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1
“Whenagoodmanishurt,allwhowouldbecalledgoodmustsufferwithhim.”(當一個好人受到傷害,所有的好人定將與其同歷磨難。)
——Euripides
解剖室的燈亮了一夜顯得有些昏暗,林動的屍體安靜地被擺放在解剖台上,燈光照在那具屍體上,慘白的皮膚上隨處可見青紫色的血痕。法醫慢慢給它拉上屍袋的拉鏈,只露出顆頭來。頭部一側凹了進去,整張臉擰巴在一起,讓人分不清五官。
“那場車禍很嚴重,林動是當場死亡的,屍體被取出來的時候,他整張臉都毀了。”
公安部負責這起案件的杜警官一臉哀痛地跟陸爾白訴說著車禍細節,說到那罪魁禍首,他滿是憤慨道:“這事定跟沈謙脫不了關係,林動剛開始調查沈謙,他就出了車禍,這未免也太巧了。”
“有證據嗎?”陸爾白望着林動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平靜地問道。
“沒有,司法鑒定部說這場車禍是個意外,跟林動車相撞的是一輛超載卡車,卡車司機已經死亡。我們查過那個卡車司機,他就是個給鋼鐵廠開車的普通工人,那家鋼鐵廠老闆是個鐵公雞,為了趕工多賺錢,經常讓手下的車超重行駛,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違規行駛了。兩輛車發生劇烈碰撞后就發生了爆炸,林動的車子車身被燒毀得很嚴重,能查的痕迹很少,就算那輛車被人動過手腳,現在也很難取證了。林動是個很謹慎的人,他開車一貫小心,按理說這種事故不該發生在他的身上。”杜警官一邊說,一邊紅了眼眶。
林動是他的大學同學,當時也是因為知道他在這裏林動才主動請纓調到D城來工作的,萬萬沒有想到林動會死在這裏。
對於杜警官的悲慟,陸爾白表示感同身受。林動也是他的同事,他們在一起共事兩年,談不上私交很深,但一起出去辦過不少案子。他記憶中的林動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小子,小圓臉,很愛笑,皮膚有點糙,牙齒倒很白。
望着眼前這具面目全非的屍體,陸爾白的內心不比杜斌好受多少,但他的臉上依舊看不出多少情緒。
干他們這行的,生死本來就是看老天給不給命,今天還坐在一起吃飯的同事,指不定明天就沒了。有的人犧牲了還能找到屍骨,有的人是直接失蹤了,就連他們的家人都不知他的生死。
“陸檢?”杜斌探尋地喚了他一聲,喉嚨里發出哽咽,等着陸爾白下達指令。
陸爾白沉默地站在林動的屍體前,許久才回頭。
他伸手在杜斌的肩膀上拍了幾下,聲音帶着些許蒼涼,有條不紊地吩咐道:“聯繫林動的家人找塊好的墓地把他安葬了,關於這起車禍的所有報告整理好發一份到我的郵箱。現在先把你這邊負責沈謙案的公安部同事都叫過來開個會,我了解下情況。”
杜斌聽着不停地點頭,聽到最後一句,他愣怔地抬頭看向陸爾白,關切地問道:“陸檢,你連夜趕過來要不先休息一下,我一早就讓人在附近定了酒店,我派人送你過去?”
“不用了。”陸爾白一口回絕道,人已經出了解剖室的門。
杜斌訝然地望了會他清瘦頎長的背影,焦急地跟了上去,領着陸爾白去了他辦公室。
就林動的案子,陸爾白他們開了幾個小時的會議。等他從公安部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小董將車停在D市公安局的門口,陸爾白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小董一臉茫然地回頭問他:“陸檢,剛這邊檢察院的劉檢打電話過來說住處給我們安排好了,我們這會是要去檢察院還是先回宿舍讓您補個眠?”
陸爾白沒有直接回他,他拉下車窗,朝外看了會,隨後斂了神色,沉聲道:“先去和平路的鳳凰藝術產業園。”
小董得令,調轉車頭朝前駛去。
十幾分鐘后,他們的車駛進了鳳凰藝術園,停在了一家新開的畫廊門口。
隱約猜到了陸爾白來這的意圖,小董忍不住驚奇地問道:“陸檢,你說的妹妹不會是個畫家吧?”
陸爾白沒回答,他從車上下來,讓小董在外頭等着,自己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朝畫廊走了過去。
看到門口豎立的大木招牌時,他停下了腳步,有些出神地望着木牌上僅有的“翰林”兩字。
字是用彩色的油漆潑成的,沒什麼字體可言,歪歪斜斜,談不上好看,也算不得難看,但跟他記憶中的如出一轍,他一眼就能認出這是誰寫的。
字是她的字,跟她十七歲在試卷上寫的那些字沒差多少,而翰林是鄭林的名,鄭林原名鄭翰林。
是她,沒有錯,她真的回來了。
2
陸爾白前腳剛踏進畫廊,一個穿着老上海風旗袍的女店員就朝他走了過來,恭恭敬敬地問他:“先生,您是要買畫嗎?”
陸爾白審視了下四周環境,這個畫廊的展廳並不大,前後不過五六十平的大小,一共就擺了十副畫,全是油畫,用色很大膽,畫風偏陰暗。
陸爾白不懂畫,他的目光沒有在畫上停留多久,就看向了西北角開的那扇小門上。
門半開着,門外不知道通向哪裏,但能隱約看到曲徑通幽處的一片小竹林,竹葉已經凋零,只剩下光禿禿的竹竿未被砍掉。
整個畫廊就只有他跟女店員兩個人,不見其他人,陸爾白的眼神黯了幾分。
見他沒反應,那女店員以為他是沒聽到,便又微笑地解說道:“先生,你有看中的畫嗎?我們畫廊剛開張,老闆說了,這一周內所有的畫都不明碼標價,顧客願意給多少就給多少,但前提他得先評價下這幅畫,若見解與我們老闆的創作理念一致,那麼這幅畫就是您的了。”
這麼任性的做生意風格倒很符合她的性格。
陸爾白轉頭看向女店員:“我不是來買畫的,我來找人。”
“找人?”女店員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疑惑道:“請問您找誰?”
“鄭冬至。”
聽到這個名字,女店員立刻收起笑容,神色嚴肅地打量了下陸爾白,眯着眼客氣地回道:“抱歉,先生,我們這裏沒有您要找的人。”
陸爾白沒有給她繼續撒謊的機會,直言道:“那我換個說法吧,我找你們老闆,Douglas。”
“我們老闆從不見客,您有什麼話想要跟她說,我可以代為傳達。”
“那麻煩你轉告她,說是陸爾白來了。”
他聲音不重,語氣聽起來倒很強硬,讓人不由生畏。
女店員覷了他一眼,還想找話趕人,去停車的小董突然走進店裏,朝陸爾白咋呼道:“陸檢,檢察院的劉檢又打了電話過來,說晚上要給你接風,他們飯店都訂好了,問你去不去。”
陸爾白沒有回小董,一雙深邃的眼眸緊緊地盯着眼前的女人,面色沉靜道:“煩請你告訴她一聲,見不到她我不會離開。”
女店員被他盯得頭皮一陣發麻,聽出他的身份后,她心裏咯噔了下,以為是自家老闆出了什麼事被調查了,畢竟沒有幾個人知道Douglas的真名,她是近年剛在藝術圈裏紅起來的畫家,對於她的信息網上能查到的很少,很多人甚至都以為她是男的。可聽陸爾白的語氣,他非但知道Douglas就是鄭冬至,而且好像還認識她。
疑惑歸疑惑,女店員不敢發問,人家是檢察官,只有他盤問別人,哪有他被盤問的道理,所以最終那店員還是服了軟,跟陸爾白說道:“那您先在這等一會,我去裏屋通報一聲,見不見您還得看她的意思。”
陸爾白點了點頭。
那女人轉身入了西北角的那扇小門,就怕他們跟着,臨走前,她還不忘把門給鎖了。
小董見狀,頓時來了氣,在旁憤憤道:“陸檢,你這妹妹架子也太大了吧,你連檢察院的院長都沒見就先跑來見她,她還不讓見,她家一個小店員還把咱倆鎖外面,跟防賊似的,你說她們不會背着咱倆偷溜了吧?”
陸爾白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突然問道:“你口渴嗎?”
小董一臉純真地搖了搖頭,隨後他就聽到陸爾白對他說:“我渴了,你出去給我買瓶水。”
這下小董是聽明白了,陸檢是嫌他話多了。
怕再待下去惹得陸爾白更不高興,小董趕緊識相地離開了畫廊跑去買水。
小董走後,畫廊里就只剩下陸爾白一個人了,那個女店員去了很久也不見回來,陸爾白很有耐心地在外頭等着。
於他而言,十三年都等了,他也不差這一時半會。
但小董的話在他的耳邊不斷地縈繞着,他說陸檢,她們不會溜了吧。
溜?
她能溜去哪?
她既然能離開十三年不回D城,這次回來,就不會輕易地離開。
只要她人還在這裏,陸爾白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見到她。就算她不願意見他,她躲得了今天,也躲不過明天。這一次,他不會再放任她從他眼前消失。
凝思間,只聽到嘎吱一聲響,角落裏的那扇小門被拉了開來,那個女店員終於去而復返,朝陸爾白道:“陸先生請跟我來,她在等您。”
陸爾白目光微微閃爍了下,跟着她彎腰鑽進了門內,來到了後院。
在一間紅木建造的小樓前,女店員停下了腳步,抬頭望着二樓的小窗道:“她就在樓上,未得允許,我不便上樓,只能勞請你一個人進去了。”
陸爾白對她道了聲謝,獨自走進了那間木樓。
樓內陳設很簡單,很具古香味。
陸爾白粗略地掃了一眼,雙腳踏上樓梯,朝二樓走去。
他的步伐不輕不重,皮鞋踩在木製的梯板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樓上的女人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畫筆,一雙鳳眼微眯了下,眼神有些晦暗。
不過十幾級台階的距離,陸爾白覺得他走了很久,比他連夜從外省趕回D市的幾個小時車程都要讓他覺得疲憊。
每上前一步,他的心臟就縮緊一分,腳步聽起來跟以往一樣沉穩,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手心裏捏了多少汗。
他在緊張,很緊張。
從得知她回D市后,他就立刻跟上級申請要來D市接手林動的案子,之後又急着整理案卷,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中間兩天兩夜,他就合過一次眼,總共睡了不到三個小時,他完全沒有時間去做心理準備,也不知道見面會該跟她說點什麼,等他意識到這點時,他人已經站在了二樓的畫室前。
前面是一堵被封死的牆,整個牆面都被漆成了青黑色,中間裂了一道血口子,口子裏滋生出一朵碩大的刺玫瑰。她就站在那朵玫瑰面前,右手捏着根細長的女士煙,左手握着支畫筆垂在身側,畫筆的尖頭還滴着醬紅色的顏料,落在地上,就像血。
沉暗的色調,壓抑的畫風,陸爾白看到眼前這畫面的時候,立刻蹙起了眉頭,他不是很喜歡這樣沉悶的氛圍,也不喜歡她抽煙時的嫻熟模樣。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沒有開口,清冷的眼眸深深地望着她倨傲的背影,等着她先回頭。
而她也終於回了頭。
雖然化着精緻的濃妝,但除了瘦了點,嬰兒肥不見了,她的模樣跟年少時沒什麼兩樣。可是又好像哪裏不同了,她的臉上透着冷漠與疏離,她看他的眼神就跟她的畫一樣讓陸爾白覺得很不舒服。
陸爾白啞然地望着她,張了張嘴,發不出絲毫聲音。
鄭冬至也認出了他,比起陸爾白的僵硬,她很是自然地朝他微笑了下,然後放下手中的畫筆,走了過來,張開雙手,擁抱住了他。
“好久不見,陸爾白。”她唇貼在他的耳畔低吟一聲。
陸爾白能感覺到鄭冬至那撲散在他臉上的呼吸,他腦袋瞬間空白,內心一陣震動。
他剛想要伸手回抱她,鄭冬至忽然鬆開了手,從他的懷裏抽離了出去,往後退了幾步,吸了口手中的煙,懶洋洋道:“我剛回來你就找過來了,不愧是檢察官,讓人想躲都躲不了,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陸爾白緊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似乎要將她看出個洞來,許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各地火車站,汽車站,機場都有我認識的人,只要有叫鄭冬至的人出入,他們都會通知我。”他老實回道。
“全世界重名的人那麼多,你這麼個查法,跟大海撈針有什麼不同?萬一找錯了,豈不是很失望。”鄭冬至不置可否地點評道。
陸爾白沒有吭聲,他無法告訴她,她輕飄飄說出來的話對他來說意味着多大的傷痛,連他自己都數不清他過去失望了多少次,曾經有一度他都要以為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那會有多絕望,鄭冬至永遠都不會知道。
可是這一切的痛苦現在看來都是值得的,還好他從未放棄過,他終於找到了她。
鄭冬至朝他走近了些,湊到他的面前,惡作劇似的朝他臉上吐了口煙霧,眯着眼問道:“陸爾白,你找我這麼多年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被嗆了一下,輕咳幾聲,忽然扯過她手中的煙,扔在地上,腳踩了上去,隨即抬起眼眸,用力地攥住她細嫩的手腕,將她推到了一旁的牆壁上,惱羞成怒地瞪着她,氣急道:“你明知故問!”
鄭冬至的背撞在牆上,她吃痛地悶哼一聲,沒有掙扎,任由他抓着手,歪着頭看他,那雙黑亮的眼眸里像有漩渦一般,吸引着他越陷越深。
時間似乎靜止了下來,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
她看他的眼神很是迷人,陸爾白忍不住伸出手來,想要觸碰她瘦削的臉頰,微涼的手指剛觸碰到她的臉,女店員的聲音再度從樓下傳了上來。
“老闆,沈先生來了。”
“好的,就來。”鄭冬至扯着嗓子回了她一聲,抬眼望着陸爾白,嘲諷道:“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無趣。”
陸爾白的臉上閃過几絲懊惱,他來不及為自己辯解,鄭冬至已經掙開了他的手,離開了畫室,朝樓梯走去。
他跟着她一道下了樓。
3
樓下站着個年輕男人,個頭不高不矮,約莫一七五,穿着套質料很好的條紋西裝,外面套着件黑色的羽絨服,腳下的皮鞋擦得發亮,膚色有點黝黑,梳着個大背頭,頭髮的髮蠟打得有點油膩,臉頰瘦小,五官並不突出,氣質上稍顯猥瑣,鷹鉤鼻都快佔了大半張臉。
陸爾白一眼就認出了那男人,他剛來D城就在林動的資料堆里看到過那人的信息,那是沈謙案的重點調查人之一,沈謙的獨子沈楷峰。
早在很多年前,因為鄭冬至,他跟沈楷峰有過一面之緣。
他跟沈楷峰早晚都會見面,但陸爾白沒有料到他們會在鄭冬至的畫室碰到,他當即沉下臉,警覺地望着沈楷峰。
沈楷峰倒沒注意到陸爾白,他的目光自鄭冬至出現的那一刻起就沒在她身上移開過。
鄭冬至剛走下樓梯,他就急切地朝她走了過去,一把拽住她的手,將她拉進懷裏,完全不顧忌有旁人在,深情款款地說著情話:“冬至,我想你都快想瘋了。一聽說你回國了,我就來了,怎麼樣,喜歡我給你籌備的畫廊嗎?”
鄭冬至沒有推開他,當著陸爾白的面親了一下沈楷峰的臉頰,巧笑倩兮道:“辛苦你了。”
似乎未料到她會親自己,沈楷峰眼裏閃過一絲驚喜,他受寵若驚地摟住鄭冬至的細腰,俯首就要吻她。
鄭冬至嬌笑一聲,避了開來,轉頭看向陸爾白,介紹道:“這是沈楷峰,我的未婚夫,你們以前見過的。”
陸爾白雙眼微眯地盯着她那張明媚的笑臉,眉頭微蹙,冷凝着張臉,沒有吭聲。
他想從她的臉上看出點撒謊的痕迹,但沒有,她的表情很真摯,真摯得讓他難受。
即使他的內心在波濤洶湧,但陸爾白表現得卻依舊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這是他這些年學會的本事,永遠不要被人摸清楚你的情緒。
鄭冬至像是沒看懂他眼裏的疼痛,她的目光掃過他垂在身側握緊的拳頭,嘴角微揚,回頭朝沈楷峰笑道:“這是陸爾白,你應該還有印象吧,他媽媽就是蘇慧,我以前的后媽。我爸廠出了問題后,蘇慧怕惹禍上身就帶着他走了。我剛回國,他就來這找我了,可能是想來看望我這個名義上的妹妹吧,畢竟我們一起生活了兩年多,我突然消失這麼多年,有點良知的人都會擔心吧。”
說完,她又看向陸爾白:“何況陸檢又是個正義善良的人,是不是,爾白哥哥?”
再次聽到鄭冬至叫他“爾白哥哥”時,陸爾白的眼神變得更加幽暗了,他目光深諳地看着鄭冬至,找不到話來反駁她。
他素來不善言辭,她又如此巧舌如簧,她若想羞辱他,他完全沒有還擊的能力,他也從未想過要還擊。
放在大衣口袋裏的首飾盒突然變得有些硌手,他今天之所以來這裏,不過是想祝她一聲生日快樂,雖然晚了十三年,他還是很想為她過一次生日,就像當年她為他所做的那樣。
可是這些話他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已經有人替他說了。
“冬至,今天是你的生日,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還是不要去想了,以後有我在,我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我在金樽訂好了包廂給你慶生,你工作若忙完的話,我們就去吧,你不是一直想跟我爸吃飯,得到他的認可嗎,我跟他說了,他答應我說今晚會來。”沈楷峰挽着鄭冬至的細腰安撫道。
聽到沈謙會到場,鄭冬至臉上的表情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她微笑地從沈楷峰的懷裏撤了出來道:“那我去換個衣服,你等我一下。”
沈楷峰一臉寵溺地對着她點了點頭,隨後朝陸爾白道:“陸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話一起去吧,人多一點熱鬧,既然你曾是冬至的哥哥,那大家也是舊識嘛,雖然當年鄭叔叔出事,阿姨的作法的確有些無情無義,但你那會也還是個孩子,上一輩的恩怨不該牽扯小輩,你說是吧,冬至?”
鄭冬至正要上樓,聽到沈楷峰喊她,她轉過頭來,冷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陸爾白面無表情地看着沈楷峰,直接拒絕道:“不用了,我沒有跟陌生人同桌吃飯的習慣,來日方長,沈先生不必客氣,我們不久還會再見。我還有事,先走了。”
“還會再見?”沈楷峰被陸爾白說得有些摸不着頭腦,沒等他發問,陸爾白已經出了木樓。
“小南,送下陸檢。”鄭冬至站在樓梯上朝門外候着的女店員喊了一聲。
陸爾白的腳步微頓了下,沒有回頭。
小董買完水,怕又說錯話惹陸爾白生氣,特意在外頭多逗留了會才又走進畫廊去找陸爾白,結果剛進園子,就看到他們陸檢滿身寒氣地走了出來,臉色別提有多難看。
小董一臉擔心地跑過去問道:“陸檢,你還好吧?”
“去開車。”陸爾白沒有回答他。
小董隱約察覺到氣氛不妙,他不敢再發問,趕緊跑出去取車,待陸爾白上車后,他連忙駕車離開了產業園。
陸爾白坐在後頭,一路上都沉默着,也不說要去哪裏。
小董忐忑不安地往前開着,待駛離那產業園有一段距離了,他才敢出聲小心地問陸爾白:“陸檢,是要去見劉檢他們嗎?”
陸爾白凝神望着窗外倒退的風景,良久,才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
小董微微鬆了口氣,踩緊油門,朝D市檢察院的方向駛去。
半路上,陸爾白接了個電話,是母親蘇慧打來的。
當年他放棄進清華選擇去了人民大學,蘇慧為此與他大吵了一架,他默聲離開了家,去了北京。這十三年鄭冬至沒有回來,他也沒有,蘇慧也沒有去他所在的城市看過他。
他與蘇慧的隔閡自鄭冬至消失之後就出現了,他們母子倆唯一的聯繫只有每月一次的電話。
在很多方面,他真的像極了蘇慧,他們表面看起來一樣的冷情,都喜歡把愛放在心裏,不說出來。
在他回D市之前,他就給蘇慧打過電話了。
蘇慧知道他回D市的理由,所以她這會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你見到她了嗎?”
“見到了。”陸爾白淡淡地回道。
“她還好嗎?”
“還好,就是瘦了些。”
蘇慧沉默了,半晌,她才繼續問道:“你還走嗎?”
陸爾白沒有回答。
蘇慧嘆了口氣:“既然回來了,工作不忙的話,就來看看你爺爺他們吧,近幾年,你奶奶身體不大好,能多看一眼就一眼。爾白,你跟她往後的路都還很長,可我們越來越短了。媽想你了。”
“……”
“……”
“我明天回家。”
“好,我們等你。”
陸爾白掛完電話,依舊望着窗外發獃。
天色越來越暗,城市的夜越來越近。他搖下車窗,一股冷風鑽了進來。
小董瑟縮地縮緊了脖子,透過車後鏡朝陸爾白看了一眼,看到他朝外伸出手去,感受着風從指縫中穿過。
小董忍不住暗自感慨陸檢還是個文藝男青年時,就聽到陸爾白說了一聲:“到了。”
小董茫然地“啊”了聲。
陸爾白回頭,搖上車窗,板著臉嚴肅地望着他,冷聲重複道:“檢察院到了。”
“嚓”的一聲,小董慌忙停下了車。
4
鄭冬至一直都很美,這一點沈楷峰從小就知道。
迪奧的藍色弔帶星空裙穿在她的身上就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那樣美得不可方物,雪色的肌膚,烏黑的長發,玫瑰色的唇,她盛裝打扮從木樓梯上走下來時,沈楷峰彷彿看到了墜入人間的精靈,所有溢美之詞都不足以表達他內心的驚艷。
鄭冬至早就見慣了沈楷峰這種痴迷的表情,她微笑地朝他走了過去,眼裏卻看不到絲毫感情。
外面是零下一度,很冷。
沈楷峰接過鄭冬至手中拎着的白色貂毛小披肩,給她披在了身上,嘴上數落着她不嫌冷穿的太少,那雙眼睛卻沒少往鄭冬至的胸前瞄。
鄭冬至裝作沒發覺,伸手挽住了沈楷峰的胳膊,跟着他離開了畫廊,坐進了外面停着的保時捷跑車裏。
沒多久,他們便到了金樽,門口的保安過來給他們停車,沈楷峰摟着鄭冬至直接進了他定的包廂。
沈謙還沒有來,廂內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沈楷峰讓服務員先上了菜。
鄭冬至有些失望,她耐着性子陪着沈楷峰喝了點酒,目光不時地望向門口。
沈楷峰猜出了她的心思,連忙安撫道:“冬至你別擔心,我爸可能公司有事耽擱了,他晚點應該會來的,你放心,這次我一定會說服他讓我娶你過門的。”
鄭冬至笑了聲,不以為然道:“你一直都這麼說,但沈叔叔還是那麼不喜歡我。我們訂婚都快半年了,他連一頓飯都沒跟我吃過。若不是為了要跟你結婚,我才不會這麼快回國呢。”
“我知道冬至你是愛我的,我爸就我一個兒子,只要我堅定地要娶你,他最後總會妥協的。結婚是大事,慢慢來,你先不要着急,來,今天是你生日,看我給你準備了什麼生日禮物。”
沈楷峰抓着鄭冬至的手,從西裝口袋裏拿出個黑絲絨的盒子,放到了鄭冬至的面前,討好道:“你打開看看,喜歡嗎?”
鄭冬至從他手裏抽回了手,隨意地打開那隻禮物盒,裏面放着條白金鑲鑽項鏈,跟沈楷峰過去幾年送她的禮物沒多大區別。
鄭冬至面無波瀾地移開了眼。
沈楷峰從椅子裏站了起來,拿起那條項鏈,走到鄭冬至的身旁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的手輕輕地撫摸着她光滑的脖子,藉著酒勁,沈楷峰低下頭就要親吻她,鄭冬至猛地伸手拂開了他亂動的手,一把將他推開,作怒道:“我說過的,結婚之前都不要碰我。”
“冬至,我就是想親親你,你今天不也主動親我了嗎,我以為……”沈楷峰慌亂地解釋道,人又撲向了鄭冬至。
鄭冬至嫌惡地躲開,倉皇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準備離開,裙擺被椅子絆了一下,她摔了一跤,胳膊撞在了餐桌上。
未等她站穩,沈楷峰整個人撲在了她的身上,對着她的脖子就是一頓亂啃。
鄭冬至拚命地掙扎着,右手使不上力,左手用力地捶打着他的背,尖利地喊道:“沈楷峰,你停下!你住手!”
沈楷峰完全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激動地扯着鄭冬至的裙子,哄騙道:“冬至,我一定會娶你的,你就給我吧,我等了你這麼多年,你不是也說愛我的嗎……”
“砰”的一聲巨響,紅色的液體從沈楷峰的頭上流了下來,他一臉驚惶地捂着頭往後退了幾步,瞪着鄭冬至,難以置信道:“你砸我,鄭冬至你是不是瘋了!你竟敢砸我!”
鄭冬至衣衫凌亂地從桌上退了下來,表情漠然地望着他,手裏還拎着半截碎裂的紅酒瓶,眼眸微抬:“我說過了結婚前不要碰我,你再敢這麼對我,信不信我閹了你!”
“鄭冬至你裝什麼清高呢!你別給臉不要臉,你別忘了,若沒有我,你跟鄭晝景那臭小子還在東莞撿垃圾呢!這些年若不是我出錢支助你讀書,送你出國學畫,你哪來的今天,你指不定都在東莞當雞了呢!你以為你還是以前的那個大小姐鄭冬至嗎,還可以對我頤指氣使,我告訴你,以我沈楷峰現在的地位,有的是女人貼我,你以為你是誰啊!我給你臉才是臉,我不給你臉,你算哪根蔥!我爸說的沒錯,你這種女人哪配進我們沈家!”沈楷峰捂着不斷流血的額頭,惱羞成怒道。
“那你就去隨便找個女人,不要再來找我!”鄭冬至冷着臉拿紅酒瓶指着沈楷峰道,伸手拽過脖子上的項鏈,甩在了地上。
她沒再多看沈楷峰一眼,扭頭離開了包廂,走的時候,生怕沈楷峰還來糾纏她,她沒忘帶走那半截酒瓶。
“操!”沈楷峰咒罵了一聲,找手機給人打電話。
鄭冬至一路離開了金樽,直到走出酒店一段距離后,看沈楷峰沒有追來,她才放下酒瓶,渾身顫抖地從手提袋裏掏出煙盒,抽了根煙出來,拿打火機點燃,狠狠地吸上了幾口。
一滴雨水打在她的臉上,她仿若未察覺,繼續吸着煙。抽完一根又接着一根,一直到她的手沒那麼抖了,她才繼續往前走。
雨水一滴滴地落在她的身上,越下越大,很快就把她整個人都淋濕了。
迪奧的紗裙濕漉漉地粘在她的身上,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完全顯露了出來。牛奶色的肌膚被凍得蒼白,臉上的妝被雨沖化了一些,但那張臉依舊美得攝人心魂。
路邊不時有車經過,車內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她,其中不乏有那些猥瑣的男人,搖下車窗,對着她淫邪地笑着,吹口哨道:“美女,下雨了,去哪兒,我載你一程。”
鄭冬至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照舊朝前走着。
前面是個公交站台,她走了過去,站在廊檐下等車。
這帶偏郊區,附近都是些名流會所,高檔餐廳,來這的人幾乎都是自己開車的,鮮少有出租車經過,更別說公交車了。
這裏雖有個站台,也如同虛設,一天只有一輛公車會經過這裏,顯然現在早就已經過了公車司機的下班時間。
鄭冬至低着頭,從手提袋裏又找了煙盒出來,準備再抽上一根煙時,發現裏面的煙都被雨水浸透了。她有些煩躁地將盒子扔回袋子,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肩膀瑟瑟地顫抖着。
夜深了,氣溫越低了,冬夜的雨比以往更讓人覺得寒冷。
只要她願意,她可以隨手攔下一輛車讓他們送她回去,但是她就是不願意,寧願固執地在這等着,也不知道她在等待什麼,是天明嗎?是那每天才經過一次的公車嗎?
偌大一個D城,她有手機,卻沒有可以撥打的人,沒有人會來幫她,就跟過去的很多年一樣,為了活下去,為了生存,她跟鄭晝景只能靠自己。
沈楷峰說的沒有錯,離開了他,她鄭冬至什麼都不是,她無法擁有那光鮮亮麗的畫家身份,可是若不是因為他父親沈謙,她鄭冬至又豈會有今天的狼狽。
“呵。”鄭冬至突然笑了一下,雖然身子還在劇烈地發抖,可她的眼神卻異常堅韌。
總有一天,爸爸,哥哥,還有她所承受的痛苦,她都要全部還給沈謙還有他的家人。
她相信這一天不會再讓她等很久了,十三年,已經足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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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接風宴,不過是檢察院的一群大老爺們聚在一起喝酒聚餐,認識認識人。
聽說陸爾白從不參加應酬,檢察院的副檢察長劉檢估摸是陸爾白喜靜,不愛熱鬧,便特意在D市郊區選了個環境清幽的飯館來招待他,席間就喊了幾個院裏的領導作陪。
畢竟是初來乍到,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陸爾白帶着小董去赴宴的時候,劉檢他們都早就到了。
一開始大家都還挺拘束,因為早就知道這個陸檢雖年輕,但辦案能力很強,過不了幾年就要升高位,大家就怕招待不周,得罪了人家,結果見面后聊了幾句,聽陸爾白說是D市本市人,劉檢他們立刻覺得他親近了許多,搞半天原來是個老鄉啊!
混到領導級別的,除了陸爾白,其他幾位年紀都不輕了,平時應酬慣了,氣氛一活絡起來,就開始拿酒瓶要給陸爾白上酒。
第一杯酒,再怎樣都是得喝的,不然就太不上枱面了。
陸爾白平時不怎麼喝酒,人家還拿五糧液敬他,他勉強喝了一口后,原本白皙的臉就開始泛紅,待他們再哄他喝時,他朝小董瞥了一眼,小董立刻心領神會,趕忙起身給陸爾白擋酒。
一開始劉檢他們還不讓,嚷嚷着說:“必須陸檢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們幾位老哥哥。”
陸爾白紅着臉,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連連擺手道:“劉檢,回頭你問我們檢察院的陳檢他們就知道了,我外出公幹從不碰酒。”
“是啊!劉檢,我們陸檢真不喝酒,都是我們小的代喝,您若不嫌我職位低,我今天就替陸檢陪你們喝個盡興,喝多少,您儘管說,我不喊停。”小董在旁附和道。
人家都把話說成這樣了,陸爾白向來嚴於律己,劉檢他們也算是有所耳聞,便不再強求,直接拽着小董開喝起來。
年輕就是好,陸檢他們幾個人輪流敬小董,也喝不趴他,倒是劉檢他們越喝越懵,但就是不服輸不叫停。
之前上級要給陸爾白選新助手時,問他有什麼要求,陸爾白想了想,只說了一點,能喝酒就行。這下看來,也算是早有防備。
陸爾白在旁坐了會吃了些菜,然後看了下手錶上的時間,時候不早了,他還得回宿舍整理資料,小董還在跟D市檢察院裏的一個科長對吹瓶,他拍了拍小董的肩膀,問他拿了車鑰匙,就跟諸位告了別,先行離開了。
其他人都喝多了,哪管得了誰走。
倒是小董還神智清醒得很,見他要離開,要追出來送他。陸爾白將他攔了下,對他耳語了幾聲,他又乖乖回了位置。
陸爾白離開了雅居,到飯店前台買了單,順便給小董開了間房,他跟小董說好了,讓他喝完直接上樓睡覺。
從飯店出來,他走去了附近的停車場,找到了車子,坐了進去。
他沒有直接離去,而是開着車窗吹了會風,直到身上的酒氣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動身離開了那飯店。
以前有個說法,說喝酒上頭的人反而不容易喝醉。
陸爾白倒不是真的不能喝酒,大學時,他也曾獨自一個人喝過幾次酒,喝的都不少,但都沒有喝醉過。他不喝酒,只是因為不喜歡。
酒精容易麻痹人的神志,自從他做這份工作以來,他時刻都要保持着清醒。雖然組織上也沒有這麼嚴苛,他們休假的時候也可以放鬆一下,但這是陸爾白的自我要求。
他不允許自己出任何紕漏,有時候一次不清醒就可能要了他的命,他必須留着命,為了再次見到鄭冬至。
可真的見到了,又能怎樣呢?
陸爾白的眼神黯了下來,他專註地望着前方的道路,有條不紊地開着車。
車外雨下得很大,車的前窗玻璃上全是雨霧,雨刮器都開到了最大幅度,雨水還是噗噗地打在車窗上,這雨好像永遠也不會停一樣。
陸爾白的車速很慢,雖說回去又要熬夜工作,但他並不趕時間。
車經過附近的一個公交站時,陸爾白的餘光瞥到了一個人影。
有一瞬間,他以為是他的眼睛出現了幻覺,可就算是幻覺,他還是不想錯過地停下車來,搖下車窗,朝站台望了過去。
一個女人渾身濕透地蹲在地上,她身上就穿着件單薄的晚禮服,整個人凍得瑟瑟發抖。
她低着頭,側對着他,陸爾白的心突然抽疼了一下。
聽到停車聲,鄭冬至微微地抬起頭,朝前望去。
四目相對的一刻,時間像是靜止了一樣,她搖晃着身子,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
幾乎是同一瞬間,陸爾白快速地解開安全帶,從車上跑了下來,冒雨衝到了她的面前,脫下了身上的黑色呢大衣,慌亂地套在了她的身上,將她一把擁進懷裏。
他沒有問為什麼?
為什麼她會這副模樣站在雨里?
為什麼她再次見他,對他那般冷漠嘲諷?
為什麼她十三年不回來,一回來他就成了別人的未婚妻?
為什麼當年在機場,她要騙他?
他曾有想過找到她了一定要好好問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對他。可是現在他覺得那些答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遇到了她,世界那麼大,重組家庭那麼多,那麼多女孩叫鄭冬至,可偏偏,他就遇上了她。
她身體冷得像冰塊,凍得連站都站不穩。陸爾白心一陣抽疼,他顧不得詢問她的意見,直接抱着她回到了車裏。
“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陸爾白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車後座,低着頭問她。
剛衝進雨里沒一會,他整個人就被淋濕了,雨水自他的發尖落下,落在她的眼角,彷彿是她的眼淚。
鄭冬至沒有回答,她伸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臉,微微地扯了下嘴角,笑道:“陸爾白,你忘了嗎,我沒有家。”
陸爾白沒再說話,他關上門,回到了駕駛座,重新發動車子,直接朝他的宿舍駛去,這一次他開得很快,車內的空調被他打到了最高溫度。可鄭冬至還是覺得很冷,她蜷縮着身子躺在車後座,身上不停地在滴水。
隱約間,陸爾白好像聽到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睡著了,他沒忍心叫醒她。
半個小時后,陸爾白回到了檢察院附近的員工宿舍,跟劉檢他們去吃飯之前,他先跟小董來這裏放了下行李,順便換了套衣服。
宿舍內還沒來得及收拾,陸爾白直接抱着鄭冬至下車來到了他的宿舍,一進屋,他先把她放在了床上,用棉被將她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又開了空調,然後才去洗手間屯了一臉盆熱水。
等他端着熱水出來的時候,鄭冬至已經醒了,正坐在他的床上,睜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靜地看着他。
陸爾白將熱水端到了床前,轉過身道:“你先拿熱水擦下身子,祛下寒氣,我給你去拿換洗衣服。”
鄭冬至沒有出聲,陸爾白沒有回頭看她,去了衣櫃那邊找他帶過來的衣服。
他剛拿了件襯衫,聽到身後一陣窸窣聲,剛回頭,鄭冬至就硬生生地撞進了他的懷裏,緊緊地抱着他。
他的身上很濕,他的衣服也被雨淋了,而她的身上,不着寸縷。
陸爾白當即睜大了眼睛,惱怒地朝她吼道:“你在做什麼?快回去穿衣服!”
鄭冬至沒有理會他的怒氣,她赤裸的雙手用力地擁住他,發抖地踮起腳尖,胡亂地吻着他,嘴裏乞求道:“陸爾白,抱我,我好冷。”
陸爾白想將她推開,可手一觸摸到她冰冷的肌膚時,他心臟像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刀,痛得不忍推開她。
“冬至,別這樣,你知道我是誰嗎?”他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只能無力地垂眼望着她,眼神幽暗地問道。
鄭冬至張嘴吻住了他薄軟的唇,吮吸着,柔弱無骨的雙手拚命地在撕扯着他身上的衣服。
“知道,你是陸爾白。”她在他的耳邊呢喃着。
他內心喟嘆了一聲,忽然伸手攬住了她的頭,如同他這些年渴望的那樣用力地回吻着她。
得到了他的回應,她變得更加熱情,她的吻越來越頻繁。
似乎有團火在他的胸口燃燒了起來,陸爾白的身體變得很燙,他的肌膚與她緊緊貼在一起,她的手摸向了他的敏感。
他終於忍不住地將她橫抱起來,放在了床上,發狠地吻着她身上的每一處皮膚,似乎想將她徹底吻熱,拆骨去肉,吞入腹中,讓她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陸爾白!陸爾白!”她在他的身下,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眼神迷離,臉頰紅潤,嬌艷得像朵妖嬈花。
他的手觸及到了她的花蕊,感覺到了那股迷人的濕潤,他突然吻住了她嬌俏的鼻樑,紅艷的嘴唇,挺身進去了。
他聽到她微微痛叫了一聲,一口白牙重重地咬在了他的肩上。
他由着她咬着,忍着痛緩緩地抽動着,她的裏面很熱很溫暖,跟他想像的一般美好。
她緊緊地纏繞着他,他的身體越來越燙,內心被一股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包裹着。
高潮來臨的時候,他悶悶地呻吟了聲,想要拔出來,她抱着他不撒手,他射了進去。
“我愛你,鄭冬至。”他望着她深情地說道,眼裏似乎有淚,一片瑩潤。
她看着他不說話,只是抱着他,輕輕地吻着他的眼角。
陸爾白擁着她睡了一夜,這一夜,他睡得無比香甜,彷彿過去的十三年都是假的,他從未失去過她。
然而等他醒來,鄭冬至已經不在了,他睡得太沉了,沉到她離開他都沒有發覺,這太不像他,他不該睡這麼沉的。
他差點像個孩子難過得哭了,若不是看到床單上還留着的血漬,他都要以為昨晚不過是春夢一場,他並沒有得到她。
幸好,那是真實的。
她確實來過。
確實。
6
在床上坐了會,陸爾白抬手看了下手錶上的時間,已經是早上七點多了。
起來穿好衣服他去了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待頭腦清醒些后,他把床收拾了下,換了套新的四件套,又把弄髒的丟進了洗衣機里清洗。
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陸爾白雖然是個男人,但做起家務來卻是一副井井有條的樣子。
直到把整個宿舍打掃完,陸爾白才拎着公文包離開了宿舍,他沒有直接去檢察院,而是開車繞去了鄭冬至所在的鳳凰產業園,半路上,他在一家湯包館停留了一會,買了一份蟹黃灌湯包還有一瓶熱豆漿。
等他到產業園的時候,都過八點了,畫廊的大門緊閉着,門前掛着的小木板上寫着四個字“暫停營業”。
可能是還未到營業時間,陸爾白坐在車內等了一會,一直到八點半,依舊沒有人來開門,別說鄭冬至了,就連那個負責招待的女店員也沒有出現過。
陸爾白的心沉了下來,想起昨晚鄭冬至的反常表現,他感到有些不安,拿手機準備打電話,鈴聲正好響了起來,是小董打來的,問他什麼時候去檢察院,劉檢他們在等着他開會。
“我十分鐘後到。”陸爾白簡短地回道,掛了電話,迅速發動車子,調轉車頭離開了產業園,臨走前,他給出入境管理局的朋友發了條短訊,讓他去查下鄭冬至的出入情況。
D市的檢察院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半,陸爾白到那的時候,大家都來得差不多了,就差刑偵部的幾個同事出去做暗訪還沒有回來。
整個會議廳連陸爾白在內一共有十一個人,分別來自反貪污賄賂部,控告申訴科,偵察監督科,案件管理部,檢察技術科。
劉檢是整個會議的主持人,陸爾白一到,他就給所有人發放了“沈謙案”的最新卷宗。
所謂“沈謙案”其實就是件官商勾結的貪污案。
年初D市發生了一場盛大的群眾遊行活動,起因是上級市C市有一家污染嚴重的造紙廠突然將污染物排放到了臨近的D市,D市市民知道后很是憤怒,要求政府禁止該廠繼續向D市排放污染。
D市是有名的海鮮養殖城市,水資源對市民來說意味着生存與生計,為此幾乎整個D市的市民全都聚集在了一起,浩浩蕩蕩地跑去市政府示威。
人多的地方場面最容易失控,有部分市民秉着一時衝動跑進市政府裏面打砸東西,要求市長出來給個說法,更有甚者直接抓了政府里的要員們,脫了他們的上衣,拿繩子綁住雙手,讓他們給老百姓負荊請罪,最後省廳得到消息,出動了武力才將這次遊行鎮壓了下來。
為了平息民怨,市長季寅承諾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結果他的交代還沒有出來,他就在家跳樓自殺了。
在他死前,他寫了一封遺書,遺書的信封上寫着“致廣大市民”,信裏面寫了他因為一時糊塗收了造紙廠的錢,答應他們在D市排污,他自愧對不起廣大市民所以唯有以死謝罪。
他一死,政府那邊立刻派了新市長下來。
新市長一上任先是強制性停了排污計劃,又對該造紙廠的污染係數進行了排查,要求其停止繼續生產。他這一舉動,深得民心,D市的老百姓們在感慨新市長英明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咒罵著貪污的季寅。
很多人說季寅這一死完全就是在逃避責任,因為先前遊行事件鬧得太大,驚動了省廳,省廳接到有人舉報說D市之所以允許造紙廠排污,是因為該地官員被賄賂了。省廳立刻派了反貪局的人來調查此案。季寅聽到風聲,自覺難逃一死,就畏罪自殺了。
當時負責季寅案子的就是陸爾白他們檢察院,林動就是因為這才被派來D市的。
在D市公安部的配合下,林動他們在市長季寅家中查獲了數十萬現金,並發現季寅在國外還有個賬戶,那上面有七百萬存款。
他們又審問了造紙廠的高層,對方負責人承認了他們確實賄賂了季寅,本來這個案子就這麼結束了,但林動又發現那家造紙廠雖是家日資企業,老闆也是個日本人,但奇怪的是這個廠的最大的股東確是個中國人,也就是我們所知的沈謙。
沈謙原本是鄭林潤滑廠的副廠長,鄭林死後,他就另起爐灶,跟妻舅開了一家新的潤滑廠,沒幾年,他就成了D市的潤滑大王。發家后的沈謙又開始投資房地產,興建船廠,皮革廠,名下有很多產業。他很有生意頭腦,很快他就成了D市的首富。
之前調查季寅人際關係的時候,林動去找過沈謙,沈謙很熱情地接待了他,但表示他就是個投資商,只不過錢投的最多,所以才成了大股東,該造紙廠具體的生產運營問題都跟他無關,他只關心他年底分紅,其他一概不知。
沈謙的話挑不出有什麼毛病,他確實投資了很多產業,這家造紙廠不過是他其中一家。
就當林動準備結案返回的時候,他突然收到民眾的來電舉報,說他手裏有證據證明貪污的官員不止季寅一個,季寅不過是被送出來背鍋的,後面還有更大的官。
舉報的那個人曾經是沈謙名下一家建築公司的工人,兩年前他在工地監工的時候,不慎被高空中墜落的水泥板砸到,重傷進了醫院。還好他命大,撿回了一條命,但他在重症病房住了兩個月,之後又在醫院休養了大半年才出院,下體兩肢都被植入了鋼板,腿上留下了殘疾。
他不是他們工地第一個出意外的工人,就一年他們工地摔死了三個泥瓦匠,砸死了一個監工,又砸傷了他,這都跟他們所建造的那個樓盤嚴重偷工減料,質量安全不過關有關。
那個工人叫陳廣抿,雖然沈謙的建築公司賠了他工傷款,可他覺得為了其他工人的生命安全,這工程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他知道工頭賺了黑錢,想要去總公司找沈謙舉報,但一直被攔在門外,沒能見到沈謙。
陳廣抿很是激進,他並沒有因此放棄,便一直蹲守在沈謙可能出現的各個場合,試圖向他反映情況。結果竟然被他無意間撞見沈謙跟季寅還有其他官員秘密會面,沒多久,D市就因排污事件發生了巨大遊行,季寅因為貪污畏罪自殺。
陳廣抿覺得這事沒看起來那麼簡單,正好他偷錄了他們會面的視頻,便主動聯繫林動,想要把視頻給他。
林動約了陳廣抿去他家裏拿視頻U盤,他們約定的時間就是林動出車禍那天。
陳廣抿家住在東海岸那邊,林動出車禍的地點是在東海岸與檢察院之間的世紀大道上,從行車路線上可以看出,林動是在回檢察院的路上出的車禍,他應該是見過陳廣抿了,但公安部那邊並沒有在林動的車上以及他的遺物里找到陳廣抿所說的視頻。
杜斌他們去了陳廣抿家中做過調查,巧的是陳廣抿在他們去的前一天晚上突發心臟病死了,他妻子袁麗芳反映說他聽說林動出事的消息后就一直很坐立不安,怕有人對他不利,他本就有先天性的心臟病,結果就這麼自己被自己給嚇死了。
杜斌他們問了袁麗芳視頻的事,袁麗芳表示她確實親眼看到陳廣抿把一個像U盤的東西交給了林動,至於警方為什麼找不到那個U盤,她也不明白。
陳廣抿跟林動的死都很蹊蹺,他們倆又都跟貪污案有關,而沈謙很顯然就是這起貪污案的主要聯絡人,為了揪出季寅背後藏着的其他官員,陸爾白所在的省廳反貪局聯合當地公安開始重點調查沈謙,這起案件由此被定為“沈謙案”。
“有關整個案件的介紹以及我們所掌握的資料都在這裏,大家可以看一下。公安部那邊正在找那個遺失的U盤,我們這邊季寅跳樓自殺后線索就斷了,我們只能從他的人際網上開始暗中查訪那個背後的高官是誰,當然那個官員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群人,這些我們都是未知的。如果林動的死不是意外的話,那說明了一點,那些人連檢察官都敢殺,權利一定很大,大家要小心。”
劉檢說完,看向了坐在一旁的陸爾白,客氣道:“陸檢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
聞言,陸爾白抬起了頭,停下了手中轉筆的動作:“敵人在暗,我們在明,在沒有抓到真正的罪犯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所以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最後,希望大家都能注意安全。”
“知道了,陸檢。”
“明白了。”
台下的人異口同聲道,陸爾白沉默地看了他們一眼,目光最後落在手邊的案卷最上面林動的死亡報告上,停滯了會,沉聲道:“今天就先這樣吧,散會。”
一行人收拾好東西,陸陸續續地走出了會議廳。
待其他人走的差不多了,還留在那的劉檢突然一掌拍在陸爾白的肩上,笑着道:“小陸啊!昨晚說好咱請客的,怎麼成了你付錢的呢。我跟其他幾個哥們說好了,今晚忙完工作我請大家吃火鍋,你帶上小董一起啊!”
“不了,劉檢,晚上我已經答應家裏人要回去探望下老人,我十多年沒回來了,家裏人都盼急了,改天我再向你們賠禮道歉。”陸爾白毫不猶豫地拒絕道。
劉檢略微有些尷尬,但還是很快地給自己找了台階下:“也是,你們院裏的領導都說你是拚命三郎,眼裏只有工作,一年到頭都不見你放假休息,新年都沒空回老家。這不,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是得回家看看,那咱們改天再約。”
“好。”
“員工宿舍還住得習慣不?要不舒服的話,我還是讓人給你定酒店吧。”
“挺好的,不用麻煩了,謝謝。”
劉檢能混到現在這個地方副檢的位置跟他做人圓滑脫不了干係,他自問自己是個很會聊天的人,但是遇到陸爾白這個冷性子,再好的天都能被聊死。
聊了沒幾句,劉檢發現實在是聊不下去了,便找了個借口先行離開,徒留陸爾白一個人還坐在會議廳里。
把手邊的卷宗都整理好,陸爾白從大衣口袋裏拿了手機出來,取消了靜音模式,發現有兩條未讀短訊還有一個未接電話。
短訊一條是出入境管理局的同事發來的,說並沒有查到鄭冬至離開的記錄,她還在D城。陸爾白默默地看完,暗自鬆了口氣。
往下翻,另一條短訊是小董發的,在開會之前他把小董派去了畫廊等鄭冬至。小董明知道他在開會,一般沒什麼緊急情況是不會打他電話的。
陸爾白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他點開往下一看,就看到小董說:“出事了,陸檢,我跟你妹妹在醫院。”
7
小董按照陸爾白的吩咐重新買了早餐去等鄭冬至的畫廊開門,結果人是等到了,但店門一開,就有幾個小流氓不知道從哪裏躥了出來,對着畫廊就是一頓狠砸。
鄭冬至在搶救那些畫的時候,被他們推了一把,頭撞在了牆上額頭擦破了點皮出了些血,若不是小董及時出手,亮出了身份,後果不堪設想。
雖說最終趕跑了那些流氓,但小董的身上還是掛了好幾處彩,他一個武警,這點小傷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可他糟心的是鄭冬至。
不用問他都看得出來陸爾白對他這個“妹妹”極為上心,不然他這麼一個工作狂也不會剛到D城連檢察院都沒去就先來找她。現在慘了,鄭冬至受了傷,他帶她去了醫院拍了片子,醫生看了后直接說是腦震蕩,得留院觀察幾天。
小董聽完就慌了,心想陸檢知道的話不會要革他的職吧。
幫鄭冬至辦完住院手續,送她去了病房,小董正惴惴不安着,就接到了陸爾白打來的電話,那頭語氣有些焦灼地問他:“在哪家醫院?”
“D市第一人民醫院。”像報告任務一樣,小董表情嚴肅地回道,就差對着手機立正稍息敬個禮了。
他剛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
鄭冬至躺在病床上,店員小南在旁伺候着她。
見小董這副膽戰心驚的模樣,鄭冬至歪着頭,好整以暇地問他:“是陸爾白嗎?”
小董回頭,眼神幽怨地瞪她:“不,是陸檢!”
陸爾白這名字豈是你這黃毛丫頭可以亂叫的,小董心裏哼哧着。
似乎知道他在腹誹什麼,鄭冬至一臉不屑地威脅道:“瞪我做什麼,小心我告訴你們陸檢!小屁孩!”
“你才小屁孩呢!我都二十五了!”小董憤憤道。
鄭冬至不以為然地一笑:“我還三十一了呢!”
“……”
小董臉上頓時露出驚愕的表情來,鄭冬至若不說年齡的話,他真的看不出來她比他大那麼多,他一開始還以為她比他還小,因為她看起來很少女啊。
她人躺在床上,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薄款羽絨服,帽領跟兩個袖口上都裝飾着白色毛邊,裏面配這條卡其色的毛線包臀長裙,裙擺長到她的小腿,整個人看起來既青春又優雅。一頭黑色長發被高高地梳成馬尾辮,露出她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即使額頭上還貼着厚厚的紗布,但完全不影響她的顏值。
這樣的一張臉,怎麼看都像是二十剛出頭的樣子,果然,女人只要長得好看,保養得好,年齡就是秘密。
小董突然想起了他們家陸檢,陸爾白雖說已經三十二了,但看上去也不過才二十七八的樣子,即使他從不打扮,可勝在氣質好啊!
要我說這兄妹的爹媽得長多好看啊,才能生出這麼好看的一對兒女。
小董不經意間把肚子裏念叨的話給直接說了出來,鄭冬至聽到后,側過身來,朝小董問道:“你說誰跟誰是兄妹?”
“你跟陸檢啊!你不是他妹妹嗎?”小董一臉無語道。
“誰說的?”鄭冬至臉上的笑容冷了下來。
小董被她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但還是硬着頭皮回答道:“陸檢說的呀,昨天我問他為什麼要去鳳凰產業園,他說去看妹妹。”
為了顯示他們家陸檢有多誠意,而她一開始把他們晾在門口有多不道德,小董又特意多嘴道:“聽說昨天是你生日,陸檢還特意給你買了禮物呢!”
“妹妹?”鄭冬至眯着眼呢喃了一聲,她的注意力都在這兩個字上,完全忽略了禮物的事,沉默了會,她轉頭看向小董,一臉冷然地強調道:“我不是他妹妹。”
“那你是他什麼?”小董傻乎乎地問道。
鄭冬至笑得很是意味深長:“你去問陸爾白,我到底是他的誰?”
一直守在旁邊的小南切了個蘋果給她,鄭冬至接過去輕咬了一口,不再說話。
小董茫然地伸手摸了摸後腦勺,他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