
菜一道道上了,傅長川沒有要動筷子的意思,冷了眉眼看着杜江南,杜江南被他看得坐立難安,只好拿了一疊文件出來給阮之:“喏,既然你回來了,這些就交還給你。”
傅長川一伸手接過那疊文件,十分耐心地問:“你知道她時差還沒倒過來吧?”
杜江南嘿嘿地笑了笑:“能者多勞嘛!”
阮之制止了傅長川,接過了那疊文件,迅速地翻了一遍,發現大多是藝人們的工作協調,抓緊的話兩三天能搞定,她也沒抬頭:“杜總,這些沒問題——”
說到一半才發現杜江南不見了,傅長川低頭喝了口茶:“他說去衛生間。”
“包廂里不是有衛生間么?”阮之啪的合上了手裏的文件,反應過來,氣得直嚷嚷,“你見過他這樣無賴的老闆么?”
“還不是被下屬慣的。”傅長川表情十分淡定,給她盛了碗粥,“吃完咱們回家。”
阮之食不知味,盤算了會兒工作的進度,忽然想起了什麼:“杜江南埋單了么?”
傅長川依舊淡定:“以他的風格,我想應該是沒有。”
阮之撇了撇嘴:“關鍵時刻還是我老公靠得住。”
之前杜江南在這裏插科打諢,傅長川話都懶得多說,此刻卻怔住了,一字一句:“你再說一遍。”
“我說關鍵時刻還是你靠得住。”
他唇角微勾:“原話。”
那句話是脫口而出,現在原話她是不好意思說出口了,只好顧左右而言其他:“我們回去吧?”
這個男人,飛機上待了十三個小時,下來依舊清爽乾淨,眼神明亮,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卻是帶着忐忑的,眼神粼粼帶着波光閃爍,專註地看着她:“那你要不要和靠得住的……前夫,復婚?”
阮之臉頰微紅:“好。”
兩人回到居所,家裏一如既往地整潔,花飾也是阮之喜歡的紅玫瑰,古典精緻或許比不上巴黎,可到底還是自己家中舒心。
阮之回到卧室,那副唐卡好好地掛着,她便十分誠懇地問:“你真的覺得很不搭嗎?”
他仔細看了看那副白度母唐卡:“你喜歡就掛着吧。”頓了頓又說,“其實挺好看,也很有意義。”
她還有些狐疑,他伸手攬住她,低笑:“其實很多時候,我沒這麼在乎這些東西。只是……很幼稚地,想要和你唱反調。”
阮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間用力嗅了嗅:“你喝酒了?”
他老實“噢”了一聲:“阮之,我好像有點太高興了。”
“高興?”她還沒反應過來。
他沒有多說,心裏卻異常清晰,高興這個家裏,真正的有她存在。
第二天阮之早早起床了。傅長川還在睡,她沒有打擾他,直接打車去公司。
阮之在出租車上計劃了下這幾天的工作。蔣欣然早就開工了,下個月要進一個電影劇組,乖乖的沒出事。她撥了個電話給小戴,讓他今天提醒蔣欣然回公司一趟。
公司里除了保潔阿姨,還沒什麼人。阮之批了幾份文件,優優殷勤地給她送上了外帶的咖啡,小聲說:“欣然姐來了。”
蔣欣然容光煥發,眉眼都帶着桃花,阮之仔細端詳了她幾眼:“進展順利?”
她也沒有隱瞞,笑眯眯地說:“很順利。”
“想公開嗎?”阮之沉吟了片刻,“讓我見過之後,如果靠譜,可以幫你們籌劃。”
“可以啊,等他這趟出差回來我們一起吃個飯。”蔣欣然托腮看着她,眼神晶晶亮的,“之姐,新年的工作計劃,我有些新的想法。”
“你要減少工作量?”阮之聽完,皺了皺眉,“我不反對你投入到慈善公益的活動里去,但是今年好幾個導演都上新戲,你不爭,別人就起來了。”
“這幾年我有多拼,你比我清楚。”蔣欣然微微有些感嘆,“你說我那套房子太老了,小區物業環境也一般,一直勸我換一套。可我出了事才換,倒也不全是念舊情。一年到頭我在家也住不了十天,實在不願意折騰了。”
阮之是和她一起打拚過來的,她說的這些,自己當然是知道的。現在好不容易地位上來了,卻要減產半隱退,總覺得可惜。
再說自己這個經紀人,可不就是壓榨着手下藝人們賣命的么?
阮之想了想,打斷她說:“行了,你這些年拼得厲害,難道我就閑着了?”
既然話說到這份上,蔣欣然就不客氣了,翻了個白眼說:“你再拼,好歹身邊還有個傅長川。我一個人,你不覺得可憐?”
“可憐你拿了滿貫的影后?還是可憐你一個廣告代言費就是我一年的薪水?”阮之敲了敲桌子,“好了,你這份計劃我會好好考慮。有些工作能減我一定減,但是公司馬上上市你也是知道的,你要是突然息影半隱退,讓杜總怎麼向股東們交代?”
蔣欣然連忙換了副表情,嬉皮笑臉地去拉阮之的手:“所以說啊,杜總那邊我和他談的時候,你得幫襯點。咱倆一條戰線站好了,就沒什麼問題了。”
“你還真能開口啊。”阮之扶額,這嘴臉換的,真不愧是影后,“就認定我會幫你?”
“之姐,咱們一起打拚賺錢那麼久,我多做點慈善,咱也提升點格調。”蔣欣然繼續煽風點火,“你就當給我放幾個月假,我把基金的事情做完,一定好好演戲。”
蔣欣然一走,阮之就叫了優優進來,順手遞了張名片給她:“查一查這人。”
優優接過來看了眼,名片上簡簡單單的只有三個字:周至源。
“是圈子裏的嗎?”優優問了句。
“不是。”阮之沉吟了一下,“這人的信息,暫時別讓人知道。”
優優向來勤快又聽話,中午的時候就已經把一張A4紙放到阮之面前,從學歷背景到工作經歷,一清二楚。父母是大學教授,國內名校本碩畢業,算直是金融圈的新貴,感情經歷也不算複雜,有過兩任女友,都因為女友出國而分手。優優附的照片上,周至源是站着的,個子和蔣欣然很很配,雖然算不上俊美逼人,但是氣質很好,也十分自然。
她也是好奇,賴在阮之身邊問:“之姐,這到底是誰呀?你找的投資商嗎?”
阮之把那張紙收起來:“欣然姐的男朋友。”
優優一副得到大八卦的樣子,兩眼都冒着星星:“周先生很低調很優質啊,欣然姐從哪裏找到的?”她頓了頓,又問,“不過欣然姐知道你偷偷查她嗎?”
“你不說不就完了。我也是為她好啊。”阮之是有些發愁,“這段時間我顧不上她,你幫忙盯着點,她戀愛的消息捂着點,免得我們被動。”
結果還不到下午,新聞就已經迅雷不及掩耳的出來了。阮之正在周五慶典的場地上巡看,接到相熟的記者電話,一下子傻了眼。
其實世界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呢?
照片其實早就被拍到了,只不過那家媒體和阮之關係不錯,就壓下來了,並允諾消息可以公佈的時候,獨家就給他們。這才過了幾天,蔣欣然自個兒在採訪里公佈了消息,並表示在男友的影響下,接下去會分出一大部分精力做公益慈善活動。
阮之看完手機推送的娛樂消息,氣得手都在哆嗦,撥電話給蔣欣然,劈頭就說:“你想逼死我嗎!”
蔣欣然心虛,隔了好幾秒才細聲細氣地說:“我在錄節目呢……”
“我查過你的行程表了,這會兒都回家了!”阮之低吼,“今晚帶上他,我一定要見一見。”
“其實我也只是順口就說出來了……”蔣欣然在電話那邊弱弱地說,“之姐你別生氣啦,反正遲早也是要公開的嘛!”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沒有脫口而出要結婚啊!”阮之不怒反笑,“蔣欣然你等着,我一會兒來收拾你。”
她掛了電話,又得找媒體主編賠禮道歉,說得口乾舌燥的時候,優優十分體貼地遞上一杯溫度正好的果茶。阮之接過來喝了一口,有些疲倦地說:“我要黑加侖冰茶。”
“不行呢。”優優搖頭說,“傅先生關照過,不能給你買冰茶喝。還有,今晚要不要叫傅先生一起?”
開口閉口都是傅先生,要是以前,阮之一定發火說“你領的是傅長川的工資嗎”,不過現在,她也只能弱弱地說句:“……我就喝這一次,你看我急得都上火了。”
優優就抱歉地說:“不行啊之姐,我要看着你,傅先生說年終會給我大紅包。”
……還真敢吃裏扒外啊。
阮之顧不上說她,有源源不斷的電話打進來,就連杜江南都很詫異地問了幾句:“欣然談戀愛了?”
她也不曉得怎麼回答,杜江南又問:“又要上什麼新戲炒作嗎?”
“不是,這回是真的。”阮之也不敢多說,攬了些責任在自己身上,“其實已經被拍到了,早晚也要爆出來,所以我讓她藉著訪談說了。”
其實這話連阮之自己都不信。好在杜江南壓根沒追究,倒是好奇地問:“那男人誰啊?有清晰點的照片嗎?”
……為什麼她的藝人和老闆都不大正常?!阮之扶額,只好敷衍了幾句。杜江南聽到些八卦,也就心滿意足地掛了。
吃晚飯的路上,阮之隨手刷了刷手機,蔣欣然的微博下邊已經爆了,關於男主角的身份,各色營銷號也在發佈形形色色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渾水摸魚,有些猜測離譜到可笑。阮之也沒太在意,琢磨着讓公司發一份正式通稿。
這個時間容城又是堵車,原本十分鐘的路開了半小時,到的時候蔣欣然和周至源已經等了很久。阮之第一次見周至源,難免上下打量了下,他沒有絲毫的拘束不安,坦然回望她,亦紳士地接過她的大衣,自然而然的幫她掛好。
戴眼鏡,個兒挺高,清秀斯文,說話與神態十分溫和,第一印象還不錯。可她表面上卻連笑意也欠奉,坐下之後,更是板著臉,這這那那地問了很多問題。
蔣欣然有些坐立不安,幾次使眼色,阮之卻只當做沒看見。周至源態度依舊,並沒有不耐煩,笑着說:“總是聽欣然說起你,還叫你之姐,想不到阮小姐這麼年輕。”
阮之怔了怔,這幾年人人叫她“之姐”,有時候她是會忘記自己的年紀,說起來,自己是比蔣欣然還要小,至少……還沒到三十呢。
蔣欣然咳嗽一聲,瞪他:“怎麼,你覺得我老?”
周至源好笑地看她一眼,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蔣欣然竟然就挪開了眼神,唇角的笑帶着甜蜜,沒有再追究下去。
這還是阮之認識的那個脾氣火爆的大明星嗎?阮之目瞪口呆的時候,周至源站起來說:“抱歉,我去接個電話。”
等他走出包廂,蔣欣然就迫不及待地問:“你覺得他怎麼樣啊?”
“不怎麼樣。”阮之依舊板著臉,“你倒是和我說說,今天採訪的時候誰逼你說這事了?”
蔣欣然是淡妝,穿着也是簡便,一件修身的黑色連衣裙和平底鞋而已,精緻的臉也稚氣了不少。她眨着眼睛看阮之的時候,就顯得分外可憐:“之姐,我說完就後悔了……再說,至源也說過我了。”
“他說你什麼了?”
“他說我這樣會讓公司難做的。”蔣欣然垂頭喪氣,聲音都低了八度。
阮之喝了口茶水,沉吟說:“你不會是想要逼婚吧?”
“放屁!”蔣欣然氣得拍了下桌子,“你覺得我這樣的大美女還能嫁不出去?”
阮之只好舉手投降:“好啦……開玩笑的。他還不錯。”
這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阮之問了些投資的問題,周至源給的建議十分專業周全。到了九點多,傅長川打電話過來,阮之才說:“差不多了,下次再聚吧。”
“喲,傅長川現在盯你盯這麼緊啊?”蔣欣然開她玩笑,“你們這麼蜜裏調油的,我真有點不習慣。”
阮之略微喝了點葡萄酒,臉頰微紅,聽到周至源說:“傅先生也是久聞大名了,下次一起吃個飯吧。”
“好,下次吧。”
“阮小姐開車來了么?”周至源扶着車門問,“我們送你。”
司機來接,剛好開到酒店門口,阮之便笑笑同他們告別:“不用了,我有車。”
回家的時候,傅長川正在露台上研究躺椅。她走過去看到一地的工具:“你新買的?”
露台上原本是一套可以喝茶看報的小桌椅,是傅長川讓人從日本帶來的,簡潔、略帶禪意的設計,手工打造,價格不菲。不過阮之覺得太硬,傅長川便讓人買了個躺椅。他坐在地上,兩條大長腿隨意一擱,手裏還拿着扳手:“你去洗澡吧,我來裝就行了。”
“你行不行啊?”阮之大咧咧地坐下來,和他閑聊,“我今天見到蔣欣然的男朋友了。”
他側頭看她一眼,秀長的眉輕輕皺起來,伸手拉了她一把,往她坐的地方塞了塊靠墊。
“長得還不錯,也很有教養。我全程黑臉,他也沒生氣。”
“你給他臉色看了?”傅長川看她一眼,隨口說,“那教養是不錯。”
“……什麼意思?”
“能像我一樣忍着你,還不夠有教養?”他專心致志地釘釘子,說完大概才覺得不妥,又抬頭看了她一眼,補充說,“我是說你也是為了工作,他能理解的。”
阮之就是這點好,前頭吵得再天翻地覆,後頭你給她解釋一句,她也就消氣了,正要站起來回房間,傅長川忽然輕呼了一聲。
聲音很輕,而且克制,可阮之還是聽到了,迅速彎下腰抓起他的手看了看,左手的拇指上被敲到,有一塊小小的紅腫,大概是有內出血。
阮之一下子急了:“砸到了么?要不要叫孫醫生來看看?”
傅長川抽回了手,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麼事。”
“怎麼沒事啊?”阮之劈手就去搶他手裏的工具,“你沒事幹什麼不好,要裝傢具?這些事你讓別人做就好了啊。”
傅長川的雙眸冷靜得可怕,語調亦是冰涼的:“阮之,我說了,沒事。”
她本想和他爭辯:“內出血了——”可是話說到一半,注意到他的表情,那半句話就吞了下去。
“我是男人,這些事我可以做。”他的聲音略有些固執。
“我不是這個意思。”阮之晚飯上喝的那些酒,令她此刻情緒有些放大,“我知道你會做,這些都難不倒你……可是你受傷了,我會很難過啊。”
她頓了頓,低頭去牽他的手,小心地撫了撫那個變得紅紫的傷痕:“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介意那個病……”
傅長川薄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麼,可終究還是眸色沉沉,一言不發。
“你介意那個病,可是我不介意啊。”阮之看他快要生氣的樣子,幾乎要哭出來了,“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你長得好看,又會賺錢,就已經比很多人強了啊!”
傅長川竟然無言以對,憤懣的情緒倒是消散了不少,只好伸出手,摸了摸她腦袋:“所以我在你心裏就只有這兩個優點?”
“那你還要什麼優點啊?”阮之抿了抿唇,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胸前,“以後不許因為這件事和我急了。你明知道……我是關心你。”
被她靠着的那塊胸口漸漸覺得溫暖,他忍不住笑了:“好,我也試着,不介意。”
夜風徐徐吹着,已經有春天的氣息了,阮之不知道自己說的話能否令他稍稍放下心結,畢竟——這個病沉甸甸壓在他心口三十個年頭了,幾乎毀了他的一切。可她抱着他的腰,充滿信心地想,他們會有很長的未來,總有一天,她會令他真正的放下那塊心病。
傅長川處理自己這樣的傷早就駕輕就熟,阮之洗完澡出來,兩人躺在床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阮之原本還要回幾份郵件,結果被傅長川眼明手快地關了平板電腦,壓了她肩膀躺下去說:“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想想也是,他管着這麼大的公司,也能給自己放長假,自己那點事,大概在他眼裏,還是不夠瞧的。阮之累了一天,昏昏沉沉閉上眼睛,忽然聽到傅長川說:“什麼時候去辦下復婚的手續?”
他溫熱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讓阮之倏然驚醒過來。
是,她答應過傅長川去復婚。
可是她始終覺得,他們之間的問題,並沒有徹底地解決。
“等到公司上市之後吧。”阮之糾結了一會兒,雙手悄無聲息地在身側握拳。
她不確定他能不能猜出自己在想些什麼,忐忑等了很久,聽到他說:“辦個手續不用多長時間。”
“可是……我馬上要大賺一筆,我不想把它算進婚內財產。”阮之一着急,突然想到這個理由。說完自己也覺得挺丟臉,畢竟頭次結婚的時候,自己窮光蛋一個,傅長川也沒提出要簽什麼婚前協議啊。
黑暗中傅長川大約是怔了怔,悶悶笑了笑:“這倒是個好理由。”
阮之臉頰微燙,硬着頭皮說:“你可能覺得沒什麼,可是對我來說,那筆錢也不少啊。”
他卻沒有再逼她,只探身過去吻了吻她的額頭:“那就等你忙過這段時間再說。”
阮之很快就睡著了,傅長川卻睜着眼睛。
黑夜裏感官變得非常敏銳,他甚至能聽清阮之平緩的呼吸聲。阮之大概是不知道的,他睡在她身邊,卻常常失眠。
外表如何的淡定強勢,始終,骨子裏,他對自己擁有的東西並不確信。
有些傷痕,自幼開始養育,並不是那樣容易痊癒的。
不知過了多久,阮之忽然間動了動。她的手原本是無意識地搭在他的手臂上的,現在她先是用力地抓了抓,接着發出了低低的抽泣聲。
他立刻意識到她是做噩夢了,伸手過去輕輕撫着她的後背,過了一會兒,抽泣聲漸漸止住了,她睜開眼睛,很努力地看清抱着自己的那個人,身子卻微微一僵。
傅長川伸手開了枱燈,調到最柔和的光線,才看見她的眼淚已經漫了一臉。他伸手把他的眼淚擦乾淨,猶豫了片刻:“肚子痛么?”
她在他臂彎中,微微仰頭看着他,點了點頭。
他便低聲安慰她:“沒事了,只是一個夢。”
“可是是我不好……”她的睫毛還在輕微地顫抖,“我常常夢到他……”
傅長川知道那件事傷她很深,甚至是他們離婚的引子,可是他從來不敢去想,這一年多的時間,或許每個晚上,她都是這樣醒過來的。
“是那個孩子和我們沒有緣分,這不是你的錯……”他將她更深地摁進自己懷裏,“如果非要說是誰做錯了,那是我的錯,你不用自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