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月生花(5)
第33章月生花(5)
台上的幾位先生中,長着山羊鬍子的是教詩詞的胡先生;那個肚子太大而看不見腳尖,長得圓滾滾卻十分面善的先生,是教算學的陶先生;手中旁若無人地把玩着黑白棋子的高個子先生,是教圍棋的魏先生……而這位身材魁梧的趙督察,果然是教騎術、箭術等課程的先生,難怪脾氣火暴。
最後介紹到葉一城時,趙督察的語氣也有些激動:“葉宗師心繫華夏年青一代,為了百姓們多年奔波,如今重回長安,特意來到我們長安書院,會暫時擔任院長的職務,是你們這些臭小子的天大福氣!”
聽到這裏,林素問的心猛然怦怦跳了兩下。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台上的葉一城,他依然面色沉靜地坐在那裏,沒有再往她這個方向看。她心中隱隱有些歡喜,葉宗師重回長安,還來書院擔任院長,不會是因為自己吧?這個念頭一升起,心裏頓時覺得既得意又滿足,於是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
趙督察雖然看起來一副武夫模樣,但講起書院規矩、歌頌學院偉大成就,敲打在座學生要老實聽話,以及談起從學院畢業的大人物,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看樣子每年講一次早已爛熟於心,可台下的弟子,大都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才結束。
接着便是那位胡先生來做弟子入門講話,林素問此刻肚子已經有些餓,卻不得不打起精神,做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樣子。胡先生雖然精通詩詞,卻沒有一副文人的孱弱模樣,他一開口便擲地有聲:“歡迎眾位弟子進入長安書院,長安書院辦學久遠,從開朝時便在,多次承蒙皇室恩典,為了讓諸位有最好的學習環境,各項設施無不是重金打造,環境不比你們在家的時候差,為了什麼?為了讓你們見見世面,知道什麼是好東西。就像喝茶一樣,一開始就讓你們喝上等的好茶,也許你們不知道為什麼好,好在哪裏,但是一喝到劣質的茶水,就會立即分辨出來,長安書院的教學就是最上乘的教學。所有的教書先生,在他們的領域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鄙人不才,只不過在翰林院大學士的位置上做了二十年而已,其他的先生更不用多說,大家以後會慢慢了解。”這些話配上胡先生抑揚頓挫的聲調,讓在座的弟子都倒吸了一口氣,那些本來聽得有些累了、坐得歪七扭八的學子,也都下意識規規矩矩地挺直了腰板。
“進入長安書院以後,你們記着,無論你以前是做什麼的,父母親是何人,祖上有多少榮耀,到了這裏,你只有一個身份——長安書院的弟子。你們能坐在這裏,或者你們的祖上有豐功偉績,又或者你們父輩剛立過舉世聞名之功,再或者有些天賦……但到了這裏都一樣!把你們在家裏的懶散性子都給我收起來,長安書院最不缺的是後台,最不怕的也是後台!”
胡先生說著猛一拍桌子,大家都嚇了一跳。越之墨一反常態,頗有領悟地點了點頭。林素問幾乎要為胡先生的演講起立鼓掌叫好了,雖然他後半段的話和趙督察初見弟子們的時候表達的是一個意思,可是胡先生的深入淺出和抑揚頓挫,十分具有感染力。林素問滿臉的興奮,衝著一邊的越之墨擠了擠眼睛,意思是“你雖然在這裏後台最硬,這下也沒用了吧”。越之墨瞪了她一眼,又朝台上努努嘴,本是表達“再亂看小心被趙督察罵”的意思,林素問一想葉宗師也在上面,可一定要好好表現,挺直了腰桿筆挺挺地坐着。
胡先生的發言在弟子們又敬又怕又震驚的眼神中結束。接下來便是陶先生、魏先生等一路講下來,雖然各位先生的演講各有特色,或故事講得好,或言語風趣,但眾學子畢竟都有些坐不住了,只是礙於師長的威勢,勉強老實地待着,目光渙散。終於,趙督察滿含尊敬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最後,請我們的葉宗師,哦不,葉院長,來和大家說說話。”
大部分學子經過長達兩個時辰的開學典禮,已經餓得不行,但眼前可是平常只在傳聞中聽說過的葉宗師啊,不由得都打起最後的精神仔細聆聽。
林素問的眼神中更是不加掩飾地充滿了崇拜和期待。她想葉宗師會對弟子們說些什麼呢?是像胡先生那樣,講一兩個自己親身經歷的故事?不對不對,以他的冷峻性子,多半不屑於講述自己那些所謂的豐功偉績。
此時已近正午,太陽早已高高升起,透過高高的直棱窗將陽光灑進了禮堂,弟子們的身上浮着陽光和窗欞的影子。葉一城站在陰影和陽光之間,撣了撣衣袖,從容不迫地走上高台,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便有一股卓然出眾的瀟洒。
他看了看諸位弟子,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道:“日上三竿,思源軒內已備好午膳,諸位弟子,用膳去吧。”
眾弟子愣了一會兒,隨即便炸開了鍋,在一片歡呼聲中湧出了禮堂。
台下的林素問捂着叫喚了許久的肚子熱淚盈眶,腦中只有一種感覺:宗師講話太有水平了!
五
在宮裏時還沒覺得,到了書院,林素問才深深感覺到父皇對自己實在是太好了。雖說進入書院后便不論家世身份,人人平等,但這個前無來者的長安書院第一個女弟子的身份,還是給自己帶來不少便利。譬如眼前這間單獨的書屋,便是趙督察親自帶她前來,並告之這是專門給她配置的用來休息的地方。
跟着沾光的越之墨心情大好,手裏拿着油紙包着的兩個包子,一邊打量着書屋內的裝潢,一邊說道:“素素,思源軒的肉餡包子怎麼就這麼好吃呢?”說著直勾勾地看着包子道,“我拿了兩個帶回去做晚飯,一個肉餡的,一個芝麻餡的。你喜歡吃哪種餡的?”
林素問坐在榻上,一臉泄氣,表情看上去非常不開心,和眉飛色舞的越之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頭也懶得回,慢悠悠地說道:“墨墨,你看課程安排了嗎?”
越之墨才懶得理會所謂的課程安排,將包子包嚴實了,放回書袋裏。
林素問重重地嘆了口氣,再次認真地看起手中那冊薄薄的小冊子。這是書院的課程安排,她吃完飯就興奮地翻開,但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卻還是沒有找到葉宗師授課的日程安排,不由得嘟起了嘴:“怎麼沒有琴藝課?不是說好葉宗師要教我們學琴的嗎?”
越之墨依然沉浸在學院思源軒包子的美味中,答非所問道:“素素啊,你覺得我們央求父皇將思源軒做包子的廚子請進宮中如何?”
林素問滿腦子都是為什麼課程安排上沒有琴藝課,煩躁地丟下手中的小冊子,從榻上跳下來,來來回回踱着步,自言自語道:“不是說長安書院開朝時就有了嗎?怎麼這麼大一個書院,院長也不教書,這算不算誆騙我們?墨墨,你說我們要不要去父皇面前告狀?”
越之墨坐在榻上,認真回答道:“我想了想,將思源軒的膳食師傅請入宮中這事兒,終究是不合規矩啊。”說完想到什麼,他興奮地繼續說道,“眼下,最好是我們以後在院裏吃了晚飯再回宮,你看這樣如何?”
兩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你一言我一句,卻都沒認真聽對方在講什麼,完全是在自說自話。林素問憂愁地想了想,又輕聲安慰自己:“也許葉宗師臨時才入院,所以課程上還沒來得及安排?嗯,多半如此!”心裏做了斷定后,她右手握成拳往左手心裏敲了敲,篤定地說道。
越之墨從榻上起來,撣了撣褶皺的衣服,搖了搖頭道:“也不曉得書院裏備不備晚膳。我得趕緊去問問,晚膳有沒有包子。”說著就往外頭走去,“我有事先出去,晚上就不和你一路走了。明兒你記得早些起來,別再讓我等,磨磨蹭蹭像個娘們兒似的。”
越之墨對新鮮環境的好奇遠遠大過林素問,雖然出宮一天還沒到,但言談舉止之間已經和早上判若兩人,急切想要融入學院生活的那股子勁頭,和揣着小心思的林素問完全不同。
而正在思考琴藝課到底存在不存在這個重大問題的林素問,絲毫沒有感受到越之墨的興緻勃勃,隨意沖他擺擺手道:“反正明兒一定要去問個清楚的。”
越之墨出門前,點了點腦袋肯定道:“對對對,必須問清楚。”
林素問在屋裏悶頭想了一會兒,越來越生氣,乾脆出了屋子。一出屋子,便看到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迎了上去。
葉一城老遠就看見林素問小跑着過來,駐足看她,也不急着說話。待到林素問站定,她想了想,板着小臉道:“你們長安書院,太偷懶了。”
葉一城“嗯”了一聲,好奇地低頭看她,聽她繼續說。
“你身為院長,怎麼不教課?聽聞宗師特別會彈琴,怎麼不教我們?”說罷小腳狠狠地蹭了蹭地,畫出一道道痕迹。
葉一城雙手負在身後,聽她說完,才緩緩開口道:“這長安書院可是你們的?”
林素問微微一愣,覺得他說得對,點了點頭:“那葉……葉……葉宗師,你什麼時候教我呀?”語氣里濃濃的失望之情怎麼都遮掩不住。她就這樣垂頭站着,越想越委屈,伸腳胡亂踢着面前的小石子,嘴裏賭氣咕噥了一句,“這樣偷懶,還是個宗師哩。”
葉一城被她這話逗樂了,抬手撫了撫她的頭頂,道:“我自然會教你。”話語雖平平淡淡,林素問卻能聽出語氣間的溫柔,被他摸着頭頂也很是受用,頓時開心起來,猛地抬起頭,自然而然地拽住葉一城的手,隨後又放開他的其他幾根手指,握着他的食指,捏了捏道:“那我們可就說好啦。”葉一城笑了笑,點點頭。這下林素問心底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露出可愛的笑臉,行了個弟子禮道,“下午還有胡先生的課,葉宗師,我先告辭了。”說完揮揮手,蹦蹦跳跳地走掉了。
見她開心離去的背影,葉一城一向平靜疏離的面容卻有了一絲鬆動,眉頭微微蹙起,彷彿正在思索什麼難辦的事情,看向林素問的眼神中也露出幾分愧疚的神情。他從懷裏拿出一封信,再次認真地看了看,終究還是嘆了口氣,似乎做了什麼決定,才將信放入懷中。
也許是因為心情好,這種多人同堂聽講的形式也頗為新鮮,所以第一次進課堂的林素問表現得頗為不錯。教詩詞的胡先生雖然年紀挺大,但並不像宮裏那些先生那麼死板,不但旁徵博引,非常好玩,講話也頗為風趣。一堂課下來林素問興緻盎然,只是坐在旁邊的越之墨不知是不愛詩詞歌賦還是中午包子吃得太多,坐在那裏昏昏欲睡,打了好幾次盹兒。
第二天,林素問依然沒有得到葉宗師會給他們上課的消息。不光如此,接下來的三天,林素問找遍學院,也沒能找到葉宗師,這讓她心裏漸漸不安起來。
終於,第四天早上,在書院門口等候的時候,她聽見一旁的學子們似乎有人在議論着關於葉宗師的話題:
“邊境又鬧了起來,你爹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應該不會,我倒是情願你說的是真的,我爹昨天還把我揍了一頓……聽說這次又是葉宗師去交涉。”
“宗師還真是辛苦啊。我娘親說我出生那一年,廣陵發水,葉宗師去了那兒后三天三夜沒有睡覺……”
“唉,本來以為我們運氣好,原本葉宗師奔波多年,準備在長安多住上一陣,還能做他的弟子,沒想到這還沒開課就又走了。”
……
林素問通過同窗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描述,終於得出了一個確切的結論——葉宗師跑了!
再一次跨過學院高高的門檻,走在長安書院特有的藍花楹下,她習慣性地抬頭望向書院最高處禮堂的方向。那裏空空如也,只剩陽光,沒有那個她仰慕的瀟洒身影,她憂傷地意識到:葉宗師果然跑了,而且連招呼都沒有和自己打一個,跑得倒是挺利索……
這個事實讓林素問小小的心靈有些受傷,她耷拉着腦袋,昨天還覺得有趣好玩的書院,今天怎麼就忽然變得那麼空了呢?
下學后回到自己的寢宮,林素問一邊吃着甜點,一邊樂顛顛地想着該做點什麼才好。找越之墨玩嗎?不行不行,越之墨這個時候應該在苦兮兮地做着今天課堂上佈置的功課,林素問就不用了。因為一塊玫瑰酥結緣的同伴歐陽子卿,在她甜甜地叫了一聲“子卿哥哥”后,毅然挑起了為她寫一份功課的重任。想到自己不用為每天的功課困擾,小公主連吃了兩碗燕窩。這時候舒嬤嬤滿臉笑容地托着一本書走了過來。
“我現在不想看書,都看了一天了。”林素問嘟起嘴對舒嬤嬤撒嬌。
舒嬤嬤不以為然,神神秘秘地把書遞過來:“真不看?這可是葉宗師特意留給公主的……”
林素問猛地抬頭,眼睛瞪得大大的,連嘴角上還沾着的湯水都來不及擦,急不可待地從舒嬤嬤手中一把搶過那本薄薄的書,書頁已經有些發黃,看樣子是本極為珍貴的書了。不過書皮上卻沒有字跡,翻開來看才發現是一本琴譜。在空白處有不少字跡,是端正漂亮的小楷,寫的都是一些關於指法技巧的心得之類。
雖然完全看不懂這些琴譜,但林素問還是仔仔細細地翻了一遍,將那些註釋的小字都讀完了,這才意猶未盡地放下書,滿懷期待地看着舒嬤嬤:“宗師沒有留下其他什麼嗎?”
舒嬤嬤搖了搖頭。
林素問想了想,低下頭又把琴譜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還是看不懂,泄氣道:“這是什麼玩意兒呀,不能吃不能用的。”
舒嬤嬤慈善地開解道:“公主前幾天不是還說書院裏沒有人教琴嗎?這會兒有了琴譜,公主倒是可以自己練習練習。”
林素問晃了晃小腳,背着小手走了幾個來回。腦中閃過前兩天和葉宗師見面時的場景,那時候他是怎麼說的來着?
“我會教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