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駙馬高世榮?碩人其頎
第7章駙馬高世榮碩人其頎
柔福帝姬·第二冊
1.擊鞠
紹興元年十一月,尚書左僕射呂頤浩見越州、會稽等地漕運不繼,而臨安形勢已穩定,更適合做駐蹕之地,便建議趙構移蹕臨安,說:“如今中原隔絕,江、淮之地,尚有盜賊,駐蹕之地,最為重要。陛下應當先定駐蹕之地,使發佈的號令容易順利傳達到川、陝等地,軍隊順流而可下,使漕運通暢,不至於艱阻。然後速發大兵,以平群寇,於明年二三月間,使國民得務耕桑,則國之根本即可立了。現在天下之勢可謂危急,失去中原之後,只存江、浙、閩、廣數路而已,其間亦大多曾被金軍所破,浙江郡縣往往已遭焚劫,浙東一路,而今看來對漕運頗為不利。若不移蹕於上流,保全此數路,使國家命令易通於四方,則民將失卻耕業,號令亦將被阻絕。以後金人復來,再追悔也於事無補了。”
趙構覺他所說在理,便下詔宣佈移蹕臨安。
紹興二年春正月丙午,趙構帶着宮眷與百官回到臨安。七日後宴請百官於宮中,並召集數十位年輕官員將領在宮內正殿外行擊鞠賽以慶還蹕。
擊鞠便是馬球。宣政年間,每年三月,趙佶都會在汴京大明殿舉行幾場盛大的擊鞠賽,軍士將領、文武百官、宗室皇族,甚至後宮美女均可上場競賽,場面甚是熱鬧壯觀。不事游幸的趙桓對此就毫無興趣,自他即位後宮中很少再舉辦擊鞠、蹴鞠等比賽。靖康之變后前幾年政局不穩,戰事頻繁,趙構輾轉於江南,常居無定所,故此也並無心情重拾這類競賽娛樂。現在形勢漸好,趙構歸來,見臨安自收復后官民重建效果不錯,一派安寧祥和的樣子,心中很是喜悅,也便有了仿汴京舊事召官員將領同來擊鞠的興緻。
那日大殿外宮院中東西兩側各豎了兩根金龍彩雕木柱做球門,高約丈余,門前分別站有一人守門,兩名禁中侍衛官手持小紅旗侍立於一旁,以為比賽做裁判,並隨時傳達皇帝旨意。另有數名御龍官身着錦繡衣,手握哥舒棒,準備巡邊拾球。大殿殿階下豎有日月二旗,東西相向,迎風獵獵而舞。教坊鼓樂隊設於殿外兩廊之下,每邊各設五面鼓,連帶着每個球門后的五鼓,共有二十面。不上場的百官坐於場邊所設兩廂坐席上觀看,而柔福與嬰茀等宮眷則坐於殿內珠簾后遠觀。
參與競賽者分為兩隊,一隊着黃衣,一隊着紫衣,此刻均乘馬執球杖分列兩旁靜候。須臾,只聽長長一聲名馬嘶鳴,宮院正門立時敞開,現身而出的趙構身穿明黃錦繡窄衣,足登烏皮鑲金長靴,手持一柄紅漆彩繪球杖,騎在一匹紅鬣錦鬃高頭駿馬上,一臉肅然地策馬朝場內疾馳而來。
霎時鼓樂齊鳴,教坊樂伎合奏《涼川曲》,兩廂官員當即起立恭迎,珠簾后的妃嬪宮女亦連連喜呼:“官家來了!”紛紛起身走近,如當年汴京宮女看水鞦韆一般,以手爭擘珠簾去看趙構身影,唯柔福氣定神閑地獨自坐着,並不如她們那般激動。
趙構入場之後立即有一名內侍抱着一個金盒跑來,在趙構面前跪下,打開金盒,取出裏面的朱漆七寶球畢恭畢敬地置於趙構馬下,再拜,然後退出場外。趙構先象徵性地擊球入門,旋即回馬入正席,飲畢群臣敬上的一盞酒後才正式入場開球,率黃衣隊與紫衣隊馳馬爭擊。
他球技嫻熟,開球后只與黃衣隊隊員傳切配合,數下便已攻至紫衣隊球門邊,引杖一截,穩穩接住隊友傳來的球,兩側觀眾立時齊聲喝彩,教坊樂隊伴奏得愈加起勁,二十面大鼓同時擂響,其聲震天。趙構微微一笑,從容推擊,對方守門官員撲救不及,球應聲入門。
皇帝先拔頭籌,樂聲頓止,群臣跪下山呼萬歲。球門兩側置有綉旗二十四面,並設有空架子於殿東西階下,每隊攻入一球便須插一旗於架上記分。唱籌官哪敢怠慢,早已取出一面旗插在黃衣隊架上。
此後黃衣隊攻勢不減,很快又由趙構再下一城,黃衣隊兩籌在手,擊鞠賽以三籌分勝負,黃衣隊只須再攻入一球便可大獲全勝。趙構頗為自得,揚手揮杖示意隊員一鼓作氣儘快拿下這場比賽。黃衣隊隊員們亦大受鼓舞,振作精神馭馬奔游追擊七寶球,紫衣隊頹勢越來越明顯,眼見便要招架不住了。
很快趙構再度攻至對方門前,球已被隊員傳至他馬下,正在他低首朝下引杖將要擊球的那一剎那,忽有一支黑漆球杖橫入視野,那呈半弦月狀的杖端插於他的球杖與球之間,不過是短如電光火石的瞬間,球已被執杖人遠遠擊開,朝黃衣隊球門那邊飛了過去。
趙構抬首,看見了破壞他臨門一擊的男子。
那人着紫衣,騎一匹通體黑亮的馬,一手握球杖,一手策良駒,挺身坐在雕鞍之上。二十多歲的樣子,劍眉朗目中頗有幾分英氣。見丟了球的趙構冷冷視他也不害怕,只略微欠身以示歉意。
趙構記得他。他是永州防禦使高世榮,當初接柔福歸來,他亦有功。
比賽仍在進行,趙構未及多想,又馳馬走開準備接應隊員傳球,不想高世榮適才所斷的球已落在紫衣隊杖下。高世榮迅速策馬奔至前場,他的隊友當即心領神會地將球朝他一撥,他不待球落地,側身雙手握杖迎空一擊,只聽“啪”的一聲,球硬生生地改變飛行的軌跡,黃衣隊守門者尚未反應過來,球已經飛入球門。
這球進得煞是漂亮,兩側觀眾不禁齊聲叫好,樂隊依律擊鼓三通,紫衣隊的旗架上也插上了一面記分的旗幟。趙構微微蹙了蹙眉。
按比賽規定,進球的隊員要下馬向皇帝謝恩。高世榮隨即下馬朝趙構叩頭謝恩,趙構頷首命他平身,然後重又開球,繼續比賽。
此後形勢陡然逆轉。高世榮乘騎精熟,馳驟如神,駕着黑馬東西驅突,行動如風回電擊一般,不斷搶斷猛攻,黃衣隊門前風聲鶴唳,沒隔多久城門再度告破。
兩隊平分秋色,剩下一籌最為關鍵,先入球方為勝,因此雙方隊員神色都變得尤為凝重。黃衣隊好不容易自后場將球斷下,一眾球員立時迅速反擊,一路疾馳一路牢牢將球控制在己方球杖下。奔至前場,控球隊員抬頭一看,發現趙構已馭馬到門前,而他身邊並不見紫衣隊員身影,一喜之下連忙將球一擊傳出……忽見一道黑影凌空閃過,影落之時飛向趙構的球已不見蹤跡。眾人定睛一看,才看出原來是高世榮縱馬自遠處飛躍而來,在空中以杖將球擊下,落地時再俯身一擋,略停了停球,然後猛地揮杖,全力一擊,只見那球如流星般越過數名黃衣隊員頭頂,劃出一道悠長弧線,擦着門柱自黃衣隊球門左上角吊入。
短暫的沉默后鼓聲和喝彩聲再起,高世榮亦微笑着下馬,第三次朝趙構跪拜謝恩。
趙構淺笑一下,道:“好,你贏了。”然後不再多說什麼,下馬入殿更衣。
賽後趙構召群臣進殿飲酒,並分賞勝負兩方。席間趙構盛讚高世榮,笑對群臣說:“高卿馬術球技都精湛過人,今日紫衣隊獲勝可說全仗他一人力挽狂瀾,理應特別嘉獎。”然後和言問高世榮,“卿希望得到何種賞賜?”
高世榮出列,躬身問:“陛下,臣可以直言相告么?”
趙構道:“當然,但說無妨。”
於是高世榮抬首,朗聲說:“臣請陛下降福國長公主予臣。”
趙構一凜,暫未作答,舉杯徐徐飲下一口酒後再凝眸看他:“你剛才說什麼?”
高世榮再次躬身一揖,一字一字清楚地答道:“臣斗膽,求尚福國長公主。”
2.罌粟
趙構將酒杯擱下,身邊侍女立即過來,提起酒壺為他斟滿御酒薔薇露。一縷淺紫紅色的細流自壺口傾墜而下,注入桌上的白玉雕龍杯中,融聚成一泊清澈的液體,有略深一層的純凈色澤,清香四溢,其間有薔薇花瓣的芬芳。
酒露淙淙傾流,那聲音在沉默的大殿內顯得異常清晰。趙構一直看着,待一杯酒完全斟滿,才終於開口:“賜永州防禦使高世榮錢四百千,綾二十匹,絹三十匹,綿五十兩。”
這是非常厚重的賞賜,相當於當時參知政事兩月俸祿及一年領取的匹帛量。他此言一出群臣皆明白,這等於是拒絕了高世榮向福國長公主的求婚,以厚賞聊表對他的撫慰。
不料高世榮並不跪下謝恩,卻上前一步,長揖再道:“陛下賞賜臣不敢受,請陛下收回。陛下若覺得臣位卑職輕配不上長公主,臣會繼續為國征戰、建功立業以求達到陛下的期望。在此之前陛下不必再賞賜別的財物給臣,臣一生所求,唯長公主而已。”
他話說得如此直接明白,甚是驚人。群臣都知道趙構對現在這個唯一的妹妹異常看重,遲遲不將她許人,大概就是覺得滿臣文武中找不到一個堪與她相配的夫婿,而高世榮雖然人也年輕有為,官至防禦使,身份不可謂不高,但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求婚顯然較為唐突,結果如何根本毫無把握。於是眾人一面驚嘆於他的勇氣,一面猜測着趙構接下來的反應,在趙構尚未答覆之前殿內便已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聲。
趙構直身而坐,四下冷冷一掃視,群臣立即噤聲。
“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他淡淡道:“但長公主下嫁並非小事,此事稍後再議。”
高世榮似還想說些什麼,趙構已一揚手:“奏樂。”
絲竹聲立即響起,趙構微笑着向群臣舉杯,眾人連忙舉杯以應,紛紛道出祝酒之辭。高世榮只得默默回列坐下,悶悶地獨酌了一杯。
他是河北世家子,有良好的出身,自小學詩文、練弓馬,及長成后也是個文武皆全的人物。靖康之變后他投入宗澤軍中,因既有膽識又懂謀略,阻擊金軍表現英勇,而頗得宗澤賞識,得到了他的逐步提拔重用。
建炎三年十一月,活動在淮河、黃河流域的亂軍流寇首領劉忠帶兵進犯湖北蘄州,趙構調高世榮前往蘄州協助蘄、黃都巡檢使韓世清與劉忠作戰。兩將協力,數月後擊敗了劉忠。劉忠最後棄巢而逃,轉入湖南。高世榮領兵搜查劉忠山寨賊營時,在一間小小的柴房裏發現了一個形容憔悴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暗淡破舊的衣裙,頭髮枯黃暗啞而蓬亂,臉頰和雙唇都毫無血色,神情懨懨地倚坐在牆角,在他劈開鎖推門進去的那一剎那她下意識地扭頭朝內,像是被突然加強的光線刺了一下。
“你是誰?”他站在門邊問。
她緩緩轉頭,睜目,大大的眼睛無神而空洞。她的雙目正對着他,但他卻不能確定她是在看他。
就像一粒寒冷的水珠滴落在心上,這景象忽然令他微微一顫。
他不自覺地靠近她,低身蹲下和言問她:“你是誰?為何被鎖在這裏?”
她靜靜地打量他,從頭盔到鎧甲,從五官到手足,然後,他聽見她清泠的聲音。
“你是宋將?”她問。
“是。”他點頭。
“你效忠的是康王?”
他再度頷首,但不忘糾正說:“當今聖上已經登基為帝,姑娘不應再稱康王。”
聞言,她奇異地笑了:“是啊,他已經登基為帝了。”
那抹笑意似一下子點亮了她殘餘的所有精神,她站起來,仔細理理衣裙,攏攏兩鬢的散發,然後轉身看他,下巴微仰,道:“我是道君皇帝的女兒,當今聖上的妹妹,柔福帝姬。”
半晌的愣怔之後,他鄭重地以車將她送到蘄州守臣甄採的官邸中安置下來。隨後從抓到的幾個劉忠兵卒口中得知了一些關於這個女子的情況。
她是半月前被劉忠從外搶入山寨的,劉忠見她容貌美麗便欲收為小妾,哪知這女子拚死不從,掙扎間扯下他好幾綹鬚髮,還差點咬掉他手臂上一塊肉。劉忠怒極,將她捆綁起來準備用強,不想後來發現她下體流血不止,覺得污穢,才暫時放過了她,將她關在柴房裏,先讓她每日在其中洗衣劈柴,她想待她身體好了后再做打算。但後來被宋軍追擊,形勢告急,劉忠便也把她忘在腦後,逃走時也根本沒想到要帶她走,因此她才得以與宋軍相遇。
聽她自稱是帝姬,甄采不敢怠慢,又想證實她的身份,便約了韓世清一同勘問。二人為此慎重地穿上了朝服,將她請出,隔簾詢問。她自述從金國逃出,半路被劉忠掠去的經歷,面對二人詢問,她毫不緊張,從容答來,無懈可擊,最後在甄采引導下她又說了一些汴京宮中舊事,連帶着宮中妃嬪、皇子、帝姬名號及相互間的關係都說得準確無誤。
問罷二人出來,對守在外間的高世榮說:“些微瑣事她都說得這般清楚,想來應該是真的了。”
高世榮淺笑不語。他早在心裏認定了她是真的帝姬。她起身表明身份的那一瞬神色氣度何等不凡,即便是身着粗布衣裙,處境落魄,但她那不容置疑的高貴卻依然附於她平舒的眉間、輕抿的唇角,所以他從不懷疑她所說內容的真實性。
甄采與韓世清忙遣人將此事上奏趙構,趙構立即下令命他們將柔福送往越州暫住,並派見過柔福的內侍首領馮益和宗婦吳心兒去驗視。二人回報肯定是柔福帝姬后,趙構遂命人趕製雲鳳肩輿並相關儀仗和長公主服飾,選了吉日,遣二十名宮女及三千禁兵前往驛館迎帝姬入宮。
高世榮一路護送柔福至越州,但因柔福身份關係,要再見她已是十分不易,至多只能隔簾相望。他在柔福入宮前兩天受封為永州防禦使,並須即刻啟程前往湖南領兵,因此不能像甄采那樣繼續送她入宮。啟程之前,他終於在驛館的後院內再次見到了柔福。
他本來只是想去她廳外遠遠地向她道別,沒想到她此刻獨自立於院內。那時是傍晚,艷紅的流霞燃燒在天際,而她則穿着一襲緋紅的衣裙,質地輕盈,衣袂映着霞光在晚風中飄舞,那華麗的紅色和那纖弱的身影忽然令他想起了一種叫虞美人的草本的花。
“帝姬。”他在她身後,很拘謹地喚。
她悠悠一回頭,淡淡地看他,不發一言。
她的臉色異常蒼白,像他初見她時一樣,映着紅衣更是如此,讓他們這幾月的悉心照料顯得毫無作用,但他卻不認為世間還有比這更美的容顏。
“帝姬,”他有些艱難地說,“我要走了。皇上任我為永州防禦使,並要我即刻前往永州平寇。”
“那又怎樣?”她像是很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跟她說這些。
他頗失望:“我是來向帝姬道別的。”
她點點頭:“哦,知道了。你走吧。”
她甚至不說一路順風之類的套話。
高世榮向她行了一禮,轉身欲走,邁了幾步畢竟又轉回頭,對她道:“帝姬,我叫高世榮。”
雖護衛在她身側好幾月,但她從來沒問過他任何問題,也沒開口喚過他,所以他並不確定她是否知道他的名字。
她微微笑笑:“好,你叫高世榮。”
她對他笑了。像是得到莫大的獎賞,他亦欣然一笑,然後帶着滿心喜悅啟程趕赴永州。從此,那流霞下的艷紅虞美人,和她最後那縷恬淡的微笑定格在他記憶里,化作了他積極領軍破敵、為國建功的一大動力,他亦由此認定,這個與他偶遇於凡塵中的帝姬將是他畢生的理想。
3.女誡
高世榮的求婚自然成了宮中女子有興緻討論的一大新鮮事,連一向與柔福不睦的潘賢妃,都滿臉笑意地向她極力誇讚這位駙馬候選者:“這位高公子出身名門,家世與人品都不錯,年紀輕輕就已官至防禦使,前途無量啊,與長公主倒也很是般配呢。”
張婕妤笑着打斷她:“姐姐這話也不全對。長公主是神仙般的美人,就算是一等一的人物也未必能相配,官家就是怕委屈了長公主,捨不得隨意將她下降給普通臣下,所以才把長公主留到現在。若論朝中臣子的人品、風度與官爵,應屬張浚最佳,可惜張大人早已婚配。除了他,條件上佳而又尚未娶妻的年輕臣子,似乎就只有這位高防禦使了……聽說長公主當初歸來,曾由他護送過?可見長公主與他是有緣的,而他一直獨身不娶,或許就是為等長公主,若非對長公主情深意切,今日豈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向長公主求婚?雖說長公主下降給他仍是有些委屈,但他日後必會珍愛長公主一生一世,也稱得上是一段良緣呀。”
柔福聽人談論她的婚姻大事,毫不像一般女子那樣忙不迭地面露嬌羞之色,漠然看了看潘賢妃與張婕妤,一時也沒與她們答話,只把目光移到嬰茀臉上:“嬰茀,你覺得呢?”
嬰茀低首微笑道:“該說的兩位姐姐都說了,我口拙,講不出什麼更好的話,只是覺得……高公子今日球打得真好,舉止瀟洒,氣宇軒昂,像極了當年出使金營歸來,策馬入艮岳的官家。”
柔福凝視她良久,唇角忽地上挑,拉出道冷冷的月弧:“拿臣子跟官家比,似乎有點欠妥。”
嬰茀臉色大變,忙頷首道:“長公主見諒,是嬰茀失言了!”
柔福沒再理她,起身回閣,擲下一句話給幾位面面相覷的妃嬪:“要道賀也不是在現在,九哥還沒答應呢,你們倒先樂起來了。”
趙構這日打了場擊鞠賽,又在晚宴上與群臣多飲了些酒,到了夜間覺得有點累,便通知內侍今夜不再去御書齋批閱奏摺,早早回到寢殿休息。然而高世榮求婚的情景頻頻浮上心頭,想想不覺又是一陣浮躁氣悶,最後嘆了嘆氣,還是決定再回書齋坐坐。
走到書齋門前,見門內有燈光,兩名內侍守在門前,見了他立即下拜請安,然後朝書齋內喊了聲:“官家駕到!”
趙構蹙眉問:“裏面有人?”
內侍躬身答說:“福國長公主在裏面看書。”
趙構點點頭,然後邁步進去。依稀想起她以前曾請他允許她去書齋找書看。
柔福立在房中,待他進來后朝他一福,他伸手挽住,說:“私下不必這麼多禮的。”
她頷首答應了一聲,低眉斂目,鬱鬱寡歡的樣子,手上一卷書,是尋常的《楚辭》。
他接過書看看,略笑了一笑,問:“瑗瑗愛讀《楚辭》?是了,所以嬰茀的名字都出自這裏。”未聽見她應聲,轉首一看,溫言問她,“怎麼?誰惹你不高興了?”
她黯然淚垂:“我不要嫁給高世榮!”
梨花帶雨的模樣當真我見猶憐,他忍不住輕輕嘆息,引袖為她拭淚:“我又沒答應他。”
她輕顰淺蹙,臉上淚痕雖被他拭去,卻還有細細一層水珠縈在雙睫之上。“九哥,”她對他說,“我一生不嫁好不好?”
他何嘗不想如此,但此事終有許多無奈處。他的微笑有點苦澀的意味:“你大了,終究是要出閣的,九哥並無理由留你一輩子。”
她仰首看他,星眸幽亮,臉上滿是懇求的神色:“我要一直留在九哥身邊。今晚我來這裏就是為了等九哥,告訴九哥這句話。”
他一怔,問:“內侍沒告訴你我說過今晚不來?”
“他們說了。”她悄聲答,“但我就是知道你會來……我們心有靈犀。”
我們心有靈犀。這話像陽春和風,吹得他心頭一暖,剎那間只覺一切都可看淡,什麼都無所謂,任他閑言滿天又何妨,留她在身邊,他的生命才有歸於完美的機會。
“好。”他脫口而出,“去他的高世榮,去他的駙馬都尉!我不會把你嫁給別人。”
柔福嫣然一笑,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腰,輕輕依偎着他。
想起守在門外的內侍,趙構對她的親密舉動頗感不安,雖然內侍背對他們,未經他召喚亦不會轉頭過來。
他抓住柔福的雙腕,將她微微拉開,輕聲說:“不要這樣……”
忽地透過她的絲質衣袖,覺察到她左手的袖中有一紙質物,像是呈長方形,軟硬厚薄是他非常熟悉的。
他的笑容當即隱去,把住她左手,徑直伸手到她袖中取出了那冊文書。
果然不出所料,是一份奏摺,展開一看,發現是秦檜今日呈交的上疏。
霎時明白了許多事。想必她經常借看書之名,到他書齋來翻閱朝臣呈上的上疏和一些文件資料,所以她很清楚朝中之事和他的施政方略。今日應該也是如此,聽說他不來書齋了便前來偷看上疏,見他突然出現,便把手中的上疏塞進袖裏,然後隨手抓了冊《楚辭》以掩飾。可恨的是,居然還騙他說是特意等他,說他們心有靈犀……
心有靈犀!他在心底冰冷地笑:剛才竟還為她這純粹的謊言心動,卻沒想到她一直把自己當作可以隨意欺騙的獵物。
回過神來,發現柔福正在怯怯地看他,囁嚅着喚他:“九哥……”
他沒有像她預料的那樣朝她擺出震怒的臉色,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臣子寫的這些東西很乏味,不太適合瑗瑗看。”把上疏拋回御案,然後走至書架邊,取了一冊班昭的《女誡》遞給她:“女兒家,應多看看這種書。”
柔福不敢多說,乖乖地接過《女誡》,垂首不語。
“不早了,你回去吧。”他語氣很硬,分明是命令的口吻。
她點頭,又福了一福,然後啟步離開。
趙構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抑制着的怒氣才終於爆發,幾步走回御案前,猛地一拂,其上所有文具文書轟然跌落滿地。
內侍大驚失色地跑來跪下:“官家息怒……”
趙構怒視他們一眼,道:“叫幾名御營禁兵過來。”
待禁兵趕到后,趙構一指兩名內侍,對禁兵命令道:“把他們各杖責四十,然後趕出宮去,永不再用!”
內侍聞言哭求:“臣等做錯了什麼?難道是讓長公主進書齋不對么?但官家是答應過長公主,親口允許她進來看書的呀!”
不錯,他是答應過,但那時柔福似是不經意地提起這事,他也就隨口答應了,卻沒想到她這般有心機,把這當作窺探朝政的機會。而內侍知情不報,罪不可恕。
他並不答內侍所問,只決然揮手,命禁兵把他們拖出去。隨即倚坐在龍椅中,仰首閉目,頭和心都在隱隱作痛。
處罰完內侍后,禁兵回來複命,再問他還有何吩咐。他抬目朝柔福居住的絳萼閣的方向看了看,道:“即日起,你們守於福國長公主的絳萼閣前,未得朕旨意,不得放她出去。”
4.賜婚
離開書齋后,趙構前往嬰茀閣中。嬰茀見他微鎖雙眉,隱有怒色,便上前扶他坐下,輕言軟語地說:“官家可是聽見了什麼閑言閑語?不過是宮人無聊之下胡亂猜度的瞎話,官家何必如此介意。”
趙構聞言睜目道:“閑言閑語?宮中又有人在傳謠言?怎麼說的?”
“官家沒聽說?”嬰茀先詫異地反問,隨即忙掩飾說,“沒什麼,幾句話而已,臣妾也聽得不真切。”
趙構疑心愈甚,不斷追問,嬰茀面露難色,捻着裙帶躊躇了半晌才緩緩說:“高防禦使年輕有為,家世人品都很好,又公開向長公主求婚,可見是思慕長公主已久的。也許是嫉妒長公主有望結此良緣,宮中幾位侍女便說了些不敬的話……”
說到這裏停下來,遲疑地看了看趙構。趙構盯着她,命道:“說下去。”
嬰茀垂首繼續說:“她們說……高防禦使若以前與長公主沒有過多接觸,斷不敢貿然當眾求婚……長公主當初是由高防禦使護送回來的,想必他們一路上……由此情根深種,兩心相映,私訂終身也未可知……”
“一派胡言!”趙構拍案大怒,“是哪些侍女說的?”
“官家息怒。”嬰茀立即跪下懇求道,“具體是誰說的請官家不要追究了。她們只是見長公主內有官家照顧,外有高防禦使戀慕,難免就有了些拈酸心理,說出話來不中聽,其實也無甚惡意。”
趙構道:“事關長公主名節,豈能任由她們胡說!”
嬰茀低眉再說:“她們是在猜測官家會否同意,把長公主下嫁給高防禦使時才說這話的,若非覺得高防禦使與長公主郎才女貌、十分相襯也不會這樣說。她們是哪裏的人不應細究,一則本是下人說的閑話,未必與宮中主子有關,官家若追查,她們因此被連累,嬰茀實在於心不安;二則若大動干戈地追查處罰,勢必又有人說官家此舉是欲掩蓋此事,說不定謠言反倒越會被他們當成真的來傳了。”
趙構心下一沉吟,伸手將嬰茀扶起,又問她:“宮中人都在猜測,朕是否會答應高防禦使向長公主的求婚?”
“是。”嬰茀頷首,然後微笑道,“潘姐姐和張姐姐還為此打了個賭。”
“她們怎麼賭?”趙構問。
嬰茀答說:“潘姐姐說高防禦使人才出眾,如此年輕又無妻室,臨安實難再找第二個這樣合適的駙馬人選,所以官家必會答應他的求婚。張姐姐則不同意,說官家這般疼愛妹妹,多留一天是一天,必不會這麼快就將她嫁出去。兩人爭執不下,就各拔了一支金釵為賭注,等着看官家如何決斷。”
“張婕妤……”趙構頓時想起了那天從她閣分方向傳來的歌聲,臉色便微微一沉,“她是這麼說的?”
嬰茀稱是。趙構冷眼上下一打量她,再問:“那你呢?你沒跟她們一起打賭?”
“臣妾一向運氣不好,逢賭必輸,”嬰茀淺淺一笑,“若是與兩位姐姐一起賭,押哪邊都不合適,都等於是害了那位跟臣妾一起下注的姐姐,所以還是不賭為好。”
“那咱們不說賭注。”趙構淡然問她,“只論你自己的看法。你覺得潘賢妃與張婕妤誰的話更有道理?”
嬰茀先是推辭說“臣妾不敢妄加評論”,趙構反覆再問,她才想了想,道,“潘姐姐說高防禦使的那些話都很在理,並無誇大,但是否同意他的求婚官家自有道理,我們後宮之人不應隨意猜測……而張姐姐的話臣妾覺得值得商榷。官家雖愛惜長公主,但怎會不顧長公主終身大事,不主動為她擇駙馬,‘多留一天是一天’?張姐姐把官家想得忒也情長了,官家是行大事的人,行事決策必會冷靜地權衡利弊,豈會為了難捨親情而誤了長公主終身?”
趙構聽后久久不語,目光就此鎖定在嬰茀的臉上。嬰茀被他瞧得頗不自在,不禁以手撫了撫右頰,輕聲問:“官家,臣妾又說錯話了么?”
趙構這才移開視線,略一笑,道:“怎麼會?你從來沒說錯過什麼。”
三日後,趙構下詔:降皇妹福國長公主予永州防禦使高世榮。
在被禁足的三日內,柔福居於自己閣中倒也不哭不鬧,只獨自看書彈箏,默默度日,但一接到為她指婚的詔書當即便怒了,猛地把詔書扔在地上,然後不管不顧地衝出宮去找趙構。守在宮外的禁兵見狀欲上前去攔,不想她揚手亮出一刃匕首,怒道:“誰敢上前我就自盡於此!”禁兵便不敢輕舉妄動,她繼續前行,知道此時趙構必待在書齋里,便徑直朝那裏走去。禁兵與一干宮女內侍均被她的舉動嚇得不輕,怕她鬧出什麼事端,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走至書齋門前,兩名內侍一見之下也大驚失色,忙趕上去攔住她,柔福便忿忿地怒斥他們。正在相持間,忽聞裏面傳出趙構沉着的聲音:“讓她進來。”
柔福開門進去。趙構正在書齋寫字,依然意態從容地牽袖揮毫,並不抬頭看她。
“我不嫁他!”柔福咬唇恨恨地說。
趙構靜靜寫完這幅字,然後擱筆,走過來,輕托她的下巴,引她看自己。
“嫁與不嫁不是你可以決定的。”他雲淡風輕地說。
他的雙眸幽深,探不見底的深邃,間或射出清冷的光。他雙唇有堅毅的線條,此刻尤其分明。接觸柔福肌膚的指尖冰涼,使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柔福握匕首的手便垂了下來,忽地悲從心起,黯然凝咽道:“九哥,你不要我了。”
趙構低嘆一聲,輕輕自她手中取下匕首拋在一邊,和言道:“瑗瑗,九哥說過,無理由留你一輩子的。”
“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快答應高世榮的求婚?”
“他是個合適的人選。”
“怎見得合適?”
“他愛你,會容忍你、珍視你。”
“你肯定?”
“我肯定。”
“好,”柔福點頭道:“讓我先見見他,有些話我必須問清楚,否則我寧死也不嫁。”
片刻的沉默之後,趙構答應了她這個最後的要求。
5.紗幕
思慕許久的人此刻就在薄薄的兩重簾幕之後。
這個事實令高世榮感到喜悅。透過竹簾的間隙和紗幕的煙障,可以隱約窺見她的身影。她端雅地坐在朱漆藤椅中,離他不過數步之遙。她對向她行禮的他說“免禮”,依然是他記憶中明凈悅耳的聲音。
終於離她越來越近了。他想,或許下次再見她時,連這數步距離也將不復存在。
於是不知不覺間,他的喜悅牽動了唇角。
“你為何要向我求婚?”紗幕後的柔福淡淡發問。
高世榮一怔,似有千言萬語欲述,卻又覺無一句能準確明晰地形容他的所有心情。她是他的目標,他的理想,和他憧憬的華美夢境,這些話他無法以言辭表達,而她想必也不會明白。
最後他微垂雙目,選用套話來回答她的問題:“長公主容止端雅,賢良淑德……”
“我並非如你想像的那麼美。”他尚未說完,柔福便很無耐心地打斷他:“有些話我要先與你說清楚,倘若你覺得有任何一點不可接受,現在後悔還未遲,你可以去向我九哥提出退婚。”
高世榮想亦不想便道:“得尚長公主是世榮之福,豈會輕言‘退婚’二字?”
“聽我說完。”柔福漠然道:“我南歸之前的經歷你並不知曉,你可以保證一輩子不聞不問不介意么?”
她是指她在金國的屈辱經歷,暗示她已非完璧。高世榮略有些黯然。這其實也是他反覆想過千萬次的事,無法不引以為憾。但是這點缺憾畢竟不能與他對她的感情相較,世事並不總是完美圓滿,他想他可以做到不計較,像她說的那樣“不聞不問不介意”。
他回答:“是,我保證。過去的事……並不是長公主的錯。”
“我說是我的錯了么?”她即刻冰冷地反問。
他一驚,忙道歉說:“世榮措辭不當,長公主見諒!”不認為她言辭尖刻,心下倒有些懊惱,覺得是自己失言觸到她痛處,傷到了她。
她停了停,再繼續說:“我可未必賢良淑德,常有發脾氣使性子的時候,你會容忍么?”
高世榮微笑答道:“長公主是皇女帝姬,一向尊榮矜貴,性情自然要比別的女子略強些。世榮以後自會用心與長公主相處,凡事皆順長公主之意,不會讓長公主感到任何不滿或不快。”
柔福追問:“你保證會處處尊重我的意見,不會做我不允許你做的事,而你也不會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
高世榮明確稱是。
“最後一點,”柔福又說:“我見你也是個屢入沙場為國建功的有志男兒,想必也有自己的遠大抱負,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若娶了我,雖能以駙馬都尉的身份享有半生富貴、一世尊榮,但以後只能改任虛職,想再獲得晉陞的機會,為將為帥領軍禦敵可就難了。”
“這……”高世榮斟酌着道:“依大宋慣例,駙馬不得握實權、掌兵柄,但靖康年間今上也曾打破過宗室不領兵的禁令出任兵馬大元帥,如今是非常時期,今上還是會恪守舊規不授實權予姻親外戚么?”
紗幕後的柔福淺淺一笑,反問:“你覺得呢?”
高世榮一時緘默不語。柔福略等一會兒,再問:“怎樣,你還願意娶我么?”
高世榮深吸一氣,抬頭,堅定地說:“為了長公主,拋棄一切功名利祿又何妨。”
“那好吧,”柔福淡淡的語調聽不出任何喜怒之情,像是陳述一樁交易的結果:“我嫁給你,帶給你駙馬都尉的頭銜和隨之而來的富貴榮華,而你要付出的代價是放棄你中興之將的前途,尊重我,忠於我。這些你都答應了,記下了?”
她異常冷靜的語氣令高世榮有些詫異,隱隱覺得自己應該仔細琢磨一下她的話。此刻卻有風掠過,緩緩揚起那一層意在隔離的紗幕,像是薄霧散去,未垂及地的竹簾下方分明現出她那質地輕柔的羅裙。依然是華麗的艷紅,長長地曳地,附在光潔的雲石地板上橫於一側,有流霞的姿態。垂於膝下的對襟大袖邊口綉有精緻的花紋,一幅紗羅披帛順勢流下,透明,卻泛着淺淡的金銀色澤。
似被這奇異的景象灼傷,高世榮忍不住瞬目,再度睜開時紗幕已靜垂如常,而剛才在思索什麼卻再也想不起。
“長公主在問你話呢。”一旁的侍女善意提醒。
他倉促地點頭,答了聲“是”,以掩飾自己剛才的失神。
這門婚事就此定下,趙構決定讓他們半年後完婚,吉日也早早選好了。柔福不再反對,只是忽然沉靜了許多,像剛回來時那樣,很少見她再露笑顏。趙構看在眼裏也頗不好受,取消了對她的禁足令,她卻甚少主動走出自己院落,倒是嬰茀常來拉她出去散心。
趙構曾在一年前派管理宮廷宗族事務的趙令疇於太祖後代、“伯”字行中訪求宗室子,以選入宮中養育。當時太祖“伯”字行的後代已達一千六百四十五人之多,趙令疇花了近一年時間精挑細選,終於選出了十個七歲以下資質不俗的孩子,將他們的詳細資料呈報給趙構看。趙構閱后御筆一勾,挑了兩個生辰與自己薨逝的親生子元懿太子趙旉最為接近的兩個孩子,命趙令疇帶他們入宮,由自己親自挑選。
紹興二年五月,這兩個六歲左右的孩童被帶至皇帝趙構面前。
兩個小孩一胖一瘦。胖者白白胖胖,體形健碩,長相頗喜人,也十分懂事,趙令疇讓他們向趙構叩頭請安,他按規矩行完禮后,又自己另多叩了三個,也沒人教他,他便自己開口,學着大人們那樣,大聲呼道:“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引得趙構解頤而笑,當下對他印象更好了三分。
而那瘦小孩行禮之後就默默立於一邊,神色淡定地看着胖小孩三呼萬歲,既不照此學樣也不見他流露任何局促惶恐不安之色,只是安靜地注視,像是在看完全與己無關的表演。
趙構再細看兩人相貌,覺得胖小孩耳大體健,頗有福相,而瘦小孩雖眉目清秀,但似稍顯文弱。於是決定留下胖者,令人取出白銀三百兩賜給瘦小孩,並分一部分命他親手捧着,讓人將他送回家。
瘦小孩依禮謝恩,然後接過給他的白銀,雙手捧着,慢慢走出殿門。
這時柔福正自外間緩步走來,尚未走近便看見了這個孩子。他身形尚小,捧着這麼多銀子未免力不從心,但因這銀子是趙構親口命人遞到他手上的,所以在他走出趙構視野之前,護送他的內侍也未便幫他拿。而他也一直默默地捧着,繼續步履蹣跚地緩緩行走。
在跨越殿外大門的門檻時,他終於被這突兀的障礙物弄得失去了平衡,足下一絆,便摔倒在地,手中銀子也滾落四散。
內侍忙過來扶他,他卻迅速將手臂從內侍的掌握中掙脫出來,堅持自己爬起,站起的一瞬,一抹倔強的神色自他清亮的眼睛中一閃而過。
柔福走到也在目送那小孩的趙構身邊,說:“你不覺得這孩子很像你么?”
趙構沒有答她此問,只盯着那個此刻挺身而立,以一種天然的高貴姿態靜靜俯視着彎身為他拾銀子的內侍的瘦小孩,命一旁的內侍道:“把他帶回來。”
6.趙瑗
那孩子重又被引入殿。柔福彎腰抱起跟在她身後跑進來的寵物貓玉獅兒,一面輕撫貓背一面對那孩子微笑:“你叫什麼?”
那孩子抬頭盯着她看了看,簡潔地答:“伯琮。”
一旁的趙令疇忙躬身補充解釋說:“伯琮公子是藝祖皇帝幼子秦王德芳的六世孫,為慶國公令譮之子子偁的夫人張氏所出,建炎元年十月戊寅生於秀州。”
柔福淡掃趙令疇一眼,道:“我只想知道他的名字,又沒有問你他是誰生的。”
趙令疇十分尷尬,只得垂首道了句:“是臣多言了。”
柔福沒理他,依然朝伯琮微笑:“好孩子。”
趙構招手命伯琮與剛才留下的胖孩子一齊走到他御座前,讓他們叉手並立,然後再度審視他們,目光在他們身上交替移動,默不作聲地細細觀察。
這時柔福懷中的貓忽然“喵”地叫了一聲,自她手臂間掙脫出來,一跳而下,一溜煙地跑到了伯琮足下。
那玉獅兒才幾月大,身形小巧玲瓏,通體雪白,毛長而光滑,兩隻眼睛一藍一黃煞是漂亮,是趙構見柔福最近心情不好,特意命人尋來給她的。此刻玉獅兒引首嗅了嗅伯琮的前襟,見他一動不動,沒任何反應,便大着膽子伸出一爪踏上了他足上的錦鞋緞面。伯琮只輕輕將那腳向後縮了一縮,低首默默看着不住在他足下蹭來蹭去的玉獅兒,神色仍然從容淡定,既不厭惡更不害怕。
玉獅兒在伯琮身邊玩耍了一會兒,見伯琮也不多睬它,便撒着歡要跑回柔福身邊,不料剛跑經胖小孩面前時,那小孩忽地飛起一腳朝它踢去,玉獅兒一聲慘叫,飛墜到御案下方,渾身痙攣不止。
柔福一驚,忙過去將貓抱起。而趙構當即怫然不悅,拍案斥那胖小孩道:“此貓不過是偶經你面前,又不曾礙着你什麼,你為何要踢它?輕狂至此,怎能擔當社稷重任!”然後轉目視趙令疇,道:“把銀子給他,讓他回家。”
胖小孩很快被趙令疇帶走。伯琮靜靜目睹這一切,滿含稚氣的小臉上還是不露絲毫喜憂,看趙構的眼神中也無恐懼之色,但有一縷隱約的戒備。
柔福把貓交給侍女,命她們找人醫治,然後走到伯琮身邊,撫撫他的頭髮臉龐,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伯琮真是個好孩子。姑姑該送你什麼見面禮呢?……你想要什麼?”
伯琮搖搖頭,說:“我想回家,我想見我母親。”
柔福笑了笑,轉首對趙構說:“九哥,你準備讓誰做他的母親?”
趙構召侍立的內侍過來,道:“請張婕妤、吳才人速往潘賢妃閣,稍候片刻,朕帶伯琮過去。”
趙構與柔福又在殿中略問了問伯琮的情況,然後趙構牽着伯琮前往潘賢妃閣,柔福亦隨他們一同前往。
潘賢妃、張婕妤與嬰茀三人正環坐於閣中廳內聊天,見趙構進來立即起身見禮,禮畢眾人各自落座,趙構便讓伯琮立於廳中,一指眾妃嬪,對他說:“伯琮,你看看她們誰比較像你母親?”
伯琮逐一看她們。潘賢妃見伯琮年紀與自己死去的孩子相仿,不免又觸及喪子隱痛,與伯琮目光相撞時愈發不樂,立即掉頭向隅,蹙眉不理他。張婕妤與吳才人倒是都微笑着,表情一樣地和善。伯琮環視了一周,最後目光落在柔福身上,旋即徑直走到她身邊,停下來,默默看她,卻不說話。
柔福輕聲嘆息,拉他過來擁入懷中,無限感慨地說:“傻孩子,我只能做你姑姑,不能做你母親的。再過些日子,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的確,她的婚期日益臨近。這話聽得趙構一陣黯然,其餘人一時也不好接話,片刻的靜默成了必然的結果。
須臾,忽聽張婕妤輕笑出聲:“伯琮……你是叫伯琮吧?來,來我這邊!”她伸出手,招伯琮過去。
嬰茀隨即也微笑道:“這孩子長得真是靈秀……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伯琮轉首看她們,甚是遲疑。柔福溫言對他說:“今後這裏就是伯琮的家了。去,到你喜歡的娘子身邊去,請她做你的母親。”
伯琮低頭想了想,然後轉身又反覆看了看喚他過去的二位妃嬪,最後朝張婕妤走了過去。
嬰茀目光一暗,略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很快展顏對張婕妤笑說:“恭喜張姐姐喜得貴子。”
張婕妤把伯琮抱起讓他坐於自己膝上,笑道:“我倒是真的很喜歡這孩子,但還不知官家是否放心把他交給我撫養。”
趙構聞言道:“他既選了你,以後你自然就是他的母親了。”
張婕妤立即笑逐顏開地欠身謝恩。
由此伯琮便認了張婕妤為母,隨她居於宮中。趙構雖未正式下詔收他為皇子,但世人皆知伯琮實際已成他養子,若他以後仍無親生子,伯琮將很可能是未來的儲君。
宋朝自真宗以後,皇子與宗室子的命名方式便有了區別,皇子名為單字,宗室子名為雙字。張婕妤收養伯琮不久,便請趙構為伯琮賜個單字名。當時趙構在書齋練字,嬰茀侍立在側。聽了張婕妤的請求后,趙構略一沉吟,道:“瑗。就叫瑗吧。”
瑗?嬰茀與張婕妤均有一愣:聽音像是柔福的名字“瑗瑗”的“瑗”。
張婕妤輕聲問:“不知官家說的是哪個字……”
趙構揮毫在紙上寫下一“瑗”字,邊寫邊淡淡道:“瑗,就是指玉璧的那個‘瑗’。伯琮以後就叫趙瑗了。”
7.荼蘼
柔福在出降前那些所余不多的日子裏依然異常沉靜,很少再與潘賢妃等妃嬪爭執什麼,面對嬰茀的頻頻探訪保持着她一貫愛理不理的態度,與趙構之間的交往以禮為限,再不逾越,但令宮中人訝異的是她竟很喜愛張婕妤收養的趙瑗。
趙瑗是個相當內向的孩子,清亮的眸子中總泊着超越年齡的冷靜,雖認了張婕妤為母,但對她恭敬有餘,卻並不十分親近。而恭敬也是他對趙構及其餘妃嬪抱有的基本態度,在他們面前,他都表現得懂事而順從,一舉一動沉穩得全不像一個六歲的孩子,人們也發現,他並不像同齡的孩子一樣特別依賴誰,包括他的養母張婕妤,大人們通常用來逗小孩玩的手段也不適用於他,當大家面帶慈愛的笑容遞玩具給他之時,他亦會安靜地接過,然後道謝,然而很少為手中的玩物感到好奇或欣喜。
他的情緒與柔福的一樣,只對彼此例外。柔福像是對他很感興趣,常去張婕妤處找他,牽着他的小手漫步於宮中,在遠離人群的地方與他聊着能引發彼此微笑的話題。這點很令其他人不解,張婕妤曾當著眾人面笑說:“瑗這孩子像是跟長公主特別有緣,對長公主比對我這娘還要親近。”
柔福聽了這話,淡然說:“也許是我們有着一樣的名字。”
趙構對柔福與趙瑗之間特別的親近亦感詫異,有時會擔心柔福把趙瑗看成未來的儲君,所以刻意接近他,以圖把她自己的北伐興國論調早早灌輸給幼小的他,就像曾試圖影響自己的那樣。有一次路過御花園,見柔福正牽着趙瑗浴着星光立於荼蘼架旁,便悄然走近,想聽聽他們在聊什麼,但入耳的不過是柔福恬淡安寧的一句話:“瑗,你看荼蘼很香,你看星星很亮。”
他其實離他們很近,近得他的身體甚至可以承接他們原本迤邐於地的影子,但他們像是渾然不覺他的來臨,依然自顧賞花看星,悠長的一刻內,不曾有過回頭髮現他的機會。
眼前光影陸離,觸手不及,而時光就在柔福與瑗和他的這段光影陸離的淺淺距離中淡漠地滑過,轉瞬間,便到了她該出降的時候。
婚禮前一天,趙構將宮內籌辦婚禮的事務交予張婕妤與嬰茀打理,自己起居行事一切如常,整整一天只被動聽着內侍呈報上來的關於婚禮的細節內容,而不主動詢問柔福的情況。直到入夜,最高女官司宮令將明日柔福將要穿戴的釵冠禮服呈給他過目時,他才側首避開那片炫目的金紅,道:“告訴長公主,明日須早起,今夜早些歇息。”
司宮令垂目稟道:“長公主現在還在拜月祝禱,恐不會很快安歇。”
拜月祝禱?趙構訝異地問:“這也是儀式的一部分么?”
司宮令道:“不,是長公主自己要做的。”
她歸來之日那俏立於冷月下的單薄身影清晰地浮現於心,他再也按捺不住,終於揮袖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她的絳萼閣走去。
她在自己院中設了香案,跪於明月下焚香祈禱。着一身薄薄淡紫羅衫,松挽的雲髻上不綴半點珠翠,鉛華洗盡,素麵朝天,臉上皮膚瑩潔非常,卻不帶半點血色,有如冰玉一般的清冷之感。
她雙手合什,閉目默默祈禱。趙構走到她身邊良久,她才睜目看他,幽然一笑,緩緩站起。
“你在祈禱什麼?”趙構問。月下的她又是如此單薄柔弱,眼角眉梢全無喜色,全不像次日即將與人成親的新嫁娘。趙構看得心酸,語調不覺異常柔和。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柔福抿唇淺笑,“據說把祈禱的話說出來就不靈了。”
趙構亦朝她微笑,道:“未必。以前嬰茀也曾拜月祈禱,她說的話我都聽見過,最後仍應驗了。”
“她祈禱的是什麼?”柔福問,但未待他回答便自己先說,“想來總是為你祈福的話了。這樣的話,如果你喜歡聽,我也可以說。”
她眉尖微挑,似有些不屑。
趙構勉強維持着剛才的笑容:“是么?我以為你只會與九哥慪氣的。”
柔福輕嘆一聲,對他說:“我明天就要出宮居住了,臨走前一定不再與九哥慪氣,就說幾句或許九哥會覺得開心的話吧。”隨即朝他盈盈一拜,悠悠笑着吟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這是南唐詞人馮延巳作的《長命女》。此刻她吟此詞,有何深意?趙構凝視她的臉,自她的笑顏中品出一絲譏誚,一絲無奈,和一絲淺淡的幽涼。
如果她當真如詞中女子這麼想,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這詞於你是不合適的。”他說。
“我知道。”她的眼波漾入他眸心,“我以為我說想經常見你,你會高興。”
趙構不禁退後一步,離她略遠些,同時抬目四下看看,發現柔福的侍女都在較遠處,才稍稍安心。然後低聲對她說:“當然,你以後仍可常回宮。”
她默不作聲,輕巧地笑,他卻不敢肯定她是在表達她的喜悅。
一時無言。兩廂沉默間,忽聽有蟋蟀叫聲自近處響起。柔福回首一看,微笑道:“瑗,你來了。”
趙構順着她目光望去,見小小的趙瑗立在宮院大門投下的陰影里,用他清亮澄凈的眼睛注視着他們。
趙構向他招手,喚他過來。
瑗走到他面前,跪下叩首請安,趙構於他行動間發現他腰帶上繫着一個精巧的小金絲籠,裏面鎖着一隻蟋蟀。
他彎腰以手托着那金絲籠子,細細地看,淺笑着問瑗:“你也喜歡鬥蟋蟀?父皇像你這般大時也曾是箇中高手……這籠子很漂亮,是誰給你的?”
瑗看看柔福,答:“姑姑。”
這個金絲籠未必就是他小時送給柔福的那個,但模樣卻是相當近似。那與一段多年前的記憶有關,遠遠早於華陽花影中的相遇。久已模糊的景象重又變得分明,一個嬌怯的小姑娘,獨自擁被坐着哭泣,長發過肩,白綢絲衣,在他離去的時候,她掙扎着不肯纏足,他送給她的金絲籠被捏得變形。
他匆匆掠了柔福一眼,很快轉首仍舊看着趙瑗,不想讓她覺出他目中過多的感慨。
“那是我送給瑗的見面禮。”柔福淡淡解釋,然後輕輕牽起瑗的手,對他說,“真乖,這麼晚了還來看姑姑……餓不餓?來,姑姑閣中有許多點心。你想吃什麼?酥兒印、芙蓉餅、駱駝蹄、千層兒、蟹肉包兒還是糖蜜韻果圓歡喜?”
一面說著一面將他牽入了閣中。趙構木然留於原地,看着他們漸漸遠離,竟有些鄙夷此間的自己。
於是仰首望月,細探它盈虧的痕迹,忽然發覺他一生的感情從來不曾圓滿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