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想找朵刺玫瑰
第9章我想找朵刺玫瑰
“陸爾白,你想找誰?”
“我想找朵刺玫瑰。”
1
沒有人知道那個晚上,鄭冬至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市一中的。就連她自己也忘記了,只記得當時全身上下都疼,好像被摔壞的破布娃娃,她覺得自己都快要散架了、崩壞了。
那時候唯一支撐她走下去的力量就是陸爾白了。
只要一想到見到陸爾白后他會抱抱她,她感覺就好受多了,身上也就沒那麼疼了。
到了學校門口,鄭冬至才又想起,她根本不知道陸爾白住在哪棟宿舍樓,她甚至連男生宿舍樓的大門都進不去。
手機沒帶,她又打不了陸爾白的電話。絕望之餘,她看到了路邊的電話亭,下意識地將手摸進牛仔褲的口袋裏,剛好摸出三個硬幣。
她欣喜若狂,又哭又笑地跑進電話亭將硬幣放了進去,撥了陸爾白的手機號,心裏一再地默念:別關機,求求你別關機。
陸爾白的手機白天一直處於關機狀態,蘇慧對他的警告這幾天一直在他的耳邊迴繞。他很清楚母親的話沒有絲毫不對,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兩個人之間只要彼此喜歡,就可以排除萬難在一起,卻不知道有些人從一出生就註定了和他們不會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知道鄭冬至會找他,他怕自己心軟,所以直接將手機關機了。只有到了深夜,他從睡夢中突然醒來,才會打開手機看一下,有沒有誰找過自己。
除了鄭冬至跟蘇慧外,其實根本沒有其他人會找他。蘇慧找不到他的話會直接打給宿管,但鄭冬至不會,因為她不知道宿管處的電話。
鄭冬至來找他的那個晚上,陸爾白做題做到了晚上十一點多,然後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就上床睡覺了。
臨睡前,他將手機開了機,看到屏幕上來自鄭冬至的好幾通未接電話時,他毫無意外地失眠了。
鄭冬至打電話的時候,陸爾白才剛睡着不久,他的睡眠很淺,放在枕頭邊的手機震動沒幾下,他就被吵醒了。
陸爾白隨手拿起手機看了一下屏幕上的來電,整個人瞬間清醒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接。
手機震動了一會兒,然後便安靜了下來。
沒多久,對方不死心地又打了過來。
陸爾白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深夜一點多了,按理說鄭冬至早就該睡覺了。就算她沒睡着,她也從不會半夜打電話給他,因為怕吵醒他。
如果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她不會不間斷地打過來。
已經是最後一個硬幣了。
鄭冬至將硬幣投進電話機的時候,眼淚早就模糊了她的眼眶。她都沒怎麼看撥號盤上的數字,憑着記憶將電話撥了出去,蹲在電話亭里,握着話筒,沒有了繼續祈禱的勇氣。
如果陸爾白再不接她的電話,她都不知道今天晚上該怎麼辦了。
能支撐她一直打到第三個電話的理由是因為陸爾白的手機終於不再是關機狀態了。
電話里傳來的只有那清脆的“嘟嘟”聲。
當鄭冬至快放棄的時候,電話終於被接通了。
沒等陸爾白開口,鄭冬至忍不住大哭起來,哽咽道:“陸爾白,我在學校外頭的電話亭。”
陸爾白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種心情跑出宿舍樓,又是以何種心情翻牆出了學校。直到他見到了蹲在電話亭外一身狼狽的鄭冬至時,他才知道,原來那種心情叫心急如焚。
“你半夜三更瞎跑什麼?”他朝鄭冬至跑過去,等走近了,才看清楚鄭冬至身上的傷痕。頓時,像是有人用力地揪着他的心臟,疼得他說不出話來。
聽到腳步聲,鄭冬至警覺地抬起頭,從地上站了起來。看到陸爾白時,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又一次盈滿了眼淚。
“陸爾白。”她囁嚅着叫了他一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掉。
陸爾白一臉心疼地愣在原地,過了許久,才忍不住伸手輕輕觸摸了一下她被鄭林打得發腫的額頭,沉聲問道:“家裏人知道你跑出來嗎?”
鄭冬至搖頭,低聲道:“我爸把我鎖在房間裏了,我自己用窗帘系成繩子,從窗戶那兒爬下來的。”說完,她偷偷地把雙手藏在了身後。
陸爾白見狀,伸手拽過她的手臂,看到她的手腕間被灌木刺傷的斑駁血痕時,眼裏閃過几絲憐惜。
雖然很心疼,但陸爾白還是黑着臉罵了她:“活該,誰讓你請人去找陳昭言麻煩的!”
先不管陳昭言是不是真的被人侮辱了,這件事都是鄭冬至有錯在先,鄭氏父子教訓她也是應該的。
鄭冬至本就委屈,聽到陸爾白這麼說她,她頓時撇了撇嘴,眼看就要哭出來時,陸爾白突然拽着她往學校圍牆那邊走。
鄭冬至一臉疑惑地望着他,問:“陸爾白,你要帶我去哪裏?”
“先去我的寢室吧,把傷口處理一下。”陸爾白淡淡地回道。
“我可以去男生寢室嗎?”鄭冬至難以置信地驚叫道。
她的聲音很尖,在這樣靜謐的夜晚顯得尤為刺耳。
陸爾白怕她驚到人,連忙喝止住她:“你小聲一點,宿管阿姨還在。”
鄭冬至可憐兮兮地“哦”了一聲,跟着陸爾白走到了圍牆邊。
陸爾白蹲下身來,讓鄭冬至踩着自己的背先爬過牆,然後他才翻牆跟了過去。他先跳下地,伸手接住了她。
進了學校,陸爾白拉着鄭冬至的手來到了男生寢室,宿管處的燈還亮着,但宿管阿姨已經回裏屋睡覺去了。
陸爾白把腳步放輕,帶着鄭冬至上了樓,去了他們寢室,開了燈,從床底下的行李箱裏拿了個簡易藥箱出來。
鄭冬至坐在陸爾白的床沿上,低着頭,沉默地看着他。
陸爾白抱着藥箱坐在她的身旁,捋起她的袖子,用藥棉蘸着碘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手臂上的血口子。鄭冬至吃疼地蹙緊眉頭,死咬着唇,難得沒有叫出聲來。
她身上的傷口不少,牛仔褲上也有幾道血印子。陸爾白給她清理完腳踝處的傷口后,又示意她把褲子脫下來。
跟上次一樣,鄭冬至雖有點害羞,但因為跟陸爾白的關係親近了許多,這一次她沒有躲閃,而是直接當著他的面開始脫自己的牛仔褲。
反倒是陸爾白,看到她漸漸露出的白皙大腿后,慌亂地轉過身去,將手中的碘酒跟藥棉一同遞給了她,低聲道:“你自己來吧。”
等傷口全部清理完,鄭冬至重新穿上褲子要喊陸爾白,卻發現他出門給她打熱水去了。
鄭冬至心頭暖暖地蜷在他的床上,用他的被子包裹着自己,鼻尖全是他身上那淡淡的花香,很是清新好聞。
她的心得到了片刻的安寧,先前的那些恐懼與不安漸漸離她遠去。
鄭冬至舒服地躺下來,突然感覺枕頭下有什麼東西硌得慌。她好奇地將手伸進枕頭底下,翻到了好幾本獲獎證書,其中還有一張香港大學的提前錄取通知書,上面清晰地寫着陸爾白的名字。
寢室的門被推開,陸爾白打了熱水走進屋裏。鄭冬至回頭看他,眼眶發紅,手裏還攥着他的錄取通知書。
“你不考清華、北大了?”她望着他,微笑着問道。
那笑容在陸爾白的眼裏簡直比哭還難看。
他低着頭,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通知書,藏進了上衣口袋裏。
“要喝熱水嗎?”他問。
鄭冬至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如果我今晚不來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到走了也不告訴我?為什麼要去香港那麼遠?是怕你走了,我會來找你嗎?”
“鄭冬至!”他突然厲聲喝住了她,眼裏已經有了懇求。
“你有想過帶我一起走嗎?”她哭着質問他,像個被拋棄的孩子。
陸爾白閉着眼,雙手用力地攥緊成拳,沉默了。
她突然撲下床,在他的胸口用力地捶了幾拳。
陸爾白任由她打,沒有還手。
直到打累了,她才停下手,頭靠在他的懷裏,哭着求道:“爾白哥哥,帶我一起走吧。”
他沒有允諾她,鄭冬至的心漸漸涼了下來。
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陸爾白才伸出手將她推開,目光幽深地道:“很晚了,你先睡吧。”
2
燈被關了,寢室里暗了下來。鄭冬至安靜地躺在陸爾白的床上,陸爾白睡在對面他同學的床上。黑暗中,兩個人各自睜着黑白分明的眸子,誰也沒有睡意,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陸爾白能清楚地聽到鄭冬至在被子裏輕輕的嗚咽聲,而鄭冬至也能聽到他因為睡不着而不停翻身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鄭冬至停止了哭泣。陸爾白聽到一陣窸窣的聲音,然後看到鄭冬至光着腳走到了他的床前。
窗外的月光正好透過窗戶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影籠罩在薄薄的月色之下,一張臉被映襯得格外蒼白。她身上就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衫,眼裏還含着淚,就那麼靜靜地看着陸爾白。
陸爾白被她嚇了一跳,準備坐起身來。鄭冬至突然伸手抱住了他,整個人緊緊偎依着他,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孩,彷彿陸爾白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一束光。
陸爾白渾身戰慄,慌忙地伸手抓住鄭冬至的手,聲音沙啞地制止道:“別鬧了。”
她的手很軟,也很冷,她的擁抱卻很熱烈,像一團炙熱的火苗,將陸爾白灼燒着。陸爾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紅着臉掙扎道:“鄭冬至!夠了!別鬧了。”
她依舊不聽,抬頭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有慾望在燃燒。陸爾白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他忍無可忍地一把推開她,滿是痛苦地望着她,流着淚搖頭:“我不可以這樣做。”
他的眼淚掉在她的臉上,澆滅了鄭冬至內心最後的一簇火焰。
都這樣了,他都不要她了,她還能用什麼挽留住他。
她哭了,見她要繼續糾纏上來,陸爾白猛地一把推開她,狼狽地從床上下來,穿好衣服離開了寢室。
門關上的那一刻,陸爾白似乎聽到了鄭冬至崩潰的哭聲,他皺着眉頭咬了咬唇,狠下心,跑了。
陸爾白圍着學校操場跑了無數圈,直到體力被耗盡,他才筋疲力盡地倒在塑膠跑道上,腦袋放空地望着頭頂的夜空,伸手想要抓點什麼,卻什麼也抓不到。
十八歲的陸爾白突然發現,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他是多麼渺小,又是多麼自不量力。他左右不了這個世界,甚至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深深的無力感席捲了他,他第一次有了想逃避的念頭。
草叢裏傳來蟋蟀的聲音,伴隨着幾聲夜鶯的鳴叫,陸爾白靜靜地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直到心漸漸地平靜下來,他才慢慢地鬆了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離開了操場。
天際的東方,魚肚白隱現,春日涼薄的日光帶着絲絲冷意照射在他的身上,地上清晨的朝露潤濕了他清瘦的脊背。
等到他再度回到男生寢室的時候,鄭冬至已經離開了。
寢室的燈依舊暗着,他床上的被子被疊得好好的,雖然不夠方整,卻也能看出來那人的努力。床單上整齊地放着他之前申請香港大學提前招生的那些獲獎證書,那張錄取通知書被捏得皺皺的放在一旁,沒有被撕掉,這讓陸爾白很是震驚。以鄭冬至的性子,他本以為她會把他的寢室砸個稀巴爛,但沒想到會是這副景象。
鄭冬至表現得越是懂事,陸爾白的心裏就越是難受。他寧願她又哭又鬧,也好過現在不吵不鬧地離開。
天剛蒙蒙亮,鄭冬至穿過奶白色的晨霧,回到了紫園。
王嬸已經起床了,正要出門去早市買菜,看到從鐵門那兒走進來的鄭冬至時,她震驚得睜大了眼睛。愣了片刻后,她立刻朝鄭冬至走了過去。她瞥了一眼她身上單薄的襯衫,看着她被晨霧澆濕的頭髮跟衣服,連忙拉着她進門,幫她搓着冰冷的小手心疼地問道:“冬至,你怎麼會在外面,你什麼時候出去的?你怎麼出去的啊?我就睡在樓下,怎麼沒聽到你開門的聲音?”
王嬸一連問了她好幾個問題,鄭冬至都沒有回答,她只是微微地抬頭看了王嬸一眼,眼眶通紅,眼神很是空洞。
王嬸擔憂地喊了她一聲:“冬至?”
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推開王嬸的手,朝前走去,沒走幾步,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冬至!”王嬸驚叫一聲,朝着鄭冬至撲了過去,一把抱起昏倒在地上的她,急着喊人來幫忙。
鄭林跟蘇慧一晚上本就沒怎麼安穩地睡着過,一聽到樓下王嬸的喊叫,便趕緊起床出了卧室。看到倒在地上的女兒時,鄭林當即變了臉色,衝下樓,從王嬸手裏接過鄭冬至,又催促王嬸打電話喊醫生,自己則抱着鄭冬至上了三樓她的房間。
蘇慧緊跟着過去,看到鄭冬至卧室窗戶旁遺留的窗帘布時,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她的心底蔓延開來。
鄭林伸手觸摸了一下鄭冬至的額頭,燙得他縮回了手。蘇慧顧不得多想,趕緊去浴室弄了點熱水出來給她擦身子。
鄭冬至又一次發起了高燒,體溫一直在四十度左右。她一直昏睡着,偶爾醒來,王嬸餵了她一點營養粥,她沒吃幾口就不吃了,又繼續睡。
等她退燒已經是三天後了。鄭冬至醒來的時候,就她哥一個人坐在她的床邊。
見她睜開眼,鄭晝景趕緊去倒了杯熱水給她喝。
鄭冬至喝了一點,然後把水杯放下,起皮的嘴唇微張,朝鄭晝景喊了一聲:“哥。”
她的聲音都啞了,但鄭晝景還是聽清了,對着她點點頭。
“什麼時候了?”鄭冬至問。
鄭晝景扶着她坐起來,淡淡地說:“你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了?這麼長。”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身子虛弱地要起床。
鄭晝景攔住了她,問她要什麼。她搖搖頭,苦笑道:“我還要去跟陳昭言道歉啊!爸不是要我去道歉嗎?”
“不用了,陳昭言已經走了。”
“走了?去哪裏了?”
“徐阿姨帶着她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聽學校的人說,她好像被大學提前錄取了。學校里的人還不知道她出事,我也就沒怎麼多問。”鄭晝景耐心地解釋道,眼神黯淡。
“對不起,哥,我知道錯了,但是我真的沒有那麼做。”鄭冬至拉着鄭晝景的手,聲音嘶啞,卻還在竭力為自己辯解。
鄭晝景笑了笑,無所謂地道:“陳昭言都走了,現在說這些都不重要了,這個話題就此結束吧。”
鄭冬至還想說點什麼,但看鄭晝景難看的臉色,她還是止了聲。
卧室內一片安靜,兄妹倆各懷心事地坐着。
過了一會兒,望着窗外明亮的天色,鄭冬至還是忍不住問鄭晝景:“哥,你說我睡了三天,那今天不是得上課嗎?你怎麼沒去學校?”
鄭晝景抬頭看了她一眼,疲憊地道:“你這幾天燒得很厲害,爸的廠里出了很大的問題,他現在焦頭爛額,實在沒時間照顧你。蘇慧又因為陸爾白的事跟爸大吵了一架,現在都沒回過家。王嬸年紀大了,獨自照顧你太吃力,所以我跟學校請了一天假。”
鄭冬至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本來想問鄭林的廠出什麼問題了,但話到嘴邊卻還是先問起了陸爾白:“蘇阿姨為什麼會因為陸爾白跟爸爸吵架?”
鄭晝景漠然地看着她,沉默良久,自嘲地苦笑一下,反問道:“為什麼?冬至你心裏不清楚嗎?”
鄭冬至被他說得心“咯噔”了一下,面對哥哥犀利的目光,說不出話來。
“你發燒回來的當晚,陸爾白回過家。他來看過你,王嬸說他在你的床邊站了很久,但什麼話也沒說。蘇慧說他是回來拿行李的,說是他被什麼香港大學提前錄取了,這還沒開學,他就準備先去香港了。爸的廠破產了,欠了一屁股債,但他沒有跟家裏人說起過,還是把陸爾白叫進了書房,給了他一點錢,好方便他去香港生活。陸爾白沒拿錢,跪在了咱爸面前,坦白了你跟他的事,他說要帶你一起走。爸很生氣,指責他不該瞞着大家跟你交往,不該喜歡你,也不該讓你喜歡他。一氣之下,爸失手打了陸爾白。蘇慧因此跟爸大吵,說是你故意接近陸爾白在先,以此來維護她的兒子。爸一時大怒,把他們趕出了家。蘇慧哭着連夜收拾行李,帶着陸爾白走了。他們一走,爸就被派出所的人給帶走了。王嬸說爸是故意趕蘇慧他們走的,是不想拖累他們。不僅是蘇慧母子,爸把王嬸也給辭退了。王嬸捨不得你,硬是要等你燒退了才走。很快,我們也要搬走了,這棟別墅將被拿去還債。冬至,以後你就再也不是千金大小姐了,你該長大了。”
鄭晝景十分平靜地說完這一切,鄭冬至早已淚流滿面。
鄭晝景沒有像以前一樣安慰她,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冷冷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拿着熱水壺離開了她的房間。
“冬至,你還是背叛哥哥了。”臨走的時候,鄭冬至聽到鄭晝景對她說道。
她的眼淚再次掉落下來,狠狠地砸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覺醒來,鄭冬至失去了所有,原本美好的家庭,富裕的生活,喜歡的人,還有最愛的哥哥。
鄭冬至不知道該做點什麼來挽回這一切,沒有人告訴她,也沒有人來教她。她很無助,也很迷惘。
3
鄭冬至醒來的那天下午,鄭林被派出所的人放了出來。當天晚上,王嬸給他們做了最後一頓飯,然後拎着行李離開了紫園。
鄭冬至哭着要去追王嬸,卻被鄭林拽住了。
“鄭冬至,把眼淚逼回去,以後不准你再哭了!”鄭林衝著女兒威嚇道。
迫於父親的威嚴,鄭冬至聽話地伸手擦了眼淚,嘴唇緊抿着,強忍着不哭了。
鄭晝景沉默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去廚房清洗。
紈絝少爺何曾做過這等粗活?洗碗的時候,他摔碎了一個碗,鋒利的裂口割傷了他的手,血汩汩地流出來。
鄭晝景像是沒感覺似的繼續洗碗,任由血混雜着清水一同流逝。
對某些人來說,有時候疼痛是讓人快速成長的最好辦法。
第二天一大早,鄭冬至一早就起來了,學着王嬸的樣子在廚房裏搗鼓。
鄭晝景背着書包從樓上下來,鄭冬至聽到腳步聲,拿着湯勺走出來,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問:“哥,要吃早餐嗎?”
鄭晝景掃了一眼她身上不合身的圍裙,目光最後停留在她髒兮兮的小臉上,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快遲到了。網上有新手菜譜,你可以搜索一下。”
說完,他再也沒有看妹妹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別墅暫時還沒有被收掉,鄭冬至還可以利用這剩餘的時間上網。鄭晝景走後,她回廚房把火給關了,然後上樓開電腦查菜譜,順便查了一下她的藝考成績有沒有出來。出來了幾所公立學校的錄取名單,但都沒有她。
鄭冬至失望地關了網頁,拿着抄着菜譜的本子從房間走出來。來到樓下,她看到鄭林已經起來了,正坐在餐桌旁吃飯。
鄭冬至手捧着本子,朝着父親走了過去。當她看到鄭林在吃她煮爛的麵條時,趕緊出聲阻止道:“爸,那麵糊了,不能吃了。”
鄭林不以為意地又吃了一口,看似心情很好地調侃道:“真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吃到女兒做的飯。”
只一句話就把鄭冬至給說哭了。
她鼻子酸得不得了,走過去抱着鄭林流淚道:“爸爸,你別說這樣的話,是冬至不好,是我以前太任性,太不懂事,我會改的。我以後會好好學做飯,會好好照顧好爸爸跟哥哥。我們一家人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鄭林抬頭看天,眼眶通紅,忍着眼淚不掉下來。他輕輕地拍着鄭冬至的小手,長嘆一口氣,悵然道:“冬至,你走吧。”
鄭冬至震驚地抬起頭,一臉困惑地望着鄭林,不明白父親的意思。
鄭林將手邊的港澳通行證跟飛機票遞給了鄭冬至,裏面還夾了兩千塊錢,那錢是鄭林身上最後一點現金。
“冬至,以後爸爸跟哥哥都不能再保護你了。你一個人要學會堅強勇敢,無論生活有多難,都不要忘記善良。爸不求你做個多好的人,但一定不要做個惡人。這是去香港的機票,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陸爾白也是今天走,蘇慧給陸爾白訂的也是這趟航班,你趕緊收拾東西去機場找他吧。這孩子我看了兩年,話不多,但有責任心,你去找他,他總是會照顧你的。不過冬至,爸要你明白一點,陸爾白是被香港大學提前錄取的,以他的成績,參加六月份的高考,清華、北大不成問題。爸知道他一直想走,家裏現在這個樣子,我也不想留他,但是你不同,你一旦跟他去了香港,你在那兒是無法繼續學業的。因為你沒有錢,爸也給不了你更多的錢了。以後你會吃很多很多的苦,但一定不能放棄。”鄭林語重心長地叮囑女兒。
鄭冬至緊緊地抱住鄭林,哭着搖頭:“我不走,我不要陸爾白了,爸,你別趕我走。我要跟你還有哥哥在一起。我不要去香港,我不要。”
鄭林一巴掌用力打在鄭冬至的臉上,瞪着眼睛罵道:“胡鬧,你留在這兒能幹什麼?你什麼都不會,十指不沾陽春水,沒有能力賺半毛錢!你留下來,除了拖累我們外,什麼忙也幫不上。所以,你還是走吧。還有,鄭冬至,我不是已經說過,不准你再哭了嗎?”
鄭冬至明白鄭林說的不是真心話,他讓她走,那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安排。
“我走了,我哥怎麼辦?”鄭冬至抽噎着問鄭林。
“你哥能照顧他自己。”鄭林閉着眼睛說道。
鄭冬至的眼淚最終還是抑制不住地掉了下來,落在鄭林的手背上。
鄭林伸手給女兒擦了把臉,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冷聲道:“冬至,走了就不要再回紫園了,這裏已經不是你的家了。若在外面混不出個名堂,就不要再回內地了,爸爸不喜歡看到沒用的女兒。”
鄭冬至拚命點頭,再三允諾道:“爸,我會爭氣的,我會的。我一定會的。”
在鄭林的陪送之下,鄭冬至拎着行李箱坐上了去機場的出租車。她走得匆忙,都來不及跟哥哥鄭晝景告個別。
在車上,她回頭望向鄭宅,那棟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別墅,被包裹在清晨的水霧之中,若隱若現,最後完全被吞沒。
那是鄭冬至最後一次見到完整的鄭宅,此後,她的生命中再無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
她成了無腳的鳥兒,餘生都在拼盡全力地飛翔,不再為任何人停留,直至死亡。
4
從出租車上下來,鄭冬至付了錢,焦急地推着行李進了機場。
鄭林給她訂的航班是八點四十的,她看了一下手錶上的時間,已經是八點半了。
還好以前鄭林沒少帶他們兄妹倆坐飛機旅遊,所以她輕車熟路地就找到了等候室,一路尋找着陸爾白的身影,完全不敢去想萬一陸爾白不是這次航班,萬一他已經走了怎麼辦。
現在,任何一個萬一都可以把她打垮。
所幸,老天爺憐憫她。
在最後一排靠後的兩個位子,鄭冬至終於看到了在低着頭看書的陸爾白。她一陣驚喜,拎着行李,剛打算跑過去喊他,然而沒等她開口,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躍入她的眼帘。
是陳昭言。
她微笑着拍了一下陸爾白的肩膀,然後自然地從他身旁接過自己的行李,道了聲“謝謝”。
鄭冬至一臉驚愕地望着他們,突然想起之前鄭晝景說的,陳昭言也被大學提前錄取了,她怎麼就沒有想到他們會去同一所學校呢?
是啊,那些名牌大學都是一批批地錄取學生,既然陸爾白能去香港大學,陳昭言拿的獎不比他少,怎麼可能去不了呢?
鄭冬至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就像鄭林說的,陸爾白他們是被學校錄取才去香港的。可她呢?她去香港能幹什麼呢?是去當陸爾白的累贅嗎?
她的錄取通知書還沒下來,她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在哪裏。並且她連香港的居住證都沒有,就算跟去了香港,又能在那裏逗留多久呢?
廣播裏播報着去香港的航班的檢票信息,陸爾白放下手中的書,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跟陳昭言一道走向檢票口。
鄭冬至站在原地,看着他們倆離檢票口越來越近,她卻沒有勇氣上前叫住陸爾白。因為她知道,自己不配。
她沒有香港錄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沒有與他比肩站在一起的能力,她除了拖累他,什麼也做不了。就連她一直看不上的陳昭言,都比她更適合站在陸爾白的身旁。
廣播裏又一次通知讓人去檢票,陸爾白站在隊伍里,低頭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麼。陳昭言在旁邊安靜地看着他,眼裏滿滿的都是光。
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陳昭言急忙接了起來,是母親徐帆打來的,問他們登機了沒有,並提醒她登機前先買點吃的備着,飛機上的比較貴。
陳昭言一一應着,轉頭看向旁邊的便利店。她眼角的餘光突然瞥到了一旁呆立的人影,頓時沒了聲音,一臉驚詫地望着鄭冬至。
鄭冬至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對的那一刻,陳昭言的目光突然躲閃了一下。這躲閃里夾雜着太多複雜的東西,鄭冬至的內心一片澄澈,卻已經沒有心情再去拆穿她。
前面的人陸續開始檢票,陳昭言卻還愣在原地,後面開始有人不滿地抱怨起來。
陸爾白淡淡地看了陳昭言一眼,問:“怎麼了?”
見陳昭言不答,陸爾白下意識地要轉過頭去,陳昭言的手臂突然撞了他一下,他手中的機票跟手機都掉在了地上。
他彎腰去撿的瞬間,鄭冬至已經轉身離去,帶着她最後的驕傲。
她體會到了鄭林趕蘇慧他們走時的心情,明白了愛一個人不是一味地糾纏,還需要適當地學會放手。
她喜歡陸爾白,她也愛陸爾白,正是因為她的愛是真的,所以她不想成為他的負擔,他成功路上的絆腳石。
然而陸爾白還是發現了她。
他急忙從隊伍中追了出來,喊住了她:“鄭冬至!”
他的聲音很好聽,“鄭冬至”這個名字被他叫出來總是讓她覺得莫名心動。
鄭冬至停下腳步,僵立在原地,拉着行李箱的手用力地攥緊。她努力地平復好內心的情緒,乾脆地轉身,對着他微笑道:“真巧,陸爾白。”
在她轉過身來的那一刻,陸爾白的呼吸都變急促了,他長吸一口氣,腳步沉重地向她靠近,目光瞥了一眼她手裏握着的機票,沉聲問:“你是來找我的嗎?你爸他同意你跟我走了嗎?”
鄭冬至突然笑了一聲,陸爾白不懂她什麼意思,皺着眉頭看着她。
“爾白哥哥,你想多了,我只是來便利店買點東西,並不是來找你的。你走的時候都沒有跟我說,我又怎麼知道你今天要走?還是跟陳昭言一塊。”她譏誚道,故意瞥了站在遠處的陳昭言一眼,表情很是嘲諷。
陸爾白被她說得很難受,黑着臉盯着她手中的機票道:“你不是跟我走的,那你手裏的機票又是怎麼回事?”
“真搞笑,怎麼,只准你們可以被提前錄取去大學,我就不行了?你忘了,我的藝考上個月就結束了,成績也都出來了。抱歉,我的機票是飛向哈爾濱的,大家都知道,哈爾濱是油畫之都,我要去那邊學畫畫了。”鄭冬至一邊強裝冷漠地撒謊,一邊將手裏的機票往身後藏了藏。
“你說的都是真的?”陸爾白緊緊地盯着她,確認道。
鄭冬至笑:“不然呢?你覺得我可能會跟陳昭言坐一班飛機去同一個地方嗎?你媽沒告訴你,我都對陳昭言做了些什麼嗎?還是陳昭言忘記跟你訴苦了?”
“我從不信別人說的,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不,我就是這樣的人!陸爾白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鄭冬至從來都不是個好姑娘。”她冷冷地看着他,語氣很是咄咄逼人。
陸爾白很是疲憊,有些無力地道:“你能不能不要把自己說得那麼不堪!”
“不堪?”她笑,“原來我的真實在你眼裏是一種不堪。”
“我不是這個意思。鄭冬至,我們能不能好好說話?”陸爾白拉住鄭冬至的手臂,懇求她。
去往香港的班機的檢票都快結束了,陳昭言站在檢票口焦急地望着與鄭冬至糾纏的陸爾白,最終還是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他。
陸爾白的手機響了,他置若罔聞,依舊死死地拽着鄭冬至,怕她走了。
鄭冬至冷冷地瞥了一眼震動的手機,然後抬眼看他,平淡地問:“說什麼?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嗎?從你決定去香港的時候,你就應該對我說,可你沒有。陸爾白,你還是不了解我。我這人從不求人,可我求你了,你又是怎麼對我的?”
陸爾白無言以對。
她掙開了他的手,冷酷地說道:“從小,我喜歡一樣東西,就算是不擇手段,我也要得到。可是當我用盡全力,想盡辦法都得不到時,我就說服自己不要再喜歡它,這樣我就不會難過。所以陸爾白,你不需要用這種可悲的眼神來看我,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陸爾白安靜地聽着她講的每一句話,努力去消化那其中的意思。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是愣在當場,獃獃地望着她,竟有種被拋棄了的感覺。
“不喜歡了嗎?”他笑出聲,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卻還是放下自尊地開口乞求,“如果我不走呢?”
下面的話,他沒說出口,鄭冬至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手不由得發抖,有那麼一瞬間,她就要憋不住,要崩潰了,但她還是死咬着唇,倔強地說道:“我已經不喜歡的東西,誰也強迫不了我再次喜歡。所以陸爾白,再見了,祝你好運。”
話落,鄭冬至慌亂地轉過身去,怕他看到她的眼淚。她拖着行李箱匆匆離去,徒留陸爾白在原地。
陸爾白望着她冷酷離去的背影,眼眶有些泛紅。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再去挽留。
對於陸爾白來說,鄭冬至的愛就像狂風暴雨,來時激烈,退時迅疾。他被澆得酣暢淋漓,也被傷得痛徹心扉。這場短暫的愛情,就像是鄭冬至跟他玩了一場遊戲,可他偏偏就當了真。
他獨自站在原地很久,直到陳昭言來喊他。
“飛機已經起飛了,我們要改簽嗎?”陳昭言問他。
陸爾白看了一眼手中的機票,沒有回答。
5
從機場離開后,鄭冬至拖着行李去了最近的公交車站。
輾轉坐了幾趟公交車后,她下了車,拖着行李朝紫園的方向走着,心裏思索着回家后該怎麼跟鄭林解釋自己沒走的事。想來鄭林也是會理解她的,畢竟陸爾白之於她,就像蘇慧之於鄭林。
這麼一想,她的腳步變得輕鬆了許多。
往前走了沒多久,還沒到別墅區的大門,鄭冬至的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警笛聲。她驚愕地回頭,看到三輛消防車正飛快地朝着紫園駛來。
鄭冬至拎着行李箱往路邊退了點,讓出道來,然後目光緊緊地盯着那幾輛車全都拐向了紫園的方向。別墅區內部某處濃煙四起,鄭冬至大致盤算着那煙的位置,突然變了臉色,焦急地拖着行李跑了起來。
因為跑得太快,行李箱都散開了,裏面的衣服掉了一地。鄭冬至卻顧不得撿,直接扔下箱子,緊張地朝自己家的方向奔了過去。
離家越近,那煙就越濃重,鄭冬至的心弦綳得越來越緊。還未走到家,她就已經看到了被大火包裹住的鄭宅,頓時雙腿一軟,撲倒在地。
別墅外擠滿了人,有消防人員和醫護人員,也有圍觀的居民。
“好好的,怎麼會煤氣爆炸?”
“就是說啊,還好發現得及時,沒燒到我們家。”
“聽說鄭林還在裏面沒出來,他的兩個孩子跟保姆都不見了。你們說他會不會是自殺?他那廠子都快破產了,身上還背了巨債,估計是還不上了,又不想拖累孩子,就想了這麼一個法子。”
“你怎麼知道他的廠子要破產了,他的潤滑廠不是辦得挺好的嗎?”
“我一個朋友是他廠里的原料供給商,說他連原料錢都給不了呢。”
“我也聽說了,我老婆在農行上班的,鄭林還欠了銀行的錢呢。”
“哎,咱們都快別說了,這些都只是猜測。他人都這樣了,這火又這麼大,不知道燒成什麼樣了,我估摸着都成灰了,你看消防人員都沒法進去。”
“……”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誰也沒有注意到人群后趴在地上的鄭冬至。
她渾身冰冷,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眼裏全是淚。
“讓開!求你們讓開!”她哭喊着,擠進圍觀的人群。
眾人見到她,臉上都露出驚訝的表情來。
“這不是鄭林家的小女兒嗎?”
“是冬至吧。”
“冬至,你快別進去,前面火太大了。”有人好心地拉住了她。
她像沒聽到似的,還是衝到了人群最前面。望着被大火吞噬的家,她腦子裏一片空白,想也沒想,流着淚就要往火里沖。
現場的消防人員見狀,趕緊將她拉了回來,讓人看住她。
她被一群人擋着,不得上前,心臟像被人撕裂了一樣,疼得說不出話來。
待火被水車澆得變小了之後,一群消防人員紛紛衝進了火里。一段時間過後,一具燒得發焦的屍體被人抬了出來,醫護人員迎上前,拿白布蓋住了。
一枚婚戒從屍體燒爛的手指上掉落下來,滾到了鄭冬至的腳邊。
她終於不顧眾人的阻攔,控制不住地沖了上去,對着那屍體凄厲地哭喊着:“爸——爸爸——”
醫護人員將她推開,匆匆地要將屍體抬上車,鄭冬至要追過去,手臂又被人給拽住了。她有些惱火地伸手想要打攔她的人,一回頭,就看到了同樣淚流滿面的王嬸。頓時,她整個人都疲軟了下來,抱着王嬸號啕大哭起來。
“嬸,我爸他……我爸……”她泣不成聲,話不成句。
王嬸流着淚,沒說話,只是硬拉着鄭冬至出了人群,到了一輛麵包車旁,推着她上車。
鄭冬至不要走,她哭着喊着要回去看她爸。
王嬸哭着拽她上車:“冬至,聽話,你不能留在這裏,那群要債的人是不會放過你跟晝景的,你們必須跟着嬸走,不然你爸死了也不會安心。”
“為什麼!為什麼……”她大哭着,抓着王嬸的衣領尋求着一個答案。
王嬸悲涼地看着她,搖頭道:“冬至,沒有為什麼。”
鄭冬至最後還是上了車,她全身冷得顫抖,王嬸一直緊緊地抱着她,哄着:“別怕冬至,有嬸在,不怕啊!”
她的頭靠在王嬸母親般溫暖的胸膛,漸漸地安靜下來,她想起了鄭林離世前與她的最後一場對話,想起了父親叮囑她的,不要再哭。
於是,她伸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把身體坐直,咬着牙迫使自己鎮定下來,問王嬸:“我哥呢?”
“我已經讓人去接小景了,一會兒我們去車站碰頭,你們跟嬸回老家先避避風頭。”
“就這麼走了,那我爸的屍體呢?他的葬禮呢?我們都不要去送終嗎?”
“冬至,你爸已經死了,可你們兄妹倆還活着。要是還有一點活路可走,你爸會捨得送你走嗎?你為啥不聽你爸的,不跟爾白走呢?”
王嬸心痛地說道,還好她一收到鄭林發的訣別短訊就預感到鄭林會出事,連忙跑來紫園看,不然她都碰不到鄭冬至。若是鄭冬至回來得晚一點,她帶着鄭晝景走了,也不知道這孩子一個人待在這裏會出什麼事。
王嬸帶着鄭冬至到車站的時候,老李跟鄭晝景早已站在那裏了。鄭晝景背着書包,頭上戴着他最喜歡的鴨舌帽,帽子下是一雙紅腫的眼眸,顯然已經知道鄭林出事了。
鄭冬至朝着她哥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無聲地嗚咽着。
鄭晝景拍了拍妹妹顫抖的脊背,壓抑着情緒道:“冬至,以後你只有哥了,別怕,哥會保護你的。”
王嬸買完票回來,催促他們該走了。
鄭晝景拉着妹妹跟老李道了別,然後跟着王嬸匆匆踏上了逃亡之旅。
離開的那一天,鄭氏兄妹坐在長途巴士里,望着漸漸遠去的家鄉,誰也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再回到D城。也許不需要很多年,又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6
當鄭冬至跟着她哥坐着車前往他鄉時,陸爾白也坐上了飛往哈爾濱的飛機,他沒有跟陳昭言一起去香港。
他的愛情來之不易,就像是千年鐵樹,難得開一次花。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喜歡一個女孩,他不甘心就這麼算了。
她說她不喜歡了,沒關係,只要他心裏還有她就行了。
那時候的陸爾白根本不知道愛情是經不起錯過的,有些人一旦錯過,就再也不在了。
他找遍了哈爾濱所有的美術學院,都沒有找到鄭冬至這個人的信息。直到蘇慧打電話給他,告訴他鄭家出事了,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被鄭冬至給騙了。她根本沒有去哈爾濱,她那天來機場,的確是想跟他一起走的。
他風塵僕僕地回到D城,迎接他的是被燒得什麼都不剩的鄭家,還有淚流滿面的蘇慧。
鄭林在自焚前,找律師簽好了離婚協議發給了蘇慧。蘇慧還沒有簽字,他就走了。怕被那些要債的人纏上,拖累了兒子,蘇慧忍痛在協議書上籤了字,從此,她與鄭林再無任何關係。
即使是這樣,蘇慧還是去醫院幫忙收了鄭林的骨灰,將其安置在自己的家中,與陸琪的遺像放在一起,遺照上寫着“亡夫鄭林”。她對着鄭林的遺像哭,悔恨自己那時不該離開,讓鄭林獨自陷於困境。
對於母親的痛苦與愧疚,陸爾白無從安慰,他只能無力地看着蘇慧哭,然後問:“媽,你知道她去哪裏了嗎?”
蘇慧知道他問的是誰,含着淚搖頭。
她不知道,整個D城的人都不知道鄭冬至去了哪裏,她跟她哥哥一起消失了。
陸爾白沒有跟蘇慧吵鬧,他只是靜靜地離開了,又一次住回了學校宿舍。放棄了去香港大學機會的他,又重新回到了學校繼續上課,備戰六月份的高考。
學校里的人都對鄭家的事議論紛紛,背後說他跟蘇慧是白眼狼,鄭林一出事,他們就撇清關係,他都當沒聽到,只一心學習。
高考成績出來,他毫無意外地考得很好,分數完全夠上清華、北大的,可填志願的時候,他卻獨獨填了人民大學。
學校里的領導們都想不通,找他做了好幾回思想工作,他都沒有改填志願。就連蘇慧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也不答。
或許只有他們班的劉成知道陸爾白在想什麼,因為填志願前的一天,他們在一起打籃球,他聽到陸爾白突然問自己:“當個政府官員應該很容易找人吧?”
劉成問:“陸爾白,你想找誰?”
陸爾白低着頭,悵然地笑了一下,眼裏似有淚光在閃爍。
“我想找朵刺玫瑰。”他說。
九月七號,中國人民大學新一屆新生入學,陸爾白只身前往北京。
此後的十三年,他去過無數的城市和國家,卻再也沒有回過D城。
因為那個人,從未回去過。
(本冊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