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紅綾燼(9)
第19章紅綾燼(9)
明月漸暗,耳邊只有兵器碰撞和彼此廝殺的聲音,何凌蒼知道攻城並非立竿見影,他必須支撐下去,十個人的命也是命。他對着人群中吼道:“黃將軍已在攻城,即刻便與我們會合!”他為了鼓舞士氣,不惜暴露自己,於是他的周圍多了數位攻擊他的士兵。
他的身手真好,哪裏還有當年書生的文氣,殺伐決斷勢如破竹。他身上雖有傷痕,但是周圍敵人接連倒下,他緩緩地殺出一條血路,想去幫附近的兄弟。
夜空終於被撕開了一塊,黃沙輕輕飛起幾縷金色的光,破曉時分,何凌蒼心頭一沉,天越亮就意味着對方可以使用更有利於他們的武器。他看見身邊的兄弟倒下了,他抬手奮力廝殺,想殺出重圍去救他。
縱使孤立無援,也要奮戰到最後一刻,他不死,戰鬥就不會結束。
突然,那東方的高地上,出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身影,棗紅色的馬上是一個白衣長發女子,她背着箭,單手握着弓,一騎絕塵,背着日出而來。
信子啊信子。
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畫面打亂了,有士兵放慢了手中的廝殺,有士兵駐足抬頭仰望。那女子臉上的表情堪稱“神聖”二字,她白皙的臉龐上有着驕傲的決絕。她反手取箭,隨即鬆開了拉着韁繩的手,拉開了弓,再混亂廝殺的場景絲毫沒有擾亂她拉弓射箭的動作,第一箭射中了何凌蒼要去救的那個兄弟身邊的敵人,眾人還未回過神來,她再次拉開弓箭,第二箭射中了沖向何凌蒼的敵人,等到第三箭上弓,魏國將士們反應了過來。
天色已經破曉,太陽亘古不變,見慣了沙場廝殺。
南信子的第三支箭,射中了魏國的領軍頭目。
魏國士兵群情激奮,他們不再管她從哪裏來,也不再管她是多麼傾國傾城,戰場上,不是自己人,那就殺死!
南信子殺入戰場,此刻,她的箭筒中已經沒有了箭,她毫不猶豫地扔掉了弓箭,取出了懷中的匕首。那匕首柄上鑲着一塊紅寶石,那是她的嫁妝,她取出的動作乾脆又果斷。她側身閃過幾次敵方的突襲,身手敏捷絲毫不遜色於男子。
她面色沉穩,動作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分明是頭一回上戰場,她老練得卻不像話。她眸子裏沒有對勝利的渴望,她的臉龐濺上了敵人的鮮血,人人都想突出重圍,只有她往陣中心殺過去。
華夏尚在戰鬥的將士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們用盡全力做最後的抵抗。
她就快靠近他了,卻舉步維艱,這一面,她等了足足五年。
等何凌蒼一路殺過來,彼此終於只差了一抬手的距離。
隨着魏軍中一聲吶喊,一個士兵奮力而出,他舉起手中的長矛,對準了南信子的後背,何凌蒼大叫了一聲:“信子!”
南信子側身,她本可以躲過,但是她若閃過,那長矛直刺的便是何凌蒼。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那是她許久未現的表情,又是如此似曾相識。那晚在長安城外告白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帶着驕傲帶着愛意。她沒有側身,徹底拋棄了對自身安全的考慮,她直面何凌蒼,她緊緊地反握着匕首,抬手抵擋側方來的敵人,這是最後一個阻擋在她和何凌蒼之間的敵人。幾乎同時,那長矛刺進了她的後背,飛濺而出的是鮮紅的血,好在那些血沒有一滴濺在何凌蒼的身上,以背相擋,她做了最想做的事情。
她向前傾去,她終於倒在了她夫君的懷裏。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生死死也不過是“情”這一個字。
南信子沒有回頭去看那個刺殺自己的人,她不覺得疼,她只覺得心滿意足。
她的父親是一個蓋世英雄。
她的夫君是一個蓋世英雄。
她自己呢?也是一個蓋世英雄。
何凌蒼抱着她,這樣鮮血淋漓的畫面沒能放慢戰場廝殺的節奏,這是敵軍不會放過的華夏的弱點,人群中有人喊道:“捉活的!做人質!”
看着懷裏奄奄一息的南信子,他看着霞光漫天的塞外天空,低頭對懷裏的人道:“信子,你與我,死在異鄉,可否?”
南信子想回以一笑,嘴角流出鮮血,她掃了掃四面的敵軍,又抬頭仰視着何凌蒼,緩緩地使勁舉起了手中的那把被她稱作嫁妝的匕首,然後答非所問了兩個字:“承讓。”她的頭偏了偏,靠在了何凌蒼的懷裏。
滿身是泥土和鮮血的何凌蒼,抱着自己青梅竹馬的妻子,他的下巴輕輕蹭了蹭她的臉頰,他單膝跪地,取下她手中的匕首,他轉身對不遠處的華夏戰士道:“多謝!”他舉起匕首,直刺自己的左胸口,他也不覺得痛,那刀柄上的紅寶石格外艷麗,他是南信子的夫君,怎麼會做一個人質做一個俘虜?他選擇的是以身殉國,以身殉妻,他怎麼捨得她一人死於異鄉。他抱着南信子,倒在了四面楚歌的戰場中。
城內的戰士未能突圍,除去犧牲的戰士,其餘的都以身殉國,毫不遲疑。
何凌蒼自然沒能再看見殺進城來的黃雲天,頭頂的那輪亘古不變的太陽倒是看見了,不過它見過的東西也太多了,它見過沙場的硝煙瀰漫,也見過樹下的兒女私情,當它看見一個將軍終於取得了這場勝利,卻在何凌蒼緊緊抱着的妻子南信子的屍體前放聲大哭的時候,它躲了起來,那是塞外數月不見的大雨。澆滅了兩國的戰火,洗凈了一地的鮮血,卻沖不開至死相擁的這對夫婦。
南信子,來慈悲客棧,求的是一死。
堂內恢復了往日的模樣,茶盞已冷,似乎從沒有客人來過,我看了看葉一城:“若你是何凌蒼,你會如何?”
葉一城怔怔地看着空無一物的茶台,緩緩道:“自然同他的選擇一樣。”
我點頭應着:“若我是南信子,也會做出和她一樣的選擇。”
話音剛落,葉一城看着我的眼神里有無盡的悲傷,似乎濃得化不開,他突然伸手摸了摸我額前的頭髮,然後一把將我摟住,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那樣,很疼啊。”
我對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又驚又喜,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於是有些僵硬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信子的死只是一瞬,況且是死在心愛的人懷裏,我想也是幸運的。”
葉一城不但沒鬆開反而將我摟得更緊了,他的手摸着我的後腦勺兒,說道:“笨死了。”
我對葉一城的確有着不可忽視的好感,即使在得知了他有了心上人之後,雖然我無意表達,對他的態度的確卻好了不少,可是我這脾氣最恨人蹬鼻子上臉,於是推開了葉一城道:“抱也讓你抱了,說我笨是不是太過了!”
葉一城的眼眶中似乎有些濕潤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好好,你不笨,我笨。”
這話說得還像話,我拿起桌台下的抹布擦拭着茶台,問他道:“你來這鎮子到底幹什麼來了?怎麼見你成天無所事事,跟對街的劉老四家的兒子似的。”
“找人。”
“找人?平安鎮這麼大點的地方,很好找的,怎麼這麼久了,你還沒有找到?”我停下手中的活兒,問他。
葉一城主動幫我洗刷茶具,無奈地笑了笑:“找到了告訴你便是了。”
我突然有些後悔問他這樣的問題,想着他找到了便要離開了,這裏又剩下我孤單一個人,連個說話的伴兒都沒有。不過,他心裏頭有着那個小姑娘,即使留在我身旁又能如何?我想或許是這世上我只認得他的緣故,才會對他產生依賴,若我等到了來接我的人,告訴我前世今生,便不會這樣黏人了。這樣一想我心中便十分舒坦,起身道:“我去鎮子後頭的河邊洗點衣服,你要不要一起?”
葉一城略有不解:“天已經黑了,你還要洗衣服?”說完又改口道,“那去吧。”
我有些歡喜地領着他走向鎮子後頭的那條小河,小河水聲潺潺,白天的時候聚集着淘米洗衣的人們,大家交流着家長里短好不熱鬧。有一回我抱着木盆去洗衣服,想和她們搭上幾句話,可總也插不上嘴,有些遺憾。其實我很喜歡這條小河,河邊有桐樹,但是我似乎並不具備主動結交朋友的能力,因此,每次都會在太陽落山後拖着木盆來洗衣服,怕別人成了我的尷尬,也怕自己成為別人的尷尬。既然葉一城願意相隨,我自然是歡喜的。
那條小河倒映着天上的月光,連波浪都閃閃發光起來,一片安詳。
我指着河流看不見的盡頭對葉一城道:“這河的盡頭一定格外熱鬧繁華,你呢,是不是從那麼繁華的地方來的?”
葉一城陪我擰着衣服,笑道:“是啊,很是熱鬧繁華,你想出去看一看嗎?”
我使勁點了點頭:“自然了,你在找心裏頭的那個小姑娘,也許這河水盡頭的熱鬧繁華處,有一個人像你一樣在找我。”葉一城沒有說話,那河水流淌的聲音格外清晰,此時此刻我竟然生出些難兄難弟的感覺,“若你沒有找到那個小姑娘,便在我店裏住着吧,若找我的人接我離開,那我就把這個店交給你,你也不至於太孤單。”
葉一城附和道:“這倒頗像是難兄難弟。”
難兄難弟?概括得不錯。既然他一心一意對待他要找的那個小姑娘,我想那便有事說事了,笑着問道:“葉一城,已經一個月了,你還要住嗎?”
葉一城低頭看我,迎上我的目光回以一笑,他抬起手放在我頭頂上,正在他想要揉一揉的時候,我迅速地抬手擋了擋道:“喂,我就直說了,你要是想繼續住下去,就得再給錢了。”
他頭頂的桐花悉數開放,我從未覺得河畔如此美麗過。可是他的話卻不那麼討喜:“我沒有錢了。”
空氣中回蕩着我咽下口水的聲音,我想了半天,想他再好看再善解人意終究不是我的,於是決定直入主題:“在我店裏住是要錢的。”
葉一城的目光終於移到了我的臉上:“看不出你還是個計較金錢的人。”說罷還撇了撇嘴,對我似乎有些失望的樣子。
原本我想着可以寬限幾日容他籌錢給我,沒想到這讀書人還真是給自己的窮找了個清高的借口。“我倒是不大計較金錢,但是我店裏生意繁忙……”說到這裏,我看了看腳下所站的地方,我想這個時候一個客棧掌柜的能站在河邊洗衣服閑聊,的確和生意好搭不上邊,況且打葉一城住進來直到今日,的的確確真真切切沒有第二個客人。此時此刻兩人無言,竟徒增了幾分凄清的色彩,我清咳了兩聲道,“雖然並非門庭若市,但我也是個生意人,不談錢,談什麼?”說著有些心虛,瞪了他一眼道,“你若沒有錢,就……”“滾”這個字,在喉嚨里滾了滾,終究咽了下去,因為我瞅見了他手腕上的一串紅色瑪瑙,道,“就拿這個抵債吧。”說罷我輕輕指了指,眼睛卻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向別處,怕他不明白,又往前戳了戳,補充道,“喏,就那個。”
葉一城順着我手指的方向瞧了瞧,然後抬頭看我,見我點頭,他猶豫了一下,聲音莫名地複雜,眼裏似乎還帶着笑意:“這個不行。”見我面露不喜,補充了一句道,“這是她送給我的。”
我拎着已經擰得差不多了的衣服,抖了開來,使勁甩了一甩,衣服縫隙里的水珠一瞬間都涌了出來。這個夜晚,美麗得如同樹上的桐花,幻化成無數帶着月光的光點。
葉一城的目光更堅定了:“這個……真的不能給你。”那萬千水滴瞬間散了去,葉一城的聲音在這樣的畫面里,沒有任何的突兀感,只是他的下一句,讓人莫名要掉下淚來,“那個人,是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哦,心上人。我一早就曉得,何必說得這樣直白,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地表達恩愛真的合適嗎?我扔下了手中的活兒,擦了擦手背,他倒是懂事地抬起木盆,亦步亦趨地跟着一道往客棧方向走去。平安鎮的那條街上,漏着天空中的一束月光,待我走進那束月光中,他走了上來,小心翼翼地問道:“素問,你有心上人嗎?”
我多想有個心上人,多想知道愛一個人想念一個人的滋味,我的曾經是一張沒有畫面的畫卷,乾淨得慘白。我抬了抬目光,瞪了他一眼,道:“我才不要什麼心上人。”說完拔腿就走。
葉一城,沒有再跟上來,站在那束夕陽的光里。他如果是那個可以帶我走的人多好呀,可惜,他已有了心上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