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235章 啟明星辰（五）
乾元殿上，袁一一身蟒服，坐在龍椅之上。
他一邊玩弄着手裏的短刀，一邊扯着周益龍的衣角，枯槁的手指緩緩擦過他龍袍上綉着的各式圖樣。
“看了幾十年，還是這身衣裳，坐在這龍椅上的時候最好看。”袁一笑着喚，“陛下，這衣裳穿久了，累人吧？”
周益龍撐大了雙眼，努起十二分的力道，指着袁一。
他嘴唇顫抖，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了。
“別急。”袁一語重心長，伸手拍了拍周益龍的身子，“您這該做的事情還沒做完，還不會讓您死。”
說完這些，他轉過頭看着蘇辰，極為洒脫：“千古罪人？遺臭萬年？”袁一笑起，“那不全憑後人怎麼說。”
“後人說，蘇辰肩頭扛着江山社稷，也閹人在乾元殿上不惜捨命一戰……”袁一指着蘇辰，“這就成了千古名士。”
“後人若是說，蘇辰做閹人的狗，卻在乾元殿上狗咬主人……”他頓了頓手指，“也能稱得上遺臭萬年。”
他笑着揣着手：“我曾想讓你做個開國的名士，可你偏偏要做個遺臭萬年的傢伙。這周氏是有什麼好？他們懂你的價值么？他們真的曾經想要照顧好這個天下么？”
“沒有！”袁一聲音陡然高了幾分，“你看了這麼久，難道還看不明白么？他周氏要的就是個虛名而已，天下民生如何，百姓疾苦如何，他從來不聞不問。”
“這樣的皇帝，你幫他幹什麼？你甚至還站在這裏要與我為敵。”袁一冷笑，“若是沒有我，你們早就死乾淨了，哪裏還有現在這大好的日子？”
他拍着自己的胸口，發出幾聲沉悶的響聲：“天下大惡是我，殺貪官的是我，殘害忠良的也是我……我背着你們所有人扣上來的屎盆子，我還不能站起來反抗了么？”
“咣當”一聲，袁一猛的拍了一把龍頭：“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低頭苦幹，兢兢業業這麼久，只為將皇族伺候得服服帖帖，好在百年之後，見到了先皇，能跪在他眼前告訴他，我袁一不辱使命，聽他的話，攙扶着年幼的皇帝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
“結果呢？”他看着殿內眾人，那如刀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身旁的周益龍身上，“聖上，陛下，大晉的皇帝……結果呢？您看着我如今滿身污穢，是不是特別開心？”
“……莫須有的罪名，我為了皇族顏面，我忍了。”他搖頭，“忍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忍了第二次，果然又來了第三次……被圈養的貓突然撓了臉，滿朝文武就受不了啦？”
“正好，你們都在，我們慢慢地聊。”袁一說這些的時候，滿面成竹在胸。
他環視了眾人一圈，目光落在了蘇辰的頭頂：“真是對不住了啊孩子，北境搬救兵，山高路遠，趕不上就是趕不上了。”
“你說你圖什麼呢？”袁一瞧着他，“我又不是周氏，亦膝下無子，這天下能託付的人也就剩下你了。你等我兩腿一蹬，接過去不就好了？可你偏偏要搶……”
碩大的乾元殿上，袁一自說自話地絮叨着。
許是年紀大了，也或者是覺得無所畏懼了，言辭話語中，竟無半分保留。
“米元思以前，就喜歡揪着我不放。”袁一歪了下嘴，“但我知道他是為了陛下。”他豎著手指，頗為隨意地指了指身旁已經意識模糊的周益龍，“為了這個好面子，把臉皮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傢伙，不得已而為之。”
“我還真的挺敬佩米元思的，他連自己要死這件事，都提前預計到了。”他嘆息，“可惜，世人都以為是我殺了他。”
“哈哈哈！”袁一笑起，“我一個宦官，哪裏來的本事抄家問斬？我不過就是配合聖上，演了一出‘閹人當道’的戲。”
他猛然收了笑意：“可是呢！滿朝文武誰懂我的痛苦？你們一個個指着我鼻子罵的時候，誰人想到我也是一顆棋子罷了？”
他咬牙切齒：“與其背着莫須有的罪名，死得莫名其妙，不如我袁一將權力捏在手裏……”
“你們不就是要一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么？為了這一件事，你們要團聚起百姓的心，所以就需要一個大奸大惡之人。我都懂啊！”袁一拍着自己的胸口，“與其讓你們費心來抓我的尾巴，製造那些亂七八糟我瞧都瞧不上的爛罪名，我還不如靠自己，溜着你們玩。”
“大奸大惡有了，百姓的心也齊了。”他不屑地睨着所有的人，字字鏗鏘，“好一個盛世大晉！好一個千載輝煌！”
狗急了會跳牆，兔子急了會咬人。
被一步步逼到牆角動彈不得的袁一，選擇了成為真正的大奸大惡。
“你們居然站在這，一臉大義凜然地質問我，問我是不是要篡權奪位……”袁一哈哈哈的笑了。
他揉着自己的額頭，就像是聽到什麼天下的笑話一樣：“我命都要沒了，你管我幹什麼呢！魚死網破也是一種結局！為什麼天下所有的罪孽偏偏就得我一個人扛着呢？！你們，在場的你們，難道就沒有責任？”
他支着下顎：“我瞧着剛才互相推諉的樣子，也一點都不像是演出來的啊列位大人，列位，臣，工！”
“把能臣賢臣逼走的可不是我！”袁一搖了搖頭，“我不過就是沉默着，看着，瞪着，總有人來替我解讀！”
“生前位居高位，死後備極哀榮，以碌碌無為作為官準則，多磕頭，少說話，聽之任之便可以在廟堂上混得一席之地。只要命夠長，出頭的官員就能死乾淨，最後還能落得一個三朝不倒，平安落地的美名。”
袁一頗為感慨：“相比於他們，我真的敬你們是條漢子。”
“這朝野上，真正有自己想法的臣子可是不多了。”他豎起大拇指，“高風亮節！未來可期！”
一連串的諷刺，像是一道冷風，吹透了整個紫薇宮。
那些將臉貼着乾元殿的大門，豎著耳朵使勁聽裏面動靜的大臣們，此時面頰如火燒一般難受。
方正滔天的怒氣未消，在殿門口轉了三圈，甚至要去搶一旁禁軍的佩刀，與袁一魚死網破。
可他剛衝過去，就被禁軍鉗住了手腕。
“方大人。”方正愣了一下，詫異抬頭，望着那張面頰，倒抽一口涼氣，“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