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紗窗日落漸黃昏
第4章紗窗日落漸黃昏
原來是尋他來的,他要走了。
不禁心中失落,黯然地低下頭去:“既然公子家人尋來,荒村山野不便留客……”
“敢問小姐,貴姓芳名?”終是忍不住,他還是問了。
是一瞬間的驚起,畫扇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來娶她,所以問了她的名字,為的是上門向她提親……如小時候言姑姑給她講的那些個故事裏頭的才子佳人一般,一見鍾情便定了終身。她才十六歲,多少年來都在冷落中長大,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還可以遇上這樣一個人,會要她,娶她……
可,怎麼說她都是大興的公主,即便不得寵,不被待見,他要娶她,怕也是不容易。
心中糾結:“我……我是這大興國的公主……”
男子聞言眼前一亮,嘴角上揚,亦是自信滿滿。
畫扇看在眼裏,知道他一定是有把握的,忽地便羞得滿臉通紅,終究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名字,只能輕若無聞地:“我的名字……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只這樣一句,他眼中驟然是明亮的顏色:“我知道了。”
“公子,我們快些走吧,不然怕是來不及了……”那名叫鍾正林的男子催促道。
男子皺眉,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那男子便噤聲不語,屏氣斂息。
想來,他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吧?
心中甜蜜,卻是羞得滿面通紅,急忙轉身跑回屋子裏去,跑到門口一會首,他還佇立在那月色下,梨花飄落滿身,月華清輝,他眉眼如玉。他望着她,雖夜色中看不清楚,卻依然能感受那滿臉的微笑。
她不敢再看,趕緊推了門進去,吱呀一聲門關上,是滿室黑暗。
然而她卻不怕,即使前方視線是一片黑暗,即使周遭都是寒冷如冰,然而她的心是暖的,她知道他回來,回來帶她離開那個皇宮。
然而她卻沒有等到她,他沒有來。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世人只知道,大興皇帝有一位美麗的女兒雲若如,卻不知道還有一個從小便失寵,被遺棄在冷宮的七公主,雲畫扇。
天降的災星,為了大興的江山社稷,她從一出生起,便被宣佈死亡。
皇族的族譜上,並沒有她這樣一位公主,並沒有雲畫扇。
夜是寂靜寒冷的。
一眾的侍女站了在院子中,是為新人守夜。七八個人都凍得哆哆嗦嗦的,只有她木然地站着,已經絲毫不能感受到周圍的寒冷抑或是炎熱。她心底有不知是什麼東西正滿滿地溢出,一古腦地都往頭頂上去了,她手的手指掐進了手心,粗使的丫頭不能留指甲,只感覺到鈍鈍的疼痛,不至於錐心刺骨,她也清醒不過來。
這只是夢,一定是她心中太過於擔心了,才會做了這樣一個噩夢。他要娶的女子是她雲畫扇,她雲畫扇才是本該今晚鳳冠霞帔,坐在喜床上羞澀地等着他來的女子……
他該是能認出她的才對,他不是沒有見過她的容貌,他肯定能認出裏面那個皇后,並不是當日的她!
她滿懷着希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扇硃紅色的門,門上兩個大大的喜字,紅艷艷喜慶慶。
月華皎潔,漸漸黯淡。天終究是亮了,山的那一邊,東方亮出了魚肚白。
大玥後宮的規矩,妃子侍寢,是不能過三更的。只是皇后又是特殊,是皇帝的正室妻子,是不受這一條限制的。她的心,隨着東方泛出的白一點一點地涼下去。他沒有認出來……
嘴角勾起一個笑。雲畫扇,你這是自做孽……
是啊,若如原本就與她有七八分的相似,尤其是那一雙眼,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畫出來的,再加上那一日,青絲繚繞,遮了她大半個臉,後來自己害羞,又是拿了紗巾蒙住容顏,他定然是沒有看清楚她的模樣,只看到了一雙眼……
那個夜晚,她的確是沒有蒙臉出去相見,可,月華黯淡,他又怎麼看得清楚她的容貌……
周遭忽地嘈雜起來,是來回奔走的內侍,伺候新人梳洗。落霞推了推她,示意她進去侍候。她木然地回望,紗巾下臉色慘白,卻無人能看見。顧不上落霞的催促,她轉身狂奔起來,一重重的宮門落在了她的身後,她聽到冰雪在她腳底四處飛濺的聲音,她聽得到自己沉重的喘息聲,和心中的狂亂。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她不要看,不要看他們恩愛的樣子,不要看她的幸福被人活生生地奪取,又展現在她的眼前……
轉眼,已是一月有餘。
三更時分,畫扇被凍得醒來,迷濛中睜眼,卻發現一條破而舊的薄棉全都蓋在了自己的身上,姑姑蜷了身子,緊緊地將她摟在懷中,不能動彈。畫扇伸手摸了摸,姑姑的身子冰冷。
不由地一陣酸意泛上心頭,姑姑,便是失了神智,卻依然疼她愛她,而她的親生父親……
姑姑,是她在這世上最親的人。
想起姑姑遭受的那些苦難,就不禁恨自己,若是當時隨母親一起去了……
小窗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是落雪了,窗上糊的舊窗紙破了一個大洞,間或有幾片雪瓣飄進。
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大興位於神州之南,氣候溫和,雪是不常見的,間或有一年特別地冷了,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幾朵,落地即化。
畫扇縮了縮身子,這下姑姑也醒了,迷迷糊糊地低低呻吟了幾聲,越發摟緊了畫扇。
畫扇想起從前,在大興時的冬日——只不過不會這麼寒冷罷了——落秋宮裏也是寒冷,取暖的炭是輪不到她們的,唯一的一條破棉絮,也是從夏蓋到冬。
夜裏冷的時候,姑姑都會將她的腳捂進懷中,又細細地告訴她一些關於她母親的事。
對於母親的印象,她都是從姑姑口中得知的。
當年母親在山野中與父親相識相愛,后被父親接進皇宮,一朝得寵,艷冠六宮,是何等的榮華富貴。父親對母親的愛,真真地就是一個丈夫對妻子的愛意。
那時候,她也曾想,不知將來她的夫婿會是什麼樣子,是不是也會這樣的寵愛她。姑姑說,她和母親一般的美麗,不是嗎?
後來,姨娘投奔母親進宮,母親念在姐妹親情,留了她在宮中陪伴,誰知姨娘心中另有圖謀,看着母親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紅了眼,趁一日晚宴,勾引了醉酒的父親。
父親酒後得知,自然是懊悔不已,原已冷落了姨娘,並謀划著送她出宮嫁戶好人家,誰知道不知是不是上天弄人,偏偏只那一次,姨娘就懷了身子,再也瞞不住母親。而母親心善,勸父親留了姨娘在宮中。
原認為,姐妹情深,便是同侍一夫也是緣分。
十月之後,姨娘產下皇子,封為麗妃,從此以後,整個後宮落入了麗妃的掌控。
沒錯了,麗妃就是她的姨娘,母親同胞的姐姐。所以,六姐的容貌才與她有七八分的相似,所以,他才沒有認出她不是那日的她。
思緒飄遠,她恨得咬破了唇。沒想到,她的心心念念,她的歡喜與期待,到頭來卻是為她人做嫁衣裳。
該是她的東西,雲若如都奪走了!
可,她如今又能怎樣?這樣醜陋的一張臉,她能告訴他,“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是她雲畫扇,而不是她雲若如嗎?
他,能信她嗎?
即便他信了,他能廢了若如而娶她做皇后嗎?溫叔叔怕是已慘遭毒手,還有誰能還她花容月貌……
他作為一國之君,能召告天下,他娶錯了皇后嗎?他作為一個男人,能為了一個相貌如此醜陋的她,廢了花容月貌的皇后嗎?
第二日,雪停了,天也放晴了。
金碧輝煌的皇宮掩蓋在皚皚白雪之中,天與地忽地安靜,偌大的皇宮竟似一個荒園。這樣的天氣,稍有些身份的侍女都躲了在主子的窗子底下取暖,只有低賤的三等丫頭,才要在雪中勞動。
剛到卯時,便得起來,喝一碗稀粥,也是主子昨日吃剩下的飯摻了水做的,便有管事的來招呼了,要去幹活。
昨日裏上頭就發了話,今日是葉貴妃生辰,白日裏皇後娘娘要在鳳棲秋梧設宴,請宮中的幾位娘娘來吃酒。而昨夜方才下了一場大學,鳳棲秋梧外的小道上都結了冰,不能通行。這天寒地凍的,鏟冰的活兒自然落在了畫扇這些個三等丫頭的身上。
十月初,皇帝與皇后大婚的第三日,便由太後主持,從朝中百官家中待嫁的適齡女眷中,挑選出兩妃四嬪八才人,充實後宮。而兩妃之中,門下省主事葉夢的次女葉素兒又特別得太后喜愛,不多久就晉了貴妃,位居三品。
雖然當日太后替皇帝選妃,打的是延續皇脈,充實後宮的名頭,卻有流言說是因為太后對皇后不甚滿意,卻拗不過皇上偏生地寵愛,便動了念頭。
當下,一班丫頭共八人,拿了木鏟掃帚,在鳳棲秋梧外鏟開了。
畫扇拿了木鏟,蹲在地上仔細地將冰敲碎,由跟在後頭的葉兒掃了。那葉兒是個孩子,平日裏與畫扇也要好,雖幹着活,嘴裏卻是不停地念念叨叨,講一些昨夜裏睡覺時聽到的趣事給她聽。
畫扇一心在手中的活兒上,倒沒心思聽她的,只含糊地應着。雖雪是第一場,可這冰卻結了有兩日了,此時更是堅硬似鐵,一鏟下去,往往是冰未破,手已生疼。
不一會兒,手已經凍麻,只看到虎口處被木鏟磨得通紅,卻不覺得疼。實在是冷,畫扇停下手中的活,將手湊至嘴邊呵了一口氣——卻也是冷的。地上化的雪水滲進靴子,冰冷。
半日,雪鏟了大半,眼見就要完工了,畫扇才舒了一口氣。她自幼身子不好,雖在冷宮,卻也不用幹什麼粗活,做事總是最慢,好在管事的看她是皇后的陪嫁,皇后又甚得皇帝寵愛,得罪不得,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身後傳來聲響,畫扇轉頭看去,之間兩輛大紅色的轎子,在白色的雪地里風外的刺眼,由眾人跟了,正緩緩朝這邊走來。
管事的連忙招呼眾丫頭起來,收拾收拾,來不及退下,只能一排靠邊遠遠地站了,將頭深深低下,下巴幾乎要貼到了胸口。
好一會兒,才聽見了轎子抬動時發出的輕微的吱呀聲,由遠及近,漸漸地越發清晰起來,硌得人心痒痒。
畫扇將頭更貼近胸口一些,如果可以,她簡直願意把自己埋進雪裏。
忽地,那規律的吱呀聲小時了,“噔”的一聲,是落轎的沉悶。便有猩紅色的毯子,由一個小太監鋪了到她面前。
心中一寒,手是止不住的顫抖。
一襲紅裙,用金線綉了大朵大朵的牡丹怒放,前面有明黃色的緞帶垂下,身子兩側,是背後的披風上雪白的絨毛,在寒風中瑟瑟。
“奴婢……參見皇后……”她聲音低如蚊蚋,慌忙用手揪了裙子,強忍着才不至於聲音也顫抖。
“沒有想到你這賤丫頭命這麼硬,居然還沒死!”若如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都似咬着牙講的,如驚雷想在她的耳畔。
身體裏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湧上,畫扇只覺得腦子中一片木然。不,她要平靜,若如不是她惹得起的,她死可以……可是姑姑要由誰來照拂!
“拖下去,賞個全屍。”若如淡淡地掃了一眼,轉身要走。
畫扇愕然抬頭,驚得目瞪口呆,一時不能反應。
“皇後娘娘饒命!”身邊的葉兒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急拉了畫扇要跪下。畫扇卻是不肯,更是挺直了腰桿,直視若如腦後髮髻上的百鳥朝鳳金絡子。
“啪”地一個清脆的耳刮子,喜兒狠狠地教訓道:“沒規矩的奴才,皇後娘娘懲治一個賤婢,也要你來多嘴!”轉而卻小聲地對若如勸道:“主子,這賤人死不得,你忘了……”
這話不說還好,若如聽了更加惱火:“本宮堂堂大玥朝的皇后,懲治自駕的陪嫁丫頭還不行么?”雖然嘴硬,卻亦知道汐兒說得在理,只是臉上拉不下來,便把氣撒在葉兒身上,“這個丫頭,先給我拖下去。她敢為這賤婢求情,本宮就讓她先下去等着!”
內侍動作麻利,一把把跪在地上的葉兒拖出去,葉兒還來不及驚叫出聲,便被按了在雪地里,拿了繩子捆了,又從她身上扯下一條布,把嘴堵了。
“葉兒!”有一種恐怖的聲音在心底喚起,一瞬間,她彷彿看到了那日,在大興的囚室外頭,姑姑裸露的身體,那刺眼的血。要叫,聲音卻卡在喉間不能發出,她撲上去,卻被內侍死命拉住,任她再掙扎,也只能眼睜睜看着葉兒被拖走,消失在拱門之外。
“娘娘,那這丫頭……”內侍指了指畫扇,一臉討好。
若如沉了臉,正要開口,卻聽見一個笑吟吟的聲音勸道:“今兒個是素兒的生辰,不知皇後娘娘是否肯賞素兒一個面子,且饒了這丫頭?”
這便是葉貴妃葉素兒,生得嬌顏,一笑起來更是甜美,嘴角漾開小小的梨渦,讓人堪憐,不知是修了什麼德,甚得太后的喜愛。
若如展顏,心知葉貴妃是給她個台階下,笑語嫣然:“妹妹開了這個口,本宮哪能拂了壽星的面子。只是死罪能免,活罪難饒,妹妹也別給賤婢求情了。”轉而對喜兒道,“領了到那邊去,不等宴散不許動!凍不死便算她命大”
喜兒鬆了一口氣,急忙扯了畫扇到那邊風口上去。
畫扇原本身子就弱,又沒吃什麼好的,身子輕得如同紙片一般。喜兒推了她在風口上站了,狠狠道:“要不是皇上有吩咐,姑奶奶我才管不得你的死活!識趣的以後別在公主面前出現,壞了事,要你和你那瘋姑姑死的好看!”話畢再不看她,趕緊也躲進了鳳棲秋梧取暖。
如此寒冷的天氣,她可不要在這裏陪着那醜丫頭受罰。
有細細的雪花瓣落下,畫扇站在風口上,心是冷的,身卻是熱的,渾身的熱血都涌了上來,她不能呼吸,不能睜眼,只有一雙耳朵,把那小暖閣里的笑語嫣然聽進了腦子裏。
……
“姐姐如此得皇上的寵愛,妹妹才是羨慕得緊呢。”是葉貴妃的吳儂軟語,她是杭州人,據說她母親的姐姐,亦是先帝宮裏的人。
是若如甜甜膩膩的聲音:“妹妹怎麼這樣說,妹妹能討得太后歡心,才是本宮羨慕的。”
“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太后是因了妹妹的姨娘才對妹妹另眼相看的,反倒是姐姐,竟如此得皇上寵愛,連先皇與太后的情意怕也是比不上……”葉貴妃嘆着,“有時候,瞧見皇上眼中對姐姐的情意,真是不禁要懷疑,姐姐與皇上是前世就認得的,今世還做夫妻……”
前世就認得的……
這六個字,如同刀子一般刻在她的心底,耳邊是呼呼作響的北風,裊裊的落雪,她渾身發熱卻僵硬,只有這六個字如同蚊蟲般在腦中嗡嗡作響。
那是她的愛情,她的前世,如今,卻被若如生生地剝奪了。
麻木地望着遠方,有幔帳迎風飄揚,連綿數十步的鑾仗儀隊,整整齊齊地朝着這邊行進。步輦之上,赫然是那個玄黑色的身影,端端地坐了,黑色的袍子迎風獵獵作響,說不出的尊貴威嚴。
是他……
是那個在月下與她約定終身的他!她多麼想不顧一切地跑上去,攔住他,告訴他他的皇后應該是她雲畫扇,而不是坐在暖閣中的雲若如。
可是,渾身的熱血始終蓋不過北風,她是清醒的理智的,她知道如今她的一張臉,是多麼的可怖。沒有人會相信她,她反而會因此而喪命。
步輦緩緩在她眼前抬過,她不敢再抬頭去看。那一張臉,那樣的熟悉卻遙遠,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忍不住做出傻事來。
雪地上清晰的印下轎夫的腳印,觸目驚心。
她聽到轎子落地的沉悶聲響,她聽到紅毯子鋪陳開來的聲音,她聽到他的腳,踩在紅毯子上輕微的摩擦聲,她聽到他摟了若如在懷裏,寵溺地關懷着冷暖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覺有人站了在她面前。那淺紫色的錦袍,綉滿大朵大朵的籽棉,繁複的綉工,層層堆綴。雪白的毛絨披風,幾要極地,有侍女小心地在身後微微地抬着。
她抬頭,是葉貴妃關懷的笑顏:“皇上和娘娘已經走了,你也回去罷。”看到畫扇依然木然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更濃,“放心,有什麼本宮擔著,皇後娘娘還不至於駁了本宮這個面子。”嫣然一笑,便上了小轎。
“還不走!”管事的惡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盡給我惹麻煩,回去把合宮上下侍女的衣衫都給我洗了,洗完才准吃飯!”
畫扇毫無知覺地,麻木地挪動自己的雙腿。那腿已然不是她的了,她只是一具行屍走肉,她不敢奢望還能得到什麼,她只求能和姑姑平平安安地在這個陌生的皇宮生存下去。
這不難,不難……
只要她避開若如,只要她不再去想那個夜晚,小院中,梨樹下,只要她不要去想“梨花落,紅淚央,連綿愁思連綿傷,如何望斷天涯路,錦字鴻書難尋郎”……
春華殿。
數枝紅梅傾斜在牆角,在一片素白的雪中,越發的顯得灼人雙眼。太后素來不甚喜梅,宮中上下種得也不多,間或能看到寥寥幾枝,也是沒什麼人打理的,頗有些無精打采。
側殿的小閣,有兩名婢女為了在火盆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宮中婢女按了三等:侍女,宮女,粗使丫頭來分,是三樣的裝束,這樣梳了雙圓髻,淡藕色的棉襖子,該是哪宮主子的貼身侍女。
其中一名年紀幼的,小小模樣未長成,已有了三分紫色,一邊百無聊賴地撥動火盆里的炭,一邊道:“這位主子可真是命好,封了妃不說,才這麼幾日,無功無勞的便晉了貴妃,如今太后又特為她在這裏做生辰,難怪主子心裏過不去。”
另一名眉目間已有幾分成熟,壓低了聲音笑道:“這世上沒有無因的果。太后素來平淡,何故白白地對一個門下主事的女兒如此上心?”
年幼的也笑:“我聽說,這葉貴妃的姨娘曾是先皇宮裏的人,跟太后是以姐妹相稱的。”
“我聽幾位老媽媽說,當年太后爭寵,心狠手辣,將懷着龍種的賢妃推下了山去,沒想那賢妃命大沒死成,告了她一狀,是那位主子出面頂了罪,太后才保得了地位,想來是太后心中不安,才……”
話音未落,就有管帶的推門進來罵道:“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裏嚼舌根子,前頭主子已經到了,還不去伺候!”
兩人慌忙站起,收拾收拾便往前頭去了。
春華殿歷來是皇族家宴之所,凡太后,皇帝,皇后做壽,或有其他什麼王爺承恩,都在此設宴,以彰榮耀。而貴妃雖只於皇后之下,歷來卻沒有在春華殿做壽的先例,如此太后此舉,自然惹來不滿。
兩名侍女匆匆從側門進去,溜到自家主子身後去。
陳妃狠狠地剜了一眼,心中不悅嘴上卻沒有講什麼。
殿上,皇帝自然是坐了上首,太后居左,皇后居右,作為今日的主角,葉貴妃盛裝打扮了,坐在太后的下首。
殿外雖是冰雪寒冷,殿內卻是暖如春陽,左側有竹簾,簾外設絲竹管弦,清音了了。
華清含笑望着殿下,臉上笑靨如花,一朵綻放的木棉嬌艷。殿下是一片笑語嫣然,眾人臉上都堆滿了笑,恍惚間竟是那樣的不真實。
她轉頭,身邊那個穿着玄黑色帝袍的男子,眉眼如畫,笑靨若梨。
……
連錦年……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要以為那是連錦年。可是,他的眸底雖是深情,望着的卻是另一個女人,這才恍悟。
那是她的兒子,與連錦年的兒子,並不是連錦年。
忽地,一串清麗的笑聲從殿外響起,一個粉色的身影從外頭飛撲而進,踏着輕快的步子。
“母后你瞧,這枝梅開得多好!”若梨笑得天真,渾然不覺身邊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衝著她來了,自顧自地走上華台,一邊摘了一朵,放在鼻下一問。
是冰雪的味道。
臉上漾開滿意的笑容,她順勢在華清身邊坐下,依偎在母親身上:“您聞聞。”
心中撐開滿滿的喜悅,華清摟了她在懷裏:“梨兒,你怎麼回來了!母后還以為你趕不及回來給貴妃做壽呢!”這個女兒,和她真的是有八九分的相似,不論是音容笑貌,不論是她被寵壞了的公主脾氣,就連喜歡聞花草的味道這一習性,也與她如出一轍。
心疼地握起她的手:“大冬天的,凍得冰冷冷的,回頭該生凍瘡了。”雖是教訓的語氣,臉上卻是掩飾不了的寵溺笑容,握了手貼在自己臉上,“母后給你暖暖。”
卻是連宸祈在一邊吃醋地:“還不是母后寵得她,堂堂一個公主,整日裏就惦記着吃和玩,也不正經學些女孩子該乾的……”
話音未落,卻被若梨搶先白了一眼,頓時嗆得紅了臉,卻不知再說些什麼。華清看在眼裏,心中嘆道,這女兒的脾氣,倒比她還要刁蠻幾分了。自小她便寵着梨兒,待祈兒卻是嚴格,如今他才會這樣地怕梨兒,在外人眼裏看來,倒有幾分懦弱。
只是她卻知道,他這個兒子,一脈繼承了他父親的品性,平日裏總是一副淡然的樣子,若真動了氣,怕也是恐怖得很。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
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卷近秋河。”
忽地,殿下有人吟起詩來,聲音淡淡地,帶了幾分酒意。她放眼看去,只見是一個白色的身影,一手捏了酒杯,一手撐了臉頰,似笑非笑地望着殿上。
是連錦年的長子,連煜華。
“皇兄今夜好興緻。”身邊有皇帝的聲音,淺淺含笑,“聽說今日皇兄的王府上,有不少京城名士出入,談古論今,很是熱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