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2
20.“神聖忠順會”的修女們
馬爾科姆想往前邁步,可是覺得眼前天旋地轉,打了個趔趄,好不容易穩住了,又一下子摔倒了,差點吐了出來。阿斯塔聲音嘶啞地低聲說:“是因為腦袋上挨的那一下子——你還不能站——躺下別動。”可是馬爾科姆發瘋似的感到恐懼和憤怒,掙扎着又站了起來。
安德魯站在那裏,局促不安地笑着,但臉上還有一種揚揚自得的神情,覺得自己正直得很。他舉起雙手防衛,馬爾科姆一把推開他的手,照着他臉上狠狠地一擊,安德魯倒在地下,大叫:“姑媽!姑媽!”
“你幹什麼了?”他的姑媽說,但馬爾科姆不知道她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安德魯。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馬爾科姆用腳踢安德魯,他像只土鱉似的蜷成一團滾到一邊。
“那些人是誰?”馬爾科姆沖他嚷道,“他們去哪兒了?”
“不關你的——啊!”安德魯大叫,馬爾科姆又踢了他一腳。
多麗絲·惠徹最後總算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把馬爾科姆拽開了。
馬爾科姆一邊試圖擺脫多麗絲肥胖的胳膊和她的酒臭氣,一邊咆哮:“他們是什麼人?把萊拉弄到哪兒去了?”
安德魯滾到馬爾科姆夠不着的地方,努力想站起來。他挨了馬爾科姆幾下子,便添油加醋地表現起來,齜牙咧嘴,一瘸一拐,拿纖細的手指頭摸着自己的臉說:“你打壞了我的下巴。”
馬爾科姆一腳跺在多麗絲腳上,愛麗絲也過去對着那男孩又扇又撓,然後轉過身來拽多麗絲,她想一直抓住馬爾科姆,馬爾科姆從她顫抖的胳膊中掙脫出去,衝過去把安德魯逼到山洞的石牆邊上。那小子的老鼠精靈蜷縮在他腳後邊長聲尖叫。
“不要!別打我!”
“說,他們是什麼人。”
“教會法庭!”
“撒謊。制服不對。到底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我以為他們是教會法庭的人——”
“你到哪裏去找的他們?”
這時,其他的大人也都圍了過來,有支持馬爾科姆的,也有支持安德魯的。那幾個人來的時候有些人還沒醒,需要跟他們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情。喬治·博特賴特還在昏迷中,奧黛麗跪在他身旁,焦急地喊他的名字,山洞裏一片嘈雜。
安德魯在抽泣。馬爾科姆厭惡地轉過臉去,跪倒在地。阿斯塔變成一隻貓,跳到安德魯的老鼠精靈身上,把她摁到地上。本也變成牛頭犬,毛髮直立,兇惡地衝著安德魯那小子咆哮。
愛麗絲拉着馬爾科姆的胳膊,扶他站起來,所以他暫時沒去管精靈們。
“聽,”她說,“聽這個人說。”
那人是個清瘦結實的小個子,一頭黑髮,精靈是只雌狐。“我見過這種制服,”他說,“他們不是教會法庭的人,好像叫什麼聖靈護衛,差不多是這意思。他們負責保衛宗教場所、神學院、女修道院、學校等這類地方。剛才那些人可能是從沃林福德來的,那裏有座修道院。”
“修道院?”馬爾科姆問,“住的修道士還是修女?”
“修女,”另外一個人說,是個女人,馬爾科姆看不到她,“神聖忠順會的修女。”
“你怎麼知道?”那個男的問。
“我以前給她們干過活兒。”她從暗處走出來,來到洞口附近灰濛濛有點光亮的地方,“我給修女們干過活兒,幫她們打掃衛生、餵雞餵羊。”
“她們在什麼地方?修道院在什麼地方?”馬爾科姆問。
“沃林福德那邊,”她說,“你肯定能找到,老大的白色石頭房子。”
“這些修女是什麼人?她們平常做什麼?”愛麗絲問,她臉色蒼白,眼睛裏閃着怒火。
“她們祈禱、教書、照顧孩子。我說不好……她們很兇。”
“凶?怎麼個凶法?”
“苛刻,非常苛刻,殘酷無情。我受不了,所以才不幹了。”那女人說。
“我見過那些保安怎麼抓逃走的孩子,”那個男人說,“他們當街就打,直到打暈為止。想干涉都沒用——他們權力無邊。”
“這就是你乾的好事?”馬爾科姆朝安德魯說,“你跑去告發了我們和孩子?”
安德魯抽泣了幾聲,拿袖子抹了把鼻子。
“告訴他們,小子,”他姑媽說,“別哭鼻子了。”
“我怕他又打我。”安德魯說。
“我不打你,告訴我們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是聯盟成員,我必須做正確的事。”
“別管什麼聯盟。你做了什麼?”
“我知道她不是你們的孩子,絕對不應該由你們照顧,很可能是偷來的,所以我就告訴了兒童保護辦公室。他們來過我們學校,說過為什麼這樣的事應該告訴他們。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個聖靈護衛的事,從來沒聽說過。我報告的是兒童保護辦公室。”
“他們在什麼地方?”
“在修道院。”
“修道院沒跟其他地方一樣遭洪水淹嗎?”
“沒有,因為它建在山上。”
“那裏由誰負責?”
“高級院長。”
“這麼說你去告訴院長了?”
“兒童保護辦公室的人帶我去見了院長。我這麼做是對的。”他聲音顫抖,開始哭了起來。
他的姑媽打了他一下,於是他又憋了回去,嗚咽着咳了一下。
“院長說什麼了?”馬爾科姆繼續查問。
“她想知道這孩子是誰,我們在什麼地方這之類的。我把知道的都告訴她了,我必須說。”
“然後呢?”
“我們做了禱告,她讓我在一張床上睡了會兒,然後我就領着他們回到這裏來了。”
面對着洞裏幾乎所有人的敵意和鄙視,安德魯癱倒在地,蜷着身子哭了起來。不包括所有人,因為喬治·博特賴特還昏迷着。奧黛麗越來越擔心害怕,她還跪在他身旁,搓他的手,摸他的頭,叫他的名字,向周圍的人求救。
愛麗絲看到這個情況,跪下來看自己能否幫上忙,馬爾科姆繼續審問安德魯。
“這座修道院在什麼地方?有多遠?”
“不知道……”
“你是走路去又回來的,還是坐船?”
“沒有船。”
“不遠,”在那裏干過活兒的女人說,“在位置最高的地方,絕對找得到。”
“她們那裏有很多孩子嗎?”馬爾科姆問她。
“嗯,各個年齡段的都有,好像從嬰兒到十六歲的孩子都有。”
“她們做什麼呢?教孩子們讀書?讓他們幹活兒?還是什麼?”
“教書,嗯……培養他們將來做僕人,這一類的事。”
“男孩和女孩都有?”
“嗯,男孩和女孩都有,不過十歲以後就都分開了。”
“那嬰兒呢,嬰兒跟其他孩子分開嗎?”
“嗯,有間專門的嬰兒室。”
“他們那兒有多少個嬰兒?”
“哦,老天,我不知道……我在的時候差不多有十五六個……”
“都是孤兒嗎?”
“不都是。有時候孩子太不聽話,也會被收進去,不到十六歲絕對不許離開,以後就再也見不到父母了。”
“那總共有多少孩子?嬰兒和大孩子加一起?”
“可能有一百……”
“他們不想法逃跑嗎?”
“他們可能跑過,可是總是被抓回來,然後就再也不敢了。”
“這麼說她們很殘酷,這些修女們?”
“你絕對想不到她們能有多殘酷。絕對想不到。”
“你,安德魯,”馬爾科姆說,“你還告發過別的孩子,讓他們被抓進去過嗎?”
“我不說。”安德魯嘟噥道。
“說實話,你這臭小子。”他姑媽說。
“沒有,我沒幹過!”
“從來沒有?”馬爾科姆說。
“不關你的……”
姑媽扇了安德魯一巴掌。他的聲音大起來,高聲哭號。“好吧,我可能說過行了吧!”他大叫。
“卑鄙的臭雜種。”她說。
“你要告發人的時候都是去跟誰說的?”馬爾科姆問,拚命地努力集中精神。他的頭陣陣作痛,噁心嘔吐的感覺一波接一波,“你昨天晚上去的哪裏?跟誰彙報的?”
“彼得修士。我不該告訴你這些的。”
“我才不在乎你該說什麼。彼得修士是誰?你到什麼地方找他的?”
“他是沃林福德兒童保護辦公室的主任。他們在修道院有辦公室。”
“因為你以前找過他,所以他認識你?”
聽到這個,安德魯只是把頭埋進胳膊里,大聲叫喊。
馬爾科姆身後有說話聲,顯得很激動,如釋重負的感覺。他轉身過去看,可是腦袋又開始疼,噁心感也發作了,難受得就跟又挨了一下子一樣。他一動不動,知道腦袋稍微活動一點兒都會導致劇烈的噁心感。
愛麗絲在他身旁,抓着他的胳膊說:“靠在我身上,到這邊來。”
馬爾科姆按愛麗絲說的做了。“萊拉。”他喃喃地說道。
“我們知道她在哪兒,而且她不會到其他地方去。你現在不能動,不然就會噁心。就坐在這裏。”
她的聲音很輕柔,這真是不可思議,馬爾科姆便任由她領着,讓她照顧自己。
“博特賴特先生醒了,”她說,“他跟你一樣,腦袋上挨了一下子,只不過更嚴重些。奧黛麗以為他死了,其實沒有。現在就保持別動。”
“哎,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接着又說,“讓他喝口這個。”
“謝謝,”愛麗絲說,“來,馬爾,坐起來一點兒,喝點這個。小心燙。”
馬爾!她從來沒叫過他馬爾。沒有人這麼叫過。現在除了愛麗絲,他不會讓其他任何人這樣叫他了。讓他喝的東西滾燙,他只能啜一點點,味道像是檸檬,類似媽媽有時候給他喝的感冒藥的味道,不過這裏面還有別的東西。
“我在裏面放了點姜,”那個女人說,“能治你的噁心,還能止痛。”
“謝謝你。”他小聲說了一句,不知道自己剛才哪兒來的力氣去質問安德魯。
馬爾科姆又多抿了幾口給他喝的東西,很快就睡著了。等他醒來天又黑了。他覺得很暖和,身上蓋着一個厚厚的東西,有種犬類動物的味道。他稍微動了動,發現腦袋沒有因為這個而懲罰他,於是動作稍微大了點,坐了起來。
“馬爾,”在他身旁的愛麗絲馬上問他,“你沒事了嗎?”
“嗯,應該沒事了。”馬爾科姆說。
“別動,我去給你拿點麵包和奶酪來。”
愛麗絲翻身爬起,說明她一直躺在他身旁。她越來越讓人吃驚了。馬爾科姆躺在那裏慢慢地醒來,讓昨天白天和晚上的記憶也慢慢醒來。他想起了發生在萊拉身上的事,一下子驚坐起來。愛麗絲正端着什麼東西要給他。
“給,”她邊說邊往他手裏塞了一大塊麵包,“有點硬,不過沒發霉。你想吃雞蛋不?想吃我就給你煎一個。”
“不用,謝謝。愛麗絲,我們真的……”他小聲提出這個問題,沒法再說下去了。
“博納維爾?”她小聲回答他,“嗯,沒錯,不過別再提了,什麼也別說。那事兒已經過去了。”
馬爾科姆努力想從那塊大麵包上咬下一塊來,發現這麵包的硬度對他的牙齒形成了嚴峻的挑戰,繼而對他的頭痛也形成了挑戰。不過他還是堅持不懈。愛麗絲又出現了,端着一杯氣味濃烈的東西,還帶着鹹味。
“這是什麼?”
“啥固體湯料,我說不上來。對你有好處。”
“謝謝,”馬爾科姆說完喝了一小口,“天已經黑了好久了嗎?”
“沒有,外面還有人在煮東西啥的,沒黑多久。”
“安德魯呢?”
“他姑媽看着他呢,不會再出去了。”
“咱們得——”他想使勁咽下一坨麵包,咽不下去只好又倒回來多嚼了幾下,然後又使勁往下咽。馬爾科姆聲音嘶啞着繼續說:“咱們得去救萊拉。”
“嗯,我一直在想這事。”
“首先得看看那座修道院。”
“還有,”愛麗絲說,“安德魯跟他們說我們什麼了,咱們得弄清楚。”
“你覺得他會跟我們說實話嗎?”
“我可以逼他說。”
“他不可靠,為了不挨揍,啥都能編。”
“我反正都要揍他。”
馬爾科姆又塞了一嘴麵包嚼着。“那個在那裏干過活兒的女的,我想跟她聊聊,”他說,“問清楚方位,嬰兒房在什麼地方,怎麼去,等等。”
“我去叫她來。”
愛麗絲趕緊起身,急匆匆地往爐火那邊去了。那邊有很多人圍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不時地攪動一下煮的一大鍋肉。
馬爾科姆掙扎着把身體挺直一些,發現雖然頭痛減退了,但是渾身其他部位開始一齊痛起來。他咬下一塊奶酪,努力把精神都集中到奶酪上。
愛麗絲很快就把之前說在修道院待過的那個女人帶來了。她的精靈是只白鼬,蹲在她肩膀上不停地啃。
“這是西姆金太太。”愛麗絲說。
“你好,西姆金太太。”馬爾科姆說完想趕緊把嘴裏的奶酪咽下去,只好喝一口那種固體飲料,把它軟化一下,“我們想知道關於這座修道院的所有事情。”
“你們不會真打算闖進去救她吧?”那女人在旁邊坐下說。她的精靈很緊張,她不停地伸手上去撫慰他。
“呃,要,”馬爾科姆說,“要去,這一點毫無疑問。”
“救不了,”她說,“那地方就像座堡壘,你們根本進不去。”
“嗯,好吧。你在的時候那裏是什麼樣?他們把孩子們關在什麼地方?”
“有間嬰兒房,是小點的孩子睡覺和平常待的地方,在二樓,離修女們的小隔間很近。”
“小隔間?”愛麗絲問。
“就是修女們的卧室,”馬爾科姆解釋道,“你能畫張平面圖嗎?”他問那個女人。
可是她畫的時候這裏不確定,那兒也不清楚,馬爾科姆意識到她不認字,也不會寫,對地圖、平面圖之類的原理一無所知。他為自己問了這樣的問題覺得不大好意思,趕緊繼續問:
“那裏有幾座樓梯?”
“前面有一座大樓梯,後面有座小的,是給打掃衛生的和僕人們用的,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一座,不過我從來沒見過。有時候會有客人來,也有男人,跟修女們混到一塊兒不合適,跟僕人混在一起也不合適,所以他們有專用的樓梯,不過那座樓梯直接通往客房,客房跟其他地方是隔開的。”
“好。那順着僕人用的樓梯上樓后,二樓有什麼?”
那女人的精靈小聲跟她嘀咕了幾句,她聽完接著說:“他剛剛提醒我了。二樓上去有一小段平台,那裏有扇門,通往一條走廊,嬰兒房就在這條走廊上。”
“走廊上還有其他什麼嗎?”
“嬰兒房對面有兩間小隔間。輪到負責值班照顧小嬰兒的修女就睡到那裏。”
“嬰兒房什麼樣子?”
“屋子很大,大約有……不清楚,嬰兒床和小床加起來有二十多張吧。”
“有那麼多小嬰兒呀?”
“不是一直都這麼多。一般都會有一兩張空床,萬一有新孩子來呢。”
“那裏面的孩子一般都多大?”
“我估計最大到四歲。再大點就搬到主樓去了。嬰兒房在廚房這一區域,底下一樓正對着就是廚房。”
“那條走廊上,除了嬰兒房還有什麼嗎?”
“嬰兒房前面有兩間廁所,在右邊。哦,還有一間烘衣間,放毯子之類的東西的。”
“那兩間隔間是在左邊?”
“對。”
“這麼說只有兩個修女照顧孩子們了?”
“還有一個就直接睡在嬰兒房裏。”
老鼠精靈又耳語了幾句。
“別忘了,”那女人說,“她們總是很早起床做禮拜。”
“嗯,對,我知道。戈德斯托的修女也是這樣。”
馬爾科姆想,即使他能進去,也沒有多少時間找到萊拉,然後再出來。只要有一個膽小的孩子,看到嬰兒房裏來了陌生人,嚇得哭出來,那就全都暴露了……
他問了問那個女人廚房的門和窗戶的位置和佈局,想到什麼就問她。了解得越多感覺越難,他也越來越泄氣。
“好,謝謝你,”他說,“你說的很有用。”
那女人點了點頭,回到爐火邊去了。
“咱們怎麼辦?”愛麗絲小聲說。
“想法進去,救她。可是假如那裏有二十個一般大的小孩,都躺下睡著了——咱們怎麼認出來哪個是她?”
“哦,我能認出來。不會弄錯的。”
“她醒着的時候沒問題。潘能認出阿斯塔,也能認出本。可是如果她睡著了……咱們不能把嬰兒都弄醒。”
“我不會認錯她的。其實你也不會弄錯。”
“好吧。現在什麼時間了?是剛天黑還是已經深夜了?”
“我只知道天黑了。”
“那咱們現在就出發吧。”
“你能行嗎?”
“嗯,我覺得好多了。”
其實,馬爾科姆渾身還在痛,頭也有點暈,可是想到萊拉被他們關着,自己還在山洞裏閑混,就完全無法忍受。他慢慢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朝洞口走了一兩步,悄悄地沒出一點兒動靜。愛麗絲把他們的東西收好,像博特賴特那樣拿毯子都包上。
一到了外面馬爾科姆就小聲問愛麗絲:“那些她喜歡的餅乾還在小船上嗎?”
“嗯,咱們沒把餅乾拿上來,應該還在。”
“到時候咱們可以給她塊餅乾讓她不出聲。”
“嗯,要是……”
“小心安德魯。”
“你記得到小船那裏的路嗎?”
“一直往下走,肯定能到。”
馬爾科姆也希望是這樣。即便喬治·博特賴特完全清醒了,讓他帶他們下去也不合適,何況他現在可能還沒完全清醒。他肯定會問他們要去哪兒、打算幹什麼等,而且會勸他們不要去。
馬爾科姆不再去想這些事。他發現自己長了一樣新本事:他可以停止思考自己不願意思考的事。月光照在小路上,順着小路往下走的時候,馬爾科姆意識到自己常常會把對爸爸媽媽的思念推到一邊,不去想他們會難過,擔心他的下落,擔心他是否還活着,擔心他能否在洪水中找到回家的路。現在他又不去想這些了。聖櫟樹下黑黢黢一片,所以他臉上有沒有痛苦的表情都無所謂。過一會兒這件事他也可以撇開不想。
“到水邊了。”愛麗絲說。
“咱們小心點,沒準兒還有別的船在附近巡視……”
他們站在樹影中一動不動,仔細觀察傾聽。眼前水面開闊,清晰無比,只有水衝到草地和灌木叢上的聲音。
馬爾科姆努力回想他們是把船放在了路的左邊還是右邊。
“你還記得咱們把船放在哪兒……”
“看,在那兒。”愛麗絲說。
她指着左邊,馬爾科姆順着她的視線一眼就看到了。小船幾乎沒有遮擋,但剛才還看不到它。月光太亮了,樹下的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
“你眼睛比我好。”馬爾科姆邊說邊把船拖到草地上,整個檢查了一遍,然後把船翻了過來正面朝上。他很溫柔地把船的整個外殼摸了一圈,確定所有的掛鈎架都還結實,坐在小船裏面數好支架的個數,把防水油布疊好放整齊。一切都完好無損,除了吉卜賽人塗的漆有點刮擦外,外殼上沒有一處破損。
他把小船推到水中,馬上又一次感受到,毫無生氣的小船回到屬於自己的水中后,就像是又活過來了一樣。
馬爾科姆把住船舷,讓愛麗絲上船,然後把他從死去的博納維爾那裏搶來的背包遞給她。
“哎呀媽呀,好重,”她說,“裏面裝的啥?”
“還沒時間看。等找到萊拉,找到安全的地方停下了,咱們就打開看看。好了嗎?”
“嗯,走。”
愛麗絲在瘦削的肩膀上裹了條毯子,馬爾科姆划船,她在後面放哨。月光皎潔,水面有如一塊快速移動的玻璃。雖然馬爾科姆身上還有瘀青,但他很高興又可以揮起船槳,穩穩地劃到了水中央,冷風拂過臉龐時他才感受到船的速度,有時經過水下的什麼障礙物,水面波動,船體偶爾有些顫動。
馬爾科姆心裏顧慮重重。如果他們錯過了修道院,那就永遠不可能逆着水流的力量划回來了。如果他們順利到了那裏,卻發現它守衛森嚴呢?如果根本進不去呢?如果……還有很多如果。但他把所有這些想法都丟到一邊。
月光依舊照耀着水面,他們飛快地前進。愛麗絲不斷地掃視後面和兩邊,她視線所及的範圍內沒有看到任何其他船隻,完全沒有生命的跡象。他們很少說話。自從與博納維爾搏鬥過以後,他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很大的轉變,不只是她開始叫他馬爾這件事,那堵敵對的牆倒塌了,消失了,現在他們倆是朋友,坐到一起輕鬆愉快。
前面有什麼東西隱約在閃爍,在視線的盡頭,離得還遠。
“你覺得那是燈光嗎?”馬爾科姆指着前方問。
愛麗絲轉過身來看:“可能是。但更像是什麼白色的東西,月光照在上面反射的光。”
然後那閃爍的圓圈又出現了:屬於馬爾科姆自己的極光。現在他對這東西已經很熟悉了,熟悉到很歡迎它的到來,儘管它會擋着後面的東西帶來麻煩。天上這道可愛的弧線越來越大,嵌在它當中的正是愛麗絲說的那個東西,一棟巨大的建築物,在月光下閃着銀光。
他們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它就變得很清晰了,愛麗絲說得沒錯,是一棟宏偉的建築,如城堡般聳立在水中,但它不是城堡,因為中央不是城堡的主樓,而是禮拜堂的尖頂。
“就是這兒了!”馬爾科姆說。
“真是該死的大呀!”愛麗絲說。
修道院在左邊,他們快速朝它漂去。房子是用顏色很淺的石頭建造的,在月光下像雪一樣發出潔白的光。細長的尖塔周圍分佈着院牆、屋頂和拱璧,組成一大片建築群。光禿禿的白牆像懸崖一般直立,黑乎乎的窗戶嵌在平坦的牆面上,小船滑行着,不時能看到窗戶反射月光,一會兒亮一會兒暗,跟馬爾科姆的極光環一樣。光環現在離得很近,幾乎都要飄到他身後,離開他的視線了。修道院大樓的窗戶都很高,沒辦法爬進去,也根本沒有門,沒有樓梯,只有垂直的大塊白石頭。光滑的石頭表面上就算有裂縫也在很高的位置,他們從水面上完全夠不到。它就像是座堡壘,專門設計得防止有人潛入。
馬爾科姆這時正朝着反方向划船,想抵住洪水巨大的衝力,“美麗野人”很聽話。它都可以在水裏跳舞了,馬爾科姆心裏想,一邊充滿愛意地撫摸了下船舷。
“你看得出來可以從哪兒進去嗎?”愛麗絲小聲說。
“還沒有,反正不能從大門進。”
“是不能……真是該死的大呀,走都走不完。”
馬爾科姆往左轉,繞着樓轉,看它究竟有多大。他們把月亮甩到身後,雖然月亮並不會散發熱量,而且他本來也已經很冷了,但進入高牆的陰影之後,馬爾科姆還是感到一陣寒意襲來。現在他們已經不在洪水的主流里了,他可以把小船划近些,向上仔細瞅瞅巍峨高聳的牆面,看能不能找到進去的入口,結果發現完全不可能。
“那是啥?”愛麗絲說。
“什麼?”
“聽。”
馬爾科姆靜下來聽,聽到前面不遠處的牆角有嘩啦嘩啦的聲音,聲音很小,水流很弱,一直連續不斷。那裏有個像石頭拱壁似的東西,一直到牆頂,再往上連着一條煙囪的煙道,籠罩在明亮的月光之下。馬爾科姆想:他們肯定有廚房,沒準兒就是這裏……然後他就明白髮出嘩啦嘩啦聲音的是什麼了。牆角附近有個方口,離煙道很近,上面松垮垮地吊著一扇鐵格柵,裏面有水流湧出,形成一個穩定的小漩渦。
“廁所。”愛麗絲說。
“不是,我覺得不是,你看,水很乾凈,而且沒味兒……肯定是溢流管之類的東西。”
馬爾科姆悄無聲息地慢慢劃到另外一邊的牆角。他們還在陰影里,但他知道有一點兒動靜都會引起注意,附近又沒有灌木叢蘆葦叢什麼的好藏身:只有空曠的水面和光禿禿的石頭。馬爾科姆萬分小心,讓船緩緩向前移動,轉過大樓的拐角處,同時觀察前面的情況,這裏應該是樓的正面。
愛麗絲抓緊船舷,透過那頗具迷惑性的反光竭盡全力仔細觀察。馬爾科姆把船側過來,這樣如果有人從那個方向看過來,就只能看到一個很小的側影。樓正面差不多中間的位置有一排寬闊的台階,頂上是一座古典式門廊,兩邊是圓柱,中間頂着三角楣……柱子中間那裏是有個人嗎?
愛麗絲向右扭過身,往後看了看,然後小聲說:“那邊有個人——是兩個人——看,他們有船……”
台階底部停了一艘機動汽艇,愛麗絲說得沒錯,有兩個人。馬爾科姆看的時候他們正懶洋洋地從廊柱裏面出來,兩人抽着煙邊走邊聊,肩膀上扛着長槍。
馬爾科姆比剛才更加小心地把船劃了回來,繞過牆角,離開他們的視線。
“山洞裏那個人叫他們什麼?”他小聲問。
“聖靈護衛——他們負責保衛各種修道院等……哎,咱們不能從那邊走。”
馬爾科姆又抬頭看了看煙囪,想到一個主意。“如果這裏是廚房的話,對,這面牆裏面就是,因為煙囪在這裏——哇,你知道嗎?修道院那裏,戈德斯托的,”他突然興奮起來,“有間老屋子,她們叫洗滌室的?”
“我沒去過那裏。”
“哦,那地方有年頭了,裏面有條古時候的下水道——是從一眼泉水接出來的,通過一條水渠,類似石頭砌的那種,直接穿過地面,從另一邊流出去——流到河裏去——費內拉修女有時候常把刷洗餐具的髒水倒在那裏頭——”
“你覺得這條跟那條差不多?”
“嗯,有可能。這水很乾凈。”
“上面蓋着那麼大扇該死的鐵格柵。”
“來,你拿着船槳,把船抵到那旁邊……”
愛麗絲把船穩住以後,馬爾科姆站起來抓住鐵格柵,它一下子就鬆了,撲通一聲掉到小船和牆面之間的水裏,聲音很響,還跟着落下一片石粉和灰泥。
“哎呀!”馬爾科姆趕緊站穩。
“咱們不能從這兒進去!”
“為什麼不能?”
“哎,首先,進去了也沒法再出來。也沒有什麼東西能用來系住船。而且要是那頭也有一扇鐵格柵呢?管他是廚房、洗滌室還是什麼的。不管怎麼樣,咱們渾身都得濕透,太冷了。”
“我來試試。你就待在船上,只要讓它在這兒穩住了,捂嚴實點,等我回來。”
“你不能……”她剛要說什麼,又咬了咬嘴唇,“你會淹死的,馬爾。”
“如果不行我就回來,咱們再想別的辦法。你一直貼近牆面,挨着煙道藏起來,我快去快回。”
馬爾科姆抓住獨木舟的船舷,心裏默念:“美麗野人,幫我照顧好她。”
然後他又站起來,夠到那個方口,抓住石頭的邊緣。水流不大,但很涼,而且一直不停地流,等他成功地爬上去,渾身都已經濕透了。阿斯塔早已經變成一隻水獺,到了下水道裏面,她用牙齒咬住馬爾科姆的衣袖,使勁拽他。終於,他們倆都到了下水道裏面,躺在地上呼呼喘氣。他們一直努力側着身子,盡量躲開水流。
“起來,”阿斯塔說,“你可以弓着腰爬,這裏面夠高……”
馬爾科姆的小腿擦傷了,手指甲也斷了。他小心翼翼地跪起來,發現阿斯塔說得沒錯,空間夠大,他可以爬。阿斯塔變成一種夜間活動的動物,趴在馬爾科姆背上,睜大眼睛不放過一丁點兒閃爍的光芒。不過很快就一點兒光都沒有了,他們只能在一片漆黑中向上爬。馬爾科姆發現自己開始害怕了,他想到頭頂上的石頭有多重,他想站起來,他想把胳膊伸過頭頂,他想要更多的空間……他快要驚慌失措了,但阿斯塔小聲說:
“離得不遠了——真的——我能看到廚房的燈光了——就差一點點了——”
“可如果……”
“別如果這個如果那個,只要深呼吸就好了。”
“忍不住要哆嗦……”
“沒關係,只管爬。像這麼大的地方,廚房裏肯定會有整個晚上都要生着的爐火,要不了多久就暖和了。別去想這些,你能做到。只管向前——對……”
馬爾科姆的手和腿都凍僵了,但還是能感受到各種疼痛。
“咱們怎麼把萊拉從這裏弄下去——”
“會找到辦法的。肯定有辦法——我們只是還沒發現而已。不要停……”
又過了讓人絕望的一分鐘,馬爾科姆的眼睛也能看到阿斯塔說的光了:濕乎乎的水管壁上有微弱的亮光,他原本不相信阿斯塔真的能看到。
“好了吧。”阿斯塔說。
“嗯——但願沒有……”
他想說的是:但願上頭沒有底下那樣的鐵格柵。可是當然要有一扇,如果有什麼東西掉到下水道里,廚房的工作人員可不希望它消失。馬爾科姆幾乎徹底絕望了。沉重的黑鐵格柵立在他和光線昏暗的洗滌室中間,一動不動。沒辦法過去。馬爾科姆壓住了一聲哽咽。
“別急,等等。”阿斯塔變成一隻老鼠,跳上格柵,仔細研究了一番,“他們有時候得清理下水道——那就需要把刷子等東西伸到下面來……”
馬爾科姆振作起來。他又哽咽了一次,因為冷,也是因為絕望,上身哆嗦了一下,然後說:“嗯,對。也許……”
馬爾科姆抓住格柵,搖了搖,覺察到格柵鬆動了,來回搖擺了一點兒。
“上面——有……”
“鉸鏈——對!”
“下面也有……”
馬爾科姆把胳膊穿過格柵,摸索了一番,在水面上很容易就找到了一根沉重的鐵插銷,橫在格柵上,插銷末端深深地插在一個石頭洞裏。插銷上過油,很潤滑,打開完全不費力。格柵朝廚房那邊翻了上去,馬爾科姆的手又麻又抖,他摸到上面有個固定格柵的扣栓。
不一會兒,馬爾科姆從下面爬了上來。他猜得沒錯,這屋子確實是間洗滌室,有洗碗碟的水槽,還有用來晾乾各種器皿的架子。經歷了下水道的黑暗之後,他的眼睛欣然接受屋裏的昏暗光線,有了這點光,他什麼都看得清。跟戈德斯托的情況一樣,水流經過一條磚砌的水渠從地面上穿過。而且無比幸運的是,還有個爐子,火快熄了,但還有亮光,上面有個架子,掛着洗了之後要晾乾的毛巾,都烤得暖烘烘的。馬爾科姆把外套和襯衣都扯了下來,往肩膀上裹了一條大毛巾,湊到爐火旁邊不停地抖,寒氣慢慢從他身上退去。
“我怎麼也暖和不過來了,”馬爾科姆說,“要是這麼一直抖下去,到嬰兒房找萊拉時就沒辦法保持安靜了。你確定咱們能認出她來嗎?嬰兒們長得都差不多,對吧?”
“我能認出潘,他也能認出我。”
“你這麼說的話……咱們不能在這裏待太久。”馬爾科姆想到了愛麗絲。她一個人在外面水面上待着,也沒地方躲藏,肯定緊張得要命。外套和襯衣都還濕着,但他還是把它們都穿上了,然後就又劇烈地哆嗦起來。
“那走吧,”阿斯塔說,“哇,看!那個盒子……”
阿斯塔變成了一隻貓。她說的盒子是一個木質的什麼東西,可能以前是用來裝蘋果的。
“用它來……哦,對!太好了!”
那盒子大小足夠裝得下萊拉。要是在四邊墊上毛巾,從下水道帶她下去的時候可能就不會打濕。馬爾科姆從架子上扯了幾條毛巾,放到盒子裏準備好。
“走吧。”他說。
他打開洗滌室的門,聽了聽動靜,寂靜無聲。接下來從遙遠的高處傳來三聲低沉的鐘聲。他躡手躡腳地沿着石頭走廊朝後面的樓梯前進,他希望方向是對的。走廊左右兩邊有些門,牆上掛着昏暗的電燈,除此之外就是光禿禿的白牆了。
鐘聲又響了,比剛才還響,馬爾科姆聽到有唱詩班唱歌的聲音,好像通往禮拜堂或是祈禱室的門開了。他四下看了看,沒有地方可以躲藏。歌聲越來越大,接下來他嚇了一跳,一隊修女雙手合十,正低着頭轉過牆角,直接朝着他來了。很顯然,她們跟戈德斯托的修女們一樣,夜裏也隨時起床唱詩祈禱。可是他被撞了個正着,啥也不能幹,只能站在原地,低着頭髮抖。
有人在他面前停了下來。馬爾科姆頭一直低着,所以只能看到她穿着涼鞋的腳和長袍的下擺。
“小子,你是誰?你幹什麼?”
“我尿了床,小姐,修女。然後我就迷路了。”
馬爾科姆努力裝得很委屈,實際上這也不難。他抽了抽鼻子,又拿衣袖擦了擦鼻涕,接着腦袋側邊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他一個趔趄到了牆邊。
“骯髒的臭小子。上樓到廁所去洗乾淨,然後到烘衣間去拿塊油布,拿條幹凈毯子,回去睡覺。明天早晨再跟你算賬。”
“對不起,修女……”
“別哭哭啼啼了。按我說的做,不要吵鬧。”
“我不知道廁所在哪兒……”
“你怎麼不知道!從後面的樓梯上去,就在走廊上,不許鬧出動靜。”
“是,修女。”
他拖拖拉拉地朝她指的方向走,努力裝出一副知錯了的樣子。
“不錯!不錯!”阿斯塔在他肩膀上小聲說。她剋制住了想變成什麼能咬人、能恐嚇人的東西的衝動,一直是只知更鳥。
“你是沒事,打的又不是你的腦袋。不過油布有點用。可以放在盒子裏。”
“還有毯子……”
馬爾科姆很容易就找到了樓梯。和他見到過的其他地方一樣,樓梯上也點着昏暗的電燈,他心裏納悶這裏為什麼會一直有電。
“發洪水時最先停的應該就是電。”馬爾科姆說。
“他們肯定有發電機。”
他們聲音小得不能再小了。到了樓梯頂,一條沉悶的走廊出現在眼前,地上鋪着粗糙的棕墊。這裏的光線更暗。馬爾科姆記得山洞裏的女人告訴他們的話,他數了數走廊兩邊的門:左邊是修女住的小隔間,右邊先是兩間廁所,然後就是嬰兒房。
“烘衣間在哪裏?”他小聲說。
“那裏,兩間廁所中間。”
馬爾科姆打開烘衣間的小門,一股帶着霉味兒的熱浪撲面而來。一口熱水缸上面一層一層擺滿了疊好的薄毯子。
“油布在那邊。”阿斯塔說。
最高層的架子上放着一卷一卷的油布。馬爾科姆拿下一卷,又拿了兩三條毯子。
“拿不動了,這還沒放萊拉呢,太多了不好拿。”
馬爾科姆悄悄地把烘衣間的門關上,然後蹲到嬰兒房外面聚精會神地聽,阿斯塔已經變成一隻老鼠。有輕微的鼾聲,可能是值班修女發出的,還有一點點吸鼻子和嗚咽聲,再沒有別的聲音了。
“沒必要再等了。”馬爾科姆小聲說。
他擰了一下門把手,盡量不出聲,可他覺得那一點點噪音就跟拿棍子敲了水桶那麼響。那也沒什麼辦法,他趕緊溜進去,關上門,然後站住一動不動,四下打量屋裏的情況。
房間很長,兩頭都有昏暗的電燈。一面牆邊擺了一排有圍欄的嬰兒床,另一面擺的是小床,離馬爾科姆近一點兒的這頭有一張成人床,上面睡着一個修女,發出輕微的鼾聲,剛才在外面聽到的正是她的聲音。
地板上鋪着土褐色的油氈,牆面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馬爾科姆想到戈德斯托修道院為萊拉佈置的漂亮小屋,不禁握緊了拳頭。
“集中精神,”阿斯塔小聲說,“她在那些嬰兒床里。”
可能會出問題的地方太多了,馬爾科姆沒法把它們全都置之腦後。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第一張嬰兒床邊,往裏瞧了瞧,阿斯塔變成一種夜行鳥,蹲在床沿上往下看。
是一個黑頭髮的大胖孩子——不是,他們倆都搖了搖頭。
下一個:太小。
下一個:腦袋太圓。
下一個:太白。
下一個:太大。
下一個——他們身後的修女睡夢中哼哼了一下,咕噥着說了幾句話。馬爾科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那女人重重地嘆了口氣,又沒動靜了。
“趕緊。”阿斯塔說。
下一個孩子大小膚色都差不多,但不是萊拉。馬爾科姆很吃驚:還真是很容易分辨。
他們繼續往下一張床去,這時門把手動了。
馬爾科姆想都沒想,直接衝到對面牆邊最近的一張床邊,抓着毯子和油布鑽進了床底下。
屋子那頭有兩個人在說話,聲音很小,內容很機密的感覺,其中一個是男人的聲音。
馬爾科姆身上本來冷,這時候又開始打起寒戰來。“幫我止住抖!”他絕望地想,阿斯塔馬上變成一隻雪貂,繞在他脖子上。
腳步聲慢慢朝他們過來,他們繼續小聲說著話。
“你確定?”女人說。
“絕對確定。這孩子是阿斯里爾勛爵的女兒。”
“可她怎麼會在一個樹林中的山洞裏,跟一幫偷獵者和慣偷們在一起?這講不通啊。”
“我也不知道,修女。沒辦法弄清楚,等我們派人回去盤問,他們全都跑了。我只能說這是……”
“小聲點,神父。”
兩人聽上去都有點不耐煩。
“哪個是她?”神父問。
馬爾科姆抬起頭盯着看,修女領着神父走到從他們那頭數的第六張床。
神父站在床邊低頭盯着她看了看,說:“我早上來把她帶走。”
“約瑟夫神父,請您原諒,你不能把她帶走,她現在歸我們照管,那就要一直待在這裏,這是我們修會的規定。”
“我的職權大於你們的規定。我想聖順會的修女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順從。我早上來接這個孩子,這事就這麼定了。”
他轉身走到屋子那頭,出去了。他走過的時候,有一兩個孩子在睡夢中哼哼了幾下,睡在床上的修女鼾聲輕輕抖了一下,她翻了個身。
進來的那個修女在萊拉床前待了一小會兒,然後也朝門邊走去,步子要更慢一些。藉著走廊透進來的微弱燈光,馬爾科姆在床底下能看到整個屋子的情況。修女停了下來,轉過身來往後看,馬爾科姆看到她長袍底下穿着涼鞋的腳。她站了有一會兒,馬爾科姆心想:她看到我了嗎?她要幹什麼?
不過最後她又轉身離開了,把門也關上了。
馬爾科姆想到愛麗絲,她在寒風中忠誠地等待,一點兒裏面的消息都沒有。有她可以依靠,他和萊拉多麼幸運!可他能趴在這裏多久?不能再待了,他都凍得渾身疼了。
馬爾科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床底下爬了出來。阿斯塔變成一隻貓,豎起耳朵,四下觀察,等他站起來后,就變成一隻鷦鷯飛到他肩膀上。
“她已經沿着走廊走了,”阿斯塔小聲說,“快!”
馬爾科姆渾身抖得厲害,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那張小床前,正準備伸手下去時阿斯塔說:“停!”他往後站了站,四下張望,但阿斯塔說:“不是——看她!”
熟睡中的孩子長着一頭濃密的黑色捲髮。
“這不是萊拉,”他喃喃地說,“可是她說……”
“看看其他的床!”
他把兩邊的床都看了看。右邊的那張是空的,可左邊這張裏面——
“是她嗎?”
馬爾科姆有些不知所措,連猜都不敢猜了。這個孩子像萊拉,可是修女那麼肯定……
阿斯塔飛到枕頭邊,翅膀一點兒都沒出聲音。她朝孩子脖子邊上熟睡的小精靈低下頭,輕輕地推了推他。孩子動彈了一下,呼了口氣。
“是嗎?”馬爾科姆更加急切地問。
“嗯,是潘。不過有點問題——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不對勁……”
她抬起小雪貂精靈的頭,可是她一鬆手,頭就又垂下去了。
“他們早該醒了。”馬爾科姆說。
“他們被下了葯,我能聞到她嘴邊有甜味。”
馬爾科姆心想,這至少可以讓事情簡單些:“你能完全確定就是她嗎?”
“嗯,看嘛,你不確定嗎?”
光線很暗,但他往下仔細一瞧臉,馬上就毫無疑問,確定這就是他親愛的萊拉。
“對,是她。肯定是。好,咱們走。”
馬爾科姆把帶來的毯子鋪在地上,阿斯塔輕輕抓起熟睡的潘,他則彎腰把萊拉抱出來,她渾身僵硬,馬爾科姆有點吃驚。孩子既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垂在他胳膊上繼續酣睡。
馬爾科姆把萊拉放到毯子上包起來。阿斯塔變成一隻獾,把潘叼在嘴裏。他們悄悄地從一排排的嬰兒床和小床之間穿過,越過屋子盡頭還在輕聲打鼾的修女,把門打開。
萬籟俱寂。馬爾科姆一刻也沒等,趕緊邁出門去,阿斯塔緊跟着出來,然後關上門,躡手躡腳地朝着樓梯往回走。
就快要下第一級台階的時候,大鐘響了,馬爾科姆嚇了一跳,差點把懷裏的萊拉掉到地上。好在大鐘只是在報時,什麼也沒發生。他們繼續下樓,穿過廚房,來到洗滌室,找到他們放好的木頭盒子。
馬爾科姆把萊拉放到桌子上,在盒子周圍鋪上一層油布,然後把孩子和毯子放了進去,最後阿斯塔把軟成一團的精靈圍到萊拉的脖子上。馬爾科姆說:“準備好了嗎?”
“我先走。”阿斯塔說。
馬爾科姆哆嗦得厲害,他以為自己根本沒法抓住盒子,但他還是想辦法邁進了下水道,先背靠着出口下去,然後把木頭盒子拉下去。等他們都到了鐵格柵下面之後,馬爾科姆把手伸上來,把格柵從掛鈎上鬆開。他沒法阻止格柵發出響亮的叮噹聲,心裏後悔要是沒去動它就好了,但也沒什麼辦法。
馬爾科姆順着下水道往下爬,凍得直哼哼,黑暗中一會兒碰了頭,一會兒擦了膝蓋,一會兒腳滑了,撲倒在地,又強撐着起來,終於聽到阿斯塔說:“到了!快到了!”
他看到浸濕的下水道壁上有微弱的光芒閃爍,聞到了新鮮空氣的味道,聽到水的拍打聲。
“小心——別走得太快……”
“她在嗎?”
“當然在。愛麗絲——愛麗絲——靠近點……”
“可是該死的花了不少時間呀,”下面傳來愛麗絲的聲音,“來——把你的腳給我——對了——另一隻……”
馬爾科姆感覺到腳底下小船在搖晃了,然後讓整個身體的重量都落了下來。可是他不知道盒子怎麼辦。他又怕又冷,已經累得腦子發木了。
“我來把它托穩——別著急,”愛麗絲說,“慢慢拿出來,小心,別著急。感覺到重量了嗎?慢慢來,往這邊轉,我接到了——接到了——她一直在睡?小懶妞。到這兒來,寶貝,到愛麗絲這兒來。來,馬爾,坐下,披條毯子身上。天哪,趕緊暖和暖和。吃點這個——這裏——我從洞裏拿的。往肚子裏填點東西能暖和得快點。”
愛麗絲塞了一塊麵包和一些牛油到馬爾科姆手裏,他馬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些。
“把船槳給我。”馬爾科姆邊嚼邊嘟噥道。他又往嘴裏塞了一點兒麵包和牛油,肩上圍着毯子,手裏拿好船槳,在修道院的大白牆上一推,駕着忠誠的小船又一次投身到滾滾洪流之中。