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洞房記得初相遇
第5章洞房記得初相遇
連煜華亦是淡淡的:“不過是談些名家名著罷了,品詩作賦,倒是自在。”這兩兄弟,把連錦年的那一身“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本事,倒是學的出神入化。
連宸祈點頭,笑道:“平日裏咱們兄弟倆總是湊不到一起,今日藉著葉貴妃的面子,倒有了這個機會,真的要好好地喝上幾杯了。”便回頭對吳意子道:“去王爺身邊侍候着。”便自己提了酒壺,滿滿地斟了一杯。
吳意子亦為連煜華斟了酒,笑着:“王爺請。”
連煜華端起酒盞,不等皇帝說話,便一飲而盡:“臣祝葉貴妃萬福。”他笑,定定地看住對面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一身薔薇紅的宮裝,顯得分外的嬌艷。
這一杯酒,分外的濃烈,麻辣辣地刺進喉間,沿着胸口一直流下,直到胃裏。頓時是翻江倒海般,反覆腹中攪成一團。
迷迷糊糊間,他漫不經心地望着連宸祈。玄黑色的龍袍,杏色的滾邊上繡的是繁複的飛龍祥雲,那飛龍是用了金線繡的,每一片鱗都宛若鮮活。他看着他和身邊的女子,大興國的公主,大玥朝的皇后談笑,眼中流露出來的不盡的情意,任是誰都能看得出來。
他與父皇一樣,都是重情義的男子,都是會愛上一個女子而不能自拔的人。只是他比父皇幸運得多,能娶得愛的女子,毫無阻礙,又如願地冊封了皇后。
比起他的父皇和母后,他是幸運得多。
而他呢?他亦是父皇的兒子,他是否繼承了父親的深情?
他不知道,他至今都沒遇上一名能讓他動心的女子。或者說,他這一生是不會遇到能讓他愛上的女子的。因為他的心底,已然是冰冷了。
兩個愛着他的女子,都已經落寞地死去了。而他作為皇長子,在連家之中,亦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物了,他是什麼都沒有得到。
竹簾之後,一曲終了。復又有箏聲琮琮,如落花流水般。他嘴角含笑,眼角卻是一滴晶瑩,在滿殿通明的燈火之中,看不清楚。
那一年的冬特別地冷,清早醒來,外頭已是白雪皚皚,他躺在榻上不肯起來,命侍女開了窗子,任北風呼呼地吹進來,霎時間滿屋清露,腦子方才清醒一些。真是冷,他下意識地裹緊了錦被,身體是暖的,新卻是冷的。
他遙遙地想起年幼的時候,那時候母后的身子尚好,這樣的冰雪天,常愛帶他去狩場冬獵。漫山遍野是無盡的冰雪,不見活物。
他騎在小黑馬上馳騁,追一隻出來覓食的兔子。兔子受了驚,發瘋似地朝密林深處竄去,他奮起直追,卻追丟了兔子,反倒瞧見一匹棗紅馬,垂着頭在雪地里刨食。他下了馬,循着腳印尋去,卻看見前方的空地上,有劍光冽冽。
那一身紅裝,正是當朝皇后,他的母后楊奇秀。他從小跟着師父習武,那一招一式里飽含的恨意,他看得出來。她心裏有恨,他知道,所以他從不怪她。
佩兒推門進來,是一身素衣,眼哭得紅腫。她端了熱水放在架子上,轉而對他道:“殿下,快起來罷,是時候了。”佩兒是她身邊的侍女,跟了有許多年,感情頗深,難怪會哭得跟個淚人似的。
他愣了愣,方才緩緩地點頭。佩兒一拍手,有侍女魚貫而進,替他換上了素白的孝服。他麻木而機械地任由她們擺佈着,十二層繁複的孝衣,卻不能給他帶來任何的溫度。
踏出屋子,一片雪白刺痛了他的眼,有溫濕在眼中,卻轉瞬即逝。
又下雪了。
他抽了抽鼻子,鼻尖已麻木。
古鶴松濤。
甫一進屋,便有沉重的暖香撲面而來,侍女在身後關上門,更是將一絲清冽都隔絕在外,屋內沉悶的讓人窒息。
滿屋都是雪蓮色的幔帳,從高高的房樑上掛下,沒有風,無精打采地垂着,紋絲不動。只有在人走過時,才微微搖擺。
佩兒在前頭引路,他皺眉,快步跟上。穿過重重幔帳,才到了那一具烏木漆金的靈柩前,接過柳兒手中的香,拜了三拜,方在旁的蒲團上坐了,閉目誦經。
柳兒在旁小聲地稟報:“聖諭已經下了,葬在西皇陵……東邊那個位置,怕是要留給那個女人了。這邊娘娘屍骨未寒,那邊就已經琢磨着立新后了,真真地叫人心寒……”他恍若無聞,這是他早就料到了的事,父皇心裏只有那個女人,心心念念地,要冊封為皇后。如今母後去了,正合了他的心意。
耳邊沉默了許久,又響起柳兒的聲音:“早上後頭傳話來,那位主子怕也是不行了……”聲音是猶猶豫豫地。皇后在的時候,是不許宮中人提起那位主子的。
他猛地睜了眼,空洞無神地盯住她,握住佛珠的手有絲絲顫抖。柳兒的話如在遙遠的地方響起,飄渺不能入耳。“幾年前就得上了病,皇後娘娘派御醫去看過好幾次,總不見好……依奴婢揣測,如今御醫所是那杭太醫當管,宮裏誰不知道杭太醫是那女人的心腹,從宮外帶進來的……”
柳兒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他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只覺得心中一片一片地空了,連呼吸都清清楚楚地聽得到。
她……她終究是撐不住了嗎?
他有許多年沒有去看她了,偶爾在園子裏遇上了,她亦是低眉瞬目地喊一聲“殿下”,再多看他一眼都沒有,表情淡寡如水。
他恨她。
他恨她出身低微,卻不自量力要去勾引皇帝,不過是想要求得榮華富貴罷了,只是她終究是小戶人家深閨養大的,又怎麼知道要做一個皇帝的女人,要的不僅是容貌,不僅是床上的那些功夫,不僅是一個兒子,更重要的是她的出身,她身後的背景能不能給皇帝,給朝廷帶來好處……
連宸祈不久是最好的例子嗎?他幸運,愛上了一個公主,雖然是邊陲小國,卻亦是配的上皇室,所以可以娶自己心愛的女人。可是,他最終不還是免不了三宮六院嗎?為什麼?不就是因為那些女子的背後,都有強大的勢力嗎?
即便是那個自認為與父皇是真心相愛的太后,不一樣不能免俗地,為自己的兒子娶進這數不清的佳麗嗎?
她的出身低微,導致了他這個錯誤的出生,他身為皇長子,卻得不到應有的重視與栽培,從連宸祈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是是臣,一輩子是臣。
他曾暗下決心,要一輩子與她劃清界限,不到黃泉不相見。
然而,聽到這個消息,他的心底猛然地空了,才知道,那終究是自己的母親,是十月懷胎生下他的母親,是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
他恍然起身,目光渙散。
案上設着母后的靈位,同樣是烏木包金,頂上一顆巨大的夜明珠,散發著幽幽的光芒,顯示出她無比尊貴的地位。
愴然轉身,踉蹌了幾步衝到門外,他無力地扶着殿前朱紅的主子,上面盤繞着的金龍,硌了他的手。他忽然奔跑起來,衝進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無數的雪花漫天滿地地撲上來,北風呼呼地拍在臉上,如千根萬根的針刺一般。
他不怕,他不怕這點點疼痛!
他是大玥國的大皇子連煜華,他才十七歲,已經在沙場上征戰了無數回,關外的雪比這寒冷許多倍,敵人的刀,比北方鋒利許多倍,他都經受過了,他還怕這一點點疼痛!
他是為大玥朝立下赫赫戰功的,父皇不能抹殺了他的一切努力!
可是……
他頹然地跪下,雙手順勢撐到地上,卻無力地一軟,臉龐狠狠地砸進了雪裏。鋪天蓋地的雪瞬間蓋了在他頭上,一時間沉悶不能呼吸。
淚,還未流出就結了冰。
他,他如今還能拿什麼和連宸祈比?
提香閣。
屋子裏暗沉得很,他一進屋,只覺得兩眼發暗,好一會才看清屋中的陳設。一張小小的木床,白色發黃的幔帳亂亂地垂下,牆邊是一張桌子,隔着一個半舊不新的梳妝盒並一面銅鏡。
他輕輕走過去。
梳妝盒和銅鏡上,都沾滿了灰塵,想來是好些日子沒有用過了,不禁鼻子一酸。桌前是一面小窗,外頭的風雪打在窗紙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床上的人喃喃地:“姜兒……下雪了……殿下可別冷着了……”
他過去,蹲了在窗前,那張憔悴的容顏映進他的眼帘,枯瘦如骨。他的視線落下,在枕邊一把木梳上。
手微微地顫抖着,拿起那把梳子,月牙的形狀,上頭鑲嵌了大大小小的珠寶,即使在這暗室之中,也璀璨異常。
梳齒上,沒有鑲嵌珠子的部分,脫落了原來的顏色,想來是握在手中撫摸了許多次吧?腦子了浮現出她倚了在宮門,手中握着這梳子,遙遙地望向那深宮的樣子,不覺心酸。
這梳子,是當年父皇的貴妃董氏被冠以謀害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的罪名,被內侍們拖着押送到天牢時,從她身上掉落下的。當時他就躲在一邊的假山之後,他看見她眸底的絕望與凄涼,深深刺傷了他的眼。
那時候他就知道,將來有一日,他的母后也會落得和董貴妃一樣的下場,如今還真是應驗了。
待內侍拖着董貴妃遠離了,他才從假山後出來,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把梳子,陽光照耀下,滿目琳琅。瞧着好看,便打算收入懷中,誰知一個轉身,便看見了她,他的生母,住在側宮的李才人,亦躲了在一棵樹下偷偷地看着他。
他對她並不熟悉,幼時便跟在母後身邊,不過逢年過節,母后都會允許她來中宮小坐,偶爾在席上亦見上一面,沒想到她的臉就已經那樣深深地刻畫在他心底。
畢竟是母子連心。
思索了一會,復又掏出那梳子,輕輕地放在一邊的假山上,轉身離開。
病榻上的人兒微微睜開眼,室內黑暗,看不起眼前的人,卻問道那熟悉而陌生的味道,灰色的眼眸中瞬間綻放開光芒:“煜兒……是煜兒……”
他方回過身來,握住那隻枯瘦如柴,卻拚命在空中揮舞着想要抓住他的手。手是冰冷的,粗糙的,是多年來的寂寞與思念吸幹了她,如今她不過是一具有生命的屍體罷了。
要開口,卻如鯁在喉,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是病得糊塗了,自顧自喃喃地:“煜兒……是皇后讓你來看我的吧?是不是……你父皇封了你做太子?”當年她把煜兒託付給皇后,又在沈如蝶的求子葯中摻入紅花,為的就是要給煜兒一個好的將來,她自知出身低賤,連累了煜兒……“煜兒……以後你做了皇帝,要好好的……要勤政愛民……”
有酸意泛上心頭,他拚命地點頭,想要開口安慰,卻無語凝咽。
她真的是糊塗了,她竟不記得,太子之位早已是別人的,皇帝之位將來也是他的,她也不知道,如今皇后已經去了,再不能幫他什麼……
她更不知道的是,皇后求功心切,竟在他在前線右臂負傷不能出戰,那女人向皇帝請求讓連宸祈出戰之時,怕被搶了功勞,竟暗中授意心腹給他的葯中加重了分量,結果……
他握了握右手,一片麻木無力。
他的右手已經廢了!
他那隻握着劍戟,與他在沙場上奮勇殺敵,立下無數赫赫戰功的手已經廢了,如今,連筆都握不好,他還憑什麼去沙場上殺敵立功,憑什麼和那個集萬千寵愛在一身,集兩朝血脈於一體,背負着千萬朝臣的期望與民間前朝義士的希望的連宸祈去爭奪那個皇位!
“煜兒……”她輕聲地呼喚着,眼眸中星星點點,“要好好的……”如燃盡了的燈,最後一絲的力氣已經消失殆盡。她嘴角含笑,似是滿足。
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那早就已經毫無溫度的身體,如今是真的去了。他並沒有哭,如同母後去的時候一樣,沒有哭。
短短三天,他失去了兩個愛他的人,卻除了心中愈發的寒冷,再無其他感覺。這一切都是他早就看透了的,有父皇的百般疼愛的與維護,母后定然是鬥不過那個女人的。而如今,他能做的只有保住自己。
保住自己!
辦完了母后的喪事,他便上書,辭去了軍中的職務,父皇問起,只說自己身已殘,對於行軍佈陣亦不甚瞭然,再無力擔當軍中的職務。父皇沉吟許久,那一雙眼從未像那樣深沉地望着自己,良久,他才無力地揮一揮手,將那一道奏摺扔了在桌上,淡漠地:“准奏。回頭朕命內務府撥銀子,在外頭建一座府邸,你便搬出去吧。”便再無他話。
他心中冷笑,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行了禮起身就走。
如今,是要把他趕出皇宮,只余他們一家四口在這個金碧輝煌之地享受天倫之樂了嗎?罷了罷了,他亦不想留在這冰冷的皇宮之中,出去倒還樂得自在。
出了御書房,他走到殿前的漢白玉石橋上,橋下的清溪已然結冰,是白茫茫的一片。終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肅穆的殿宇。
天是灰的,橘色的琉璃瓦亦黯淡了顏色,那飛起的四角,在灰色的天空之中劃過,彷彿是撕裂了的傷口,那樣的猙獰可怖。
他低頭,雪地里留下他的一串腳印,蜿蜒至腳下。他想,這殿宇之中,終有一日坐的會是連宸祈吧?
而他,不過是大殿底下的一個小小臣子,永遠背負着沉重的枷鎖,永無出頭之日。他生來就是一尾蛟,再努力,亦比不上那生來的龍子尊貴。
可,蛟龍蛟龍,龍尚在蛟之後。
他咬了牙。
旋即轉身邊走,不要再看一眼。他不會再來了,若是以臣子的身份,他是再不願踏進這御書房一步了。
數月之後,南王府於皇城西落成,連綿數十里的王府,身後襯着的是連綿不斷的大羅山,金光璀璨,府中精緻的亭台樓閣,奇花異草,遍地鋪就的金磚,滿牆上雕刻的各色福獸,栩栩如生,仿若你一呵氣,就會化作活物,跳下牆來嬉戲。那一泓清泉從王府後的大羅山上引下,清清裊裊,顫顫汨汨,在府中迴環而過,緩緩流去。
這樣的心思,這樣的精妙,比起皇宮了也不差的。
他站了在南王府前,只覺得那金燦燦的三個御提的大字刺花了眼,一時間腦子中是空白無物,竟不想去想其他的什麼了。
“這王府的建造,這規格,都是皇後娘娘親自監製的,娘娘說了,王爺如今已長大成人,再留在皇宮自然是不合適,可也不能虧待了王爺……”
他心中冷笑,臉上卻是恭順:“多謝娘娘關懷,他日本王必定進宮,面謝娘娘。”傅華清,你愧疚嗎?
你是愧疚了吧?
集三千寵愛在一身,你斷了後宮多少女人畢生的希望,你斷了連家皇室的血脈,可你是否想過若連宸祈死了,那繼承皇位的,除了我還會有誰呢?
唇邊是陰冷的笑,眼底的不羈,懶懶地打量着眼前的金碧輝煌。
“王爺少喝點,天冷,醉了怕是走不穩。”綠蘿在一邊瞧着,心裏不由地有些擔心,瞧瞧過來低聲勸道。
他這才從悠遠的回憶中回過神來,不經意地看一眼殿上笑靨如花的女子,看她一顆心都在懷中那個撒着嬌的女娃身上,並沒有注意到他。他微微點頭,算是道了謝。
踉蹌着起身,他才發覺自己已經醉了。殿上沒有人注意他,他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物,在父皇心中是,在大臣心中是,在連家人眼中亦是。
“我出去走走。”他極輕地對綠蘿道。
綠蘿點點頭,便回去華清身邊侍候着。這春華殿,他是極熟的,便也不怕他走迷了路。
侍女小心地打起門帘,忽地一陣冷風便卷着細細雪花兒飄進來,冷得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不少。他吸了吸鼻子,只覺得已經麻木了。
出了門,一地光亮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天上皎潔的月色和地上的潔白的雪,倒有些刺眼。原來並沒有下雪,只是風有些大,夾雜着樹枝上的積雪亂舞,倒像是下了雪。
他扶着牆,一路踉蹌。不知走了多久,才覺得體內的酒意略消,舒服了些。恍然才發現,自己竟已經走出春華殿,竟已經走到了側宮。
是上天在看着他嗎?他一想起,便讓他故地重遊。
他醉眼熏然,打量着周圍,只覺得一片昏暗,兩盞破舊的燈籠在北方中搖搖欲墜,燈光忽明忽暗。燈下是扇朱漆的大門,朦朧中,只見門上斑駁,是歲月的痕迹。他伸手去觸摸,門上微微翹起的朱漆,承受不了他的重量,發出輕微的碎裂聲。
“娘……”他輕聲低喃着。
及進門,他才發現原本空曠的院子,不知什麼時候已變成了哪個宮裏晾衣曬物的小院,只見月光下,到處是晾曬在繩子上的衣物,迎風擺動。
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他不由地握緊了拳。
他是大玥朝的大皇子,如今的南王,曾為大玥朝在沙場上立下赫赫戰功,現在,不僅一切都化作烏有,拱手讓給了連宸祈,就連自己的母親,他都不能好好守護,母親生前的居所,都已挪為他用。
心底有陰柔的火苗,直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焚燒乾凈,空蕩蕩的不剩一物。他再一次地想起母親,想起母后,想起幼時在書房中,他坐在角落裏,看着父皇笑靨可掬,手把手地教連宸祈臨摹帖子……
“你是誰?”一個畏畏的聲音響起,仿若是受了驚的小鹿。
只一瞬間,他眼底的憤恨和悲傷都若霧氣一般消失不見,嘴角輕揚,復又是那樣懶懶的眼神,仿若他從來都只是天皇貴胄,從來都曾有那些往事。
他定了定神,藉著月光才看見是一名侍女,卻不知為何用紗布遮了臉,只露出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驚魂不定地看着他。許是沒料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出現在這裏,她似乎嚇得不輕。
一陣疲憊上頭,他懶懶地靠了在門邊的柱子上,是一條迴廊,廊邊上是椅子,他順勢坐了。支起下巴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女子。她一手端着木盆,看來是來這裏晾曬東西的。
“你又是誰?”他輕輕地問道,聲線沙啞,卻有不容抗拒的威嚴。
畫扇一愣,也沒仔細想,便脫口而出:“我是皇后宮裏的粗使丫鬟,你是什麼人?”這男子,看起來並不像太監。只是宮裏除了皇帝,還能有第二個男人的嗎?可,大玥朝的皇帝她認得,化作了灰她都認得,不是眼前的這名男子。
連煜華一愣。
原來是那個女人宮裏的人。想來是陪嫁來的丫鬟吧?大玥朝宮規甚嚴,是不會允許一個老是拿紗巾遮着臉的女子進宮的。可若是皇后的陪嫁,按理該是皇后的心腹才是,怎麼會落得大冷夜裏在這晾衣如此悲慘的境地?
心思迴轉,仿若有一道光閃過,便沒有再說話,只是移開了目光。月華下,小小的院子因了滿院的衣物而顯得有些猙獰可怖。他試圖去忽略這些衣物,試圖去回想當年母后住在這裏時候是什麼樣的情形。深宮寂寞,她定然是很寂寞的吧?父皇除去那一次,便再也沒有臨幸過她,她做了個不大不小的主子,高不成低不就,她忍受着上頭人的冷眼和下人的譏諷,一個個的夜晚,她是如何熬過來的?
她必定是輾轉反側不能眠,或許心中還擔憂着他這個不肖子吧?
畫扇見他不說話,便也不再問。宮中的人事,少知道為妙,便打算要走。才跨出門,便聽到身後有冷然的聲音道:“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她只是心中一驚,想着這個男子頗為奇怪,說的什麼奇言怪語,卻也沒放在心上。姑姑還在小屋子裏等着她回去,若她回去的晚了,怕姑姑的瘋癲病又會發作,到時候傷了人或傷了自己,都是不得了的事。
她匆忙地走着,雪很深,她低着頭只能顧得腳下,卻沒注意到,前頭有一個黑色的身影,亦在雪地里,沿着方才那名男子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
自然是撞上了。
她吃痛地跌坐在地上,還不待她喊出聲來,便是一個溫柔卻嚴厲的聲音:“你是什麼人,如此深夜……”好像是醉了,有淡淡的酒氣撲鼻而來。
她抬頭,一時間彷彿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撲撲地直往頭上冒着。
是他!
那熟悉的眉眼,她認得,她夢裏心裏都是,滿滿的都是!
見她愣在地上,他忽地來了興趣。這名女子,分明是侍女裝扮,卻為什麼遮了臉,難道有什麼不可見人的嗎?
那一雙眼睛,竟是那樣的熟悉。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腦海中浮現出的是皇后的樣子。是了,這雙眼睛和皇后倒是極為相似的。不禁便有了好感,伸手去扶。
她愣愣地望着他伸來的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便已經把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他的手是暖的,她的手是冰的,忽地一碰觸,她不由地打了個哆嗦。
便是腳下一滑,竟整個人都撲在了他的懷裏。他一急,亦沒有想許多,便也伸手環住了她,兩人便奇妙地抱在了一起。
她的頭被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胸口,她能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混雜着清冽的雪花的味道,還有不知名的香料的氣息,莫名地讓她心安,在這樣凄苦無依的夜裏,在這樣寒冷的深宮。他的臂彎堅固而溫暖,彷彿能夠抵擋一切的災難。
她聽到自己心底有碎裂的聲音,她聽到自己心底有悲傷的聲音,心酸到連呼吸都能夠聽見,心酸到她不能睜眼去看他的臉,只能緊緊地閉上,偏過頭去。
連宸祈亦是愣了半日,才將她扶穩了,放了手。
好奇怪,方才見她要摔倒,竟是全然沒有思考,便擁住了她。仿若是心底最自然的反應,是不需要多做考慮的。
為什麼?他並不是一個隨意的男子,雖然皇帝是有後宮佳麗三千的權利,看中哪個小宮女,亦可收了封個才人寶林便是,可是他卻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可眼前的女子,那一雙眼睛,卻揪住了他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