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雲霰(1)

第20章 青雲霰(1)

第20章青雲霰(1)

蘇菁是一路聽着這樣的八卦趕回長安,參加韓未冬的婚禮的。

“韓大小姐當年是不錯,家世好,長得好,待人接物更是沒話說的。可這些都是當年的事了,一失足啊,千古恨啊。”

“可不是,韓家一貫低調,這回嫁女兒這麼大的陣仗,鬼曉得韓家千金這三年到底去哪裏了。”

“也不知道這宋少卿看上了她哪一點,一表人才,可惜了這小夥子。”

……

蘇菁未回府,她從娘家趕回長安的當天便是韓未冬婚宴的日子,所以她命馬夫直奔韓家。

寒冬臘月,地上的積雪鋪了一層又一層,眼前一片白,韓府門口的石獅脖子上繫着的紅綢格外醒目。她出了馬車,與迎上來的韓未冬的貼身丫鬟葉兒點了點頭,便輕車熟路地往內院走去。

一路是張燈結綵的喜慶,大紅的喜字隨處可見,已有客人陸陸續續前來,堆着極致的笑容說著最圓滿的話,僕人們忙得不亦樂乎。這些情形落在蘇菁的眼裏,只覺他們十分多餘,又或許……是自己十分多餘。她一路急行,直至韓未冬閨房外的院子,卻驟然停住了腳步。

她與韓未冬足足三年未見,這三年裏,她很想知道韓未冬的消息,卻不能打聽,但心底里的那份惦記卻是真真切切的,此時此刻,那人就在房內,她卻近鄉情怯了起來。

院子的每一個角落裏,都洋溢着婚禮的喜慶,樹枝上的紅綢,屋檐下的燈籠,窗欞上的喜字……蘇菁眼眶一熱,那房裏的人,可喜歡這般的情景?這一路的閑言碎語,都是在為那位新郎宋少卿不值,冷嘲熱諷地說著韓未冬的命真好……蘇菁卻倔強地認為,這樣聲勢浩大的婚禮都配不上屋裏頭的那位。

推門而入便見滿眼的紅,榻上被褥、官窯瓷器、漆器妝奩……隨處可見與之般配的大紅喜字,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丫鬟們都在外頭候命,房內只有背對着房門坐在梳妝枱前的新娘,她分明穿着紅色的嫁衣,卻是那麼格格不入。

獸爪底座銅雀鏡里,呈現的是一張初施粉黛的臉,女子的臉上有着與年齡不符的端莊和沉穩,她此刻微微低着頭梳着發梢,連蘇菁走近也未發覺。

待到蘇菁在她身旁站定,她握在手裏的梳篦停了停,轉身抬頭看向來人,原本沉靜深邃的目光,起了波瀾,雖稍縱即逝,卻都落在蘇菁眼裏。蘇菁本沒有提前告知韓未冬自己的行程,韓未冬看見從天而降的她並不吃驚,彷彿蘇菁的到來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未冬,你當真要嫁他?”沒有三年後再見的噓寒問暖,沒有風浪過後的相擁而泣,沒有物是人非后的互訴衷腸。一切來得那麼急,所以蘇菁問得那麼不見外,那麼開門見山。

韓未冬的目光落在蘇菁的額頭上,那裏有一道淺淺的傷痕,若不仔細看,也看不見,隨後她答非所問道:“喜宴上有你最喜歡吃的桂花糕。”空氣中傳來了遠處的嗩吶聲,吹的是民間喜事必備的曲子,那些鼓着腮幫子搖頭晃腦的樂手恍若在眼前。

蘇菁剛在門外咽下去的眼淚,這一刻又涌了上來,她單膝跪在韓未冬的身旁,拉起了韓未冬的手,想說些什麼,問些什麼,卻毫無頭緒。她急匆匆地趕來,一路都在想着如何抄近路,對馬夫發火,向丫鬟抱怨,快馬加鞭連家都未回,身上穿着幾天的衣服風塵僕僕也顧不上了。如此千山萬水、翻山越嶺地見着了,她竟無言以對了。

韓未冬任由她緊緊握着自己的手,清晰地感受到她細微的顫抖,韓未冬別過臉去,目光透過窗戶,似乎能將韓府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要認輸。”她的語氣里沒有委屈憤懣,沒有憎恨不甘,就像此刻空中飄舞的雪花,悄然落在喜氣洋洋的韓府里,落在車水馬龍的西關街上,落在華燈初上的長安城裏,卻不會再有一個人,為她走在積雪的長街上。

韓未冬自幼便是眾人口中誇獎的標杆,小到她的簪花楷書,大到她的待人接物,無一不是長輩們心中的完美楷模。她從出生起就詮釋着“得體”二字,五歲而乖,十歲而聰,十五而甜,十六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升遷為從二品中書侍郎,上門求親的媒人意料之中地踏破了門檻。

華夏女子到了適嫁的年齡,挑選中意的夫婿便是舉家上下一等一的大事了。好在華夏風氣日益開化,男女婚前也都能見上面,譬如讓條件相當的未婚男女經媒人的介紹,約定個地方喝一喝茶,目的是讓彼此見一見,以免掀開蓋頭看見的是和媒人所描述的天壤之別的人。這種見面的方式起初規模並不大,但架不住效率高後患少,迅速流傳盛行了起來。

十六歲的韓未冬,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人生的必經階段,連八十歲的祖母拄着拐杖也加入到了為心愛的孫女“擇夫”的浩蕩工程里。通過韓家主母、祖母的層層篩選,在媒人的安排下,韓未冬三天兩頭地要去喝一喝茶。這導致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聞茶色變,蘇菁當年倒是沒少以此打趣她。

從前韓未冬很少出門,一個月也就見兩回發小蘇菁,陪家中女性長輩上上香,平日裏待在家裏看看書、賞賞花、做做女紅,有時候幫着母親接待幾回父親同僚的女眷,十六年如一日,倒也沒有覺得不妥。

自打開始出門“喝茶”,她便多了個樂子,記下對方的一些有趣的事情,待到閑了,和蘇菁賞花餵魚的時候添些私房話。

這些喝茶的對象,也有些格外讓人難忘的對白,譬如:

“我吃茶只吃雨前龍井,這是我的習慣,你須得記牢……”

“我並非如父母媒人口中所說的那樣,婚後我也不可能就你一房,肯定要納妾的,這事兒我得提前說清楚……”

“你嫁了我,在生兒育女前,地契上是不能加你名字的,這個你能理解的吧……”

“我只願找一人花前月下吟詩作對,我素來討厭金銀那些俗物,嚮往毫無束縛的生活……”

這些頭一次見面便說的話,自然是止增笑耳。蘇菁特別喜歡聽韓未冬說這些,在韓未冬懷裏笑岔了氣是常有的。

蘇菁家裏老祖母七十大壽這天,韓未冬一早就到了蘇府。蘇菁見她來,一臉神秘地拉着韓未冬便進了閨房。韓未冬再明白不過這表情背後的意思了,果不其然,待到只有兩人的時候,蘇菁壓低聲音,帶着一絲興奮八卦起來:“你知道劉大人的女兒劉思喬吧,得了相思病!”蘇菁向來沒有賣關子的耐心。

這位劉大人的千金性子要比韓未冬更安靜,偶爾在宴席上碰見,她也不和同齡人應酬,清冷得很,讓人怎麼也不會把“相思病”三個字和她聯繫在一起。韓未冬臉上浮上一絲吃驚,十分滿足蘇菁的心情,蘇菁接着道:“你知道害她得了相思病的是誰?”因為興奮,她的語速也加快了一些,懶得等韓未冬回應,繼續道,“你可知道洛陽富商的長子夏至?”

洛陽夏家以做絲綢生意出名,不但銷往全國各地,最厲害的是他們家是皇室絲綢的唯一供應商,所以即使不在京城長安,官員商人們也都聽說過夏家的名號,韓未冬想了想點了點頭。

“就是他!”蘇菁站起來倒了一杯水喝下,彷彿憋着這樣的八卦費了她不少心思,“說劉思喬陪她母親上香的路上見過他一面,然後就害了相思病!”說著咂了咂嘴,“相思病不是該我得才對嗎?”蘇菁笑着自我打趣起來。

韓未冬比蘇菁長了兩歲,兩人家境相似,可性子卻是天壤之別,一靜一動,蘇菁從小就沒少闖禍,儼然一個假小子。的確,這種有違大家閨秀風範的“相思病”,是她這樣的人才敢得的。

“夏至突然來了長安,你可知道為什麼?”蘇菁自問自答道,“我都打聽了個七七八八,他娘去世了,他爹把從前養在外頭的幾房女人都接進了門,可憐他娘還未過六七呢。”韓未冬捻起一顆蓮子,那時正好是夏天,樹上知了叫着,池塘里荷花開着。韓未冬這些年在母親組織的夫人聚會上,沒少聽這些富商官僚家中的秘聞,她並不覺得吃驚,一臉專註地剝着蓮子。

“夏家嫡長子夏至和他爹從小就關係很差,他娘生前一直要培養他,也是名正言順的事,可惜他太不爭氣了,尋花問柳,沒少禍害姑娘,遠不如那些外頭女人生的庶子有出息,所以你看他也不爭家產,和他爹慪氣之後乾脆離家出走來了長安。”蘇菁興奮地說著,緩了口氣,接過韓未冬遞來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揮了揮手繼續道,“他來了長安很快就和那些紈絝子弟公子哥打成了一片,吃喝玩樂如魚得水,出手是一夜千金的闊綽,身邊狐朋狗友更是數不勝數。”終究是旁人的家長里短,增加些有趣的談資而已,事不關己自然是不知冷暖的,韓未冬沒少聽紈絝子弟敗家的例子,所以也未曾有什麼震驚波動。蘇菁一股腦兒說完,想起來什麼似的,問道:“未冬,你明兒又有茶局?似乎是那個宋少爺?”

韓未冬點點頭,又見蘇菁一臉替自己委屈的神色,語氣平靜道:“總是希望能快些尋着合適的成婚才是,自我赴茶局以來,祖母寢食難安。”

蘇菁嘴巴噘得老高,一臉不樂意道:“我後年也十六歲了,到時候我爹娘肯定和你爹娘一樣給我安排這些,我定是不會去的!”說著有些憤然,好像明天赴茶局的不是韓未冬而是她一般,“我的人生不該這樣,我要的婚姻也不是這樣的!”

韓未冬咽下蓮子,見她人小鬼大的模樣,忍俊不禁道:“那你要的,是什麼?”

蘇菁左手握着空拳,狠狠落在右手手心裏:“愛情!我要的是愛情!”

韓未冬沒忍住輕笑出聲:“是害相思病的那種嗎?”

蘇菁急得臉紅,捶了兩下韓未冬道:“我可不是開玩笑的,他日我若遇到了中意的男子,一定不惜一切代價嫁給他!”她卷了卷手中的帕子,“未冬,我總覺得這茶約啊,就像是集市上的小販和客人談好價錢,然後這買賣就成了。我可不甘心自己像集市上的東西被人挑來選去,你難道甘心嗎?”

韓未冬見遠處有丫鬟急匆匆朝她們走來,顯然是筵席將開,站起身,長話短說地解釋道:“門當戶對是最穩妥的做法,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矛盾,兩人的生長環境類似,以後的分歧也會小很多。你呀,也不必把婚姻想得那樣悲觀。既來之則安之便是。”語落,丫鬟便來請二位去中堂。韓未冬和蘇菁挽着手抬腳出門。此時已是六月,荷花池裏一片粉白,池邊柳樹翠綠喜人,高空之上是大片大片的白雲,看不見盡頭。韓未冬微微抬頭,看着遼闊的蒼天白雲,忽然想着自己的人生,不過是從這個宅子,到另一個宅子,一眼會望得到盡頭,不由得有些怔怔失神。

紅燭高堂,福壽無雙,老人家的壽宴總是不熱鬧不成局的,可這樣的熱鬧,總是讓人在散場時心有戚戚,好似一場歲月的狂歡,叫囂着主人數十年來的不易和驕傲。客人們都離開了蘇府,兩姐妹又依依不捨說了些話,韓未冬才與蘇菁道別離開。

很多年後,韓未冬依然無比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自己離開蘇府時的所有細節。

夜色如墨,月上中天,蘇府正門檐下的燈籠氤氳着紅色的光,有兩隻飛蛾繞着亂撞,石獅子的頭頂上也被灑了一層光圈,蘇府門口的街上一片寂靜。韓未冬穿着藕色禮服,裙子的下擺上綉着的是碧綠的荷葉,她靜靜地站在石獅子下,耳邊能依稀聽見府內後院池塘里的蛙聲連天,吵得讓人有些心煩。

車輪輾在石板路上的聲音由遠及近,打斷她的胡思亂想。韓未冬站了一會兒,覺得膝蓋有些發麻,便迎向馬車的方向去,可馬車經過她身邊卻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韓未冬想着許是馬夫未瞧見自己,便小跑了兩步,輕聲喚道:“陳伯,我在這裏。”說罷輕輕扣了扣馬車的外壁,馬車果然立即停了下來。馬夫轉身探出腦袋,露出一個詢問的神色,韓未冬定睛一看,發現這馬夫不是自家的陳伯,有些發矇,緊張地後退了一步。

韓未冬立刻意識到是自己認錯人了,臉瞬時漲得通紅,正待解釋,卻忽然見到馬車內的帘子動了下,緊接着一隻修長的手拿住了布簾的一角。那是一隻她從未見過的漂亮的手。白皙的手指纖細修長,看上去十分有力,緩慢掀起布簾。這隻蒼白單薄的手,大拇指上偏偏戴着一隻烏黑的墨玉扳指,韓未冬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那隻手掀起了帘子。

帘子后是一張年輕男人的臉,車廂里光線很暗,天上的月光勉強能勾勒出他的輪廓。韓未冬看不太清楚他的長相,只是感覺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並沒有敵意。那人目光稍稍在韓未冬的臉上定格了一瞬,說道:“姑娘,可需在下送你一程?”這聲音如烈日下的泉水,沁到人心裏去了,這話的內容分明有些不合時宜的輕浮,但他緩緩問來,竟讓人生不出一絲反感。韓未冬只是愣愣地看着車廂里那個男人,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竟生出些不真實的好看。

見韓未冬並不回應,那男子也不急,就這樣在車廂里安靜坐着等她說話,丫鬟葉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打破了此時異樣的沉默:“小姐,蘇小姐一定要讓我捎些蓮子帶回去,這就耽誤了……”

韓未冬猛然回過神來,頓覺自己這樣十分不得體,立即鎮定下來,移開落在那陌生男子身上的視線,輕輕屈膝行了個禮,道:“夜色太暗,認錯了車,耽誤公子了,抱歉。”說罷便頭也不回地往身後自家馬車走去。

那輛被認錯的馬車卻並未立即離開,那男子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妨事兒。”

韓未冬沒有再回頭,也沒有搭腔,鎮定地走向馬車,心裏卻在反覆回想着那男子說出的這幾個字。平常周圍的人都不是這麼說話的,卻偏偏覺得他的兒化音加得很別緻,特別有韻味。越想,越覺得他的聲音好聽,有點意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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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客棧:最催人淚下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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