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宗趙構?篷窗睡起

第6章 高宗趙構?篷窗睡起

第6章高宗趙構篷窗睡起

1.觀潮

建炎三年春,內侍康履、藍珪得到趙構允許后率一批宦官前往錢塘江觀潮,不想歸來時兩人竟紛紛流淚哭喊着跑來跪在趙構面前,哭訴道:“請官家為臣等做主!臣等不過是偶爾出宮觀潮,不想竟險些命喪苗傅統制之手!”

趙構蹙眉問道:“無緣無故他為何要殺你們?”

康履答道:“臣等帶宮中內侍去觀潮,自然需要尋合適之地搭蓋帳篷以避風小駐,領兵巡視的苗統制見了便很不高興,硬說我們阻塞了道路,命手下士兵強行拆除,還指着老奴大罵,說官家顛沛流離至此全是我們內侍之過。老奴一時氣憤便與他理論,誰料他立即狗急跳牆,抓住老奴就要打,藍先生過來相勸也被他推倒在地,隨後拔劍威脅,幸而跟他同行的劉正彥大人尚明事理,及時將他拉住,我們才好歹保住了腦袋回來繼續服侍官家……”

說到這裏康履放聲大哭,顯得無比傷心,藍珪也頻頻抹淚,道:“臣等服侍官家已有二十多年,從大內跟至康王府,再輾轉至江南,只求為官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今受這奇恥大辱倒也吧了,但我們既是官家身邊之人,苗傅還敢如此狂妄無禮,分明是不畏官家天威。萬望官家能給個說法,對苗傅略施懲戒,以解我們所受的冤屈。”

趙構靜靜審視他們,再問康履:“你是怎麼與他理論的?”

康履一愣,想了想斷續答道:“老奴說:朝廷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如今官家蒙塵,皆因你們這些只吃糧、不管事的兵將出戰無力所致……你們打不贏金人,倒把責任都推到我們盡心儘力服侍官家的內侍身上,簡直豈有此理……”

趙構一揚手,道:“朕明白了。你們退下吧,朕稍後再處理。”

康履、藍珪不敢多說,只好戰戰兢兢地退下。他們是服侍趙構多年的老宦官,早年供職於韋妃閣中,趙構加冠外居后又跟着他到康王府任都監,趙構稱帝即位,他們也隨之得以升任內侍省押班,平時頗得趙構信任。但趙構亦知他們仗着自己寵信而行為較為囂張,出行在外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受苗傅以劍威脅,多半是因他們行為過分在先,所以趙構並未立即答應他們處罰苗傅。

批完奏摺後趙構信步走到嬰茀閣中。到杭州后他已將嬰茀列為嬪御,封為和義郡夫人,因相處日久又共經憂患,現在在眾妃中倒是與她最為親近。

嬰茀見他若有所思便出言以問,趙構便將康藍二人之事告之,嬰茀聽了說:“臣妾今日見隨他們觀潮回來的幾名內侍手裏提着幾隻水鴨,發現臣妾在看,便匆忙將鴨藏於身後。”

“他們又在外射鴨擾民?”趙構訝然,隨即道,“難怪苗傅看不慣了。”

原來趙構南遷浙江路過吳江時,宦官們便沿途射鴨為樂,百姓敢怒不敢言,後趙構聽大臣勸諫勒令他們不得再犯。到杭州後趙構為節儉用度以做表率而自減膳食,與宮眷每日僅以一羊煎肉炊餅而食,內侍宮人們飯食相當簡單,此次一干內侍隨康藍二人出宮又看見了水鴨,頓時忍不住又再度以箭射取,悄悄帶回宮欲一飽口福。

嬰茀點頭道:“康先生與藍先生服侍官家的確是十分盡心的,只是平時對百官將領態度似乎不是很和善,官家不妨多留意,略微告誡他們一下,以免因內侍影響人心,得不償失。”

“你也知道他們對百官將領不和善?”趙構又問,“你還知道什麼事?都講給朕聽聽。”

嬰茀微笑道:“臣妾一介女流,不應干預涉及百官之事,何況也是道聽途說,聽得未必真切。這些事官家還是問執政重臣比較合適。”

趙構隨即將新任的尚書右僕射朱勝非召來,問他康履、藍珪等內侍與朝臣關係如何。朱勝非面露難色,在趙構一再追問下終於答道:“康履、藍珪及曾擇幾位中貴人平日行事欠妥,朝中大臣將領多有微詞。在南遷行軍時,康履甚至夜間洗腳都要將士侍立在一旁。大臣們求見陛下得通過康履通報,他若心情不好,讓大家等個一兩時辰是常事。有一次劉光世有急事面聖,康履推說陛下正在休息,不宜打擾,劉光世知道他意思,馬上掏出一些錢奉上,他才滿意地說:‘既然事關重大,那老奴就冒着官家降罪之險去喚醒官家了。’諸將中,有一些欲請他們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的便常與他們接觸,頻頻出錢賄賂,而另一些看不慣的便私下咒罵,當面也不給他們面子。例如此次他們觀潮設帳擋道,便被苗傅怒斥。”

趙構一面聽着一面以指輕擊案面細思,須臾側首對侍於一角的承旨道:“為朕草詔:內侍不得私見統兵官,違者停官編隸。”

朱勝非聞言拱手一拜,道:“陛下英明!臣斗膽再進一言:陛下此時升王淵之職似乎稍顯欠妥。”

趙構凝眸:“哦?”

朱勝非解釋道:“現在苗傅、劉正彥等人對陛下升王淵入樞要之事頗不理解,認為王淵得陛下信賴皆因與康履、藍珪、曾擇過從甚密、得幾位內侍美言所致。如此積怨難消,恐有後患……”

黃潛善、汪伯彥罷相后,趙構於建炎三年三月進中書侍郎兼御營副使朱勝非,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兼御營使,向德軍節度使、御營使司都統制王淵同簽書樞密院事,仍兼都統制。王淵升任之職其實是掌握軍權的樞密使副手,地位有如副相,極其重要。趙構升王淵之職是顧念他自揚州事變以來護駕有功,表現得相當忠誠,但王淵能力並不很出眾,為人性情又急躁,頗不能服眾。王淵駐節平江時專管江上航船,但揚州事變之時因他調度不善,而導致大將劉光世的數萬騎兵無法渡江,劉光世過江見了趙構后當即告了王淵一狀,趙構也十分不滿,把王淵召來面責了一番。王淵受責之下一時憤懣,便怪罪於手下將領江北都巡檢使皇甫佐,但此舉激發了廣大將士的不滿,令他大失軍心,趙構升他官後上上下下都很是不平,尤其是扈從統制、鼎州團練使苗傅。

苗傅出身於將門,多年來南征北戰屢立戰功,卻未得升任要職,如今見王淵驟然升遷自是忿忿不已。而威州刺史劉正彥亦與他同病相憐,他曾經招降過巨盜丁進等人,但得到的賞賜卻很少,因此也心懷怨恨,認為趙構賞罰不公。於是與苗傅一拍即合,常聚在一起抒發怨氣,且一致認為王淵是與宦官康履、藍珪、曾擇等人勾結,趙構聽信宦官之言才重用王淵,他們本就不滿康履、藍珪等宦官仗恃皇恩妄作威福,如此一來更是對他們恨之入骨,再加上觀潮一事愈怒不可遏,私下言談間竟流露出欲兵諫之意,朱勝非察覺出情況不妙,遂提醒趙構注意王淵之事。

2.北風

聽朱勝非如此一說,趙構也意識到王淵的確擢升過快,易招致不利議論,引起人心不滿,確實不可不防。於是次日立即下詔:“新除簽書樞密院事王淵,免進呈書押本院公事。”命王淵不要到樞密院辦公,意在平息苗傅等人的怨氣。

但此時苗傅等人積怨難消,必要誅王淵、康履而後快。中大夫王世修平日亦恨內侍專橫,也與苗傅、劉正彥聯絡一氣,協商兵諫之策。

三月癸未是神宗皇帝趙頊的忌日,百官照例要入朝焚香祝禱。趙構命檢校少傅、奉國軍節度使、制置使劉光世為檢校太保、殿前都指揮使,負責百官入聽宣制祝禱事宜。祝禱儀式結束后,百官出宮回家,王淵途經城北橋下時,王世修率領的伏兵一擁而上,王淵猝不及防,當即被拉落下馬。王淵尚未反應過來,只一迭聲地破口大罵拉他的士兵,那些士兵也不理不睬,默默動手把他強行摁跪在地。

然後一名戎裝官員徐徐走到王淵面前,手上提着一柄劍。

王淵抬頭一看,怒道:“劉大人,你這玩笑開得忒也過了吧!”

劉正彥拔劍出鞘,道:“王淵勾結宦官意圖謀反,正彥順應天意,為君誅之。”手起劍落,直朝王淵脖上抹去,王淵當即氣絕身亡。劉正彥命手下士兵將王淵頭砍下帶走,然後率兵趕往康履的住宅,分兵捕捉宦官,命道:“但凡沒有鬍鬚的都殺掉!”

那時康履碰巧還未回到家中,半路上便被得悉消息的親信截住,將此事告訴了他,他自然大驚失色,飛也似的跑回宮,撲倒在趙構面前哭訴。趙構亦又驚又怒,道:“朕已下詔免王淵公事,他們竟還不依不饒至此?”轉頭命內侍,“速召朱勝非入宮議事!”

朱勝非剛一進宮,便又有內侍奔來稟告:“苗傅與劉正彥現陳兵於宮門下,要求見官家,稱有事啟奏。”

趙構問:“他們帶了多少兵將?”

內侍答道:“具體人數不太清楚,但看上去黑壓壓一大片,只怕是把他們麾下的兵將全調來了。”

趙構心頭一涼,直身坐正,又下令道:“傳中軍統制官吳湛。”吳湛是守衛宮城的軍官,領禁兵守在宮城北門負責保障內宮安全,麾下兵士雖未必有苗劉二人的多,但亦可抵擋一時。趙構欲命他穩守宮城,緊迫時或可護衛自己突出重圍。

朱勝非聽后蹙眉問:“吳湛平時在北門下營,專門負責伺察非常事件,今日之事他可曾差人來報過?”

趙構搖頭:“沒有。”立即隨之生疑,隱隱感到大事不妙。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人在殿外接口道:“臣這便前來稟報。”一面說著一面邁步進來,正是剛才趙構與朱勝非談及的吳湛。

他態度大異於常日,只一拱手,也不下拜,語氣冷硬地奏說:“苗傅與劉正彥兩位大人已手刃王淵,領兵前來,等候在北門外,欲向陛下奏事。請陛下移駕過去吧,別讓他們久等了。”

趙構見此情形已然明白吳湛必是與苗劉二人一黨的,連內宮侍衛都反了,自己眼前這一劫已避無可避。驚愕惱怒之下不覺拂袖而起,怒目直視吳湛。吳湛也毫不懼怕,抬目與他對視,神情囂張。

朱勝非忙過來調解說:“不必陛下親臨吧,臣請前往問清此事緣由,陛下再做打算。”

趙構首肯,於是朱勝非急趨至宮樓之上,見苗傅、劉正彥與王世修等人介胄立於樓下,以一竹竿挑着王淵的首級,身後一片士兵手持刀槍等待着他們的指揮。

朱勝非厲聲詰問:“皇上已下詔免王淵公事以求順爾等之意,爾等為何還要擅殺王淵,並率兵列於宮城外,意欲何為?”

苗傅仰首高聲答道:“苗傅不負國家,只是為天下除害罷了。朱相公請回,我們要面奏皇上,如果他堅持不出來,我們可就要進去了。”

朱勝非想繼續以理相勸,苗傅等人卻並不理睬,而吳湛已有意從內開門,引苗傅等人進宮。但聽得宮城北門一片嘩聲,兵將們口口聲聲喊着要見駕,眼見着便要衝入宮城。知杭州康允之見事態緊急,遂率眾官扣內東門求見,請趙構御城樓慰諭軍民,不然無法止住這場兵變。

正午之時,趙構終於自內殿步出,登上宮城北門城樓,百官緊隨於其後。苗傅等人見有黃蓋升起移動,知趙構親臨,倒也還依禮山呼“萬歲”而拜。

趙構憑欄呼苗傅、劉正彥,凝神朗聲問:“兩位卿家有何事要面奏朕?”

苗傅厲聲道:“陛下信任宦官,賞罰不公,軍士有功者不賞,巴結勾結內侍的平庸之輩卻可以做高官。黃潛善、汪伯彥誤國至此,猶未遠竄。王淵遇敵不戰,但因私下結交康履就可以入樞密院。臣自陛下即位以來,立功不少,卻只能當個小小的邊遠郡團練使。臣已將王淵斬首,在宮外的宦官也都誅殺乾淨了,現在臣請陛下也將康履、藍珪、曾擇斬了,以謝三軍。”

趙構看看一旁已被嚇得全身顫抖的康履,道:“內侍有過,當流放海島,朕會依法處置他們。卿可與軍士歸營。”

苗傅並不肯讓步,揮戈喊道:“今日之事,全都是臣的意思,與三軍無關。天下生靈無罪,乃害得肝腦塗地,這都是因為宦官擅權的緣故。若不斬康履等人,臣等決不還營。”

趙構好言撫慰道:“朕知卿等忠義,現任苗傅為承宣使、御營都統制,劉正彥為觀察使、御前副都統制,軍士皆無罪,如何?”

苗傅轉首不理,全無退兵之意,而其麾下兵將則紛紛揚言說:“我等如果只想陞官,只須牽兩匹馬送與內侍就行了,又何必來此呢?”

趙構一時也無計可施了,便轉身問百官:“你們可有什麼良策?”

主管浙西安撫司機宜文字時希孟躬身諫道:“宦官之患,確已演變至極,如今若不悉數除掉,天下之患恐怕未盡於此。”

趙構沉吟不語。康履等幾位大宦官將他從小服侍長大,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多少年朝夕相處,畢竟難以割捨。

軍器監葉宗諤見他還在猶豫不決,便也附時希孟議道:“康履不過是一宦官而已,陛下何必如此顧惜!不妨斬之以慰三軍,不要給他們進一步叛亂的理由呀!”

趙構心知兩位大臣所言在理,唯今之計的確也只有犧牲宦官以緩解當前困境。不得已之下只好命吳湛將康履捕下。康履見趙構不再庇護他,馬上撒腿便跑,但年老體衰的他哪裏跑得過吳湛,很快便被吳湛親自捕得於清漏閣仰塵上,隨即擒至北門。康履自知在劫難逃,不停地大哭着反覆叫道:“官家!臣服侍你這麼多年,為何現在偏偏要殺臣呀?”趙構長嘆一聲,側首望雲而不看他。

吳湛將康履交給苗傅,苗傅立即在城樓下揮刀將其腰斬,然後梟其首,掛起來與王淵之首相對。

見康履已死,趙構遂傳諭讓苗傅等人離開。不想苗傅等人卻並不就此罷休,見先前提出的要求已達到,反而越發氣盛,公然口出不遜之言:“陛下不應當即大位,將來淵聖皇帝如果歸來,不知該怎樣安置呢?”

趙構被他一詰,也無言以對,便命朱勝非到樓下委婉相勸。苗傅聲稱皇上施政無方,應請隆祐太后垂簾聽政,再遣使與金人議和,以迎回二聖。趙構無奈,只得一一許諾答應,當即下了詔書,恭請隆祐太后垂簾,權同聽政。宣詔之時百官群起相隨出宮,但苗、劉二人依然聞詔不拜,說:“這御座陛下似乎不應該繼續坐下去吧?如今自有皇太子可立,何況已有道君皇帝禪位的先例。”

苗傅的部將張逵附和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今日之事,陛下當為社稷百姓着想而讓位。”百官聞言皆驚愕失色,明白他們分明是想逼趙構退位了。

百官重又入宮告訴趙構說苗劉二人拒不接旨下拜。趙構問原因,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敢回答。

趙構見狀已瞭然,勉強一笑,道:“他們是想逼朕讓位吧?”

百官見他形容憔悴,眼底隱含憂惻之意,聽他此言又是感慨又是惶恐,更是不敢接話。殿內一時無聲,只有風掠過,吹動兩側的紗幕,寂寥地在陰天暗淡的光線里飄拂。

終於時希孟邁步出列,嘆道:“現在有兩種辦法可供陛下選擇:一是率百官抗爭而死於社稷;一是聽從三軍之言而禪位。”

通判杭州事浦城章誼立即斥道:“這是什麼話!三軍之言,陛下豈可聽從!”

趙構擺手止住他,對朱勝非等人說:“朕可以退位,但須先稟知太后。”

朱勝非連連搖頭,道:“叛軍要挾便退位,哪有這個道理!”

“不退位又能如何?”趙構淡然道,“眼下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么?”

眾人也無言以對。須臾另一大臣顏岐建議道:“如果太后出面曉諭三軍,苗傅等人就無話可說了。”

趙構頷首,令顏岐入奏太后請她出來,再命吳湛傳諭傅等人說:“已去請太後來御樓商議退位之事了。”

那日北風凜冽,撲面如刀,趙構所處之殿門無簾帷,他坐在一竹椅之中,其上亦無任何褥墊,時間一久不禁瑟瑟生寒,連雙唇都被凍得青白。既已請太后登御樓,趙構遂起身立於楹柱之側恭候而不再坐下,百官說太后不會很快到來,一再請他先歸座,趙構搖搖頭,黯然道:“朕已經不應當坐於此了。”

3.遜位

片刻后,隆祐太后乘黑竹輿,帶着四位老內侍出宮,在御樓前換肩輿出去見苗傅等人,幾位執政大臣緊隨相護。苗傅、劉正彥見了太后倒是相當恭敬,拜倒在輿前道:“如今生靈塗炭、民不聊生,百姓無辜,望太後為天下百姓做主。”

太后正色道:“道君皇帝任用蔡京、王黼等佞臣,更改祖宗法度,又用宦官童貫挑起邊界糾紛,所以招致金人入侵,養成今日之禍,但這與當今皇帝有何相干!何況皇帝聖孝,並無失德之處,只為黃潛善、汪伯彥所誤,現在又已將兩人罷逐,統制難道不知么?”

苗傅仰首高聲道:“臣等已議定,決定請皇上禪位,豈可再猶豫!”

太后道:“老身可依你等所請,且權同皇帝聽政,但皇帝禪位之事不必再提。”

苗傅等人仍然不肯罷休,堅持要立皇子,讓趙構退位。太后頻頻搖頭,道:“國家太平之時,此事尚且不易行。何況如今強敵在外,皇子又這般幼小,絕不可行。實在不得已,也應當與皇帝一同聽政。”

劉正彥見她口氣毫不鬆動,不免有幾分惱怒,乾脆站起來,幾步直走到太后肩輿前,冷着臉道:“今日大計已定,有死無二,太后還是早些答應為好。”

太后見他囂張至此亦不再和言說話,重重一拂廣袖,怒道:“而今強敵壓境,國勢岌岌可危,你等不齊心協力輔助皇帝振興國家,反而為爭權奪利而挑釁內訌,企圖更易君主!皇子才三歲,而老身以婦人之身,坐於簾前抱三歲小兒,何以令天下!敵國聽說了,豈不會轉加輕侮、乘虛而入?”

太后平日一向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如此盛怒眾人皆是首次目睹。苗傅、劉正彥被她斥得悻悻地無言以對,但要同意她的主張卻是決計不願的,於是再度跪下號哭着反覆請求,太后卻始終不聽。苗劉二人無計可施之下乾脆雙手當胸一拉,扯開上衣,向眾人高呼道:“太后不允我等所請,我們便解衣就戮!”擺出一副解衣袒背的架勢,圓瞪雙目盯着太后。

太后見他們如此威脅也並不動容,搖頭嘆道:“統制乃名家子孫,豈能不明事理?今日之事,實難聽從。”

苗傅終於按捺不住了,挺身欺近,揮手一指身後萬千兵卒,憤然厲聲道:“三軍將士,自今日早晨至今尚未用飯,此事拖而不決,只怕會發生別的什麼變故!”然後又盯着朱勝非道:“相公為何一言不發?今日這等大事,正需要大臣做決斷。”

朱勝非默不作聲,不敢隨意表態。這時顏岐從趙構身邊趕來,走到太後面前低聲奏道:“皇上令臣奏知太后,已決意從苗傅所請,乞太后宣諭。”太后聽說后雙目盈淚,但仍是搖頭,始終不允。苗傅等人見狀繼續出言逼迫,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朱勝非恐如此耗下去太後會有危險,忙請太後退入宮門,登御樓去與趙構商議。趙構一見太后當即迎上去攙扶,兩人相顧垂淚。須臾,趙構一拂前襟跪於太後面前道:“母后,如今杭州三軍盡在叛臣掌握之中,連宮中禁軍也聽命於他們,非是臣無心抗爭,實在是受制於人,毫無反抗之力。事已至此,臣無可奈何,只能禪位於皇子,如此方可保江山不易姓。請母后暫允苗傅所請以緩局勢,平亂之事待日後從長計議。”

太后亦知當前形勢的確如趙構所說,苗傅等人掌握三軍,若不答應他們請求,他們若不管不顧起來,隨時可以弒君篡位。只是要自己親口答應叛臣所請讓趙構退位,於情於理都是絕對不願接受的。一時悲從心起,拉起趙構緊握他雙手,不禁雙淚零落如雨。

朱勝非此刻也流淚對趙構道:“叛臣謀逆至此,臣身為宰相,義當以死殉國,請陛下准臣下樓面詰二凶。”

趙構擺手嘆道:“叛臣凶焰囂張,卿前往斥責必不能全身而退。他們既已殺王淵,倘若又害了愛卿性命,國人將置朕於何地!”遂命朱勝非拿四項條件去與叛臣商議,若他們答應自己便可降詔遜位:一、皇帝禪位后大臣要事皇帝如道君皇帝例,供奉之禮,務極豐厚;二、禪位之後,諸事並聽太后及嗣君處分;三、降禪位詔書後,所有軍士要即時解甲歸寨;四、禁止軍士藉機大肆劫掠、殺人、縱火。

苗傅等人很快答應了趙構的要求,於是趙構看看兵部侍郎兼權直學士院李邴,疲憊不堪地朝他點點頭,道:“煩卿為朕草禪位詔書。”

李邴惶然出列,跪下奏道:“此等大事臣實難勝任,還是陛下御筆親書較妥。”

趙構深嘆一聲,命人取來筆墨,勉強提起精神,就坐在那張沒有褥墊的冰冷御椅上親筆寫下了自己的禪位詔書:“朕自即位以來,強敵侵凌,遠至淮甸,其意專以朕躬為言。朕恐其興兵不已,枉害生靈,畏天順人,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東宮,可即皇帝位,恭請隆祐太后垂簾同聽政事。庶幾消弭天變,慰安人心,敵國聞之,息兵講好。”

寫完擲筆於地,命人下樓宣詔。在目送太后乘竹輿回宮后,趙構不再理眾人,徐徐下樓,在宮外軍士震耳欲聾的“天下太平”歡呼聲中一步一步地徒步走回了禁中。

皇子趙旉隨即嗣位,隆祐太后垂簾聽政,尊趙構為睿聖仁孝皇帝,趙構被迫移居顯寧寺,此後顯寧寺改稱睿聖宮,僅留內侍十五人供職。苗、劉等人以小皇帝的名義頒詔大赦,改元明受,加苗傅為武當軍節度使,劉正彥為武成軍節度使。太后將內侍藍珪、曾擇等貶往嶺南諸州,苗傅仍不放過,遣人將他們追還,一律殺斃。

移居睿聖宮后的趙構名為太上皇,實為階下囚,苗傅派兵嚴守宮門,不許他及妃嬪出宮一步,便是趙構要前往禁中向太后請安也不可。趙構終日鬱郁,情緒低落至極,自閉於一室,一連數日不見任何妃嬪。

某日夜間,明月懸空,玉宇無塵,淡淡瑩光窺窗入室,不覺盈滿半室。那時趙構煩悶難安,無心寫字讀書,見月色清澄,索性啟門出去散步於花間月下。

信步走到後面庭院,卻見一人在院內焚香,對月禱告。夜已深,風冷露重,她卻獨自一人跪在冰涼的石板地上,念念有詞地祈禱,久久亦不動分毫。

趙構悄然走至她身後,聽見她反覆念道:“請上天保佑官家,早滅叛臣賊子,平亂復辟,中興大宋。若此願達成,嬰茀甘願減壽十年……”

“你這樣做又有何用?”趙構在嬰茀身後開口道。

嬰茀先有一驚,待回頭見是他立即欣喜而笑,一福問安。

趙構不理她,繼續道:“朕的母親以前亦有焚香祈禱的習慣,但禱告了半輩子,上天卻絲毫不垂憐於她,不但得不到父皇的眷顧,反而受國難所累,至今仍流落金國難回故土……事在人為,不要把希望寄於天意上,只有自己努力才能拯救自己。”

“官家說得自然不錯。”嬰茀低眉輕聲道,“臣妾自恨作為有限,不能為官家分憂,因此想焚香為官家祈福……是否真有天意一說,臣妾不知,但只要有一線希望臣妾便要一試。臣妾相信,只要真心祈禱必會有所助益。”

趙構淡然一笑,問:“這樣的事你以前做過么?上天可曾答允過你的請求?”

“有!官家,有的!”嬰茀雙眸一亮,看着他略有些激動地說,“官家當初出使金營時臣妾也曾每日焚香祈禱,結果官家真的平安回來了。”

趙構愕然:“出使金營時?那時你便認識朕了?”

嬰茀臉一紅,便斂首不語。趙構隨即自己想起了:“哦,你跟朕說過,第一次見朕是在朕蹴水鞦韆之時。”

嬰茀十分羞澀,保持沉默不再接話。趙構亦無語,獨自仰首望明月,少頃吐字分明地決然說道:“朕即位以來在用人上犯了不少錯誤,以致文臣誤國,武將叛亂。幾番教訓之慘痛朕必會銘記於心,若上天給朕一次復辟的機會,朕將牢牢掌握住手中之權,駕馭好朝中之臣,永不讓他們僭越作亂。”

他那時實歲尚不足二十二,但眉宇間已沉積着一片超越他年齡的滄桑痕迹。他像以往不悅時那樣緊抿着唇,這樣的神情與他幽深眸中映出的光相融,使他看起來堅毅,然而含有一絲冰冷的銳利。

嬰茀靠近趙構,依偎在他身側,雙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再閉上雙目,透過他手上冰涼的皮膚默默感受着他體內血液的奔流脈動。

4.復辟

苗傅、劉正彥操縱朝廷后改元為明受,並大赦天下,但他們心知逼皇帝退位名不正、言不順,必不能為駐守在外的文臣武將所容,故而不讓擬詔之臣在赦書上說明改元的真正原因,只一筆帶過趙構已禪位於皇子之事。然而他們的赦書發得突兀,又語焉不詳,接書的大臣莫不生疑。赦書發到平江時,當時留守在那裏的禮部侍郎張浚便將之按下秘而不宣。江東制置使呂頤浩剛到江寧便接到了赦書,閱后立即便對其屬官李承邁說:“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年富力強之時,天下不聞其過,怎會突然禪位給三歲皇子?必是杭州城中有兵變。”

李承邁細看赦書後說:“詔詞有‘畏天順人’之語,恐怕正是暗指皇上禪位實出於不得已。”

呂頤浩的兒子呂抗在旁聽了也點頭道:“此赦書發得蹊蹺,絕對是發生兵變了!”

於是呂頤浩立即遣人到杭州打探詳細情況,然後發書信給張浚和制置使劉光世,痛述現今國家艱難之狀,並暗示請他們與自己一同起兵勤王。

張浚讀後慟哭失聲,馬上決意舉兵。當夜便召來兩浙路提點刑獄公事趙哲,告訴他其中緣故,令趙哲盡調浙西射士騎兵以供討逆。並通知駐守鎮江的劉光世派兵前來會合。呂頤浩見勤王兵力已籌備好了,便直接命人趕往杭州,直接向睿聖宮中的趙構上疏,請他復辟。張浚因擔心苗傅等人在杭州密切監視控制着趙構及太后,如果就這樣硬起兵逼迫,他們狗急跳牆之下或許會生他變,所以先遣能說會道的辯士馮幡前往杭州,說服苗劉二人,勸他們早日反正。

這一干起事作亂的將領亦明白此事不得人心,本來就有些心虛,而今在勤王兵的威脅下不少人已有悔意,苗劉二人見了又是惱怒又是不甘心。經馮幡勸說后劉正彥令馮幡回去,封張浚為禮部尚書,約到杭州面議。張浚自然知道他們約自己去杭州是沒安好心,在得知呂頤浩已誓師出發,而且上疏請趙構復辟后,張浚也令御營前軍統制張俊扼住吳江上流,一面自己也向趙構上復辟書,一面正式回復劉正彥,託辭說張俊即將帶兵回來,自己應該留在平江以撫慰張俊的部隊。

那時平寇左將軍韓世忠自鹽城經海道將赴杭州,途經常熟,駐守在那裏的張俊聞之大喜:“世忠到來,何事不濟!”當下便命人去轉告張浚,張浚也立即修書致韓世忠,告之勤王情由。韓世忠閱張浚書信后遂用酒酹地,慨然說了一句:“我誓不與二賊共戴天。”隨即上馬與張俊飛馳至平江去見張浚。

張浚聞知韓世忠來了,立即含笑疾步出門相迎。二人也不及寒暄,直接便談及起兵之事,韓世忠道:“今日舉義,世忠願與張俊共擔此任,請你不必擔心。”張浚亦流淚道:“得兩君大力相助,自然可以放心。”遂大犒張俊、韓世忠兩軍,席間曉以大義,眾兵士聞后皆感憤慨。

韓世忠辭別張浚率兵向杭州進發之前,張浚告誡他說:“投鼠忌器,此行不可過急,急則易生變。你最好先去秀州佔據糧道,靜候各軍到齊,然後才可一起行動。”韓世忠答應,受命而去。帶兵至秀州后便稱病不再前行,而在那裏大修戰具。

苗傅聽說此事自是又驚又疑,擔心韓世忠藉機生事,便想把他留在杭州的妻子梁紅玉及其子保義郎亮拘留為質。朱勝非忙勸苗傅說:“韓世忠逗留於秀州,還是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但若你扣押他妻子,恐怕只會激怒他,反而會橫下心來造反。不如令韓世忠的妻子出城去迎接他,好言慰撫,韓世忠肯定便能為你所用。如此一來,平江張浚等人,也都無能為力了。”

那苗傅也是個頭腦簡單的武夫,自己也沒什麼計謀,不知朱勝非此言是計,淺淺一想便覺得大有道理,於是喜滋滋地猛點頭道:“相公所言甚是。”隨後馬上入宮奏請太后封韓世忠妻梁氏為安國夫人,令她前往秀州迎接韓世忠。看得朱勝非喜不自禁,暗笑:“二凶果真無能,如此好騙!”

梁紅玉正擔心自己淪為人質而使韓世忠受縛,不想竟接到了這樣意外的命令,一邊竊喜一邊匆匆馳馬入宮,謝過太后之後立即回家帶上兒子,快馬加鞭地疾驅出城,只一日一夜便趕到了秀州。韓世忠見妻兒都已趕來,連最後一點顧慮也沒了,大喜道:“天賜良機,令我妻子重聚,我更好安心討逆了!”過不多時,苗傅派人來傳詔,促他速歸,上面的年號寫的是“明受”二字。韓世忠蹙眉一瞟,怒道:“我只知有建炎,不知有明受!”當下便把詔書焚毀,並把來使斬首示威,然後通報張浚,指日進兵。

張浚隨即遣書致苗劉等人,聲斥其罪狀,稱建炎皇帝並無失德之處,他們迫君遜位、陰謀廢立實屬大逆不道,應當族誅。苗傅等人得書後,惱怒驚懼之下,謫張浚為黃州團練副使,安置郴州,但擢升張俊、韓世忠為節度使,意圖拉攏。張浚與韓世忠等人皆不受命,並立即起草討逆檄文,遍傳天下,聲討苗劉等人叛亂之罪。

除韓世忠之外的各路勤王之師迅速會集到平江,商定韓世忠為前軍,張俊以精兵翼助,劉光世親自選卒游擊作戰,呂頤浩、張浚率領中軍,劉光世分兵殿後。於是勤王之師由平江出發,一路浩浩蕩蕩地向杭州殺來。

兵至吳江,呂頤浩、劉光世、張浚、韓世忠與張俊等便聯合上疏,請趙構復辟:“建炎皇帝即位以來,恭儉憂勤,過失不聞。今天下多事之際,乃人主馬上圖治之時,深恐太母垂簾,嗣君尚幼,未能勘定禍亂。臣等今統諸路兵遠詣行在,恭請建炎皇帝還即尊位,或太后、陛下同共聽政,庶幾人心厭服。”

眼見着勤王之師即將兵臨城下,苗傅與劉正彥憂恐之極,不知如何應對。朱勝非乘機獻言道:“勤王之師並未急於進攻,意在促你們早日反正。而今別無他法,不如主動請建炎皇帝還宮復辟,否則等到勤王軍隊攻入城中時,你們處境就更為尷尬了。”苗傅仍遲疑難決,朱勝非便繼續勸道,“如能反正,可讓太后先下詔,命不追究你們以前之過。”

苗傅見大勢已去,他們掌握的杭州兵力實難與幾路勤王軍隊對抗,而自己也早已計窮,因此只好接納朱勝非的建議,請朱勝非轉告趙構他們將前往睿聖宮求見趙構以謝過。

苗傅、劉正彥自知罪大,懷疑趙構不會接見他們,一路上戰戰兢兢、憂懼失色,走至半路又折回,如此反覆數次,待終於走到睿聖宮宮門前時,太陽都快落山了。

大出他們意料的是趙構已命人大開宮門以迎接他們,自己則輕袍緩帶地端坐於正殿中等待,一見他們進來便滿含微笑十分和藹地對他們說:“兩位愛卿,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苗傅、劉正彥不敢答話,當即跪倒在地,再三懇求趙構恕罪,然後吞吞吐吐地請趙構降御札以緩城外勤王之師。

趙構搖頭笑道:“兩位愛卿真是健忘。君主的親筆御札,之所以能取信於天下,是因為上面蓋有御寶。兩位愛卿已請朕退處別宮,不預國事,你們讓朕用什麼符璽以為信?自古廢君都只應閉門思過,朕自己的過失還沒想清楚呢,豈敢再干預軍事!”

苗傅與劉正彥忙請人取出備好的玉璽,恭恭敬敬地伏在殿內地板上叩頭,再請趙構降御札。

趙構冷眼一瞧玉璽,依然淺笑道:“不妥。玉璽是當今聖上專用之物,朕已是退位的太上皇,豈能擅用。你們還是去禁中請朕的皇兒降旨吧。”言罷拿起案上一卷書慵然閑看,須臾閉目打了個呵欠。

苗劉二人面色時青時紅,既尷尬又惶恐,不得已只好拚命叩頭反覆自責,道:“是臣等一時糊塗犯下大錯,的確罪不可恕,雖死難辭其咎。但現下各路軍隊若進攻杭州必會生靈塗炭、累及平民。何況外患未除之時若大宋再起內訌,豈不給金人可乘之機?”

“這話怎的如此耳熟。”趙構把書一拋,直身冷笑道,“兩位愛卿兵諫之時也有人如此勸過你們吧,當時你們毫不聽從,而現在倒拿來勸朕了。”

苗劉二人冷汗頓生,齊齊伏首道:“臣罪該萬死。”

趙構唇銜鄙夷冷視他們許久,這才命人取來筆墨,親筆寫下賜韓世忠的手詔:“知卿已到秀州,遠來不易。朕居此極安寧。苗傅、劉正彥本為宗社,始終可嘉。卿宜知此意,遍諭諸將,務為協和以安國家。”

寫完命人遞給苗傅。二人退出后展開一看,發現趙構在詔書中未說他們一字壞話,反而稱他們“本為宗社,始終可嘉”,不禁一陣欣喜,以手加額感嘆道:“現在才知聖上度量如此之大呀!”

然後遣杭州兵馬鈐轄張永載,持趙構手詔傳給韓世忠。韓世忠看了說:“若皇上馬上複位,事才可緩。不然,我必以死相爭。”

苗傅、劉正彥只得率百官到睿聖宮朝見趙構,以示請其複位之心。四月戊申朔,太後下詔還政,百官趕往睿聖宮請趙構回禁中,趙構微微擺首未肯答應,朱勝非再三懇請,趙構最後才乘馬回行宮。杭州城中百姓得知后都夾道焚香以慶,眾情大悅。

趙構複位后立即升張浚為中大夫、知樞密院事。張浚年僅三十三,如此年輕即任執政大臣之位,縱觀歷朝都十分罕見。而朱勝非因自己執政之時發生苗劉叛亂之事,自覺慚愧而請辭相位,趙構挽留,朱勝非始終堅持,趙構便問他覺得誰可以接任相位,朱勝非答說:“以時事言,還須呂頤浩、張浚這兩人。”趙構遂從他所請,將他由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兼御營使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洪州,又將呂頤浩升為宣奉大夫、守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兼御營使,其餘勤王有功的人也都逐步論功行賞升了官。

張浚升為知樞密院事之時尚未入朝。當時苗劉二人仍擁有重兵,趙構亦隱而未發,未追究他們之罪,升張浚官后即分別任命兩人為淮西制置正、副使。張浚對趙構之意心領神會,明白他是鼓勵自己繼續率兵攻城以打擊兩位叛臣,於是與呂頤浩、韓世忠等人一路過關斬將、迅速攻入了杭州。苗傅等人忙棄城而逃,向福建逃竄。幾位大臣隨即入宮覲見趙構,趙構大喜,再三慰問嘉獎,然後私下握着韓世忠的手說:“御營中軍統制官吳湛與兩位叛臣勾結一氣、狼狽為奸,而今尚留在朕肘腋之下,卿能為朕除掉他么?”韓世忠馬上答應:“此事易辦!”

當時吳湛已自知難保平安,躲在家中閉門不出,並派許多士兵守護在外。韓世忠以拜訪吳湛為名叩開了他的門,與他握手笑談間忽然猛地振腕一折,只聽一聲脆響,竟硬生生地把吳湛的中指折斷了。然後韓世忠一手挾持着吳湛,一手執着那根折斷的中指出門,門外兵衛見了立即驚擾喧鬧起來,紛紛拔刀相向。韓世忠把吳湛交與自己所帶兵將,隨即按劍怒叱:“吳湛助逆賊謀反,其罪當誅。有誰與他合謀的只管上來,讓我領教領教逆賊的功夫!”

所有人立即噤聲,不敢再動。趙構遂下詔斬吳湛於市,再將統制官辛永宗提為御營使司中軍統制。

此後趙構繼續追查苗劉二人的黨羽,將他們非殺即貶。到建炎三年七月,苗傅與劉正彥也先後就擒,被解送杭州斬首示眾,一場叛亂至此告終。

5.流年

建炎三年是趙構一生中最為艱難的一年。靖康二年,金人的鐵騎踏破大宋山河,掠走他的家人,在他後來掌握的殘破江山上留下了恥辱的記號,令他痛徹心肺,然而,若非如此,他不會有登基稱帝的機會。在穿上黃袍升御座,俯覽足下臣服的百官時,多年深藏的希望在瞬間盛放,他的微笑寧靜如往昔,卻又異於尋常。於是趙桓的靖康二年變為了趙構的建炎元年,靖康二年會令他憶起殺戮、掠奪和傷痛的味道,而建炎元年則記錄著他的機緣、壯志和深切的喜悅。雖然金人的威脅並未散去,但他相信這不會成為永久的問題,仰首望天,天色明亮。

可是建炎三年於他來說,卻充滿了黑暗的夢魘和徹底的悲劇,他的喜悅煙逝在無休止的憂患與悲哀里,從此他的心開始隨着目中的天色一起暗淡。年初的揚州之變給他身心造成重創,隨後的苗劉叛亂險些令他喪失帝位甚至生命,而這些僅僅是序曲,在接下來的幾月時間內他又充分領略到了禍不單行的真正含義。

平息苗劉之亂后,張浚等人請趙構還蹕汴京,這次趙構接納了他們的建議,自杭州啟行,但到江寧后又聞前方戰事告急,宋軍敗退,形勢不容樂觀,於是趙構改江寧為建康府,暫行駐蹕。而他唯一的親生兒子就薨逝在這裏。

也許是他的母親在孕育他時受戰亂所累而動了胎氣,太子趙旉體質一向比別的孩子羸弱,建炎三年秋七月,趙旉在建康行宮中再次感染風寒,且數日不愈。最後,一位宮人誤蹴金香爐造成的響聲斷送了他的生命,這個三歲的孩子被嚇得驚悸抽搐,越宿而亡。

初聽到這個消息時,趙構木然枯立片刻,然後趕去潘賢妃閣中抱抱身體漸漸冷卻的兒子,看着哭成淚人的潘賢妃淡淡說了句:“賢妃節哀。”所有人都訝異於他超乎情理的平靜,而他靜默外表掩蓋着何等深重的悲痛與憤怒,卻只有嬰茀知道,因此她提前把同情的目光投在了那個闖禍的宮人身上。

那女子在宮內的一片哀戚聲中瑟縮顫抖,一味低首跪着,當趙構的龍靴踏入她視線里時,她悚然驚覺,含淚惶恐抬頭求道:“官家……”

甫吐出二字,趙構的鞭子已迎面落下,和着凌厲的刺耳響聲,如閃電般,一道深深的血痕霎時裂於她的臉龐、脖子和胸前。

女子凄慘地呼叫求饒,卻絲毫影響不了趙構揮鞭的速度。他額上與手上的青筋暴烈地凸起,徹骨恨意自雙目激射而出,與馬鞭一起反覆擊打着那女子。女子在地上不斷哀號、輾轉躲避,鞭子依然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趙構揮鞭的動作越來越猛烈而狂亂,體無完膚是那女子避無可避的結果,寸裂的衣衫碎片與濺起的血霧一起飛,除了銜着快意旁觀的潘賢妃,其他人都側目嘆息不忍睹。

趙構繼續失控般地鞭打着那宮人,直到馬鞭的手柄不堪他異常的力度而突然斷裂。他握着留在手中的一截殘柄,終於停住,微微喘着氣,怒恨的目光依然鎖定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在兩名宦官戰戰兢兢地過來,問他如何處置她時,他決然道:“斬!”

嬰茀立即走來,輕輕取走殘柄,然後扶趙構落座。他坍坐於椅中,身上臉上汗水肆虐,嬰茀緩緩為他擦拭,觸及他目下皮膚時,絲巾下的手指忽地一熱,那是承接了一滴新落的液體。

“嬰茀,”他倚靠在椅背上,閉目說,“我沒有兒子了……”

他一向很注意在眾人面前自稱為“朕”,當重又用“我”自稱時,若非面對至親之人,便是大喜大悲、情緒感情最紊亂的時候。而且此刻,他的語調與他的臉色一樣,絕望地蒼白着。

嬰茀自然明白,這個事實對現在的趙構來說意味着什麼。他唯一的兒子死了,而他的身體情況也決定了他以後將不會再有兒子。縱然掌握天下又如何,他註定將是個無後嗣繼承他辛苦維繫的江山的孤家寡人。當真是命運弄人,可以在誰也不曾預料的情況下讓他君臨天下,卻又陡然掐斷了他的血脈,令他獨品斷子絕孫的痛苦。

“官家,”嬰茀緩緩在他身邊跪下,輕聲對他說,“有很多東西是可以失而復得的,城池和太子都不例外。”

趙構將兒子埋葬在建康城中鐵塔寺法堂西邊的一間小屋之下,經常駐足於墓旁,一站便是多時,一道蕭索孤寂的影子投在地上,時長時短,隨着流光漸漸衍變。

沉鬱之極的他脾氣也變得陰晴不定,多疑而易怒。而此時仙井監鄉貢進士李時雨偏偏很不知趣地上書,說儲君之位不宜久虛,乞陛下選立宗室子為儲,以安人心。上書趙構只掃了一眼便勃然大怒,兩手把上書撕得粉碎擲於地,怒道:“傳朕口諭:奪李時雨功名,斥還鄉里。”

於是李時雨一面感嘆自己這雨下得真不合時宜,一面背上行囊黯然還鄉。隨後幾天的宋金戰報也毫不給趙構解憂一笑的機會,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憔悴煩躁,嬰茀便知道宋軍仍然在敗退,金人的兵戈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嬰茀,你覺不覺得杭州是個比汴京更好的地方?”一夜,在閱完奏摺后,趙構若有所思地對嬰茀說。

嬰茀頷首:“杭州風景優美,氣候宜人,若論居住環境,的確是勝過汴京。”

“而且,”趙構一嘆,“它比汴京寧和安全。”

次日,趙構下旨升杭州為臨安府,授意臨安官員注意城中行宮府衙及道路橋樑的修繕建設。這個決定沒讓嬰茀感到驚奇,她默默聽着身邊宮人興緻勃勃地談論何時回臨安的問題,一抹櫻花的粉色自心底飄過,不禁有些悵然。她心知兒時生長之地汴京已離自己很遙遠了,也許不再有機會回去,而杭州——這個新名中含有“安”字的城市,應該會是她與趙構日後安居的地方。

安全感是趙構而今最缺乏也最渴望的東西,建炎三年十月某夜發生的一樁小事很清楚地證明了這點。那時他從建康移駕回臨安,中途暫宿於錢塘江邊的寺院歸德院,夜深人靜之時門外忽有震天巨響滾滾而來,如奔雷,如天崩,把趙構生生自夢中驚醒。細聽之下又覺得其聲似萬面鼓鑼齊鳴,鏗鏘激越,隱有金戈碰撞之聲,彷彿千軍萬馬正在激戰。

趙構立即推醒身邊的嬰茀,迅速起身,邊披鎧甲邊問外面的禁兵:“是不是金人襲來了?”

禁兵一愣,忙跑出去看,須臾跑回來稟道:“未曾發現金兵蹤影。”

“那這聲音……”

“是錢塘江潮起之聲。”

自古以來,錢塘江潮勢最盛,漲潮時猶如山崩地裂,一波波卷立起數丈水牆,傾濤瀉浪,噴珠濺玉,勢如萬馬奔騰,其聲自然也響亮非常,能傳數里。趙構這才反應過來,釋然坐下,回想自己剛才的行為亦有些慚愧,看看嬰茀,自嘲一笑:“是不是覺得朕一驚一乍,有失風度?”

必定是想起了揚州那晚之事,他剛才惶恐得像只受驚的小動物。但面對他的提問,嬰茀卻搖搖頭,俯身握住他冰涼的手,說:“亂世之中,官家隨時保持警醒是必要的。”隨後亦淡淡笑了:“剛才聽到潮聲,臣妾也很害怕。”

那時金帥完顏宗弼聽說趙構要回臨安,便大興水師,準備由海道來襲。趙構在臨安只留居了七日,見金軍來勢洶洶,愈逼愈緊,便復渡錢塘江至越州。此前趙構已經把隆祐太后及潘賢妃、張婕妤送至較為安全的虔州,身邊照例只留嬰茀一人。

金軍一路攻城拔寨、勢如破竹,不久后便攻破了建康,趙構帶着嬰茀頻頻移駕躲避,短短數月內差不多已跑遍江浙各城。建康城破后,江淮屏蔽已失,臨安與越州等地都不再安全,趙構一路退至臨海的明州。宰相呂頤浩勸他在迫不得已之時不妨出海暫避,道:“目前之計,唯有航海以避寇氛。敵善乘馬,不慣乘舟,等敵兵退去,再還蹕兩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這本來就是兵家的奇計。”

隨後的形勢也逼得趙構無法另想良策。完顏宗弼長馳南進,先趨廣德,再抵臨安。臨安守臣康允之匆忙逃走,錢塘縣令朱蹕自盡殉國,宗弼再遣大將阿里蒲盧渾率精兵渡江追擊趙構,誓要將他活捉回金。趙構因此接納了呂頤浩的建議,乘樓船入海暫避金兵。

自此一連數日舟行海中,途經定海、昌國等縣而不靠岸停留,趙構終日鬱郁難展笑顏。某日御舟如往日般在浩淼煙波中破浪前行,趙構在舟中閱書,嬰茀隨侍在側,忽聽外面甲板上“啪”的一聲響,似有重物落下。兩人當即出艙去看,但見原來是一條巨大的白魚自海里躍出,竟躍到了舟上,此刻正在甲板上不住騰跳,兀自帶着水珠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着晶瑩的光。

宮人們嘖嘖稱奇,趙構默然漫看,一言不發,而嬰茀則微笑着朝趙構盈盈一福,說:“臣妾恭喜官家,此乃大吉之兆。”

趙構問:“何以見得?”

嬰茀道:“昔日周武王渡海途中也曾見白魚獻瑞,後來果然得以滅紂興周。官家如今亦得此祥瑞之兆,可見天下不久后將慶昇平。”

這話終於引來趙構舒眉一笑,對她說:“嬰茀,你真是很有心。朕該怎樣謝你呢?”

嬰茀含笑答:“嬰茀只要能見官家常露笑顏,便會覺得很開心。”

趙構牽她的手邁步回艙,親筆寫下詔書:進和義郡夫人吳氏為才人。

在舟上待到歲末,眼見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北風凜冽,飛雪似楊花,水面上的御舟不足以禦寒,居於其中寒冷異常,趙構遂準備登陸度歲,不料又接到接到越州失陷的消息,於是趙構又折回艙中,望着嬰茀嘆道:“看來我們只能在水面上過年了。”

“這也未必不好。”嬰茀安慰他說,“今年官家在舟中過新年,就如漁翁一般。聽說金國宗室將帥間彼此也在明爭暗鬥,或許這預示着賊虜鷸蚌相爭,而官家將坐收漁人之利。”

“你很會說話。”趙構勉強一笑,“事到如今,真覺得這皇帝不當也罷,莫如真做漁翁,倒落得無憂無慮、逍遙自在。”

那年的元旦他們便在海上舟中度過。金兵追擊不果,在攻下的城鎮燒殺搶掠后亦不設重兵留守,掌握軍權的知樞密院事張浚重用韓世忠、岳飛等將,穩步反擊,逐漸收回了大部分江淮失地,趙構才得以登陸回去。

6.鏡湖

柔福南歸次年,紹興元年六月底,趙構親自送隆祐太后靈駕至會稽縣上皇村淺葬。神圍方百步,下宮僅深一丈五寸,皆因君臣猶望有朝一日能送太后靈駕北上葬於哲宗永泰陵,所以會稽陵墓只被視為靈駕暫犧之所。

趙構的幾位妃嬪及妹妹福國長公主皆隨行。趙構待太后及其恭謹孝順,所有葬儀均按北宋皇太后舊例舉行,待一切儀式結束后已到七月上旬。

會稽鏡湖水景之美天下聞名,而趙構這段時日忙於太后葬禮之事,一直無暇欣賞,到七月九日,會稽縣令姚熙亮見所有禮畢,趙構終於有了空閑,忙請他泛舟鏡湖游賞山水。趙構卻未答應,吩咐只在湖畔飲茶觀景即可,且不必鋪張,縣令帶幾名衛士便服作陪,自己也着常服前往,以免擾民。

那日午後,趙構便與姚熙亮坐於鏡湖柳岸亭中品茶敘談,其間聊到歷代書法,姚熙亮告訴趙構說自己藏有一卷黃庭堅真跡,趙構素喜黃庭堅之字,立時大感興趣,遂命姚熙亮回府取來一觀。姚熙亮不敢怠慢,立即告退匆匆趕回府去取墨寶。

趙構獨坐間,忽聞一陣秦箏之聲自湖面上傳來,彈的是名曲《高山流水》。其韻悠揚,儼若行雲流水,時而如雲霧縈繞於高山之巔,時而如寒水淙淙錚錚細流於幽間。中間一段激越如萬壑爭流的跌宕起伏之旋律過後,音勢復轉為輕柔,宛如輕舟已過巫峽,留有餘波激石,間或旋洑微漚。

趙構抬目望去,但見一艘小小畫舫自煙水間淺淺划近。畫舫造型雅緻,中間船艙僅小小一間,主要以竹建造,刻着精緻的圖案花紋,大概新造不久,大體還呈淺綠色,門窗上掛有淡青紗幕,艙外有一遮陽蔽雨的涼棚,也是用竹片編製的。襯着橫於遠處的淡淡青山與其下的碧水波光,此景直可入畫。

那箏聲即是從中傳出。

許是哪家歌伎在獻藝宴客。想到這裏趙構當即收斂了心神,轉頭回來,閑閑舉杯淺茗一口,懶得再看。

而那畫舫卻漸漸划攏,在趙構身側岸邊泊定時,箏聲亦戛然而止。舫中人把划船的船夫喚進去,像是吩咐了些事,然後船夫出來,上岸對趙構道:“這位公子,有位姑娘請你上畫舫一敘。”

趙構搖頭,並不多搭理他。那船夫面露難色,道:“那位姑娘說與公子是相識的。”

這次趙構尚未開口以應,他旁邊的便服內侍已大聲斥道:“我家公子以前從未在會稽多作停留,哪裏認得什麼姑娘!我家公子是你想請就能請到的么?”

趙構揚手止住他,對船夫說:“請轉告那位姑娘,鄙人受朋友所邀在此品茶敘舊,因此不便中途離開,十分抱歉。”

語音剛落便聽舫中有女子格格一笑:“公子的架子也忒大了。”

一聽這聲音趙構頓時心中一盪,舉目一看,見有一隻纖纖素手撥開門上簾幕,而隨即自舫中探身而出、對着他盈盈淺笑的正是柔福。

她上身着一件澹澹粉色薄羅短衫,衣襟兩側有束帶,鬆鬆地在胸前打了個結,餘下雙帶隨意垂下,迎風而舞。鎖骨下淺露出一塊裏面着的白色素絹抹胸,邊緣綉着與短衫同色系的錦紋。腰系一條輕羅長裙,白色為底,下端有暈染的粉紅芙蓉圖案,其上又覆了一層輕紗,飄逸輕柔。她的頭髮則挽成三轉小盤髻,俏皮地傾向右邊,上面插有一支鏤空雕花水晶釧,髻下飾有兩朵小小粉色薔薇,鬢邊兩綹散發貌似不經意地垂下,薄如蟬翼,掩在她雙耳兩側,而她那與水晶釧相配的水晶耳墜純凈如露水,亦不甘寂寞地點點閃爍於她行動間。

看着她蓉暈雙頤,笑生媚靨,那一刻呼吸竟成了難事,幸而他已練就了以淡漠表情掩飾情感的能力。他再次揚手制止了內侍習慣性地向她問安行禮的動作,竭力擺出嚴肅的神情,決意不讓這個華陽華影間飛出的小妖精看出他對她的驚艷:“你好大的膽子,居然一人溜出來,成何體統!還不快上岸,我命人送你回去。”

“誰讓你出來玩也不帶上我!天天待在驛館裏,悶死我了。”柔福悠悠笑道,“既來觀景,為何只坐在岸邊?我雇了這畫舫游湖,好心請你同游,你竟還擺出偌大架子,不搭理人。”

她笑語晏晏,神情嬌俏之極,全以“你”直稱趙構,若換了他人,趙構必以為忤,但由她道來,聽在耳里卻是無比親切,他目光亦隨之溫柔起來,和言對她道:“既是請我,剛才為何躲着不出?若知是你邀請,我豈會不理不睬?”

“那麼,現在我再請你上我畫舫,你便會答應了吧?”柔福揚眉再問。

“現在?”趙構略有些遲疑。

“你不來也吧,我自己獨游也無不可。”柔福轉身作勢要進畫舫船艙。

趙構不再多想,起身邁步上船。他身邊內侍護衛欲隨他上船卻被柔福喝止,然後對趙構道:“我的船小,容不下這麼多人。再說你帶這麼多人幹什麼?難不成怕這小小湖上有海盜?”

趙構未答一旁的船夫已開口:“公子放心,我們這裏太平得緊,我在這裏劃了二十多年船,從未遇上過盜賊劫匪。”

趙構考慮一下,便揮手命隨從退去,道:“你們在這裏等,我很快便歸。”

隨從應聲退開,船夫遂起棹徐徐將畫舫漾入湖心。

柔福笑着拉趙構到船頭站定,指着遠處荻花沙鷗要他看。趙構含笑看看,不時轉首回視她,目光觸及她的每一瞬都會覺得溫暖而愉快。

船夫搖槳之餘也在觀察他們。趙構穿的是尋常文士廣袖長袍,雖為太后服喪期已滿,但他仍選白色的穿,頭上綰的也是白色絲巾,看上去清秀俊朗,與着粉色裙裝的柔福站在一起臨風而立,甚是相襯。船夫一時好奇,便忍不住問:“姑娘,這位公子是你什麼人?”

柔福回頭問:“你覺得呢?”

船夫道:“姑娘這般美貌,公子這般脫俗,當真是一對璧人。想必這位公子是你的官人吧?”

趙構正欲出言解釋,柔福卻先笑了:“你眼光真不錯呢,他的確是我家官人。”然後側身朝趙構襝衽一福,銜着一縷意味深長的微笑,輕輕喚道:“官人。”

7.漁歌(上)

這一聲聽得趙構頗感意外,凝神看她,她依然笑得輕巧。

“胡鬧。”他低聲說,然後回頭負手以望舫前輕躍而出的一尾錦鱗,轉側間,唇際逸出的笑意卻映入了波心。

她伸手挽住了他,動作再自然不過。“今天你扮我的官人,我扮你的娘子好不好?就當是過家家。”她在他耳畔悄悄說,也不待他回答,便拉着他的手進到艙中。

她請他在幾邊坐下,斟滿一杯竹葉酒,故作恭敬地遞給他,接着退到秦箏后坐定,欠身問:“官人想聽奴家奏曲么?”若無眸中的俏皮之色,便儼然一派賢妻模樣。

雖對她今日的表現微覺奇怪,趙構卻也懶得多想,難得他們兩人此刻都有好心情,這是多久未遇的事了?現在的柔福巧笑嫣然如往昔,且又對他如此柔順,即便只是她遊戲之下的舉動也是好的,他願意就此與她玩下去。眼前的情景可遇不可求,就算在心裏,他也不曾敢多想。過家家,很好的名義。

他頷首:“有勞……瑗瑗。”他本想說“有勞娘子”,話到嘴邊卻又躊躇了,畢竟還是喚了她的名字。

她縴手一撥,一串清泠的樂聲婉轉流出。趙構閑倚在一側聽她彈箏,淺品一口她所斟的酒,只覺異常清雅芳香。

她低眉含笑撫挑箏弦,雙睫輕垂,皓腕如玉,隨着她螓首微微的側動,耳邊垂下的蟬翼散發不時拂過她的輕薄的粉色衣衫……她真是美麗,窗外的湖光山色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褪作了一幅淡墨的背景。且又有如此才藝,往日竟不知她會彈箏,還有多少優點是她尚未展露的?那樂音悅耳也悅心,引他微微淺笑。

她偶然抬頭,似透過竹窗看到了什麼,怫然不悅,頓時停下不彈。他蹙眉順着她目光看去,發現不遠處駛來一艘頗大的綵船,上面立有許多人,依稀辨出是剛才所帶的內侍護衛及會稽縣令等人。那船行得不疾不緩,與他們的畫舫保持着一段距離,顯然是在跟蹤保護他們。

“怎麼了?”他問。

“難得出來清清閑閑地遊山玩水,為何一定要帶那麼多尾巴?”她嘟嘴道。

他解釋道:“是他們自己要來,與我無關。我剛才命他們在岸邊等我的。”

她聞言一挑眉:“既是如此,我們甩掉他們好不好?”

他笑了:“他們的船比我們的大,能甩掉么?”

“當然。”她當即揚聲對外面船夫說:“這些家丁非要跟來,好煩人。可不可以把我們的船劃到一個灣小幽深的地方,讓他們找不到?”

船夫爽快地答應:“沒問題!這裏水路我最熟,姑娘只管放心。”隨即加勁搖槳,很快轉入一曲徑水道,使大船不能進去。鏡湖湖面狹長,且又曲折,其中多小灣小島,他們的畫舫在其中迂迴轉折幾番,便已把大船拋得無影無蹤。

於是她又很高興地拉他出來賞層巒疊嶂、青山碧水,見一尾紅色的魚悠悠遊過,便驚喜地叫他看,聽得那船夫也不禁笑了,對她說:“姑娘與公子可有興緻釣魚?我這船上有釣竿。”柔福自然說好,於是船夫找來釣竿遞給趙構。

趙構接過釣竿,坐在船舷邊開始垂釣,柔福亦坐在一旁認真地看。不一會兒就有魚上鉤,趙構感覺到那魚咬鉤拖勁奇大,可知必是一條極大的魚,遂笑對柔福說:“這下釣到大魚了!”

柔福一聽雙眸閃亮地叫道:“是么?我來幫你拉!”便興緻勃勃地去幫趙構提竿,不想此時忽然有浪襲來,來勢洶洶迎面壓下,“嘩”地一聲,他們猝不及防都被淋得半濕,畫舫被擊得在水面不住晃蕩,而那條大魚早以藉機掙脫,不見影蹤了。趙構與柔福相顧對方窘狀,均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後柔福問船夫:“可有漁網么?”也不等他回答便提着裙子跑進艙中左顧右盼地尋找。

“你要漁網幹什麼?”趙構問。

柔福道:“網魚呀!一大片網撒下去,再大的魚也休想跑掉,還可以同時捕到好多,豈不省時省力?”

“不要。”趙構搖頭笑道,“以網捕魚雖然快捷,但較為粗魯,比起垂釣便少了許多雅趣。垂釣最練人耐心毅力和決斷力,其中之妙,難以言傳。”

“怪不得雅士高人皆愛垂釣,如今聽官人此言我才明白。”柔福微笑着又跑出來:“那你一會兒要教我。”

趙構應承,復又揮竿投餌,不多時便順利釣上一條大魚。

船夫見他們興緻頗高,便把船泊到一個島邊淺水多魚處,道:“這裏魚多,兩位慢慢釣。我家就在島上,現在我上岸去收拾一下,一會兒公子和姑娘不妨去我家小坐,若釣得了魚便讓我老婆做了晚上下酒。”兩人點頭同意,船夫便告辭而去。

柔福待趙構又釣了好幾條魚后就搶過魚竿自己釣,隨意把釣鉤一拋,便坐着握竿靜止地等,但終究缺乏耐心,時不時地提起來查魚是否上鉤,看得趙構頻頻搖頭,笑道:“你這樣釣下去釣到明年也不見得會有魚上鉤。”

柔福便蹙眉問他原因,他含笑解釋說:“首先,下鉤時要注意四字:輕,准,動,避。輕,即不要弄出太大聲響,否則不但會驚跑魚群,也容易使餌脫鉤。准,即要把釣鉤拋在準確的下釣窩點上,不宜偏離。動,即須不時輕輕抖動釣線,讓魚發現誘餌。避,即要避開小魚,獨釣大魚。然後看鉤,待浮子下沉后及時提竿。提竿時,手腕須上翹,同時肘部往下壓,力度要合適。並順着魚浮拖的方向提或斜向提,不可向後提。”說到這裏看着柔福笑意加深,“對你來說應特別注意一個問題:提竿時不能用力過猛,不能死拉硬曳,否則,很易斷線、斷鉤令魚逃走,或者把魚嘴拉裂,只能鉤個魚唇上來。”

柔福“撲哧”一笑,輕捶他幾下,然後笑道:“好,我記住了,一定會釣到條大魚。”

趙構點頭,伸右手握住她的手,說:“來,這一次我把着手教你。”

此言一出才覺似有不妥。他們並排坐在船舷上,柔福坐於右側,趙構伸手握柔福的右手,便如把她擁在懷中一般,覺察到這個動作的曖昧,趙構頗不自然地直了直身,握住柔福柔荑的手也變得僵硬。

卻聽柔福輕笑道:“好啊!”然後抬頭看看他,奇道,“怎麼?有問題么?”

“哦,沒什麼。”趙構調整自己的動作,作不經意狀,“剛才的釣鉤拋得似乎遠了些。”

“呵呵,那我們就收近一些。”柔福把釣竿略略往後一引,身體也似無意地與趙構靠得更近。

她便這樣依於他懷中,雲髻霧鬢輕觸他脖頸間的肌膚,和着身體散發的淡淡幽香,及那隻被他握着的柔若無骨的小手,構成了他難以摒棄的誘惑。

他有些恍惚。其間她似乎又問了他幾個問題,他全然沒聽見。她頭上青絲分縷梳髻,中間有一道細白的發線,那裏的皮膚有透明的質感,他覺得可愛。

最後她笑着宣佈:“手都酸了,不釣了。”縮回手,把釣竿擱下。他的手也隨之縮回,卻依然留在她的手上。

她還是靜靜地接受他的擁抱,也沉默,但唇邊始終縈有明媚的笑意。

他低首,唇輕輕觸了觸她的耳垂。她沒有因這個舉動受驚,於是他又吻了吻她的額,仍然沒有得到她任何不悅的暗示。他繼續吻下去,一點一點地吻着,非常輕柔,隨時可能停下來地猶豫着。

他的唇印到了她的腮上,細滑溫暖的觸覺。他停下來,給她足夠的時間來表示拒絕。然而她沒有,反而微微地笑着閉上了眼睛。

終於,他吻上了她的粉紅櫻唇。久違的感覺,幾年光陰流過的痕迹像是瞬間消失,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康王,她還是艮岳落櫻下的少女。他略感酸楚,剎那間摟緊她,像摟緊他已然遺失的所有。

8.漁歌(中)

一層微雨隨風飄落,他渾然未覺,直到感覺到她在他懷中微微一顫,他才放鬆擁她的手。潮濕的空氣與清涼的水霧撲面而來,他驚覺后審視柔福,發現她的髮髻已縈着許多細細的水珠,裙幅上也有大片逐漸變深的水痕。

“冷么?”趙構關切地問柔福,抬首望着千山微雨半湖輕煙,道,“下雨了。”

她微笑:“你的衣袖為我擋了好些雨,倒是你,半個人都被淋濕了。”她伸手在他右頰輕輕撫過,再展開給他看,紅紅白白的手心上全是透明的雨水,“我倒不冷,只是見雨都往你身上落,有意提醒,可你像是全不在意,我也不好多說話的,最後見你被淋濕太多才忍不住動了動,讓你看看是不是應想個法子避避雨。”

趙構略有些羞慚。懊惱自己剛才的過於投入,又隱隱對她滿不在乎的態度頗感失望。能在此時拋開倫理道德的桎梏來吻她,於他來說是多麼艱難而危險的舉措,隨之而生的負罪感並不比由此得來的愉悅為輕。其間他設想過她過後的反應,是霞飛雙頤嬌羞滿面地依偎在他懷中,還是意識到他們的身份后忽地推開他快步跑開,又或是憂心忡忡愁眉不展地為他們的將來擔憂……卻沒想到她可以在回吻他的同時依然睜大雙眼看雨、看他、看雨如何淋濕他臉頰衣衫,在他正為他們的愛情生長在親緣之上而感到痛苦的時候,她卻只關心現在是否應該避雨的問題。

“啊!剛才我進去找漁網時看見船艙里有斗笠和蓑衣!”柔福輕叫道,然後起身歡快地跑進艙房找那些東西。那身影姿態輕盈一如當年在他目送下跑回龍德宮的瑗瑗。

她對他們之間的親吻不似他那般投入,但似乎也不厭惡。她難道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兄妹關係攪亂了他們的感情么?居然還能像一個孩子那樣,摒棄其中的陰影和顧慮,只單純地享受他給予她的曖昧的親情和壓抑的愛情。

可是,唯其如此,他才愛她。這樣的柔福才是他愛的繽紛落英下的瑗瑗。輕靈嬌俏,出現在他面前,像一簇跳躍的光影,令他捕捉不定,卻愈加目眩神迷。

她重又轉來時一手拿着斗笠,一手拖着蓑衣,邊走邊朝趙構笑道:“來,穿上就不怕雨了。”然後親手為他披衣戴帽,神情認真,動作細緻,趙構心底一暖,漫想此情此景倒如普通漁家夫妻常見的一般,若自己不是皇帝,她亦不是與己同父的妹妹,便攜了她在此打魚為生,再不用理那些惱人的戰事政務,終日這般逍遙快意,卻也足慰平生。

柔福為他穿戴整齊后扶他坐下繼續釣魚,然後退回艙房拉開門帘道:“我就坐在這裏看你。”

趙構點頭,微笑着重新引竿拋鉤。柔福坐在紗幕後的柳花氈上看了一會兒,忽然曼聲唱道:“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她唱的是唐人張志和的一首《漁父詞》,其詞意境瀟洒清逸,景象如生,仿若一卷淡彩山水畫,此時唱來也與當前情景相符,趙構一時興起,隨即也自填一首,應聲唱道:“一湖春水夜來生,幾疊春山遠更橫。煙艇小,釣絲輕,贏得閑中萬古名。”

“好詞好詞!”柔福聞后拍手贊道,“此詞信手拈來,無堆砌雕琢之意,雅緻天然,很有張志和漁歌的味道。以前只聽說九哥書法出眾,卻少有詩詞流傳出來,宮人猜測說是康王文采不及父皇與楷哥哥,所以不輕易作詩填詞,如今看來全不是這樣,九哥大概只是不願隨便賣弄吧了。”

得她讚揚,趙構自是十分愉快,淡淡一笑,道:“哪裏。當年宮中流行婉約柔媚的詞風,父皇與三哥是此中高手,我自知風格不符,難與他們的大作相較,故此索性不填,以免被人恥笑。今日聽你唱漁歌,有了些興緻,才胡亂唱了一首。”

“滿含胭脂香粉味的詞我也不愛看。”柔福道,“九哥這詞閑適清雅,我甚是喜歡。張志和填有十五首《漁父詞》,你何不也一一依韻填上十五首?”

“瑗瑗這是考我?”趙構微笑道,“這倒也不難,不過我不太擅長填詞,你要給我些時間。”

“好,一天時間夠不夠?明天你填好了再唱給我聽。”柔福問。

趙構頷首,凝視水面,一邊垂釣一邊沉思。

陸續又釣上來好幾尾大魚,雨也漸漸住了,而暮色漸露,天上片片雲朵倒映在水中悠然飄遊尚未隱去,今晚的明月已自天邊淺淺浮出。趙構把最後一尾魚自釣鉤上取下,投入身側的桶中,然後放下釣竿,望着水下雲影清聲唱道:“薄晚煙林澹翠微,江邊秋月已明暉。縱遠柂,適天機,水底閑雲片段飛。”

這回卻未聽見柔福開口作評,趙構便啟步進艙去看她,但見她斜斜地坐在地上的柳花氈上,一手擱在琴箏下的低案上,俯首靠着,雙睫低垂,早已睡着。

即便在睡夢中,她的美麗也未曾遜色。暫時合上的明眸強調了她柔嫩如花瓣的面頰和弧度美好的雙唇,它們都有鮮活可愛的色澤,使人要壓抑住去觸摸親吻的慾望變得尤其艱難。

趙構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吻,又以手撫了撫她的臉,動作很輕柔,但還是驚醒了她。

她舒開睡得惺忪的柳眼,見是趙構也不驚訝,依舊靠在案邊,揉揉壓紅了的梅腮,神色慵慵地問:“剛才我在夢中似聽見有人唱歌,可是你么?”

趙構點頭道:“我剛才是又唱了首漁歌。”

“那你再唱給我聽。”柔福坐起說。

“呵呵,不行。”趙構道,“誰讓你睡着的?現在我沒心情唱了。”

柔福拉着他手懇求,他只是不允,最後才道:“那你現在也作一首,要是作得好我便再唱給你聽。”柔福想了想,答應下來,略一思索后擊節唱道,“青草開時已過船,錦鱗躍處浪痕圓。竹葉酒,柳花氈……”

唱道“柳花氈”時卻躊躇了,擊節的手也停下來,想是還在斟酌最後一句的用詞。趙構當即笑着為她補上:“竹葉酒,柳花氈,有意沙鷗伴我眠!”

“呸!”柔福瞪他一眼,嗔道,“你笑我!”

“非也非也,”趙構笑道,“瑗瑗不覺得這最後一句接得絲絲入扣、天衣無縫么?何況又很寫實,簡直是點睛之句。”

“哎,有這麼不謙虛的么?居然說自己接的句是點睛之句……”

“嗯,這樣說是不對,我只是依實情寫來,應該說是瑗瑗這一眠是點睛之眠。”

兩人還在談笑間,先前離開的船夫已回來,請他們上岸去他家小酌進餐。趙構便讓船夫提了適才釣得的魚,再與柔福一同前去。席間品着竹葉酒,吃着自己釣的魚,更覺甘美非常。此時四周青山隱於暮靄之中,趙構倚着院內一棵孤松而坐,借一旁的細細篝火不時凝視對面的柔福,而她一直巧笑嫣然,那簇火光落在她眸中,令他想起及笄那日柔福看他的眼神。

飯後回到畫舫中,趙構欲讓船夫划船送他們回去,卻被柔福止住,對他道:“我們很快就要回越州了,想來像今日這樣悠閑的日子也不會多,為何要匆匆趕回驛館呢?不如我們就留在畫舫里,聽風賞月地過這一晚再回去吧。”

那船夫也道:“姑娘這主意不錯。現在天氣炎熱,夜間宿於水上最易入眠。我可為你們準備被褥,畫舫艙房的門窗皆可以鎖,這附近也相當太平,不必擔心安全問題。”

若是相伴在側的換了他人,趙構必不會答應在無護衛隨行的情況下外宿,但此時是與柔福同行,他本就覺得與她私下相處的每一刻都彌足珍貴,何況是在淡化了他們彼此身份的情況下,他眷戀如此的時光,又禁不住她反覆勸說,最後終於頷首答應。

9.漁歌(下)

星河璀璨,月色很好。柔福倚在艙中窗際仰望星空,對身旁的趙構說:“小時候我曾鬧着要人為我把月亮摘下來,結果楷哥哥命人以金甌盛水,讓月映入水中再給我看,我便真覺得他把月亮摘下來了。”

趙構含笑道:“只要你喜歡,豈止是月亮,我可把整條銀河都給你。”

柔福問:“也盛入金甌中給我?”

趙構擺擺首:“不必。現今大宋江山都是我的,你所見的山是我的,水是我的,映入鏡湖的銀河自然也是我的。就算把容納了日月星河的整個鏡湖都賜給你又有何妨!”

“謝謝九哥賞賜。”柔福笑笑,“可是我只想要汴京鳳池的月亮。”

趙構的笑容隱去,淡然道:“日月都是唯一的,鏡湖的月亮與鳳池的月亮並無不同。”

“同樣的事物出現在不同的地方就不會一樣。”柔福拈起案上果盤中的一枚金橘蜜餞似漫不經心地看了看,“江南之橘長在江北就長成了枳,投於鏡湖的月亮在我看來總不如鳳池中的來得明亮,如果我說我想要鳳池的月亮,九哥可會答應賜給我?”

趙構漠然轉頭視水中月影久久不答。柔福輕嘆一聲,將手中金橘朝外擲出,墜入湖面,那一瞬,月影破碎四散。“我倦了,九哥也早些安歇吧。”她鋪好被褥,自己先躺下閉目而眠。

趙構合上窗,亦和衣在她身邊躺下。艙內面積狹小,船夫帶來的被褥也只一套,雖微覺尷尬,他也只得與她並肩而眠。

那一床薄被被柔福覆在身上,趙構沒有動,自己躺在褥子的邊緣,盡量離她遠些。不覺得冷,儘管湖面溫度總是要比陸地上低許多,相反地,他隱隱感到皮膚漸有灼熱之感。他在想是否應略微撐開小窗,引入幾縷清涼的江風。

忽然,她的手撫落在他臉上,開始以手指緩緩觸摸他的額頭、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唇。她的指尖有清涼的溫度,卻迫出了他額上薄薄一層汗珠。

“你在幹什麼?”他的聲音兀自鎮定如常。

她輕笑:“噓……不要動……這眼睛口鼻確實是艮岳櫻花樹下的九大王的……”

他不解她此舉何意,便保持沉默,任她繼續在黑暗中撫摸自己的五官。

最後,她的手指停留在了他的雙唇上,久久地反覆來回輕觸。“你曾說,有一天,我在艮岳櫻花花雨之中盪鞦韆,”她說:“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你卻不肯告訴我。”

“你明知故問。”趙構閉目輕輕銜住了她的手指。

她又笑了:“我就是要你親自告訴我。”

“好,我告訴你。”他俯身過去再次吻住了她。她徐徐回應,一點一點,就如初吻時那樣。

良久,他終於放開她,她瀲灧的眼波在夜色里流轉:“然後呢?”

然後?她險些讓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犯下何等嚴重的錯誤。

這讓趙構忽然意識到他們現在行為是多麼地不適當,立即向側邊靠了靠,與她隔開些許距離:“沒有然後。那天,最後並未發生什麼。”

“那麼,”柔福依過來,抬首直視他雙眸:“若那日之事可以重來,你會不會同樣選擇放棄?”

暗夜削不去她不加掩飾的鋒芒,她的問題仍與她的眸光一樣犀利。趙構一怔,說:“這是有悖倫常的。”

她微笑:“那又如何?”

間接的鼓勵,甚至有引誘的意味,她此語之大膽令趙構很是驚異。默坐半晌后,他伸手撫過她的臉,在她細長溫暖的脖頸間流連許久,然後自頸后滑入她的後背。此間肌膚細膩無匹,有溫柔的觸感。

柔福順勢依偎入他懷中,悄然解開了他腰間的衣帶。

覺察到衣襟的鬆散,趙構猛然驚覺,忽地推開柔福。

她直身而坐,側頭笑問:“怎麼了?”

他轉首不看她,說:“不可如此。”

她亦不多問,乖覺地點點頭,說:“嗯,那我們就睡吧。”言罷躺下,閉上眼睛,再不說話。

一直以來,與她的溫存是種禁忌,就連偶爾在心底設想也會覺得是不可原諒的罪過。今日的相處是意外的機會,她引着他刻意忘記兄妹的身份,與她扮演了一天類似夫妻的角色。她甚至給他更進一步的暗示,而他畢竟還是推開了她。這其實是一個恐懼之下做出的決定,對亂倫罪名的恐懼,以及對她發現自己無能的身體狀況的恐懼。他悲哀地闔上雙目,無法確定這兩種恐懼哪種更令他害怕,更促使了他斷然推開那個多年來,一直無法遏止地渴望擁她入懷的女子。

他木然躺着,在失眠的時間內柔福剛才的問題反覆浮上心來:“若那日之事可以重來,你會不會同樣選擇放棄?”

很晚才迷糊睡去,待醒來時天色早已大亮。睜開眼,便看見柔福已梳洗完畢靜靜坐在他身邊,見他醒來,展顏笑道:“我給你準備好了盥洗用的凈水,你先洗洗,一會兒我給你梳頭。”

很好的感覺,他愛極了這樣的情景,不禁想起昨日欲拋開凡塵俗世,攜了她在湖中打魚逍遙度日的念頭。在她為他梳發的時候,他又吟出一首《漁父詞》:“誰雲漁父是愚公,一葉浮家萬慮空。輕破浪,細迎風,睡起篷窗日正中。”

柔福聽后,一邊為他束好髻上的髮帶一邊淡淡道:“好個一葉浮家萬慮空,不過九哥的漁父生涯要結束了,一干人早就眼巴巴地候在外面等着接你回去繼續做皇帝呢。”

趙構聞言立即推窗一看,發現畫舫周圍密密地圍滿了官船,船上及岸上站着許多會稽縣兵卒及禁中衛士,為首的是會稽縣令姚熙亮和統領禁中衛士,他的御前中軍統制辛永宗。

趙構略一苦笑:“他們終究還是追來了。”然後起身出艙,柔福亦隨之而出。

辛永宗與姚熙亮立即率眾兵卒衛士跪下山呼萬歲請安。趙構注意到辛永宗身旁的兩名衛士押跪着兩個人,卻是昨日接待他們的船夫夫婦,想是辛永宗擔心船夫帶自己單獨出行會有何閃失,所以把他們夫婦拘捕起來了。此刻兩人早被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頭,連連稱不知是御駕親臨,多有怠慢,請官家恕罪。

趙構遂對辛永宗道:“他們並非歹人,昨日待朕甚是熱情周到,速速放了他們。”

“並賜錢五十緡。”柔福在他身後含笑補充說。

趙構頷首:“准。”

船夫夫婦大喜過望,再三跪拜謝恩。趙構說了聲“免禮”便帶着柔福轉身上姚熙亮備好的官船。不想船夫忽然大起膽子追過來幾步道:“官家與這位娘子光臨草民小舟及寒舍,實乃草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草民榮幸之極,回家必為官家及娘子日日祈福上香,恭祝官家及娘子福壽無疆。只是不知這位娘子封號為何,萬望官家告之。”

趙構頓時一愣,暫時無言以答。昨日他與柔福的種種親密之態,這船夫大半看在眼裏,何況他問柔福他們關係時柔福又承認說他們是夫妻,這時怎能告訴他柔福不是妃嬪而是長公主,他的妹妹?他已與柔福在畫舫中同宿一夜,若此事傳入民間如何是好?

正在遲疑之時但見辛永宗走過來,對船夫說:“這位娘子是吳才人。”

辛永宗護衛皇室已久,對所有宮眷都很熟悉,自然不會認錯人,趙構明白他這是為他掩飾,再一觀周圍禁中衛士,才發現他今日所帶均是甚少接觸宮眷的新人,而且也不多,其餘大半人都是姚熙亮帶來的,而他們自然並不認識柔福與吳才人。

趙構暗嘆辛永宗心細,讚許地深看他一眼,再上船進艙。留下那船夫夫婦繼續磕頭,一迭聲地高呼祝福官家及“吳才人”的吉祥話。

回到驛館后,姚熙亮立即送上昨日談及的黃庭堅墨寶,趙構展開一看立時大感驚奇:其上所書的竟是張志和的十五首《漁父詞》!

回想昨日遊玩之事及與柔福唱的漁歌,不免心有淡淡喜悅,當即命人筆墨伺候,提筆寫下了自己的十五首《漁父詞》:

其一

一湖春水夜來生。幾疊春山遠更橫。煙艇小,釣絲輕。贏得閑中萬古名。

其二

薄晚煙林澹翠微。江邊秋月已明暉。縱遠柂,適天機。水底閑雲片段飛。

其三

雲灑清江江上船。一錢何得買江天。催短棹,去長川。魚蟹來傾酒舍煙。

其四

青草開時已過船。錦鱗躍處浪痕圓。竹葉酒,柳花氈。有意沙鷗伴我眠。

其五

扁舟小纜荻花風。四合青山暮靄中。明細火,倚孤松。但願尊中酒不空。

其六

儂家活計豈能明。萬頃波心月影清。傾綠酒,糝藜羹。保任衣中一物靈。

其七

駭浪吞舟脫巨鱗。結繩為網也難任。綸乍放,餌初沈。淺釣纖鱗味更深。

其八

魚信還催花信開。花風得得為誰來。舒柳眼,落梅腮。浪暖桃花夜轉雷。

其九

暮暮朝朝冬復春。高車駟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漢獨醒人。

其十

遠水無涯山有鄰。相看歲晚更情親。笛里月,酒中身。舉頭無我一般人。

其十一

誰雲漁父是愚公。一葉浮家萬慮空。輕破浪,細迎風。睡起篷窗日正中。

其十二

水涵微雨湛虛明。小笠輕蓑未要晴。明鑒里,縠紋生。白鷺飛來空外聲。

其十三

無數菰蒲間藕花。棹歌輕舉酌流霞。隨家好,轉山斜。也有孤村三兩家。

其十四

春入渭陽花氣多。春歸時節自清和。沖曉霧,弄滄波。載與俱歸又若何。

其十五

清灣幽島任盤紆。一舸橫斜得自如。唯有此,更無居。從教紅袖泣前魚。

寫完周圍眾人均紛紛贊道:“官家字好詞佳,這幅字實是當今少見的佳作,而詞雅緻至此,必能流芳千古。”

趙構微微一笑,看看一向寡言少語,此刻默默靜立在一旁的辛永宗,又在詞上寫下幾句序:“紹興元年七月十日,余至會稽,因覽黃庭堅所書張志和漁父詞十五首,戲同其韻,賜辛永宗。”

10.笙琶

午後趙構去柔福房中看她,進到廳中不見人,問廳中侍女,侍女答說長公主在內室,趙構見內室門並未閉上,便徑直走進去,卻見柔福和衣懶懶地半躺在床上小寐。

經鏡湖一游,趙構已覺兩人親密許多,於是走去拉她起來,笑說:“怎麼還睡?”

柔福迷濛地看他一眼,又閉目仍舊想躺回去,道:“昨日陪你遊了整整一天,晚上又沒睡好,現在自然渴睡。”

聽她提起昨日之事,趙構目光立即變得柔和,溫言道:“我已寫好了你要的十五首《漁父詞》,讓人唱給你聽好不好?”

柔福一聽亦來了興緻,坐起睜目道:“好。”

趙構便召來數名樂伎,命他們在廳內將自己的詞逐一唱出。有弦管笙琶伴奏,樂伎也唱得清越悅耳。唱罷趙構問柔福可還滿意,柔福微微笑笑,道:“不錯。但現下情景,卻讓我想起另一闋詞來。”隨即命樂伎道:“奏《眼兒媚》。”

樂伎應聲撥弦吹笙奏起了《眼兒媚》一曲,柔福和着樂聲啟唇唱道:“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趙構聽后笑容斂去:“怎的想起了這詞?”

柔福道:“九哥應該聽說過,這詞是父皇北上途中某夜聽見金人吹羌笛,心有所感而作的。”

趙構頷首道:“是早就聽說過。我必會設法儘快迎父皇南歸。現在妹妹已經回到我身邊,我會保護你,還你平安無憂的生活,以往的事無非是場噩夢,這樣憂傷哀絕的詞你以後不必多想,徒增傷感。”

“九哥準備用什麼方法迎回父皇呢?”柔福唇角一挑,“議和么?”

趙構側首不悅:“女兒家,何必如此關心這些事!”

柔福擺手命樂伎與侍女退去,再道:“現在大宋形勢漸好。聽說岳飛與張俊合兵征討國內群盜,大敗賊首李成於樓子庄,收復了筠、江二州,其餘群盜皆聞風而逃。楚州也被劉光世收復,內亂可說已基本平復。而張浚鎮守關陝,用吳玠、吳璘及劉子羽等將在和尚原等地與金人交鋒,不斷有捷報傳來,收復了不少失地,金人一時亦不敢再南侵。可見九哥用人得當,大有中興之主魄力,若堅持下去,實乃大宋之福。”

當前形勢的確如柔福所說的一樣,紹興元年以來,趙構重用張浚、岳飛、韓世忠等人,內擊盜寇外抗金人,逐漸收復了許多失地,南宋國內局面開始變得安定,在對金戰爭中亦開始取得一定優勢,改變了以前完全被動挨打的狀況。因此趙構最近心情漸佳,此刻聽柔福誇讚,心下愉快,便淺淺一笑。

柔福續道:“我還聽說九哥準備回越州后,罷去范宗尹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之職。”

趙構詫異道:“你怎知道?”

柔福一笑,不答,只靠近他,拉着他袖子搖搖,表情如一個好奇的孩子:“是不是真的?”

趙構未直接回答,但在她期盼的注視下還是吐出一句:“范宗尹任相以來碌碌無為,且多誤政事。”

“那麼,接任宰相之位的是秦檜吧?”柔福道:“據說他明裡私下表示過數次,說他有二策,可以聳動天下,使國家安如磐石,但必須身居相位才可道出。這是明擺着向九哥討官了。”

“你聽說的東西還不少。”趙構淡淡道:“好了,我們不必再談這些事。我有些累了,你彈箏給我聽聽好不好?”

柔福嘟嘴道:“不好。若你累了那我也累,不如繼續睡去。”言罷走回床邊依然躺下,並引袖覆住了臉賭氣不理趙構。

趙構雖是不快,但見她這般撒嬌,神態如此嬌俏可愛,卻絕難捨她離去,跟過去欲拉開她衣袖,她又死死扯住不放鬆。趙構無奈,走到房中圓桌邊坐下,點頭說:“好吧,我聽你說完。”

柔福才重又坐起來說:“范宗尹對秦檜有舉薦之恩,而今秦檜毫不顧及而向你討相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行徑。不過范宗尹確實不配為相,這點我們暫不說他。但說到他那所謂的良策,從他一貫論調就可得知,必是與金人修好議和,互不侵犯,大宋偏安一隅,在半壁江山上休養生息之類的了。他南歸之初,拚命向你哭訴父皇慘狀就是想引你主動向金人求和,若做了宰相,必將拿此當基本國策積極施行,可想而知,以後就算大宋打了勝仗,也不得不放棄收回失地的機會以求與金國達成和議。”

“和議未必是壞事。”趙構道,“連年征戰,國內早已滿目瘡痍,現在的大宋確實需要休養生息。若執着於收復失地的速度,不顧百姓安居樂業的需要繼續大規模地徵兵打仗,於國於民都沒有益處。何況現在我軍雖逐漸擺脫了頹勢,但要完全收復北方失地仍無把握,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與金人就此無休止耗下去,成了經年不息的拉鋸戰,徒損國力而已。再說父皇、大哥、母后及數千宗室宮眷均困於金國,若我一味猛攻,恐金人會傷及他們性命。不如暫且伺機與他們言和,一面給國中休養生息的機會,一面迎回父皇大哥等親眷,待國家足夠強盛了,再論收復失地揮師滅金之事。”

“哦,我明白了,真正想議和的是九哥,秦檜是揣摩聖意有道才獲重用。而你興兵抗金的目的也不是收復失地,而是只求取得一些與金人議和的資本。”柔福咬咬唇,笑得幽涼,“想當年出使金營、任大元帥時的九哥何等壯志凌雲,怎麼一當了皇帝就患得患失起來?你是真想為國民求得國中休養生息的機會,並迎回父皇大哥,還是為自己求得安寧生活的保證?”

趙構的怒火終於被她此言點燃,他本坐在桌旁,此刻以臂一拂,桌上杯盞悉數落地轟然粉碎。門外侍女聞聲趕來欲收拾碎片,他卻對她們怒目而視:“滾!”於是侍女立即飛快逃散。

柔福卻毫不害怕,不緊不慢地從容說下去:“父皇在被俘之初就曾讓人轉告過九哥,要九哥不必太在意他們的安全,只管全力與金人對抗。你攻勢越猛,金人倒越不敢把父皇怎麼樣呢。何況就算父皇真因此殉國,也算死得其所,遠比現下這樣忍辱偷生的好。”

“住嘴!”趙構怒道,“你身為父皇之女,怎可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不孝之話?”

柔福冷笑道:“我說的不過是實話吧了。一人之生死與半壁江山相比孰重孰輕?借狹隘的孝義之名,丟失祖宗傳下的江山社稷才是真正的不孝。以前我曾勸九哥早日接父皇大哥他們回來,但若須以割地求和為代價,倒不如放棄。國與國之間相爭相鬥的,除了國土、財富,還有更重要的東西。你為寥寥幾人的生命就讓出國土,卑躬屈膝地求和,無異於將大宋一國的尊嚴盡數鋪在金人足下讓他們踐踏。”頓了頓,深看一眼趙構,又說,“再說,九哥是真想迎回父皇大哥,還是僅僅把他們當成你求和態度的借口?”

趙構不再出言斥她,只決然走來,“啪”地一聲,給了她一個乾淨利落的耳光。

柔福陡然受了這一記掌摑,倒不哭不鬧,愣愣地撫面倒倚在床頭沉默半晌,居然冶艷地笑了。

“官人是生奴家的氣么?”她微笑着拉趙構在床沿坐下,然後雙手攀上他的脖子摟住他,“是奴家話說重了,官人不要計較好不好?”

乍聽她重以“官人”稱呼自己,趙構一時感慨而無言,凝視着她,不知眼前的如花嬌顏與剛才的刺耳直言哪個更為真實。

還在怔忡間,唇上一暖,是柔福仰首主動吻他。她靈巧地用丁香小舌撬開他緊閉的牙關,在他口中探點糾纏,間或縮回,輾轉輕吮他的下唇。星眸輕合,有時微睜,煙視間含有分明的挑逗意味。

他卻瞬間清醒:原來她這兩日主動投懷,就是為了達到“進諫”的目的。

猛地推開她站起來,三分震怒七分悲涼地看她:“瑗瑗,你要釣的大魚是你九哥吧?”

也不待她回答便一拂廣袖疾步離去。

11.夜宴

趙構回越州後果然罷去了范宗尹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之職,命其充觀文殿學士、提舉臨安府沿霄宮。范宗尹身居相位時,內無強國富民之策,外無抵禦外侮之術,而且行事猶豫不決,效率低下,耽誤了不少政事。另外他還與兩名重要武官辛道宗、辛永宗兄弟往來甚密,經歷了兩次叛亂之後的趙構對文臣武將的私下往來相當敏感,故而對此十分不快,在秦檜向他討官前他便早有了罷免范宗尹之心。

一月後趙構正式下詔以參知政事秦檜守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不久后又任鎮南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呂頤浩為少保、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讓兩人一起執政。

趙構不忘秦檜此前提起的安國二策,便召秦檜入宮以問。秦檜先說了一通固守江南發展農業與經濟以富國的道理與措施,再躬身奏說:“陛下要想安邦定國,必要先讓百姓無顛沛流離之苦。此事做起來倒也不難,只須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將河北人還給金國,中原人暫且讓與劉豫管,便可息烽煙、保太平,再談休養生息以富國就容易了。”

建炎四年,金人在大名府封宋朝降官劉豫做大齊皇帝,此後劉豫多次協助金人攻打宋軍,成為宋軍北伐的最大障礙,亦是趙構一大心病。趙構原本對秦檜宣稱的“安國二策”抱有極大希望,他所說的發展農業經濟之策也暗合自己心意,不料最後卻聽他說出這般無理的兩句話來,當下便有些惱怒,但臉上仍是淡淡的,不着半點痕迹,略一笑,輕撫着御案上的玉璽,目光散漫地拂到秦檜身上:“卿言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那依此說來,卿是南人,當歸劉豫,無奈朕是北人,卻又當歸何處呢?”

秦檜頓時語塞無法回答,只得尷尬地說:“周宣王內修外攘,所以得以中興國家。而今陛下有志圖強,又仁孝有加,日夜思量迎二聖歸國,故此臣認為當務之急是求和平以富國,並迎回二聖。”

趙構點點頭道:“卿的意思朕明白。卿先回去吧。”

秦檜再拜退下。趙構望着他的身影,忽然想起柔福此前說的話,看如今情形,竟是被她猜中了。自己雖亦有意與金人議和,但秦檜的所謂良策委實喪權辱國得過分。一聲嘆息之下不禁又是一陣失望。

隨後趙構命秦檜居於朝中主理內政,而讓呂頤浩至鎮江開府,都督江、淮、荊、浙諸軍事,並與岳飛等將商議會剿關寇、廣寇之策,以主要兵力先平內寇,然後再御外侮。

這期間趙構一直沒再與柔福說話,亦不再親自去看她,柔福前來向他請安他也只微微頷首,然後揮手命她退去,神色始終很冷淡,柔福便也着惱不再來,他也不管不理,就像只當是沒了這個人。

到了九月潘賢妃生日這天傍晚,趙構設宴於行宮中為她慶賀,開宴之前,張婕妤忽然提醒道:“福國長公主尚未入席。”

潘賢妃冷道:“好些日子不見她了,也不知道整天躲在房中做什麼。”若是以前,她雖不喜歡柔福,但在趙構面前也斷不敢以如此不客氣的語氣提到柔福,如今見趙構許久不理這妹妹,心下自是大快,想到什麼便開口直說。

趙構默然不語。嬰茀低首抬目微微看他一眼,輕聲說:“長公主病了好幾天了,一直卧床靜養。想是實在無力起身,所以今日不能來為潘姐姐賀壽了。”

趙構聞言一怔,下意識地問:“她病了?”

嬰茀應道:“是。不知為何,自會稽歸來后長公主心情不好,寢食無味,最近這兩日竟吃不下飯菜了,一點點粥也難以咽下,終日懨懨地躺在床上,消瘦了許多。御醫看后開了葯,但長公主也喝不下……官家要去看看么?”

趙構垂目,語氣淡漠:“不必。”

一時眾人忽然就都沉默了。幸而張婕妤很快將話題引回到潘賢妃身上,笑語連連,誇她妝容美麗,祝她芳華永葆,嬰茀忙也接口誇讚祝福,潘賢妃漸露喜色,於是席間氣氛才活躍起來,這場生日宴才伴着喜樂觥籌交錯地進行下去。

酒過三巡後趙構稱尚有要務須處理,先起身離去。潘賢妃待他走遠后,對張婕妤與嬰茀道:“她哪裏是有什麼病,分明是見官家不理她了,才故意不吃飯裝病來祈求官家垂憐。不過她這點小伎倆騙得了誰,縱然費這半天勁,官家也不會多看她一眼的。”

張婕妤笑笑,提壺親自為潘賢妃斟了杯酒:“官家一向待長公主很好,就算長公主偶出不敬之言也並不怪罪,此次當真十分奇怪,不知長公主做什麼了讓他這般動怒……”忽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首對嬰茀說,“吳妹妹,最近我有個親戚從會稽來,說如今會稽滿城人都在誇你呢。”

嬰茀不解,睜目道:“誇我?”

張婕妤微笑:“是呀。在會稽時有一晚官家外宿未歸,是帶你一同去的吧?據說你們留宿於一艘畫舫之中,第二天那船家得知你們身份,驚喜不已,逢人便說官家如何風雅和善,吳妹妹你如何美麗絕倫,還慷慨大方,請官家賜了他五十緡錢。現在那船家都不再用畫舫接遊人游湖了,以黃綢細細裝飾了畫舫,泊在湖邊,只讓人遠看……聽說還給官家和你立了長生牌位,日夜香火供奉呢。”

潘賢妃奇道:“有這事?那日吳妹妹也隨官家出去了么?我怎記得那日晚上我們還在一塊兒說話呢?”

嬰茀也有一愣:“我沒有……”

張婕妤又是一笑:“吳妹妹沒去,那陪官家遊玩外宿的是誰?……哦,我倒記得那日似乎一直未見長公主,難不成……”

似被此話刺了一下,嬰茀立時隱約明白了一些事,抬頭一看潘賢妃,見她目中疑惑之意越來越深,便立即微笑道:“我想起來了。那日官家外出遊湖,到了晚上還未歸來。我從潘姐姐房中出來后,正好聽見辛統制在外間吩咐調禁軍去尋官家之事,我當時也很擔心官家,左思右想總是放心不下,便請辛統制帶我一起去尋他。半夜時終於尋到了那艘畫舫,但官家已經在內安歇了,我們未便進去打擾,便一直在外等待,直到次日官家起身……我只是去接官家,被那船家看見,後來想必是以訛傳訛的,就傳成我與官家同游同宿。”看看張婕妤,又說,“至於長公主,那天她不太舒服,一早就閉門歇息了,所以未曾露面。”

“是么?呵呵,原來是這樣。”張婕妤道,“還是吳妹妹有心,時刻挂念着官家,我們怎麼就想不到隨辛統制去尋他呢?怪不得官家特別寵愛你,確實是有道理的。”

“不錯。”潘賢妃接道,“吳妹妹年輕貌美,又能說會道,每一句話都能直說到官家心坎里去,如果我是官家,我也會專寵你。吳妹妹為了貼身服侍官家,不辭辛勞,又是學騎射又是習翰墨的,更令我等年長體弱又愚笨之人望塵莫及。這些年你陪官家四處奔走,山裏海上都雙宿雙飛,如今不過是又一起在湖上宿了一夜罷了,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呢?”

她話中酸意清晰可感,嬰茀連忙解釋:“姐姐切勿如此說,嬰茀惶恐。嬰茀長得粗陋,比不得二位姐姐的柔美矜貴,學習騎射不過是為強身健體罷了,練字只是閑時消磨時間做的事,寫得又難看,哪能稱作習翰墨!官家出行時帶上我不過是為身邊有個可以端茶送水的人,封我為才人也只是略表體恤,更不可稱是專寵。那晚我們尋到官家時他已閉門安歇,我自然不敢吵醒他,確實是等到他次日醒來后才進去服侍他梳洗的。”

張婕妤見她極力辯解,似頗有些着急,便笑着拉她的手說:“好了好了,不必多說,我們都明白。大家都是官家的娘子,誰服侍官家還不都是一樣?這些年我與潘姐姐偷了些懶,辛苦了妹妹,倒是我們頗過意不去呢。是不是,潘姐姐?”

潘賢妃挑唇笑笑:“張妹妹說得對,我正是這樣想的。”

嬰茀知趙構對自己較為親近,她們自不免暗暗吃味,現在再說什麼終是徒勞,便只好岔開話題,與她們閑聊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好不容易捱到宴罷才告辭離開。

回去之前想起了柔福,便決定先去探望她,不想剛走到她寢殿前便看見趙構的貼身內侍守在門外,嬰茀問他:“官家在裏面?”內侍稱是。嬰茀就有些猶豫,不知是否還要進去,想了想,最後還是啟步進去。

走至柔福卧室門邊時,趙構正坐在柔福床沿輕聲跟她說著什麼,而柔福只着一身白羅單衣,擁被倚着床頭坐着,側身向內只是不理他。趙構目中滿是掩飾不住的愛憐之意,神色如此專註,竟絲毫未察覺到嬰茀的出現。他此刻又急於要柔福聽自己的話,便情不自禁地伸出兩手扶她雙肩,硬拉她轉身面對自己,仍不停地說著,嬰茀聽不大清楚,但想來他說的應該是一些解釋安慰或勸解柔福的話。

柔福仍咬唇低頭不聽,他便彎身低首搜尋她的雙眸,又殷殷地說了些話,終於柔福雙睫一垂,兩滴淚珠奪眶而出,一臉委屈地啜泣起來。趙構嘆了嘆氣,擁她入懷,一手輕拍她背溫言安慰,一手慢慢伸至她鬢邊將她一縷散發掠到她耳後,並很自然地順手輕輕觸了觸她的耳垂和耳墜上的珠飾。

消瘦憔悴,但始終驕傲的柔福,和冷戰後終於向她妥協的趙構。空氣中泛濫着他們的親密,嬰茀的雙目忽然蒙上一層霧氣。

她止住了要為她通報的侍女,悄然離去。一步步地從容走着,表情淡定,雙目一瞬不眨地直視前方,任夜風吹去其中薄薄的潮濕。

12.文姜

兩日後的傍晚,趙構在書房內看書,嬰茀相伴在側,往香爐中添入一小塊香片,用小火隔砂加熱,以使室中不見煙。那清香輕緩地逸出,有植物雨露的味道,若幽綠的翠竹葉脈散發的芬芳,或甘露滋潤着的薔薇最初的那一抹香。

這特殊的香味引趙構暫離了書本,掩卷問嬰茀:“今日焚的是什麼香?”

嬰茀低首答說:“是蓬萊香。”

蓬萊香是未結成的沉水香,多成片狀,有些看上去像小斗笠或大朵的芝菌,是上佳的香料。這種香趙構並非未聞過,可以前均不曾留意,而今聞見卻倍感熟悉而親切,仿如心間有四月和風輕輕拂過,微微一顫后綻出一片明凈的愉悅。

那日在柔福的卧室內,他聞到了相同的清香。

她的衾枕似乎都用蓬萊香熏過,她身上亦染上了如此的味道,與她天然的體香相融,使他霎時意識到原來香味也會有美酒所起的作用。

目光重落在書卷上,看見的卻彷彿是她散發垂肩輕顰含嗔的模樣,不禁微微一笑,嬰茀在一旁看見,便問他:“官家看到什麼有趣的內容了?”

“哦,沒什麼。”趙構道,“只是尋常的句子,但此刻細品,才覺出其中悅心之處。”

嬰茀亦淡然笑笑,不再說話。趙構這才收斂了心神,準備繼續細閱手中書卷。

忽有一陣清悠婉轉的歌聲自遠處傳來,唱的不是坊間流行的各類詞牌曲調,歌詞亦不是尋常詩詞,四字一句,頗有古風。

趙構微有些詫異,便抬首朝外凝神細聽。唱歌的女子一曲歌吧,略停了停又重新唱過,這次聲音比上次清晰,似是走近了些。

趙構聽出她唱的是《詩經國風鄭風》中的《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這歌詞很特別,其間說的似乎是一位美女吧?”嬰茀聞后輕聲問。

趙構頷首:“歌中的女子,是齊僖公的女兒文姜……”

此詩形容的女子,是春秋時齊僖公的次女文姜。文姜姿容絕代,艷冠天下,而當時齊僖公主政下的齊國國力強盛,因此文姜便成了各國君侯、世子戀慕追求的對象。在眾多求婚者中,文姜只中意鄭國世子姬忽,於是齊、鄭兩國遂締結了文姜與姬忽的婚約。鄭國子民亦早聞文姜美名,得知世子中選,將攜美人歸后十分欣喜,便作了《有女同車》一詩,想像文姜出嫁之日世子以車載她歸國的情景,並盛讚她的美貌與美德。

“齊僖公的女兒,那就是齊國的公主了。”嬰茀微笑道:“想必這位公主像福國長公主那般美麗。”

趙構無語。一位美如木槿花的少女,步履輕捷似翱翔地翩然走來,身上的玉佩珠玉於她行動間叮噹作響,她的面容嬌美,神態安嫻且優雅……這不是及笄那日的柔福么?

須臾,又聽歌聲再起,這次唱的是一首《齊風》中的詩《載驅》:“載驅薄薄,簟茀朱鞹。魯道有盪,齊子發夕。四驪濟濟,垂轡濔濔。魯道有盪,齊子豈弟。汶水湯湯,行人彭彭。魯道有盪,齊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魯道有盪,齊子游敖。”

趙構聽着,臉色漸變,到最後終於按捺不住,將書重重一拋,怒問:“是何人在唱歌?”

原來此詩內容意在諷刺文姜與同父異母的哥哥公子諸兒,即後來的齊襄公的私情。

鄭國世子姬忽與文姜訂婚後不久便以“齊大非偶”為由,稱自己勢位卑微,不敢高攀大國公主,態度堅決地退了婚。文姜被姬忽拒婚後大受打擊,精神恍惚,終日半坐半眠於宮中,寢食俱廢。她的異母哥哥諸兒時常入閨中探病,每每坐於她床頭,借探查病況之名滿懷愛憐地對妹妹遍體撫摩,與其耳鬢廝磨,只是未曾及亂。他們青梅竹馬地長大,彼此皆暗生情愫,感情一直很曖昧,姬忽拒婚或許就與此有關。

後來齊僖公將文姜許給魯桓公,諸兒聞訊,傷心之下終於不再掩飾對妹妹的感情,遣宮人送給妹妹一枝桃花,並附詩一首,惋惜自己未能與妹妹結緣,只得眼睜睜地看着妹妹花落魯地:桃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苴。吁嗟兮復吁嗟!

而文姜得詩后亦領其意,解其情,以詩作答:桃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櫃無來春?叮嚀兮復叮嚀!

這是暗示哥哥要把握眼前時機。兩人遂不管不顧地在文姜出嫁前,彼此遠離前夕將深藏已久的愛情燃燒在桃花影里,做下了亂倫之事。十八年後文姜借于歸之機又入宮與諸兒纏綿三晝夜,她的丈夫魯桓公得知后怒打文姜,結果被更為憤怒的諸兒設計殺死。

魯桓公死後文姜再無顧忌,留在齊國公然與諸兒出雙入對,《載驅》這首詩便是描寫文姜回齊,並與諸兒駕着馬車招搖過市的情景。馬車以紅革竹席為篷,車外綴滿飾物,車內鋪着軟席獸皮,由四匹駿馬拉着疾馳而過。文姜與其兄同乘一車,一路公然調笑,令路人為之側目。

那歌者先唱《有女同車》,再唱《載驅》,分明意指文姜諸兒亂倫之事,正觸中趙構心病,故而他當即便怒不可遏。

嬰茀聽了他的問話,探首朝歌聲傳來的方向看看后說:“似乎是從張姐姐院內傳出的。”

“去,把唱歌的人拘來杖責八十!”趙構朝門邊伺候的內侍命令道。內侍答應,正要趕去,卻被嬰茀叫住:“且慢!”然後她睜大雙目吃驚地問趙構:“怎麼了?她唱得不好么,還是打擾了官家讀書?官家將以何罪名治她的罪?”

經她一問,趙構沉默下來。杖責八十是很嚴重的刑罰,若要以此處治宮人確實需要一個可以公開宣佈的理由。屆時該如何解釋?唱得不好不是理由,打擾讀書罪不至此,更不可讓人知道他是為了她唱的內容而處罰她,否則反倒會引原本不知道此事的人去研究歌中深意。

何況,若非心虛,斷不會如此動怒。所有人大概都會這麼想。

於是只得放棄適才的念頭,命那兩名內侍回來。

嬰茀小心翼翼地觀察他,良久,才輕聲問:“官家,那歌詞說的是什麼意思?”

趙構不答,片刻后問她:“嬰茀,朕是不是對長公主太好了?”

“官家對長公主確實很好,”嬰茀應道,“無微不至,關愛有加。有官家這樣的好哥哥,亦是長公主之福。”

趙構略有些遲疑地再問:“那宮中之人……對此是不是有什麼怨言……你可曾聽見她們說什麼閑話?”

嬰茀說:“長公主是官家身邊唯一的妹妹,官家自然會特別優待她,這是很正常的事。宮中女子多了,免不了有幾個心眼小的,見官家經常賞賜長公主財物,一時眼紅嫉妒也是有的,或許偶爾會就此抱怨幾句吧,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官家不必在意。”

趙構又一陣沉默,最後還是問了出來:“她們可曾抱怨過……說朕與長公主太過親近?”

嬰茀一聽便淺淺笑了:“兄長與妹妹親近些她們也抱怨?這臣妾可沒聽過。如果有,那她們也太過無聊。官家是憐惜長公主以往受過許多苦,所以如今經常去看望照顧她,這有什麼好疑神疑鬼的,難不成是怕官家把長公主留在身邊一輩子?長公主將滿二十了,官家必會為她尋一位如意駙馬,她出嫁那天一定也會美如舜華,說不定也會有文人為她寫下歌謠,留給後人詠唱呢。”

她的話讓趙構暗自一驚。他與柔福分離數年,好不容易得以重聚,這一年多以來他早已習慣有她在身邊的生活,卻沒想到她漸漸增長的年齡必將領她歸於與另一個男人的婚姻,而自己,毫無留住她的任何理由。

有女同車,有女同車,誰將有此幸運,與她同車,載之以歸?

不覺輕嘆出聲,目光越窗落在庭院內的木槿上,止不住地悵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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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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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高宗趙構?篷窗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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